(1915—1923)一、清华园一瞥1915 年,14 岁的梁实秋听从他父亲的指教,考入了清华学校,这实际上 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此后他一生的人生追求和事业选择。
一提起清华园,在中国知识者中间真可谓如雷贯耳。
现在,它已成为中 国最著名的高等学府之一,是许多青年学子连梦中都十分向往的地方。
但在梁实秋那个时代,这个学校似还比较平常,没有享受到如今的这般盛誉。
清华学校的建立,带有强烈的国际政治色彩。
1908 年,美国老罗斯福总统忽然天良发现,决定退还庚子赔款的半数给中国。
他同时指定,这笔 款必须用于发展中国的教育事业。
清华学校于是便成为这一方针的直接产物。
因此故,学校不归教育部管理,而由外交部统辖,学生毕业后得以直接去美国留学,进一步接受更高级的教育。
学校所在的清华园原本是清室一亲贵的花园,地处北京西郊外海淀的西北。
在少年梁实秋眼里,如同踏进了另一洞天。
这里环境清幽,景物怡人,路边故宫柳,是真正的垂杨柳,好几丈高的丫杈古木,在春天一片鹅黄, 真是柳眼挑金,更动人的时节是在秋后,柳丝飘拂到人的脸上,一阵阵的蝉噪,夕阳古道,情景幽绝。
使一个初出家门的学子,第一次感受到大自然 所特有的无穷魅力。
走进学校,仰面可见大门上由清朝大学士那桐题写的清华园三个大 字,秀丽而且遒劲。
门内左边有一棵状如华盖的老松,斜倚有致,配上门前的小桥流水,形成一幅神韵天成的动人画图。
梁实秋记得,那桥头上经常 系着几匹小毛驴。
对于园内,梁实秋一方面声明,谈不到什么景致,可另一方面又津 津有味地描述说:非常整洁,绿草如茵,尤其是工字厅后面的荷花池。
徘徊池畔,有‘风来荷气,人在木阴’之致。
塘拗有亭翼然,旁有巨钟为报 时之用。
池畔松柏参天,厅后匾额上的‘水木清华’四字确是当之无愧。
又有长联一副:‘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
窗中云影, 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
清华西园又是另一番景象,与举世闻名的荷花池、工字厅形成强烈的对 比。
这里棒莽未除,一片芦蒿,登土山西望,圆明园的断垣残石历历可见。
后来有一年创造社才子郁达夫北上京都,见到梁实秋后,特央他相陪到圆明 园去凭吊遗迹。
想那时,两位年青的诗人站在碎石上,俯仰苍茫,顾念名园遭劫,心内一定产生了无限感触吧!对于许多刚刚脱离传统私塾教育的学生来说,清华学校的教育方式与课 程设置可谓新鲜之至。
由于实际是为学生日后留美作预备,所以清华学校与国内其它学校都大 不一样。
这里特别重视英文教学。
上午的课如英文、作文、公民、数学、地理、历史(西洋史)、生物、物理、化学、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等,一 律用英语讲授,一律采用美国出版的教科书;下午的课如国文、历史、地理、修身、哲学史、伦理学、修辞、中国文学史等,又一律用国语讲授,一律用 中国的教科书。
这样安排的用意很明显,显然是着重加强英语教学。
如此也就无形中形成了许多奇特的现象。
比如:上午的教师一般都是美国人或英语 水平高的少数中国人,下午的教师则清一色的全是中国老先生,其中还有不少在前清有过功名的。
教中文的教师普遍工资很低,而且只能住在比较简陋的古月堂。
学生毕业考试时,上午的课必须及格,而下午课的成绩如何则不 予考虑。
这种现象在清华学校必然引起如下两方面的反应。
一是对学生心理影响 复杂,一方面使有些学生蔑视本国文化,崇拜欧美;另一方面又会激起反感,对于洋人偏偏不肯低头。
梁实秋说他的心理反应即属于后者:我下午 上课从来不和先生捣乱,上午在课堂里就常不驯顺。
二是必然地使学生产生了严重的偏课现象。
对上午的课极端重视,必下苦功使之力臻上乘; 对下午的课则漫不经心,敷衍应付。
有时遇上迂阔可欺的教师,堪至还开玩笑、恶作剧以开心取乐。
比如,有一位前清榜眼叶先生,据说颇有学问, 但其人迂腐透顶,又酸得可笑。
每当他夹着一个布包袱登上讲台讲课时,学生们就拿他寻开心,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他上课前喜欢首先慢条斯理的点名, 明明总要有三分之一的学生缺席,可点名时又个个全到。
原因是出席的学生应声答‘到’,缺席的也有人代他答‘到’,有时两个人同时代一个缺席者 答到,惹得全班哄堂大笑,而老先生尚迷茫不解,茫然的问:到底哪一位是⋯⋯,于是全班又是一阵哄然大笑。
再如,这位叶老先生年老无须,有 一次上课时,正讲得起劲,忽然一位学生举手发问:先生,你为什么不生胡须?这位先生反应竟是急忙用手遮盖他的下巴,缩颈俯首而不答。
结果自然又是一片哗笑。
全面衡量起来,清华学校在教学内容安排上的特点,其利和弊都比较明 显。
明限人对此自有见解:鱼与熊掌不可得兼,顾了英文就不容易再顾中文,这困难的情形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后来不太长的年代里,清华学校毕 竟在各方面为国家培养了大批顶尖人材。
清华学校的管理在当时也独树一帜,各方面纪律极其严格。
这对于一些 自幼被溺爱惯了或从未经历过集体生活的学生来说,未免十分别扭。
尤其对于新生更加严格,入校伊始,校方就宣布了那么多的不许和必须,吓得许多少爷衙内型的学生直伸舌头。
其中使他们最为 头痛的是————身上不许带钱。
余钱都要存入学校银行,哪怕一角一分都要详细核 准记账,学校备有明细账,有资产负债对照表,月底结算完竣要呈送斋务室备核盖印然后发还。
——不许看闲书。
闲书也者,把许多小说也包括在内。
据说这 类书是为成年人消遣之用,不是诲淫就是海盗,年轻人血气未定,看了要出乱子的。
可笑的是,梁实秋初进清华,听一个朋友说,海淀有一家小书 店可以买到石印小字的各种小说。
他忘乎所以,乘兴而去,买回来一部《绿牡丹》。
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偷看,倦极而眠,翌晨起来忘记从枕下检起, 不幸被查寝室的斋务先生发现后拿走了。
当天有条子送来,要他去回话,此时他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斋务室,一向以对学生严厉著称的斋务室 主任陈被田先生二话没说,辟头把那本《绿牡丹》往梁实秋面前一丢,厉声道这是嘛?(嘛者天津话,即什么的意思)。
还算梁实秋有运, 事后没有受到重责。
好多年后,梁实秋谈起此事,犹记忆如新,称之为绿牡丹,事件。
——早晨七点起床后,必须于七点二十分准时到食堂吃三个馒头加四碟 小菜的早饭。
学生各有学号,缺席者就要记下处罚。
还是那位陈筱田先生,每当学生早饭,常常躲在门背后,拿着纸笔把迟到者按学号一一记下,一个也不会漏网。
这位陈先生记忆力过人,能把全校学生的学号一一记在心里, 分毫不爽。
更可异者,十几年后,在南京车站,梁实秋偶然遇上了陈先生,睹面之际,陈先生脱口而出,叫的仍是梁实秋当年在清华时的学号。
——学 生必须每两星期写一封家信,交斋务室登记寄出,违者受罚。
——每星期必须至少洗澡两次。
洗后签上名字,以备查核。
一星期一次 不洗者予以警告,仍违抗者在星期五下午四时举行的周会上点名批评,若继续怙恶不悛就派员监视强制执行。
这一项必须最令人不快。
旧时代中国 人向来没有洗澡的习惯,尤其在公共浴池集体沐浴,把父母授予的身体发肤全都裸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岂不有违圣人遗教?但事到如今没有办法,这圣 教名节也实在难以保持,只好硬着头皮遵守了事。
依照学校纪律,对于敢于抗命者,要给予各种处罚。
最轻微的处分是关 进思过室,静坐数小时,室内墙壁上满挂着各种格言,所谓闭门思过者是也。
虽然处分不算严重,但却算从此有了前科,以后再也不会获得品行 优良奖的大铜墨盒的资格。
经若干次思过后等于记一小过,积三小过为一大过,三大过之后即属恶贯满盈,不可救药,实行最后的一招——开除。
清华学校初创时期所实行的各种规章制度,究竟优劣利弊若何,在当时 看法不一,但在中国教育界总算是开了一种新风气。
学生的反应也比较有趣,最初反感,继而适应,最后悦服,甚至还能从教育学、心理学中找到这样做 的理论根据。
梁实秋后来就说过:事后想想象陈筱田先生所执行的那一套管理方法,究竟是利多弊少,许多作人作事的道理,本来是应该在幼小的时 候就要认识。
许多自然主义的教育信仰者,以为儿童的个性应该任其自由发展,否则受了摧残以后,便不得伸展自如。
至少我个人觉得我的个性没有受 到压抑以至于以后不能充分发展。
在这里,他把发展个性同培养现代的公德意识同时并举,以为二者是一种相互谐调的统一关系。
现在,须要谈到的,是清华学校最初实行的招生制度。
从中似也可以看 到现代教育最初引进中国时与旧的教育体制相互交汇的有趣现象。
由于学校是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建立,而庚子赔款当初又是由全国各 省摊派的,按照利益均沾的原则,录取学生即应该按照摊款数量的比例分派。
梁实秋应试的癸亥年,他所在的直隶省分得五名指标。
参加初试者有三十几 人,取十名,而后再经复试遴选五名。
这时便出现了可笑景象。
梁实秋记录复试时的过程说——复试由省长朱家宝亲自主持,此公夙来喜欢事必躬亲, 不愿假手他人,居恒有一颗闲章,文曰:‘官要自作’。
我获得初试入选的通知以后就到天津去谒见省长。
十四岁的孩子几曾到过官署?大门口的站班 的衙役一声吆喝,吓我一大跳,只见门内左右站着几个穿宽袍大褂的衙役垂手肃立,我这巡走进二门,又是一声吆喝,然后进入大厅。
十个孩子都到齐, 有人出来点名。
静静地等了一刻钟,一位面团团的老者微笑着踱了出来,从容不迫地抽起水烟袋,逐个地盘问我们几句话,无非是姓甚、名谁、几岁、 什么属性之类的谈话。
然后我们围桌而坐,各有毛笔纸张放在面前,写一篇作文,题目是‘孝弟为人之本’。
官僚和旧时衙门的威风、气派,从这种威风、气派中所透出的僵硬、陈 腐、愚蠢,都在这番话里历历分明,惟妙惟肖地映了出来。
如果有谁目睹了这番场景,同时联想到学校的开办最初出自大洋彼岸的美国老罗斯福总统的 动议,想来一定会哑然失笑。
好在少年梁实秋在通过了那场滑稽的复试后,便基本从此摆脱了它所代表的那种形态的文化意识的纠缠,转而进入了一个对他说来完全陌生而又新 鲜的文化环境。
在清华园,他度过了八年时光。
二、平静的校园尽管清华学校存在不少不尽如人意之处,甚而还有一些弊端,但在梁实 秋看来,它依然是值得怀恋的。
这所学校不仅不同于当时如雨后春笋般遍地冒出的各类官办或民办学堂,与一些名声藉藉的大学也有区别。
它毕竟 是以更先进的教育思想为其办学指导方针,较之其它高等学校毕竟具有更为鲜明的现代色彩,它所罗致的各方面人物也毕竟堪称当时最优秀的人材。
在 清华园,梁实秋好似忽然成熟了。
他热切地阅读《阿丽斯异乡游记》、《陶姆伯朗就学记》、《柴斯菲德训子书》、《金银岛》、《欧文杂记》、《洛 杰爵士杂记》、《七山墙之屋》、《块肉余生述》、《威尼斯商人》等读物。
这些从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文学作品,不但在他眼前展示出一幅幅新奇、 瑰丽的形象世界,而且,也突入了他的理性思维之中。
