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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人在旅途

2025-04-03 08:02:51

一(1928—1926)一、唐人自何处来?1923 年 8 月的一天,清华学校六十多名癸亥级同学,在上海浦东码头上 登上了美国的远洋客轮杰克逊号。

临行前,学校里发给他们每个人三四百元治装费,一个个穿戴得西装革履,煞是齐整。

但在即将远离故国之际, 他们的心情是很沉重的。

特别当船上的小乐队吹奏起送别的凄伤曲调时,愈发为这种游子增加了黯然销魂的情调。

梁实秋说:我抚着船栏,看行人把 千万纸条抛向码头,送行的人拉着纸条的另一端,好象是牵着这一万二千吨的船不肯放行的样子。

等到船离开了码头,纸条断了,送行的人群渐渐模糊, 我们人人脸上都露出了木然的神情。

但年轻人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没过多久,他们的心情就逐渐恢复过来。

在船上,他们或者举行同乐会,全体聚在一起疯狂地玩闹;或者约上二三知己,到甲板上眺望海洋风光。

海上的风景虽然单调,但在会心人眼中也 白另有一番情韵:天连水,水连天,不住的波声漰湱。

好多只海鸥绕着船尾飞,倦了就浮在水上。

一群群的文鳐偶然飞近船舷,一闪而没。

我们一天 天的看日出日落,看月升月沉。

比起其他同学,梁实秋还获得更多一层收获。

在船上,他先后结识了两 位燕京大学的毕业生许地山和冰心。

他从前在《小说月报》上早拜读过许地山的《缀网劳蛛》、《空山灵雨》等作品,印象特深,以为具有特殊的格 调与感人的力量。

如今亲炙风范,更增加了他对许地山的好感。

他的总体感觉是:许地山的仪表颇不平凡,蓬松着头发,凸出的大眼睛,一小撮山 羊胡子,八字脚,未开言先格格的笑。

和他接近之后,发觉他为人敦厚,富热情与想象,是极有风趣的,许多小动作特别令人发噱。

由许地山的介绍,他又认识了颇负盛名的冰心女士。

当两人初次见面时, 梁实秋却不免有些发窘。

原来,在这之前,他读过冰心的诗集《繁星》与《春水》,很有些不以为然。

后在《创造周报》上著文批评,评判相当严酷。

一 则说冰心女士只是当代的小说作者之一,而在诗的花园里恐怕难于长成蕤葳的花丛,难以结出硕大的果实,继则说:我从《繁星》与《春水》里 认识的冰心女士是一位冰冷到零度以下的女作家,终则断然以为《繁星》、《春水》这种体裁,在诗国里面,终归不能登大雅之堂的。

这样的诗是最容 易做的,把捉到一个似是而非的诗意,选几个美丽的字句调度一番,便成一首,旬积月聚的便成一集,总结一句,冰心女士是一个散文作家、小说 作家,不适宜于诗;《繁星》、《春水》的体裁不值得仿效而流为时尚。

他还进而从根本上否认冰心有写诗的才能,说她(一)表现力强而想象力弱;(二)散文优而韵文技术拙:(三)理智富而情感分子薄。

公正地说,梁实 秋的评论文章确表现出过人的眼力。

对当时诗坛的萎靡不振痛下针贬,也正是一个严肃批评家应尽的职责。

但文章墨迹未干,批评者和被批评者却在偶 然中走到了一块,无论怎么说,总使人多少有些别扭。

所以,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情形相当的尴尬:您到美国修习什么?从梁实秋问冰心。

文学,冰心回答。

随即反间了一句:您修习什么?文学批评。

一共就这么一个来回,话就谈不下去了。

多亏许地山发觉场面有些僵,急忙插进来谈笑了一阵,才使两个人摆脱了窘境。

但相处没有几天,梁实秋发觉冰心女士绝不是那种胸怀狭隘之辈。

她尽 管表面上对人有几分矜持,骨子里可是一个与人为善、宽厚待人的热心肠人。

至于她的胸襟之高超,感觉之敏锐,性情之细腻,均非一般人所可 企及。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共同的思想基础和性格气质上的相近,梁实秋和许地 山、冰心很快便结成了知心朋友,并立即开始了他们的共同事业。

这儿所说的事业,指的是他们齐心协力在船上办起了堪称现代文学 史上一个独一无二的刊物。

他们都是文学家,时刻都在系念着自己的事业。

海上航行,有的是时间。

于是相约分头写作,办一份名为《海啸》的壁报。

写出来的东西就张贴在客舱入口的一个醒目处。

内容是创作与翻译并蓄,篇幅以十张稿纸为限,三天 一换。

长于绘画的梁实秋动手设计了报头,他仿张海若的‘手摹拓片体’涂成隶书《海啸》二字,下面剪贴杰克逊总统号专用信笺角上的轮船图形。

参与这项事业的还有顾一樵等人。

梁实秋那些日子兴致勃勃,创作欲极为高涨。

他翻译外国作品,还写诗。

在一首名为《海啸》的诗中,他再次表达了对日渐遥远的祖国和亲人们的无 限思念——月出神的骚士!你想些什么? 可是眷念着锦绣河山的祖国? 若是怀想远道相思的情侣—— 明月有圆有缺,海潮有涨有落。

请在这海上的月夜,把你的诗心捧出来,投入这水晶般的通彻玲珑的无边天海!《海啸》出到若干期后,他们又异想天开,从中精选了十四件作品,办 起一个专栏,并寄回国内的《小说月报》。