他开始怀着惊喜参半的心情,以极大的兴趣,对充斥于这些作品的新鲜观念、新鲜意识细致地咀 嚼着、吸吮着,他从这些读物里读到的是分明不同于《论语》、《史记》、《汉书》、《杜诗》以及《绿牡丹》、《水浒传》、甚而《红楼梦》的另一 种情致,另一种风韵。
他那时求知的欲望变得非常旺盛,对于一切的新知饥不暇择地吸收进去,每次进城在东安市场,劝业场、青云阁等处 书摊旁边不知消磨多少时光流连不肯去,几乎凡有新刊必定购置,三十岁以后,自己知道发奋读书,从来不敢懈怠,但是求知的热狂在五四以后的 那一段期间仍然是无可比拟的。
今天,我们如果要问一句:是什么因素造就了梁买秋那一代人物?最稳 妥的答案当然是:社会与时代。
假如我们继续深入地思考一下:社会和时代又是通过什么方式、什么途径实现其对历史使命负载者的塑造的?那我们就 不能不说,正是象梁实秋听讲的那样,求取新知的强烈欲望推动他们进入了一个新的观念世界,从而完成了对自身的主观变革,成为历史转折时期社会 变革的一代精英。
青年人一旦柞出选择后,其成长发展的速度是惊人的。
从前,他们不断 往自己的头脑中塞进经史子集、诗词文章,现在又不断地塞进进化论与互助论,资本论与安那其主义,托尔斯泰与萧伯纳,罗素与柏格森,泰戈尔与 王尔德。
塞进的内容截然相反,效果也大不一样。
前者作为知识信号系统牢固地储存进了大脑皮层,并在那儿不断地发酵,转化为一种深层次的东西 潜入于脑海深处;后者则直接化入血液,与青春的生命溶合在一起,变成青年一代人的思索、痛苦、追求⋯⋯变成他们飞扬的意志,尖锐的神经。
虽然还是一个青年学生,但那时梁实秋已懂得广泛传播新知新潮的重要 性。
梁启超和周作人两位大名人都曾到清华园作过讲演。
他们就都是梁实秋 邀请去的。
邀请梁启超,梁实秋科用了同他儿子梁思成同学的便利,没费多少周折, 即顺利达到了目的。
在本世纪初那一代青年人心目中,梁任公可算是一个偶象。
在梁实秋看 来,梁启超的吸引力不是因为他是戊戍政变的主角,也不是因为他是云南起义的策划者,实在是因为他的学术文章对于青年确有启迪领导的作用。
可以想见,请到这样一位人物亲莅讲演,梁实秋及他的同学们的心情该是如 何激动!粱任公那次讲演极为出色,一个生动的开场白先就把听众征服了。
开场白只有两句,头一句是启超没有什么学问——,随后轻轻点一下头,又 加上一句可是也有一点喽!梁实秋情不自抑地说:这样谦逊同时又这样自负的话是很难听得到的。
那次讲演使梁实秋最心折之处,是梁任公那种学者风采和真挚坦诚的人 格。
他有文记述:先生的讲演,到紧张处,便成为表演。
他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时掩面,有时顿足,有时狂笑,有时叹息。
听他讲到⋯⋯那一 段,他悲从衷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己。
他掏出手巾拭泪,听讲的人不知有几多也泪下沾巾了!请周作人讲演,是梁实秋坐人力车跑到西城八道湾周家当面敦请的。
那 次他还很意外地见到了鲁迅先生,自然,他那时决没料到日后会同这位素来敬爱的前辈发生激烈对抗的。
对于今天的研究者说来,梁实秋对他同鲁迅邂逅的自述该是很珍贵的历 史资料了:转弯抹角的找到了周先生的寓所,是一所坐北朝南的两进的平房,正值雨后,前院积了一大汪子水,我被引进去,沿着南房檐下的石阶走 进南屋。
地上铺着凉席。
屋里已有两人在谈话,一位是留了一撮小胡子的鲁迅先生,另一位年青人是写小诗的何植三先生。
鲁迅先生和我招呼之后就说:‘你是找我弟弟的,请里院坐吧’。
周作人讲演的内容是《日本的小诗》,主要是向青年学子介绍日本的一种叫做俳句的诗体,本身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倒是和他初一接触时的第一 印象,使梁实秋保留下了深刻的记忆:里院正房三间,两间是藏书用的,大概有十个八个木书架,都摆满了书,有竖立的西书,有平放的中文书,光 线相当暗。
左手一间是书房,很爽亮,有一张大书桌,桌上文房四宝陈列整齐,竟不象是一个勤于写作人的所在。
靠墙一几两椅,算是待客的地方。
上 面原来挂着一个小小的横匾,‘苦雨斋’三个字是沈尹默写的。
斋名苦雨,显然和前院的积水有关,也许还有屋瓦漏水的事情,总之是十分恼人的事, 可见主人的一种无奈的心情⋯⋯俄而主人移步入,但见他一袭长衫,意态悠然,背微佝,目下视,面色灰白,短短的髭须满面,语声低沉到令人难以辨 听的程度。
一仆人送来两盏茶,日本式的小盖碗,七分满的淡淡清茶⋯⋯。
’这一篇关于周作人及其居处环境的素描,纯粹是由初步观察获致的 感性印象;但我总以为,在这短短的话语里,实际把周作人的内在精神、气度也都概括无遗了。
读后对周作人其人的认识,比读许多不着边际的关于周 作人的长篇大论都更准确、深刻。
梁实秋三十年代在北京大学与周作人同事三年,彼此间有了更多过从,但亦仍以这第一印象更深刻难忘。
清华学校所给予梁实秋的,是多方面的。
他在这里获得了许多真正的新知识,同时也矫正了从前自以为是的一些知识。
比如,他从小即喜欢绘画, 来清华后,一位教美术的洋先生又要他从头学起,要求极严格,要他反来复去地画炭画、描石膏象,画院里的一棵松树。
开初,他还很不服气,妄 以为在小学时即已临摹王石谷、恽南田,如今还要回过头来画这些死东西?自以为这是委屈了我的才能。
但随着真知识的增加,他的认识逐步加深, 意识到那其实只是狂傲无知。
的确,在懂得了米盖朗琪罗、达·芬奇、罗丹、梵高之后,回过头去再重新对照一下王石谷、恽南田,对一个正处于 渴求新知状态中的学子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自不待言。
对于一个月后主要以写作为业的人来说,在清华学校的几年中,梁实秋更是获益匪浅。
他后来能写出优美的新诗、漂亮的散文、缜密结实的评论文 字,自然是他有那种才具、禀赋,但却也不能不看到他在学生时期所得到的良好训练,其中尤以清华园中一个名叫徐锦澄的老师,对他干净利落、雅洁 清爽文风的形成影响最深。
这位徐先生在梁实秋后来的记述中,显得很古怪,首先相貌就古怪:脑 袋的轮廓是有棱有角的,很容易成为漫画的对象。
头很尖、秃秃的,亮亮的,脸型却是方方的,扁扁的,有些象《聊斋志异》绘图中的夜叉的模样。
他的 鼻子眼睛嘴好象是过分地集中在脸上很小的一块区域里。
他戴一副墨晶眼镜,银丝小镜框,这两块黑色便成了他脸上最显著的特征。
擅画的梁实秋, 有时技痒,在课堂上常忍不住抽出笔来,三两下便给这位先生勾勒出一副绝 妙的漫画像。
这位先生的日常行止也透着新奇,经常摆出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架 势:仰着头,迈着八字步,两眼望青天,嘴撇得瓢儿似的,⋯⋯如果笑起来,是狞笑,样子更凶,鼻孔里常川的藏着两筒清水鼻涕,不时地吸溜 着,说一两句话就要用力的吸溜一声,有板有眼有节奏,也有时忘了吸溜,走了板眼,上唇上便亮晶晶地吊出两根玉箸。
性格尤其凶暴,令人望而生畏。
平常时老是绷着脸,老是开口就骂人, 到了讲台上,更是凶得可怕。
因此故,学生们送给他的绰号是徐老虎。
有一次多喝了几杯,红着脸摇摇摆摆走进教室。
给学生布置作文。
在黑板上 写题目时,当然照例要吸溜一下鼻涕,就在这吸溜之际,一位性急的同学发问了:‘这题目怎样讲呀?’孰料就这么一句话,惹恼了徐老虎, 登时瞪起眼睛,厉声喝斥那个学生:题目还没有写完,写完了当然还要讲,没写完你为什么就要问⋯⋯全班学生为之愕然。
合该梁实秋倒霉,平日他 是挺温和随便的,偏偏这次动了义气,挺身出来为那个受责的学生分辩了几句。
这一下可更捅了马蜂窝。
徐老虎一腔的怒火好象终于找到了发泄口, 冲着梁实秋直泻而来:他在讲台上来回地踱着,吸溜一下鼻涕,骂我一句,足足骂了我一个钟头。
据梁实秋记忆,那次徐老虎先生骂语中的警 句很多,其中最精采的一句则是×××!你是什么东西?我一眼把你望到底!这句话在后来同学之中传诵甚广,梁实秋不管和谁遇到纠葛,对方 都会引用这话回敬他:你是什么东西?我把你一眼望到底!然而也正是这位徐老虎先生,成了清华园中影响梁实秋文学事业最 大的老师之一。
他讲国文,思路相当开阔,绝不拘泥于僵死的教材。
他自己选印教材,分发给学生,讲吴稚晖的《上下古今谈》,讲梁启超的《欧游心 影录》、讲《林琴南致蔡孑民书》,也讲张东荪的《时事新报》社论。
虽然有时一时忘情,难免捎带上一两句张东荪这个人,我倒和他一桌上吃过 饭⋯⋯一类不太得体的话,但由于他确实给学生传播了许多新的信息,活跃了学生的思维,所以也还是能得到谅解。
试想谁又不是总爱把自己想象成 为非凡杰出的人物呢?从徐先生那儿梁实秋受益最大的,还是在写作方面。
梁实秋平生论文,最讲究的是简练二字,以为简练乃一切古典艺术之美的极则。
他平生感意气,少小爱文辞,笔耕一生,对为文之道 总结了一套相当完整的经验,提出了三境界说。
一是文思枯窘类型:一看题目,便觉一片空虚,搔首踟蹰,不知如何落笔⋯⋯即或搜索枯肠,敷衍 成篇,自己也觉得内容贫乏索然寡味。
他以为,想象不充,联想不快,分析不精,辞藻不富,是造成这种文思不畅状态的主要原因。
二是文思泉 涌类型:纵横自有凌云笔,提起笔来,对于什么都有意见,而且触类旁通,波澜壮阔,有时一事未竟而枝节横生,有时逸出题外而莫知所届,有 时旁征博引而轻重倒置,有时作翻案文章,有时竟至‘骂题’,洋洋洒洒,拉拉杂杂,往好听里说是班固所谓的‘下笔不能自休’。
对这种境界,梁 实秋明面上褒扬为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式,说里面有一股豪放恣肆的气魄,但骨子里却大有成见,以为距离真正的作文之道尚远。
第三种境界是:绚烂之极趋于平淡。
这才是梁实秋视为最上乘的写作艺术境界。
他描述 说:这时候,写作者懂得了割爱,懂得了敝帚究竟不值珍视,写作中对于不成熟的思想,不稳妥的意见,不切题的材料,不扼要的描写,不恰当 的词句,统统要大刀阔斧的加以削删。
一篇文章,只有加以这样芟除枝蔓的功夫,才能显着整洁而有精神,清楚而有姿态,简单而有力量。
梁实秋对写作的这些精辟意见,是他一生辛勤创作生涯的经验之谈,为 甘为苦,都得之于个人的亲身体验,自不待言。
但是,如若追根溯源,我们可以发现,他崇尚单纯简练,以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为写作极则的基本思 路,早在清华读书时即已初有体会,而且,正是那位徐锦澄先生给他传授了这一基本写作经验。
有意思的是,恰恰是徐先生骂梁实秋我一眼把你望到底那次,酒醒 之后,他批改作文,单单把梁实秋的批改得特别详尽,而且还特地找到梁实秋,当面加以解释。
看来,还真得说这位徐先生对写作之道是真行。
他对梁实秋传授的主要经验是:作文忌用过多的虚字。
该转的地方,硬转;该接的地方,硬接,这样文章便显着朴拙而有力。
他又谈到,文章的起 笔最难,要开门见山,要一针见血,才能引人入胜,不必兜圈子,不必说套语,文章说理至难解难分处,来一个譬喻,则一切纠缠不清的论难都迎刃而 解了。
应该说,这样的谈论确乎精妙,是深得写作三昧之言。
此后,他对梁实秋在写作上的指导栽培也很够意思,不愧为师之道。
深 受教益的梁实秋日后怀着感激之情这样写道:他最擅长的是用大墨杠子大勾大抹,一行一行地抹,整页整页地勾;洋洋千余言的文章,经他勾抹之后, 所余无几了。
我初次经此打击,很灰心,很觉得气短,我掏心挖肝地好容易诌出来的句子,轻轻的被他几杠子就给抹了。
但是他郑重地给我解释一会, 他说:‘你拿了去细细地体味,你的原文是软爬爬的,冗长,懈啦光唧的,我给你勾掉了一大半,你再读读看,原来的意思并没有失,但是笔笔都立起 来了,虎虎有生气了。
’我仔细一揣摩,果然。
他的大墨杠子打得是地方,把虚泡囊肿的地方全削去了,剩下的全是筋骨。
在这删削之间见出他的工夫。
如果我以后写文章还能不多说废话,还能有一点点硬朗挺拔之气,还知道一点‘割爱’的道理,就不能不归功于我这位老师的教诲。
在清华园学习期间,梁实秋引为遗憾并终生懊悔不已的,是自己当时误 信趣味主义,始终没把理科功课学好,以至造成知识结构上的偏枯。
那时,上生物课,他最怕的是进实验室,闻到珂罗芳的味道就头痛,看到 蚯蚓田鸡之类的活东西心里也不舒服,把蛤蟆四肢钉在木板上开刀取心脏就更从心眼里发怵。
在小学时就没学好的数学,这时感到加倍的难啃。
他有一 位姓孙的同学,说起来更可笑,每遇数学月考或大考,只要一看到题目,就如同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一般,急急忙忙跑回宿舍换裤子,屡试不爽。
梁实秋虽还不致于这么狼狈,可对数学的畏难情绪始终难以消除。
按照他当时的想法,自己日后将以文科为业,并不准备从事理工,那还要这捞什子 作什么?于是以兴趣不合四个字,轻轻地打发掉了好几门重要功课。
他后来感到遗憾者以此。
从这件事上他得出的教训是,一个人在成长期间,万万不可任性,在学校里读书时万万不可相信什么‘趣味主义’。
三、五四运动在清华美丽幽雅的清华园内,生活是那般的平静而安说。
梁实秋和他的青年朋 友们被这种生活所陶醉,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充满了虹彩的时光。
他上课堂、做作业、踢足球、打网球、躺在宿舍的床上与同舍生海吹神聊,与二三友好 踏着皎洁的月辉到荷花池畔漫步。
一个礼拜过完,他还可以过上一个愉快的周末。
一般情况是,他在星期六晚上提前领出一个写着姓名的黑木牌,第二 天一早交给看守大门的一个姓张的老头儿,就可以获准回家。
沿着大道坐上一小时左右的人力车即可到家。
但更多的时候,他是骑一头毛驴,经过大钟 寺,到达西直门,而后一蹶一颠地走到自家门口。
这样,不仅路程更近,而且他也觉得更有意思,跨在驴背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味道。
到家后,母亲 总忘不了给他做一顿可口的饭菜。
到了后半晌,他可又得骑上毛驴,背一身夕阳回转学校了。
很难预料,假若日子不发生任何波澜,就这么一直过下去的话,梁实秋 此后将会怎样度过他的一生?他将会成长为怎样一个人?但是,历史的发展自有其内在的逻辑。
生活于社会整体中的个体,是无 法摆脱社会整体控制的。
当个人在想象中为自己的未来编织各种各样美妙的梦时,社会或许早已规定好了你未来的一切。
一旦两者发生抵触,最后总是 以前者对后者的服从告终。
事实上,当梁实秋和他的同学们正充分地享受校园生活那难得的宁静温 馨时,中国社会的天边已开始隐隐响起阵阵惊雷。
比梁实秋们还要更早的可敬的一代先驱们,在中国社会还普遍处于蒙昧 麻木状态时,在中国社会还处于子夜般浓重的黑暗时,麻醉的灵魂就已苏醒过来了。
他们人数很少,力量极小,但他们仿佛受到历史之灵的神启,极其 分明地听到有个声音常在前面催促自己,内心里产生了强烈的我息不下,我只得走的冲动,于是怀着满腔悲愤不计成败地开始了拆毁铁 屋子的工程。
他们以生命和热血点燃起新文化运动的火把,燃向青年们干渴焦燥的心田,燃向黑暗大地上的遍地野草⋯⋯。
伟大的五四运动在 1919 年爆发,不管能找到多少条理论的和现实的依 据,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与此前先驱者开展了数年之久的新文化运动是一脉相承的,是这场运动的直接成果。
五四运动证实了群众的力量,政治的 力量,同时也证实了思想的力量、知识的力量。
在这里,我们不想也没有必要对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作出全面的说 明。
但我们却不能不看到,这场运动一经发生,立即以怎样的深度和力度,影响和改造了一代和几代青年的心灵,又是以怎样的深度和力度,决定了他 们此后的人生道路。
清华学校距北京城较远,五月四日的那一天仍如既往一样度过。
但两三 天后消息传进清华园,清华学生们的反应又是那样异乎寻常的强烈和迅速。
学生运动象怒潮般不可遏止地开展起来,并立即汇入了北京城群众运动的大 潮中。
半个多世纪后,梁实秋讲起当年清华学校在五四运动中的表现,还十分 自豪、向往;对那时的学潮的组织领导者表示由衷的敬佩:清华学生的领导者是陈长桐。
他的领导才能(Charisma)是天生的,他 严肃而又和蔼,冷静而又热情,如果他以后不走进银行而走进政治,他一定是第一流的政治家。
他的卓越的领导能力使得清华学生在这次运动里尽了应 尽的责任,虽然以后没有人以五四健将而闻名于世。
自五月十九日以后,北京学生开始街道演讲。
我随同大队进城,在前门外珠市口我们一小队人从 店铺里搬来几条木凳横排在街道上,人越聚越多,讲演的情绪越来越激昂,这时有三两部汽车因不得通过而乱按喇叭,顿时激怒了群众,不知什么人一 声喝打,七手八脚的捣毁了一部汽车。
作为历史已逝去的一页,五四运动一去不复返;但作为中国历史最光辉 的一页,五四运动所体现的精神是永在的。
有限性和无限性,短暂性和永恒性,从来都是同在并存的。
对于我们后人来说,挖掘五四精神的内涵,理解 五四精神的真谛,将具有更加重要的意义。
按照梁实秋的理解,五四运动最根本的意义在于中国人、尤其是中国青 年人某种自觉意识的苏醒,在重新认识自身价值、重建人性方面,迈出了艰难而又关键的第一步。
他对此有着确切表述:五四运动原是一个短暂的爱国运动,热烈的,自发的,纯洁的,如击 石火,似闪电光,很快的就过去了。
可是年轻的学生们经此刺激震动而突然觉醒了,登时表现出一股蓬蓬勃勃的朝气,好象是蕴藏压抑多年的情绪与 生活力,一旦获得了迸发奔放的机会,一发而不可收拾,沛然而莫之能御。
梁实秋谈到情绪与生活力等等,意思非常显豁。
他此处是就个 体生命和个体的价值着眼,以为五四运动实乃中国有史以来对倍受压抑和摧残的个性的大解放。
在这一点上,梁实秋表现出向当时整个进步思潮认同的 趋向。
因为正是在对待个体与群体关系上,或者说,在是否承认个体地位的问题上,才能真正把传统价值观念和新型价值观念最后区别开来。
特别标举 出这个标准,对我们来说极为重要。
因为不论什么事物,其表现形态是可以随时调整变化的。
比如封建制度及其意识形态,可以以旧时传统的面目出现, 也可以以一种完全不同于传统形态的变态出现,能够变得看起未比进步更进步、比革命更革命,并且一旦逼得它以变态出现时,其封建性也必将更趋于 极端化。
这时,判断它究竟属何性质,最好的试金石便是看它在人的价值观念上持何态度,看它对待个体地位、个体价值、个体权利是重视还是蔑视、 是肯定还是否定、比传统封建主义是有所改进还是完全相同甚或更加变本加厉。
在另一点上,即从人类社会发展的角度上,梁实秋关于五四运动的观点,也表现出向当时整个进步思潮认同的趋向。
在他看来,五四运动对中国的固 有秩序、固有体系、固有观念是一次强烈的冲击,而换回的,是社会的迅速发展和进步。
他说:五四运动实乃一大变局。
新一代的人要造反,不再忍 了。
有人要‘整理国故,管他什么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都要揪出来重新交付审判。
礼教被控吃人,孔家店遭受捣毁的威胁,世世代代留下来的沟要彻 底翻腾一下,这下子可把旧一代的人吓坏了。
有人提倡读经,有人竭力卫道,但是不是远水不救近火,便是只手难挽狂澜。
代沟总崩溃,新一代的人如脱 缰之马,一直旁出斜逸奔放驰骤到如今。
旧一代的人则按照自然法则一批一批的凋谢,填入时代的沟壑。
梁实秋这儿提到了代沟的概念。
从社会学、人类学的角度看来,代 沟现象显然是个十分复杂的社会问题。
任何社会都会有代沟,封建社会有,最发达的文明社会也有。
但梁实秋这里显然有特定意义、特定内容。
他 无法忘掉亲眼见过的一个惨痛现象:有一对大家庭中的小夫妻,十分恩爱,后来丈夫忽然暴病死亡,妻子失去了生活信心,亦服毒以殉。
殡殓后,追悼 之日竟由地方政府颁匾褒扬,道是彤管扬芬;女家致送的白布横披写的是看我门楣!事情很平常,但梁实秋每想起这一幕,总戚戚于心:我 们可以听得见代沟的冤魂哭泣,虽然代沟另一边的人还在逞强。
五四运动没有冲垮代沟,代沟依然存在,但从梁实秋以上所描绘的情形看,代沟两边 人的地位显然发生了很大变化,饱受压抑之苦的年青一代如脱缰之马,扬眉吐气;而不肯遵守自然法则、总要包揽一切的那一代,现在只能回 到自然法则的运行规律中一批一批的凋谢,最后填入时代的沟壑。
打碎违犯本性的强制和残暴,使一切都服从于自然规律,让自然规律的杠杆 去调节、支配运行于社会内部各种关系的复杂组合,对于不正常的社会结构来说,这意味着向健全社会结构的转化;对于落后残暴的社会制度来说,这 意味着向合理社会制度的迈进;对于蒙昧野蛮的社会意识形态来说,这意味着向先进社会思想文明的皈依。
在梁实秋的眼睛里,五四运动的进步意义于 是而显现。
或许正是由于对现代这场伟大的群众运动有着如许清醒的理性认识,梁 实秋个人才能一反平日的思想作风,以积极而稳健的态度投入了运动的洪流,成为清华学校学运中的骨干分子之一。
因为无论从家教还是从梁实秋平 时的处世原则看,他原本可能采取与此完全相反的态度的。
公正的说,梁实秋对五四运动的热情和他所实际发挥的作用,确乎 不但不能同具有领导天才的学运领袖陈长桐相比,而且也不及他的学友、继陈长桐之后成为第二代领袖、思恕敏捷,辩才无碍,而且善于纵横捭阖 的罗隆基,甚而也赶不上他的另一位学友、埋头苦干,撰通电、写宣言、制标语甘于做文书工作的闻一多。
但这丝毫不等于说,梁实秋在清华学校 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不,勿宁说,在当时他的作用是相当重要的。
学运从一开始,他就是一个积极活跃分子,积极参加游行,积极向街头讲演;罗 隆基所自诩的九年清华,三赶校长,都有梁实秋的份。
运动高潮过后,清华学校的学生大搞自治活动,不仅自治,还要过问学校的事,建立了评议会和干事会两个组织,作为学生参与学校工作的决议和执行机 关。
从成立起到毕业离开清华止,染实秋一直被推举为评论会的评议员。
梁实秋后来特别感到自豪的,是他亲身参与的一场驱赶小锣会,与 校长张煜全面对面交锋的斗争。
那正是五四运动发展到高潮之际,一天晚上学生们集合开会,校长张煜 全采取高压手段,切断电源,企图以此迫使学生就范;但被激怒了的学生,不理会那一套,点起蜡烛继续开会,以示对学校当局的反抗。
开会期间,忽 然发现有一些行踪诡秘的乡巴佬,提着纸灯笼绕会场转来转去,机警的学生们没费多大事,就盘问出那些人都属当地乡间的小锣会,是学校当 局专门请来弹压学生的。
所谓小锣会,是乡里农民组织的自卫团体,遇有盗警之类的事变即敲锣为号,群起抵抗,以维持地方治安。
想不到今天竟被用 来对付学生。
学校当局的这种乖张举措,无异于火上浇油,愤怒的学生们当即停止了开会。
把小锣会象包子馅一样紧紧围在核心,把那些一向侠气十足 的小锣会员们吓得脸色煞白,又是打拱,又是作揖,结结巴巴的向着学生们告罪求饶。
冤有头,债有主,学生们也不同他们理论,让他们在一张纸上画 押具结赶出学校了事。
回过头来,他们就对着张煜全宣了战,没用多长时间,就把这位威风凛凛、颟顸糊涂的校长驱逐出了清华。
在这以前,学生们都是听话的乖孩子,对权威表示服从,梁实秋追 忆当年的情景时这样说。
然而,五四运动象天外吹来的一阵罡风,一夜之间,给古老中国差不多已经麻痹坏死的庞大肌体猛然注入一股强大的活力,于 是,这个肌体的神经系统——知识界先驱者与青年学生阶层——首先恢复了机能,变得生气勃勃起来。
他们那被压抑多年的情绪与生活力,象寻找 到突破口的火山岩浆一样,猛然间以不可阻遏之势,激烈迸发了,并且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沛然而莫之能御。
梁实秋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对自 己亲身体验到的时代运会,作出了如上基本准确的表述。
同样,由于梁实秋具有较之同龄青年人更强的理性分析能力,由于他毕 竟来自一个相当标准的士大夫家庭,由于他从小时候起就已表现出的热情固有、但毕竟更明显向温柔敦厚、平和中正一路发展的个性禀赋和性格特征, 在积极参与并高度肯定五四运动的同时,对运动中所发生的一些现象、对发展过程中的变动和转化、对其可能会发生的未来趋向及效果,他也时刻注意 地观察着、谛听着、思考着。
梁实秋这个人,天生不是理想主义者,而是更讲究实际的务实主义者,这使他在看问题时,往往会与流行的时尚相悖。
因 为他总是喜欢当别人如痴如狂地席卷进某一集体行动时,自己则站到一旁冷冷地指出这种行动的毛病和弊端。
似乎别人都发了疯,唯独他一个人最清醒。
对于五四运动,他是有微词的。
至少,当不便讲它的坏话时,他有过腹诽。
几乎就在五四高潮中,他的眼睛就注意到了群众运动的破坏性与盲目性。
前面我们谈到过他同同学上街演讲、捣毁了一辆冲群众鸣喇叭的汽车 的事。
对那件事,他基本是理解的,也还能容忍,说那部被打的汽车是冤枉的,可是后来细想也许不冤枉,因为至少那个时候坐汽车而不该挨打的人 究竟为数不多。
但对群众运动本身,他的心头却从此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阴影:我当时感觉到大家只是一股愤怒不知向谁发泄,恨政府无能,恨 官吏卖国,这股恨只能在街上如醉如狂的发泄了。
在这股洪流中没有人能保持冷静,此之谓群众心理。
紧接着发生的另一件事,与梁实秋关系更为切己,因而,对他的精神刺 激也就更大些。
和他住同一宿舍的学生中,有一个是章宗祥的儿子,而章宗祥在那时被作为卖国贼正被当作众矢之的。
清华的学生起来后,章宗祥 的儿子识趣地避开了,但是不行,许多人不依不饶地涌进了我的寝室,把他的床铺捣烂了,衣箱里的东西狼藉满地,梁实秋说,我回来看到很有 反感,觉得不该这样作。
特别是这位同学随后不久害病死去,更使梁实秋耿耿于怀,一想起这事就心有余痛。
梁实秋对五四运动更严厉的微词,是在几十年以后,但他后来进行 反思和批评的感性基础还是属于清华时代,所以他日后的批评大体上仍能表明他当时的思想状态。
下面一段话,是他批评五四运动的言词中,最系统也最有理论色彩的: 我深深感觉群众心理是很可怕的,组织的力量如果滥用也是很可怕。
我们在短短期间内驱逐的三位校长,其中有一位根本未曾到校,他的名字是 罗忠治,不知什么人传出了消息说他吸食鸦片烟,于是喧嚷开来,舆论哗然,吓得他未敢到任,人多势众的时候往往是不讲理的。
学生会每逢到了五六月 的时候,总要闹罢课的勾当,如果有人提出罢课的主张,不管理由是否充分,只要激昂慷慨一番,总会通过。
罢课曾经是赢得伟大胜利的手段,到后来成了惹人厌恶的荒唐行为。
1922 年 3 月间罗隆基写了一篇《彻底翻腾的清华革 命》,发表在北京晨报,翌年三月间由学生会印成小册子,并有梁任公先生及凌冰先生的序言,一致赞成清华应有一健全的董事会,可见清华革命之说 确是合乎当时各方的要求。
关于当时群众运动在青年学生中造成的浮躁心理,梁实秋也以清华 学校为例,说过一段话:学生自治也未始不是一个好的现象,不过罢课次数太多,一快到暑假就要罢课,有人讥笑我们是怕考试,然乎否乎根本不值 一辩,不过罢课这个武器用得次数太多反而失去同情确是事实。
梁实秋在五四运动中的全面表现,实际是对他日后所走生活道路的一个 预示。
在中国现代历史上,他以及他那个圈子中的朋友们,构成了我们过去研究甚少但实际不容忽视的一种知识分子类型。
很显然,在新与旧的对抗中, 他们属于新派人物,甚或可以说,较之同时代最先进的知识分子,他们所吸吮的新文明、新思潮都更充分些,他们的思想观念更富有现代色彩,更接近 世界意义的进步文明。
但是单是有了这一点,还不能保证他们在行动上也是最前卫、最先进的。
他们不同于陈独秀们,不同于鲁迅们,甚至也不同于周 作人们。
周作人有时还对自己身上的流氓鬼自鸣得意,欣赏之态谥于言表。
而梁实秋,更衷心向往的是一种贵族文明,如他所说:我向往民 主,可是不喜欢群众暴行;我崇拜英雄,可是不喜欢专制独裁;我酷爱自由,可是不喜欢违法乱纪。
即是说,他希望中国社会变革,希望中国向先进国 家、先进文明认同,走真正的现代化之路;但他又认为实现这种变革和理想的道路,应该是有秩序的、文明的。
他十分警惕在变革过程中会有新的更加 邪恶的东西出现,取代旧的邪恶,造成新的更沉重的民族灾难,他懂得,在中国,担心发生这种情况并非庸人自扰,而是具有极大的现实性、可能性的。
正是基于这种心态,梁实秋欢呼五四运动的爆发,以全副热情欢呼一个新时代在中国的到来。
但与此同时,他又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担忧在一个良好的开端后,会以坏的结果而告终。
四、最初的发言五四运动对那一代青年人心灵的影响,无论怎样估量都不会是过伤的, 它甚至可以说是用一种新的范型对中国人(首先是中国知识青年)重新进行 了塑造。
经过五四洗礼的梁实秋与他的学友们,已明确预感到,他们此后的人生 道路将是迥异于前代人的一种新的人生道路。
在这条道路上将会出现什么情况尚不可预期,尚须要他们自身进行艰苦的探索和实践。
比起古老中国的人们,他们表现出完全不同的精神风貌。
最根本的一点 是,他们以那么强烈的好斗姿态,表现出对社会的积极参与意识。
即是说,他们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要向整个社会发言。
对着比他们尊贵得多的大 人物,对着比他们年长得多的前代人,对着比他们深奥得多的权威们,他们要大声地说出自己的意见;而且,他们还不满足于自己的意见仅仅成为无数 意见中的一种,还要力图使其成为未来社会中最有影响、最有力量的一种意 见。
梁实秋正是在这种心理冲动的驱使下,开始了他的文学生涯,首先是文 学批评的生涯。
在清华园内,五四的风潮甫告平息,忽而出现了一个叫做小说研究社 的小团体,它就是由梁实秋与顾一樵、翟毅夫、齐学启、李涤静、吴锦铨共六个在校学生发起成立的。
在校园里,他们设法弄到一间没人住的学生宿舍 作会址,公然堂而皇之地开展起了各种活动。
最后的实际成绩是出版了一本《短篇小说作法》。
其实,组织团体从事各项活动,梁实秋早有此打算。
在这之前,他就同吴卓、张嘉铸等几个喜欢书法的同学组织过一个小团体,专门以练习书法相 号召。
一直在暗中注视着儿子成长的梁咸熙先生,在关键时刻出资帮助,还亲为他们的团体命名为清华戏墨社。
梁实秋那时分外勤奋:七点打起 床钟,我六点就盥洗先毕,天蒙蒙亮我和几位同学就走进自修社,正襟危坐,磨墨伸纸,如是者二年,不分寒暑,从未间断。
象《张迁碑》、《白石神 君碑》、《孔宙碑》、《曹全碑》等,全都经过细心的临摹揣摸,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也都被他读成了断烂残编。
由清华戏墨社而小说研究社,不但反映出这班青年人在事业上的兴趣转变,同时更表明他们对与人生联系更密切的问题开始关切起来。
应 该说,在这一点上,他们同当年的文学研究会、创造社等社团成员们,是完全一致的。
而小说研究杜在成立时间上,还要大大早于新文学运动中这 两个著名社团。
随后不久,比梁实秋早两年进入清华的闻一多的加入,更给小说研究 社增添了活力。
团体进一步扩大了,又增加了朱湘、孙大雨,谢文炳、饶孟侃、时昭瀛、杨世恩、吴景超等。
从这个班底也可看出,文学成了他们致 力的核心事业。
所以后来,干脆接受了闻一多的建议,将社名改为清华文学社。
此后梁实秋与闻一多保持了终生的友谊,正是由这种共同志趣、共 同追求奠定了基础。
在热切的参与意识驱使下,梁实秋首先对新诗创作发了言。
那也是 他同闻一多的第一次成功的合作。
对于诞生于新文学运动中的新诗,梁实秋与闻一多看法相同而且坚定。
他们无条件地拥护诗歌革命,对新诗的诞生表现出无比热情。
但他们又同时都十分重视诗之为诗的基本条件:美。
他们认 为,既然是诗,就得有诗的艺术、诗的想象、诗的情感。
在诗歌王国中,宁可多一点贵族精神,也万不可提倡什么平民风格。
根据这种标准,他 们激赏、推崇的是郭沫若的《女神》,而对与《女神》几乎同时产生的几部诗集表示不满,其中包括胡适的《尝试集》、康白情的《草儿》、俞平伯的《冬夜》等。
他们认为,象胡适人力车夫,人力车夫,车来如飞⋯⋯, 俞平伯被窝暖暖的,人儿远远的、康白情旗呀,旗呀,红、黄、蓝、白、黑的旗呀如厕是早起后第一件大事之类的诗句太俗恶不堪, 是根本不可入诗的。
基于如上的认识,梁实秋和闻一多决心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们各自择 定了一个靶子,相继写出了《草儿评论》和《冬夜评论》两篇长文。
闻一多的《冬夜评论》写出后,曾寄孙伏园主编的《晨报副刊》,但稿子寄出很久 不见答复,请求退稿也没有回音。
这使他们敏感的心灵如受到重大刺激,愈发感到有公开发言的必要。
在这时刻,又是梁实秋的父亲梁咸熙先生伸出了 援助之手。
他慷慨解囊,拿出一百元送给两位年轻人,使他们得以顺利地把自己洋洋四万字、合称为《冬夜草儿评论》的著作出版发行。
后来,这本书 即成为清华文学社丛书第一种。
在这部著作中,他们尽情阐发了自己对新诗创作的意见,热切地倾诉说:不幸的诗神啊!他们争道替你解放,‘把从前一切束缚你的自由的枷锁镣 铐打破’,谁知在打破枷锁镣铐时他们竟连你的灵魂也一齐打破了呢!从这情感充溢的话中,约略预示了诗坛上将有一种新的诗歌理论和创作风格的 出现,只不过现在还处于萌芽时期。
至于其完全成熟期的到来,那要等到新月派活动的全盛时代了。
与开展清华文学社活动的同时,梁实秋还担负起了《清华周刊》的 编辑撰稿的任务。
他这项工作的合作者是吴景超。
那时,他们必须每周编起一期篇幅达一百八十页的稿子,还得自撰社论,间隔不久,还要加出《文艺 增刊》。
任务相当繁巨,但他们干得得心应手、胜任愉快。
对这份刊物,梁实秋怀有相当浑厚的感情,曾以自豪的口吻说过:我不知哪一个学校可以 维持出版一种一百八十页的周刊,历久而不停。
从下面的一段记述可以看出,当年的梁实秋,在清华园内不失为一位锋头甚健的人物——我们写社论常常批评校政,有一次我写了一段短评鼓吹男女同校,当然 不是为私人谋,不过措词激烈了一点,对校长之庸弱无能大肆攻击,那时的校长是曹云祥先生(好象是作过丹麦公使,娶了一位洋太太,学问道德如何 则我不大清楚),大为不悦,召吴景超去谈话,表示要给我记大过一次,景超告诉他:你要处分是可以的,请同时处分我们两个,因为我们负共同责 任。
结果是采官僚作风,不了了之。
我喜欢文学,清华文艺社的社员经常有作品产生,不知我们这些年轻人为什么有那样大的胆量,单凭一点点热情, 就能振笔直书从事创作,这些作品经由我的安排,便大量的在周刊上发表了,每期有篇幅甚多的文艺一栏自不待言,每逢节日还有特刊副刊之类,一时文 风甚盛。
这却激怒了一位同学(梅汝敖),他投来一篇文章《辟文风》,我当然给他登出来,然后再辞而辟之。
我之喜欢和人辨驳问难,盖自此时始。
喜欢和人辨驳问难,这确乎是当时年轻的梁实秋的真实写照。
他以 青年人特有的浪漫,特有的热情,到处和人争论,一点不象他中年之后表现 的那般温和敦厚。
从1922 年夏到 1923 年夏的短短一年间,他至少参与了当时文坛上的三次论争。
论争的对手,有的是同辈青年,有的则是前辈的权威。
1922 年 6 月 25 日,他在《晨报副刊》上发表了《读仲密先生的(丑的 字句)》一文,就新诗创作向当时的批评大家周作人提出了异议。
他一本在《冬夜草儿评论》早就阐明的宗旨,热情地维护着缪斯女神的尊严和美。
在 他看来,美,应该成为诗歌创作所应遵循的最高原则,不美无以谈诗。
所以他反对周作人瓜皮艇子茅屋尺素书可以入诗、小火轮洋楼电报等也 可以入诗的观点。
他坚持以为丑的字句象小便如厕之类决不可写进诗中,那样会把诗美破坏净尽。
他举出湖畔诗人中的一句一只母鸡被 一只雄鸡强奸了,认为不仅俗浅,而且丑不堪言。
讨论扩大后,梁实秋的思路也随之加深,而且更系统化。
后来,他在一篇文章中写的两段 理论色彩很强的话颇为引人深思。
因为三十年代他同鲁迅及左翼诸公所争辩的问题,其基本思想都已在这里初具雏型。
其一讲的是情感问题: 我们不要把情感看得太不值一文钱。
诗自然是止于表现情感而已,但是人的情感不是都可以在诗里表现的,要经过一番刷洗涵养的工夫,要经 过选择删裁的手续,然后才有在诗里表现的价值。
⋯⋯丘八爷口里的他娘的⋯⋯、洋车夫口里的⋯⋯,未尝不是情感,⋯⋯亦未尝不真,然而 诗人采取这类材料时,不能不计较字句的丑不丑了!即以现在所谓诗人的诗而论,除一本《女神》以外,所表现大半是些情操(Sentiment),不是 情感。
很明显,他在这里极力维护的是情感的纯洁、高尚。
其二所涉及的是最易引起歧议的问题,梁实秋正因为日后始终坚持并发挥了此处所阐发的思想,而赢得了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之谥: 东峦先生说:无论谁们尽有作诗人的资格,我想资格二字还待解释。
诗人必备的资格是什么,且不必讲;假如人人都成为诗人,那么也就不成为 诗人了。
诗人是一种特殊的称号,以别于非诗人的,我以为人人皆有作诗人的可能(Posgibility),但人人不能皆有作诗人的必能(Proba-hillity)。
诗境即是仙人境界,因为都是超脱现实世界以外的——想象的。
所以学诗无异于求仙。
离开现实世界愈远愈好,工部称青莲曰: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这是诗人特备的资格。
放翁有 一绝:六十余年妄学诗,工夫深处独心知。
夜来一笑寒灯下,始是金丹换骨时! 可怜现在的一般诗人无仙骨而妄学诗啊!我要首先向无仙骨而妄学诗的人说:不要作诗罢!——不敢说不准作诗。
假如我们能够镇定下来细细体会梁实秋的这番话,至少不能不说,他有一片热爱艺术、忠诚于艺术的痴心,同时也是真正懂得艺术的知音者。
翌年的六月份,梁实秋与朱大枬等就小说创作中的新某生体展开的争论,情形更形激烈。
论争由朱大枬一种不太负责任的说法引起。
他把当时一些新小说家喜欢在作品中以外国字母代替人名和地名的作法讥诮为新某生体。
比附既不 恰当,且其文中天赋中国人以两种特质——仿效和懒惰的说法,与新文学创作呈现的积极进取气象也正相违背。
梁实秋大概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连写了四篇文章与对手反复驳正。
在这次论争中,梁实秋是以新文学的护卫者姿态出现的。
以外国字母代替小说中的人名地名是否妥当,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新小说与旧式的某生体相提并论,实际上暗含了混淆新、旧文学界限,并进而抹杀新文 学的危险。
因此缘故,比起同周作人的讨论,梁实秋在这次争论中就义正词 严得多:用罗马字母的办法,本来未必一定是好,尽有商量的余地,我们若有反 对的意思,大可明白的说,不必深文罗织,硬派做新的某生体。
这种举动,就如北京的官宪乱拿过激派的头衔给人戴,一样的可笑。
尽管真的动了肝火,梁实秋在论辩时依然保持了良好风度,他坚决拒绝 使用对手使用的那种武断手法,而坚持以理服人。
他从文学理论和文学创作的实践阐述了小说中可以以外国字母代替人名、地名的理由:小说作者的任务是随着小说的性质而异的⋯⋯现在姑且退一步说,假定小说作者的任务只在极明确极活现的告诉读者小说里面他是怎样的一 个人,那么这种功效也决不是用心思去构人名地名的命取所能奏的。
要想描绘一个军人,只是给他取一个赵得胜或李振標的名字, 要想描写一个商埠,只是取名上海天津,恐怕也不能极灵活地表现在纸上 罢?我以为PSmt 是没有什么根本是不好的所在。
人 名地名的命取值不得 多大的注意,文艺作品的好坏不在这些小地方。
文艺作品的好坏不在这些小地方,这句话很精采。
就论题本身看, 正该得到这样的概括评价。
可梁实秋事实上这次并没轻忽这些小地方,因为此处问题现象的小,实则反映了问题性质的大,表明了对诞生 不久的新文学持什么态度的问题。
几乎与此同时,梁实秋还开辟了另一条战线,对手则是大名鼎鼎的国民 党元老吴稚晖。
那年的二月间,梁实秋曾代表《清华周刊》编辑部,邀请他最尊重的梁 启超拟写了一份《国学入门书要目》,刊登于五月份的周刊,其主旨是指示青年以研究国学的初步方法。
同时应邀撰拟类似书目的还有胡适之。
惯写嬉弄谐谑体文章的吴稚晖,随后对梁启超开列的书目作出了反 应。
但这位老先生的文笔太缺乏检束,谑浪笑傲是其所长,而严肃认真则为其所短。
他发表在《晨报副刊》的一篇文章看文采倒是风趣横生,但要命的 是,却没有自己的思想和论点,简直让人弄不懂是他不对还是梁任公不对。
攻击性的话俯拾皆是,又是箴洋八股化之理学、灾梨祸枣可发一笑,又是于人大不利,于学无所明,又是留学生出国只应该 学习用机关枪对打。
大概是为了强化效果,以致于弄得文章文理不通、语序颠倒,使人哭笑皆非。
对于这样的对手,梁实秋的表现是:不客气。
尽管对方德望俱隆,梁实 秋还是丝毫不留情面,他在题为《灰色的书目》一文中,针对吴稚晖称梁启超的书目为灰色的书目的说法,反唇相讥,简截了当地指出:我觉得吴先生的文章倒真是有一点灰色!又长又冗的一大篇,简直 令人捉不到他的思想的线索和辩驳的论点。
里面文法错误欠妥的地方,不可计数;然而这是可以原谅的,因为最高等之名流写文章的时候往往是不 计较其文章之通不通的。
我最为吴先生惋惜的,便是他似乎不曾知道梁先生拟的书目的动机和内容,以致所下的断语只是糊涂、误解、孟浪! 除掉相互的辩难不谈,梁实秋这篇文章真正值得注意之处,是他对国学的看法。
他在文章里一则说:整理国故原不必尽人而能,因为那是需 要专门的人材,无须乎‘大批的造’,再则曰外国的学问不必勉强附会,认为我国古代早有,而我国古代确是早有的学问,也正不必秘而不宣。
自夸 与自卑的思想都是该至少‘丢在毛厕里三十年’的!从表面看,他不偏不倚,持论似较吴稚晖全面,公允得多,但究其本意,他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免 掉为国学国粹辩护之嫌的。
他这一次实际是充当了一个十分尴尬的角色。
无怪乎吴稚晖转而较为认真地对待此事的时候,所说的一番话就使梁 实秋难乎为词了。
吴稚晖这样说:梁卓如先生在二十年前,对了张之洞的书目,虽不曾做有刚刚反对的文章,却有着不言而喻反对的精神。
这是现面 盎背,当时自命新人物者,个个把那精神呼之欲出,自命旧国粹派者,个个把那精神衔之刺背,骂他‘捉不到他的思想的线路和辨驳的论点’的,所在 皆是。
从这话看,这位吴稚老确乎是个辣手,他只不过重复了一点历史现象, 就把一个内涵极端复杂的社会历史问题,提纲挚领的撕掠得一清二楚。
想来梁实秋读了这段话,一定汗颜到无地自容吧!在这几次论争和讨论中,有一点很值得注意,那便是梁实秋对论战本身 所采取的态度。
虽然年青人肝火旺盛,难免有时会感情用事,出现意气之争。
但大体而言,他是始终注意保持了一种君子风度。
论难之际,从内容上 注意充分说理,以理服人;从形式上则尽量做到温穆、平和,问题一经辩明,便得放手处便放手,坚持穷寇勿追的原则。
从而形成了他此后坚持 一生的绅士风格的文风。
正是这一时期,对于在文章辩难时进行人身攻击或避而不谈论题只旁敲 侧击的做法,他表现出深恶痛绝的态度。
比如,在那次关于新某生体的论争中,同朱大枬的正面交手进行得心平气和,但蹇先艾的一点杂感却 使他大为光火。
蹇先艾的文章中写道:我正想收场,章彬如来了⋯⋯向我说:‘上海创造社的人,惯用 mpst 代小说的地名人名,梁实秋先生正在与创 造社联络,所以他不能不有这种反响’。
我笑得口都合不拢来。
如果真是这样,实秋君!可惜你白费工夫了。
就是这看似不足道的一段小小传闻,却使梁实秋生了真气,他以一向很 少见的激愤口吻提出了强烈抗议:章彬如是何许人,我完全不知。
不知菱君根据什么敢以‘章彬如之心度梁实秋之腹’!他从正面公开宣称自己在 文字之争中的立场和态度时说的一段话,中气充足,极有挑战性:我梁实秋是把文学当做献身的事业的,凡是以正当的态度研究文学的都 引为同志。
文艺里有主义的不同,没有偏辟的党见。
梁实秋生就的一身硬骨头,不怕嘲骂,不避嫌疑,不惜费纸费笔费精神!我和创造社是有联络,(虽 然不是正在联络),然而这没有什么可耻。
文学研究会若和我·主张相近态度相合,我也要联络;⋯⋯曦社若是分子优秀头脑清楚的,我也要联 络:⋯⋯我不是把文学当做饭吃的,不想凭借会社的势力欺凌别人的。
我和创造社同人只是文字之交,道义之交,彼此互相监督不稍假借;我没有做过 与创造社同人狼狈为奸的行为,我没有用过创造社的半个铜子。
一切猜疑我的人们,息了你们的卑鄙的念头罢!以上的一段话,今天读来,仍然觉得虎虎有生气。
它不异是梁实秋个人的一份宣言,是他为自己做人做事业确定的一个原则。
此后,他将努力 鞭策自己在漫漫人生旅途中履行诺言、实践原则。
五、《荷花池畔》归家以后⋯⋯便不由得不联想及于二千里外之诗人。
此时纵犹惮烦不肯作一纸寒暄语以慰远怀,独不欲借此以钩来一二首久久渴念之《荷花池畔》之新作乎?别来数旬,向者‘三三丙丙的在池边聚着’的荷钱,如今当蔚成‘莲叶何田田’矣!田田的莲叶寝假而蔚成‘花开十丈 藕如船’矣!实秋,吾读足下作品,真能摄取‘红荷’二字之神,故号你为‘红荷之神’可也。
宋人评王右丞曰:‘秋水芙蓉,倚风自笑’,你真当之 矣。
红荷之神呀!愿你佑诸荷钱之速长也。
以上情词并茂的一段话,出自 1922 年 6 月 19 日在湖北浠水老家度暑假 的闻一多写给北京梁实秋的信。
信中提到的《荷花池畔》是梁实秋未出版的一部新诗集。
从未尾的几句,可以看出闻一多对自己这位老朋友文学才华的 高度推崇。
多谢伟大的五四运动!正是在这场爱国群众运动中,闻一多与梁实秋结 下了纯洁坚固的友谊。
他们志趣投合,心心相印,对政治、人生、艺术的认识达到了高度的谐和一致。
在清华园里,两个年青人走着共同的现实之路, 也做着共同的未来之梦。
诚如闻一多日后反复热烈表白的那样:实秋啊!我的唯一的光明的希望是退居到唐宋时代。
同你结邻而居,西窗剪烛,杯酒 论文——我们将想象自身为李杜,为韩孟,为元白,为皮陆,为苏黄,皆无不可。
只有这样,或者我可以勉强撑住过了这一生。
朋友啊!我现在同你订 了约,你能允许吗?现拟往科泉与实秋同居⋯⋯然与实秋同居讨论文学,酬唱之乐,当远胜于拘守艺城也。
有友如实秋,月为三四书来,真情胜 于手足矣。
这些话听起来,诚不免让人觉得更多地表现了青年人的单纯、天真,似乎友谊的桥樑还缺乏更为坚实的基石,也还有待风雨岁月的侵洗磨 炼,但那份绝对的真诚、滚荡的热情,还是非常动人的。
也正是伟大的五四运动,唤醒了两颗年轻的诗魂。
梁实秋在同闻一多缔结了友谊后,兴趣一致 转向了文学艺术。
他们共同从事文学批评,共同切磋书法、绘画、篆刻艺术,更进而共同走上了新诗创作道路。
他们都正青春勃发,处于写诗的最佳年龄; 他们从主观上也确实都无比执着地忠诚于诗歌艺术,视诗歌创作为自己的第二生命。
写诗,成为他们人生的最重要内容,成为他们生命存在的证明。
他 们几乎到了无日不诗的地步。
他们经常这样的互相激励劝勉:我正等着听你的诗歌,好得点神经质的刺激。
我要你唱出血泪来,我将倾耳旁听,拍手 叫绝。
世间人大都知道闻一多年轻时代写出了无数脍炙人口的抒情诗篇,却很 少有人了解梁实秋也是足以与之相颉颃的优秀诗人。
现在,我们必须矫正这种对历史基本事实认识上的严重失误,我们必须认识到,在郭沫若、闻一多 等人之外,梁实秋也是五四之后一位热情迸发的新诗人。
他的文学活动并不局限于新月时期同鲁迅等左派作家的文学论争,事实上,在清华园里,他的 文学生命即已在诗歌王国里一度迸发。
忆及个人的诗歌创作,梁实秋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清华园中那美丽的荷花 池,正是在荷花池畔留连、倘徉的那无数晨昏,潜藏于他身心深处的诗歌才能被蓦然唤起。
碧绿的池水,青翠的荷叶,娇艳的荷花,成为他倾吐积愫、 诉说自己对人世生存复杂感受的最初对象:灿烂的夕阳,一缕一缕的刺我的心, 已经薄弱的可怜了⋯⋯。
我蹑着足,忍着呼吸。
轻轻的踱到池边, 早忒楞⋯⋯的一声惊走了几条游鱼,空剩下一个恓恓惶惶的我, 望着水面上漾着的几圈波汶⋯⋯。
默想:那天披开密丛的青草儿, 爬上那暂别了的弯曲小径, 再没想到惊动了一群息着的山雀,叶哧哧的飞去⋯⋯ 吓得深草里的虫儿住了鸣声, 松树上的松子落了满地。
两般的遭遇,引起人一样的心情: 是无聊的心境,还是寂静的自然, 这样的冷淡⋯⋯冷淡?闻一多后来论自己的诗,承认受两个人影响最大。
一是梁实秋:从前 受实秋的影响,专求秀丽,一是郭沫若:现在则渐趋雄浑、沉劲,有些象沫若。
他的基本自我估价是界乎此二人之间。
并且以自己的《忆菊》 一诗为例说:前半形容各种菊花,是秀丽,后半赞叹,是沉雄。
闻一多许梁实秋的诗为秀丽,是很有见地的,以上所引那首作于 1921 年 10 月 份题为《冷淡》的诗,便正可为此说之一证。
但梁实秋的新诗绝不仅止于秀丽。
他有才情,同时也有思想,有对 生活的独到感受。
他从事诗歌创作,所仰仗的更多的便是那种感受。
这使他写起诗来,所追求的不会是仅以词采取胜,而是一切好诗都具有的一种 对读者心灵的巨大穿透力。
下面一首发表在《创造季刊》上的《答一多》,就曾使闻一多读后为之激动万分:烛火都要息了, 又何有于流萤呢? 自从我底开路的神灯。
退出了我底眼界, 便在我想象底官里大放光明, 照得各个黑角都亮了, 象一座莹彻的水晶宫!我是人间逼迫走的逃囚,我把荷花池做了逋薮,那里准我恣情的唱了, 却只是听着自己的歌声,—— 无归宿的孤声啊!栽无力抗拒人间底拒捕, 借了 Copid 底小弩; 怎奈那持满待发的箭啊, 又雕着罪人的名字,反将宣示了我底藏处, 愿你闲敲儿朵灯花,朋友啊! 愿你漫折几枝笔花, 缀在我底神思底襟上, 做了辟邪底符录罢! 我更要跨上亘天的彩虹,──象一条绝壁飞升的神尤, 飞到海洋的彼岸,—— 扇着诗人的火啊, 坐看着你底烛影摇红! 但是烛火都要息了, 又何有于流萤呢?这首诗,倾诉了诗人对闻一多的诚挚友情,但它又决不是单纯的怀人之 作。
勿宁说,诗歌所展示的,是那一代觉醒青年共有的精神风貌。
因而,这就使作品显示出一种深连凝厚的情思。
闻一多谈及这首诗时,敏锐地注意到 了这一点,他不再评为秀丽,而是称为浓丽,并把梁实秋方之于中国的李商隐与英国的济慈:我想我们主张以美为艺术之核心者定不能不崇 拜东方之义山,西方之济慈了。
到 1922 年夏,梁实秋共创作了《荷花池畔》、《红荷之魂》、《题梦笔 生花图》、《落英》、《春天底图画》、《冷淡》、《绿珠之死》等三十多首新诗。
他自己分外看重这份精神产品,细心地编定为一集,即题名为《荷 花池畔》。
此后,又陆续创作了《送一多游美》、《答一多》、《小河》、《幸而》、《秋月》、《旧居》、《对情》等,亦全都充实在集子里。
最早对《荷花池畔》作出反应的便是闻一多。
其时,他的第一部诗集《红烛》也正好编定。
热诚坦荡的诗人自期很高,写出《忆菊》一诗后,曾得意地对人说:我于病中作《忆菊》一首,请同 俞平伯底《菊》比比看。
的确,除《女神》外,对当时诗坛上的另外几部新诗集,他全部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气。
但对《荷花池畔》,他却表现出空前的热忱。
在他看来,只有这部诗集, 才足以同他自己的《红烛》旗鼓相当。
1922 年的暑假中,他在浠水老家写的一首《红荷之魂》,可以看作是他对知心朋友的最高赞美。
在这首诗里,闻 一多衷心地推崇梁实秋的才华,把这位朋友的形象艺术化为一个美丽的诗歌意象——红荷之魂。
诗前有一段诗情浓郁的小序,道是:盆莲饮雨初放, 折了几枝,供在案头,又听侄辈读周茂叔《爱莲说》,便不由得不联想及于三千里外《荷花池畔》底诗人。
赋此寄呈实秋,兼上景超及寓西山诸友。
诗歌本身更是热情洋溢、浓丽瑰美,充分表现出标准的闻一多风格:太华玉井底神裔啊! 不必在淤泥里久恋了。
这玉胆瓶里底寒浆有些冽骨吗? 那原是没有堕世的山泉哪! 高贤的文章啊!雏风的律吕啊!往古来今竞携了手来谀媚着你。
来罢!听听这蜜甜的赞美诗! 抱霞摇玉的仙花呀! 我怎不想到你的灵魂? 灵魂啊!到底又是谁呢? 是千叶宝座上底如来吗? 还是丈余红瓣中底太乙呢?是五老峰前底诗人吗? 还是洞庭湖畔的骚客呢?红荷底魂啊! 爱美的诗人啊! 便稍许艳一点, 还不失为君子。
看那颗颗坦张的荷钱啊! 可敬的——向上底虔诚, 可爱的——圆满底个性,花魂啊!佑他们充分地发育罢! 花魂啊! 不要让菱芡藻荇底势力, 蚕食了泽国底版图。
花魂啊! 要将崎岖的动底烟波, 织成灿烂的静底锦绣。
然后,高蹈的鸬鹚啊! 水国烟乡底顾客们啊! 只欢迎你们来逍遥着,偃卧着,因为你们知道了你们的义务。
象这样以诗的形式,直抒胸臆、毫无保留的热情赞美,在当时的新诗人 中恐怕还是很罕见的。
特别须要注意的是,诗中除对朋友的人格与才情给予高度肯定外,还具体表明了他们共同的艺术追求:花魂啊/要将崎岖的动底 烟波/织成灿烂的静底锦绣。
而对新诗创作中为他们所大大不满的一种倾向,则毫不客气的予以否定:花魂啊/不要让菱芡藻荇底势力/蚕食了泽国 底版图。
对一方誉之为红荷之神花魂爱美的诗人,对另一方直斥之 为菱芡藻荇,闻一多从自己的艺术标准出发,对当时的诗人作出了如此 清楚的区分。
这一点如果用日常用语来表达,就会越发直截了当,不会产生任何歧议 了。
1929 年 3 月,闻一多在致闻家泗的一封信中说:蕙的风实秋曾寄我一本。
这本诗不是诗。
描写恋爱是合法的,只看艺术手腕如何。
有了实秋的 艺术,才有《创造》第四期中载的那样令人沉醉的情诗。
汪静之本不配作诗,他偏要妄动手,所以弄出那样粗劣的玩艺儿来了。
又是两相比较,从比较 中做出取舍。
闻一多以诗人特有的直率告诉人们:梁实秋即令写起情诗,也要高出时下流俗许多。
他的主观好恶,可谓情见乎词。
基于自己独有的审美判断,在梁实秋把《荷花池畔》诗集编好后,他自己还倒沉得住气,但闻一多却表现得格外情急。
闻一多急切地希望扭转当时 新诗创作中的不景气局面,树立起美在诗歌艺术中的绝对权威。
而在他看来,当时诗人中能担负起此大任的合格人选,则非梁实秋和他自己莫属。
这时, 闻一多已起程到了美国留学,诗集《红烛》也正好编定。
于是,他从大洋彼岸不断驰函北京,催促梁实秋迅速安排《荷花池畔》的出版事宜。
他在 1922 年 10 月 30 日的信中说:实秋的 Productivity 既那么好,《荷花池畔》可以伴着《红烛》一起 出世吗?⋯⋯实秋,让他出世了吧!况且这种玩艺儿在质不在量。
《荷花池畔》照我看来都是 Matuye 的作品,全无删削的余地。
不到一个月,在 11 月 26 日的信中,他又再次促驾:我们两人的作品定要同时出世,我想这定能作到。
由于梁实秋积极 性不够高,远在海外的闻一多急得不得了,此后又不断频频写信敦劝:《荷花池畔》定当出版,请勿犹疑⋯⋯我请你赶快将《荷花池畔》寄到上海 去。
但当闻一多连《荷花池畔》的封面和序言全都设计写作一毕寄回国内时, 梁实秋却最终决定取消了出版诗集的计划。
究竟为何出此一举,梁实秋个人始终未曾道及此中缘由。
是不愿为还是不屑为?抑惑是志趣改变?今天已很 难解释。
但毫无疑问,这个举动给新诗创作界留下了一个莫大的遗憾。
当初,闻一多与梁实秋雄心勃勃,以振兴诗坛自期,决心要和为他们衷心佩服的创 造社诸君子决一高低:而现在,其中的一位半途撒手,这怎能不使闻一多心灰意冷,倍感寂寞。
他是充分相信梁实秋的诗歌才华的,他明白,梁实秋最 终放弃《荷花池畔》,将使中国的新诗坛失去一位风格别具的优秀诗人。
眼看一切己都不可挽回,他只能发出凄切的哀鸣:《荷花池畔》千呼万唤还 不肯出来,我也没有法子。
但《红烛》恐怕要叹着‘唇亡齿寒,之苦罢!失去的往往会让人弥觉珍贵。
日后,文坛上有那么多人凭着发表过几十 首诗歌、出版过一西部诗集,从此便一辈子顶上了著名诗人的帽子。
而在新诗的拓荒期,同样写出过几十首新诗(在闻一多看来又都是最清新脱俗 最富于艺术创造性的诗)的梁实秋,却心甘情愿地放弃了这顶桂冠。
而今,不管罗列多少诗集,都不会有《荷花池畔》;不管罗列多少诗人,都不会有梁实秋。
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多少令人抱憾的事。
正是有感于此,我们拟将《荷花池畔》中一首最有代表性的同题诗作移录在这儿,作为本节的结束。
宇宙底一切,裹在昏茫茫的夜幕里, 在黑暗底深逮里氤氲着他底秘密。
人间落伍的我啊,乘大众睡眠的时候。
独在荷花池腋下的一座亭里,运思游意。
对岸伞形的孤松——被人间逼迫 到艺术家底山水画里去的孤松—— 耸入天际;虽在黑暗里失了他底轮廓,但也尽够树丛顶线的参差错落。
我底心,檀香似的焚着,越焚越炽了; 我从了理智底指导,覆上了一层木屑—— 心火烧得要爆了,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只腾冒着浓馥的烟,在空中袅袅。
不过是一株树罢了,可是立在地上, 便伸臂张手的忘形发育了; 不过是一条小溪啊,他自由的奔放,尽性的在谷峡里舞跃,垣途上飞跑; 为什么我的心啊,终久这样的郁着, 不能象火球似的烘烘烈烈的燃烧—— 却只冒着浓馥的烟在空中旋绕?为什么又有点烬火,温着我底心窝? 我底心情底翅,生满了丰美的翎毛, 看着明媚的浮光啊,我心怎能不动摇? 我要是振翅飞进吴天底穹窿里去呢,我怎知道,天上可有树,树上可有我底巢? 她本是无意的触着我底心扉,—— 象疾驰的飞燕,尾端拂着清冷的水面: 但只这一点的激动,引起了水面上的波圈。
不停的荡漾,直漾到了无涯的彼岸: 久郁着的心情都是些深藏的蓓蕾, 要在春里展放他们底拘扼的肢体; 但是薄情的春啊!瞟了一眼就去了!撇下仿徨的心灵,流落在悲哀的雾里。
被她敲开了的心扉,闸不住高潮的春水, 水上泛着些幻想的舟儿,欲归也无归处; 舟子匍伏祷祝着海上的明珠啊:在情流里给他照出一条享通的航路。
她说她是无意,误来拂拭了我底心扉。
象天真的小孩践踏了才萌的春草—— 但是为什么引动我底悲哀的琴弦,直到而今啊,奏出那恼人伤魄的音调? 荷花池水依旧的汪着,澄清彻底, 红甲纱裙的金鱼几番的群来游戏; 今朝啊,却似昏澄澄的幽涧深坑,隐着无数汶珠的鲛人,放声的哀恸! 紫丁香花初次感着可怕的寂寞, 也怨恨自己的身躯,牢牢在枝上绊着—— 摧残一切的风啊!请先把我底身躯吹散,好片片的飞呀,追随那蝴蝶儿作伴! 我底心情就这样疯狂的驰骤, 理智的缰失了他的统驭的力; 我不知道是要驶进云幔霞宫, 还是要坠到人寰底尘埃万文里去。
六、与创造社的一段情何谓宇宙?在本书作者看来,宇宙即是外在于我们的无数疑问的排列组 合;同样,何谓人类历史?人类历史也是人类关系中无数已生方生未生疑问的排列组合。
我们常常喋喋不休地从各方面解释社会历史现象,以掌握了规 律自诩。
但我们所抓到的是真正的规律吗?究其实,人类社会关系中最根本最深邃的东西是无由掌握的,凡我们可以解释得通的地方,其实都不 过是表层的东西罢了。
在现代文学史上,有许多人事上的纷争、聚合,就不是我们用现成理论 解释得清的,其间的复杂奥妙处,有许多连当事人自己事后想想,都会觉得 十分费解。
梁实秋同闻一多后来与胡适之等,一块组成新月派,视胡适为团体中的 老大哥,对他尊崇有加,小圈子年有胡圣潘仙(潘指优生学家潘光旦)之说。
尤其是梁实秋,终生视胡为师长,执弟子礼甚恭。
反过来,对创 造社中的郭沫若、郁达夫等,三十年代以后,梁实秋啧有烦言,表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态度。
他曾不客气地攻击郁达大为无行云:无行的文人中之 最无行者,就是自家做下了无数桩的缺德事,然后据傲的赤裸的招供出来,名之日忏悔。
忏悔云云,并不是悔过的表示,只是在侮慢社会的公认的德行, 不以可耻的事为可耻,一五一十的倾倒出来,意若曰:‘我做下这等事了,你们来表同情与我,你们快来赞叹我!我敢做敢当,你们平庸的人敢做这等 事吗?做了敢于承当么?’⋯⋯这样的论调时常就可以震慑住一般的人,于是在一片忏悔声中无行的文人就变为真诚的英雄了。
对于郭沫若,梁实秋 的态度更坚决,干脆直统统他说是道不同不相与谋。
然而,谁会想到,梁实秋三十年代以后对胡适与创造社诸君子的这种鲜 明的不同态度,在五四前后不长的那段时间里,情况恰好与之完全相反,正好形成一个鲜明的对照呢!对于胡适,梁实秋与他的朋友闻一多经常心怀不 满,以至公开指责:而与创造社诸君子则度过了一段情意绵长的蜜月生活。
这,该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吧!当胡适的《尝试集》诗集问世,后又在诗歌批评中竭力宣传他的话怎 么说,便怎么说主张的时候,性情激烈的闻一多义愤填膺地说:感谢实秋报告我中国诗坛底现况。
我看了那,几乎气得话都说不出。
‘始作俑者’ 的胡先生啊!你在创作界还没有作够吗?又要在批评界作俑?唉!左道日昌,吾曹没有立足之地了!《冬夜草儿评论》一书出版后,胡适主持的《努力》 周报载文予以反批评,闻一多不避锋芒,公然对朋友说:北京胡适之主持的《努力周刊》同上海《时事新报》附张《文学旬刊》上都有反对的言论。
这我并不奇怪,因这正是我们所攻击的一派人,我如何能望他们来赞成我们 呢?温和方正如梁实秋,在对待胡适的问题上,话虽说得委婉蕴藉,而态度 同他的朋友一样鲜明:我们以为诗可以用白话写,但白话并不等于诗,诗还是要有诗意才行。
象胡适先生的‘人力车夫,人力车夫,车来如飞⋯⋯’ 那样的白话诗,我们就不大欣赏。
象俞平伯先生的‘被窝暖暖的,人儿远远的,怎能不想起人儿远呢?⋯⋯’,或康白情先生的‘早起,如厕是第一件 大事⋯⋯’,这一类的句子更不象是诗。
正是为了抵抗胡适之为代表的新诗创作中的,‘横流,梁实秋与他的朋友感到了有非同别人协力不可的必要。
而依照当时他们的眼光, 可以结为朋友致力于共同事业的,当然只有《创造》诸人了。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梁实秋与闻一多同创造社诸君子缔结了一段短暂然而却密切的友 谊关系。
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纽带,正是那本《冬夜草儿评论》一书。
此书出版 后,从胡适那里反馈回的信息令梁实秋和闻一多十分恼火,但远在日本的郭沫若写给他们的一封信,却令他们大为兴奋、激动。
郭沫若在信中以诗人特 有的激情引梁、闻为同调、为知音,真诚又有些夸张的表示:读了那本书后,如在沉黑的夜里得见两颗明星,如在蒸热的炎天得饮两杯清水⋯⋯在海外 得读两君评论,如逃荒者得闻人足音之跫然。
在这之前,梁实秋与闻一多早对郭沫若的《女神》佩服得五体投地,许 为现代第一诗人:而今,他们更有受宠若惊之感,有如琴师俞伯牙终于遇到了知音的钟子期:我们应该满意了。
郭沫若来函之消息,使我喜如发 狂。
我们素日赞扬此人不遗余力,于今竟证实了他确是与我们同调者。
那时,适逢一个外国刊物正在评选中国现代十二大人物,天真烂漫的闻一 多告诉梁实秋说:昨见田汉曾得一票,使我惊喜⋯⋯我立即剪下了一张票格替郭君投了一票。
从此之后,梁实秋、闻一多同创造社诸君子的友谊,迅速地朝纵深处发 展。
他们经常互通信息,交流切磋诗艺,共同遵奉为艺术而艺术的创作信条。
在《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上,梁实秋的诗、散文、小说占据了 引人注目的突出位置,俨然同创造社结成了并肩作战的友军。
他们推心置腹,同心同德,以能做一个纯艺术主义的信徒而自豪。
这一期间,梁实秋与闻一多对创造社主要成员们的赞美也不断升级,表 明他们的关系似乎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你信中提到沫若所讲关于艺术与人生之关系的话,很有见地,假如全国人都反对我,只要郭沫若赞成我, 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次闻一多与梁实秋谈起郭沫若,随即将谈话内容写信报告给家人道:昨与友人梁实秋谈,得知郭沫若在沪卖文为生⋯⋯以郭沫 若之才学,在当今新文学界应首屈一指,而穷困至此。
世间岂有公理哉!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但其中所谓在新文学界应首屈一指,则不知何所据 而云然。
到了 1923 年初秋季节,梁实秋在清华毕业,打点起行装远赴美国留学, 在上海盘桓期间,他们同创造社的友谊算是达到了顶点。
大约一周中,梁实秋与创造社诸君子朝夕过从,彼此坦诚相待,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令梁实秋 十分激动的一幕情景是,一天他找到郁达夫一同去到民厚南里拜访郭沫若,陪客者中还有与郭同住的成仿吾。
谈话间,他说起自己患甲状腺肿,学医出 身的郭沫若立即热情的说:我是医生,我来给你看看。
随后又是翻书查资料,又是诊察,详细的解释病源病状,力劝梁实秋到美后抓紧治疗。
那天, 他们谈了很久,到中午时,又坚留午饭,内容是一巨钵辣椒炒黄豆芽由其日籍夫人安娜捧置桌上,虽然不免清苦,但梁实秋吃得很尽兴,深为朋友 能以诚相待而激动万分。
到了晚上,郭、郁、成坚邀梁实秋到会宾楼会饮,由于这次有书店老板的儿子跟着会账,他们几个人也就乐得大大慷慨一番。
梁实秋记得,那天晚上他放开酒量痛饮,结果喝得酪酊大醉。
更为重要的是,在梁实秋滞留于上海时,创造社同人还提出了一个至关 重要的动议,要把他们视同生命的《创造》季刊的编务委托梁实秋与已在美国的闻一多代为主持。
到此,单从表面看,梁、闻二人同创造社同人的关系, 好象已发展到了鱼水难分的地步。
闻一多说:实秋已被邀入创造社。
不管这个说法是否十分确切,至少从创造社这方面看,他们的确是把梁实秋、 闻一多完全当作同道看待的。
然而,友谊归友谊,从更深层次看问题,梁实秋、闻一多与创造社诸君 子毕竟有着不容轻忽的区别。
梁、闻二人衷心敬佩创造社二三子的才华不假,在艺术追求上有着共同的倾向也是事实,为此他们可以不断他说些当今诗 人郭沫若、田汉、徐志摩颇可观,此外无人也之类的赞美话,但要他们脱掉自己的特色,完全溶化于创造社的那种色彩里,又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他 们同创造社在很多重大问题上的同,远远不能掩盖在更带根本性质问题上的异。
说到底,不管在人生价值观念上,还是在艺术价值观念上,他 们同创造社的追求都是根本不同的,因而最终也是不可能合二为一的。
梁实秋回忆最初同创造社同人订交的一段话,即含而不露地透露了一点 端倪:我有一次暑中送母亲回杭州,路过上海,到了哈同路民厚南里,见到郭、郁、成几位,我惊讶的不是他们生活的清苦,而是他们生活的颓废, 尤以郁为最。
他们引我从四马路的一端,吃大碗的黄酒,一直吃到另一端,在大世界追野鸡,在堂子里打茶围,这一切对于一个清华学生是够恐怖的。
而后,郁达夫北上到了北京,找到梁实秋,当面提出两点要求:一是访圆明园遗址,一是逛北京的四等窑子,更使梁实秋不胜骇然。
他说:前者我欣 然承诺,后者则清华学生夙无此等经验,未敢奉陪(后来他找到他的哥哥的洋车夫陪他去了一次,他表示甚为满意云)。
很可能是因为内心早筑起了一道防线,当创造社方面主动地邀请梁实秋 主持《创造》季刊编务(应该说,这是创造社卖给梁、闻的一个大面子)时,他却断然拒绝了。
推源溯始,不能不说,就是在双方关系最热乎的时候,梁 实秋其实也都在内心深处保持着一种界限的。
在艺术追求方面,如上所述,梁实秋和闻一多都十分器重创造社成员的 才华及其实际成就,但这也不等于说毫无保留。
他们的确看重创造社,但他们更看重自己。
自与郭沫若等订交后,创造社的大门就始终朝他们敞开着, 他们二人的作品可以随时在创造社的刊物上发表。
就在此时,他们却决定要另起炉灶,决心在新文学界另树一个旗杆。
梁实秋那时最大的心愿,就是一 手办起一个纯文学刊物,先是要筹办月刊,刊名拟为《红荷》,后又拟改为半年刊,创刊号的稿件都已基本集齐。
后未,办刊物的计划归于失败,但闻 一多的一段话却透露了他们一心另办刊物的目的所在:我看倒不如⋯⋯将其材料并入杂志而扩充杂志为季刊,以与《创造》并峙称雄,好不好?一 语泄尽天机。
原来,他们雄心勃勃,一心要按照自己的美学观念,在艺术王国里开辟一条新的艺术创造道路。
他们自有目标和追求,自有审美价值观, 又怎会甘心放弃自我去为别人做影子呢?出于多种原因,最终在新文学史上造成的一个现象是耐人寻味的。
当梁 实秋们同创造社的友谊发展到高潮时,实际也即意味着这种关系的终结。
一九二三年秋,梁实秋远赴美国,郭沫若怀抱幼子亲临相送,亲切握别之际, 他们大概谁也没有想到:这就是他们最后的一个美好瞬间了。
一九二六年,梁实秋从美国学成归来,在他重新登上上海码头,来到与郭沫若握别的地方 时,一定会感慨万端。
他这时已不复当年清华园中浪漫诗人的风彩,成了一个坚定的新人文主义者;而昔日的友人郭沫若等,则走上了他连想都未曾想到过的另一条道路。
回首前尘,在他轻轻吟哦着前度刘郎今又来诗句的 同时,一定会有一个念头渐次明晰的浮现于脑际,触发起他无限人世沧桑之 感:道不同不相为谋。
七、春之曲梁实秋十四岁到清华学校读书,转眼间到了 1922 年,进入怪黄莺儿作 对,怨粉蝶儿成双的年纪。
由五四运动直接造成的追求自由恋爱、个人幸福的时代风尚,更给年轻人带来无限美好的向往与憧憬。
同那时的所有知识 青年一样,梁实秋也开始做起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缟衣綦巾,聊乐我员的美梦。
不能不说,梁实秋在这方面也是个幸运儿。
正当他昼思夜想、神魂颠倒 之际,一个缟衣綦巾的女郎真的走进了他的现实生活之中,并且此后就一直十分顺利自然地发展下去。
是一个周末,他照例由学校乘人力车回了家,在父亲书房桌子的一个信 斗里,他忽然发现了一张精致的红纸条,上面恭恭正正地写了一行字:程季淑,安徽绩溪人,年二十岁,1901 年 2 月 17 日寅时生。
正处于敏感期的梁 实秋,焉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刹那间,他的脸膛一下子变得通红,心脏也立即加速跃动起来。
但那时正是自由恋爱之风大盛的时代,对这桩事,梁实秋亦不能心中无 忧。
他虽然明白父亲决不会轻率从事,一定会尊重他的个人意见,不过他到底还是暗自捏着一把汗。
他不了解程家是怎样的人家;从年轻人特定的择偶 心理出发,他更担心的是,那个名叫程季淑的姑娘的品貌究竟如何?程家的家世很快弄清楚了,原籍为安徽省绩溪县,程季淑的祖父程鹿鸣 以科举致仕,定居于京师,做过直隶省大名府知府,据说为官,勤政爱民,不义之财一芥不取。
程季淑的父亲程佩铭也非等闲之辈,在北京经营的笔 墨店程五峰斋闻名全国。
只是废除科举制度后,笔墨店生意才一落千丈,程五峰斋也终于倒闭。
梁实秋最关心的程季淑本人,后来也由大姐陪同母亲专门去程家实地相 看了一次,带回来的信息是令人乐观的:姑娘性格温和贞静,由小学而中学,现正在北京女高师师范本科读书,文化修养自不必说。
至于相貌,大姐的一 段评语为梁实秋解除了最大的心病:我看她人挺好,满斯文的,双眼皮大眼睛,身材不高,腰身很细,好一头乌发,挽成一个髻堆在脑后,一个大篷 覆着前额,我怕那篷下面遮掩着疤痕什么的,特地搭讪着走过去,一面说着‘你的头发梳得真好’,一面掀起那发篷看看,什么也没有。
为梁、程两个人做大媒的,是程季淑在女高师读体育系的同学好友黄淑贞。
但事情进展到这里后出现了停滞状态。
照梁实秋父亲的意思,大概是考 虑到当时自由婚恋的社会风尚,也要给儿子留下一些余地,自己不愿过分包办。
媒人黄淑贞此时也暂时退居到一旁,冷眼瞧着这一对儿的进展情况。
如果用热锅上的蚂蚁来形容此时的梁实秋,是一点也不过份的。
父母亲 哪里知道,儿子对这门亲事已经是一百二十个满意,哪里还用得上再进行试探。
那一阵子,梁实秋被这种冷处理搞得心烦意乱,寝食难安,终日盼 望从程家、从父母口里有佳音出现。
然而,很长时间过去了,梁实秋所盼望的佳音始终杳如黄鹤。
后来,他实在难以忍受这份精神折磨,想了又 想,决定自己直接写信给程小姐问她愿否和我做个朋友。
谁知信送出去好久,还是没有任何信息。
一直到了冬季,梁实秋已经完全绝望了,忽然一天 接到一封匿名信,上面写着:不要灰心,程小姐现在女子职业学校教书,可以打电话去直接联络⋯⋯。
如同注入了一针强心剂,梁实秋又兴奋起来了。
他立即按照信里的指 示给程季淑拨通了电话。
这是他第一次与程季淑交谈,虽然尚未见过面,但,单是那声音之美,已使他难以掩饰心头的狂喜:她生长在北京, 当然说的是道地的北京话,但是她说话的声音之柔和清脆是我所从未听到过的。
形容歌声之美往往用‘珠圆玉润’四字,实在是非常恰当。
我受了刺激, 受了震惊,我在未见季淑之前先已得到无比的喜悦。
莎士比亚在《李尔王》五幕三景有一句:她的言语总是温和的, 轻柔而低缓,是女人最好的优点。
这时的梁实秋显得很机警。
在电话中,他直接提出见面一谈的要求。
程季淑先是支支吾吾,但后来还是答应了。
第一次见面是在程季淑服务的女子职业学校,为避嫌起见,她还特邀了 学友兼大媒黄小姐作陪。
当时的情景梁实秋本人有十分详实的描述:好不容易熬到会见的那一天!那是一个星期六午后⋯⋯看门的一个老 头儿引我进入一间小小的会客室。
等了相当长久的时间,一阵卿卿哝哝的笑语声中,两位小姐推门而入。
这两位我都是初次见面,黄小姐的父亲我是见 过多次的,她的相貌很象她的父亲,所以我立刻就知道另一位就是程小姐。
但是黄小姐还是礼貌的给我们介绍了。
不大的功夫,黄小姐托故离去,季淑 急得直叫‘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们两个互相打量了一下,随便扯了几句谈话。
季淑确是有一头乌发,如我大姐所说,发髻贴在脑后,,又圆又凸, 而又亮晶晶的,一个松松泡泡的发篷覆在额前。
我大姐不轻许人,她认为她的头发确实处理得好。
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脂粉,完全本来面目,她若和一些 浓妆艳抹的人出现在一起会令人有异样的感觉,我最不喜欢上帝给你一张脸而你自己另造一张⋯⋯她是百分之百的一个朴素的女学生。
初次会晤约有半个小时,程季淑不健谈,而且不可避免的带有几分矜 持。
梁实秋很识趣,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起身告辞。
他又特别聪明,告辞之际没有忘记先约好下次会面的时间与地点。
梁实秋不愧为外国文学爱好者,深深懂得人类的历史就是由一个男人 一个女人在一个花园里开始的。
他把第二次会面的地方安排在了中央公园。
正是在中央公园里,梁实秋同程季淑正式开始了他们富有诗意的罗曼史。
他 们在这里,一次又一次的秘密幽会,畅谈心曲。
幽静的水树、雅洁的来今雨轩、明丽的春明馆、以及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四季皆宜的 四宜轩,到处都留下了这对情侣的踪迹。
使梁实秋日后每一想起都还激动异常的,是一个大风雪的日子。
那天他们双双爬过水榭旁边的土山,钻出一个 乱石堆成的山洞,跨过小桥,来到四宜轩。
因为天气不好,没有一个游人,只有一个殷勤的茶房偶而来送一次茶水。
真是一个谈情说爱的理想场合,他 们含情脉脉,互相注视着,象瓜熟蒂落一般自然,终于初次坦示了彼此的 爱。
另有一次趣事也发生在四宜轩。
这回是梁实秋,程季淑同黄淑贞小姐三个人在一起,在四宜轩前平地的茶座上,要了一壶清茶,慢慢地品啜着。
忽然,梁买秋在相隔不远的茶桌上 发现他父亲同几位朋友也在品茶消闲。
几乎与之同时,父亲也发现了他,并且立即站起来朝他们这边走来。
这一下弄得梁实秋好不尴尬。
他满脸通红, 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倒是父亲显得很热情大方,老人家同两位小姐一一打过招呼,寒喧了几句,随后代他们付过茶资就离去了。
回家后,父亲问梁实 秋:你们是不是三个人常在一起玩?不,黄淑贞是偶然遇到邀了去的。
梁实秋据实回答。
父亲沉思有顷,慢慢地说:我看程小姐很秀气,风度也 好。
梁实秋高兴地点点头,认为老人家确有眼力。
从这之后,每隔段时间,父亲总忘不了塞给儿子一些零钱。
起初,梁实 秋还红着脸和父亲客气,推辞不要。
父亲认真地说:拿去吧,你现在需要钱用。
日后每念及老人家的这些举动,梁实秋眼睛里都要涌上热泪,他说:父亲为儿子着想是无微不至的。
⋯⋯我们后来婚姻成功多亏父亲的帮助。
爱情给梁实秋的生活镀上了一道虹彩,同时也化为激发起诗人汹涌诗情的创作源泉。
和西子湖畔那帮年轻的湖畔诗人同时,梁实秋也以全副热情投 入了爱情诗的创作。
他把无限情意浓聚在一首首优美秀丽的诗中,奉献给自己的爱人,吾爱啊! 你怎又推荐那孤单的枕儿, 伴着我眠,偎着我的脸? 醒后的悲哀啊! 梦里的甜蜜啊! 我怨雀儿, 雀儿还在檐下蜷伏着呢! 它不能唤我醒——它怎肯抛了它的甜梦呢?吾爱啊! 对这得而复失馈礼, 我将怎样的怨艾呢? 对这缥缈浓甜的记忆, 我将怎样的咀嚼哟! 孤零零的枕儿啊! 想着梦里的她, 舍不得不偎着你;她的脸儿是我的花, 我把泪来浇你!这首题为《梦后》的诗,写尽了《诗经》中所谓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的恋人情状。
据诗人自己说,这还是一首记实之作:故实是起于季淑赠我一个枕套,是她亲手缝制的,在雪白的绸子上她用抽丝的方法在一边挖了一 朵一朵的小花,然后挖出一串小孔穿进一根绿缎带,缎带再打出一个同心结。
我加获至宝,套在我的枕头上,不大不小正合适。
伏枕一梦香甜,瞿然惊觉, 感而有作。
年轻恋人的心是那么敏感而多情。
一幅枕套引出了一首《梦后》,不久 程季淑赠送梁实秋的一方丝帕又引出一首情韵更浓郁的《答赠丝帕的女郎》。
诗中唱道:那斑烂的痕迹, 是我的泪痕, 还是你的? 早片片的综错吻合了, 又何须辨识!吾爱! 我要寄回你的丝帕, 让它满载着香吻,回未, 重新把我的唇儿温过! 我的心啊! 若终于哇的一声呕出, 这块丝帕。
便是你的棺椁!帕上怎有这般香气 沁人鼻脾?不是花香, 不是露香, 是吾爱遗下的呼息。
灵魂脱离躯壳的时候, 我愿裹在帕里, 钻在丝纹的隙缝里!爱情的力量是无边的,似乎每一缕情思都可织成灿烂的云霞。
有一次约 会,梁实秋先到,久候季淑不至,只好废然而返。
事后虽然弄清是出现了意外情况,但心底的波澜仍难以平息。
后来,他把此事当作谈资讲给闻一多听, 受了闻一多一顿责备:你不知道尾生的故事么?《汉书·东方朔传》注:尾生,古之信士,与女子期于桥下,待之不至,遇水而死。
梁实秋听后, 耸然动容。
归家后凝神结虑,精心构思,写成了一首叙事长诗《尾生之死》。
梁实秋极其珍重自己的情诗。
一日,曾大着胆子拿给父亲看,父亲笑 笑避免批评,但建议自制一部分诗笺。
梁实秋高兴万分。
当即父亲出钱筹办,由梁实秋自己设计图案。
他用双钩饕餮纹加上一些螭虎,画成一个横 方的宽宽的大框,框内空处写诗,由荣宝斋精印。
精美豪华,高雅漂亮,清华的同学见了,无不喷喷称美,艳羡不已。
公平地说,梁实秋的情诗较之专心致志做情诗的湖畔诗人的作品,确表现出另一种特色。
他们都具有年轻人的热烈、直率、纯洁;但比较起来,梁实秋的作品则更透着几分端庄典雅、清新脱俗。
当年,汪静之曾因一行一 步一回头,瞟我意中人的诗句,引起诗坛的一阵轩然大波,许多守旧派人士据此向新文学发起了进攻。
放过这场斗争的政治性质不谈,平心而论,如 单从文学自身着眼,难以否认,那样的诗句确也存有令人垢病的轻浮之处。
一九二三年八月,已在清华学校毕业的梁实秋,就要放洋赴美了。
离开 北京一星期前,他与程季淑在劝业场玉楼春聚餐话别。
那天,季淑例外地点了一道叫做两做鱼的苹,孰料饭馆恶作剧,故意作弄两个情人,把本该一鱼两做的程序弄成把一条鱼半烧半炸,结果两个人面面相观,无法消受。
几十年后,他们的女儿梁文蔷每次陪双亲下饭馆,总忘不了开一句 玩笑:妈,你要不要吃两做鱼?临别之际,梁实秋送给恋人一块手表,而程季淑送给情郎的,是一幅亲 手织做的丝帕:平湖秋月图。
老父亲的送别礼,除掉一千块大洋外,还特意在儿子的行囊里放进同文书局发行的石印大字本《前四史》,沉甸甸的 共十四函,谆谆告诫儿子要时刻以故国文化为念。
至于梁实秋自己,估计到出国后一定会思念家乡,在治备行装时还特制了一面一丈多长绸质大国旗。
后来在美国,除了父亲送的十四函线装书压根就没打开过,使梁实秋隐隐感到内疚外,其余的大都发挥了极大作用。
大国旗在包括追悼孙中山先生逝世 在内的许多集会上,都派上了用场。
季淑送的平湖秋月图丝帕,被艺术鉴赏水平极高的闻一多发现后,不禁击节叹赏,立逼着梁实秋到一家配框店 装配了一个最精美而又色彩最调和的框子,悬挂起来后,震住了许多喜爱艺术的美国人,一致称赞是不可想象的艺术作品。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