梁实秋在这之前同文学研究会本无瓜葛,想来这次是利用了许地山和冰心的关系吧。

梁实秋对这十四件作品 印象特别深,半个多世纪之后还能毫厘不爽的记起它的目录:海啸梁实秋 乡愁冰心女士 海世间落华生 海鸟梁实秋 别泪一樵 梦梁实秋 海角底孤星落华生 惆怅冰心女士 醍醐天女落华生 纸船冰心女士女人我很爱你落华生约翰我很对不起你 C.ROssetti 梁实秋译 你说你爱 KeatsCHL 译什么是爱 K.Hamsun 一樵译9 月 1 日,杰克逊总统号抵靠美国西雅图市。

经受了数十日海上颠 簸之苦,现在,那个陌生的国度终于就在脚下了。

六十多名学子一齐抛起帽子,向着码头岸边的人群欢呼致意。

然而,甫一登岸,在一刹那间,他们的心情忽然又是一变。

现在,他们 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痛切地意识到:亲切可爱的祖国和亲人遥远得将只会在梦中出现了,从此之后,在别人的心中,他们变成了流浪在异国他乡们异域人。

一阵乡愁袭上心头,并立即在同学们之间蔓延扩展开来。

他们谁都不再说话,但又都十分清楚彼此的心情。

用染实秋的话说,初到异乡异地,那份感受 是够刺激的。

按照预先的安排,他们在西雅图市青年会宿舍稍事休息后,大部分同学 登上东行的火车,出发到自己的目的地去了。

宿舍里只剩下去科罗拉多泉的少数人。

梁实秋和一位名叫赵敏恒的同学分在一间宿舍。

时已夜晚,寒气袭 人,情形十分凄凉。

梁实秋后来回顾当时的情景说:寝室里有一张大床,但是光溜溜的没有被褥,我们二人就在床上闷坐,离乡背井,心里很是酸楚。

正在凄然欲泣之际,忽然,一个姓孙的同学闯了进来,进门就说:我方才到街上走了一趟,我发现满街上全是黄发碧眼的人,没有一个黄脸的中国人了! 听了这话,梁实秋还撑得住,但赵敏恒再也忍受不了,哀从衷来,哇的一声大哭,趴在床上抽噎起来。

经受这种刺激,在梁实秋还是平生 第一次。

夜半时分,在黑人侍者全都上车啊!全都上车啊的大声呼叫中,梁 实秋他们一齐提起行李搭上了开往科泉的火车,向着目的地进发了。

车过俄怀明州的夏安市时,要停很长时间,梁实秋与他的同学们趁机下车用餐。

他 们选择的是车站旁的一个小餐馆。

这是美国到处可见的那种普通餐馆,唯一引起梁实秋一点好奇心的,是在柜台后面坐着的一位老者。

那老者黄脸黑 发,象是中国人,又象是日本人。

但在梁实秋,也就仅止于一点好奇而已,他不理我们,我们也不理他。

他满心想的是赶快吃完饭,好去赶火车。

就在梁实秋他们吃过饭之后,在这普通的美国小餐馆里,发生了梁实秋终生难忘的一幕——我们刚吃过了饭,那位老者踱过来了。

他从耳朵上取下半截长的一支 铅笔,在一张报纸的边上写道:唐人自何处来?果然,他是中国人,而且他也看出我们是中国人。

他一定是广东台山来 的老华侨。

显然他不会说国语,大概是也不肯说英语,所以开始和我们笔谈。

我接过了纸笔,写道:自中国来。

他的眼睛瞪大了,而且脸上泛起一丝笑容。

他继续写道:来此何为? 我写道:读书。

这下子,他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收敛起笑容,严肃的向我们翘起了他的大拇指,然后他又踱回到柜台后面他的座位上。

我们到柜台边去付账。

他摇摇头、摆摆手,好象是不肯收费,他说了一句话好象是:统统是唐人呀! 我们称谢之后刚要出门,他又喂喂的把我们喊住,从柜台下面拿出一把雪茄烟,送我们每人一支。

我回到车上,点燃了那支雪茄。

在吞烟吐雾之中,我心里纳闷,这位老者为什么不收餐费?为什么奉送雪茄?大概他在夏安开个小餐馆,很久没看到中国人,很久没看到中国一群青年,更很久没看到来读书的中国青年。

我 们的出现点燃了他的同胞之爱。

是的,这的确是一支值得令人再三回味的人生小插曲。

它是那么温煦, 温煦中又似乎包含了一丝怅惆。

那位老华侨在奉送给一群唐人学子每人一顿食品和一支雪前之后,想必心里也获得极大的满足、甚或得到一种精神上的 享受吧!时到如今,老者一定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那句含蕴极深极富的普通问候将永远激发起我们无穷的兴趣:唐人自何处来?二、在科泉珂泉风景绝佳,附近有世界驰名之徘客峰(Pikcspcnk),俨如清华左近 之西山,而壮丽过之。

学校建筑也极宏伟。

此地气候为全美冠,各处来此养病者不可胜数。

学校甚小,只有学生五百余人,而声誉颇佳。

教授有与哈佛 交换者,关于商业管理一科,设备最善;各种学位,哈佛等著名大学类皆承 认。

珂泉民风敦厚质朴,对待中国学生备极欢迎。

居民类皆和蔼可亲,虽不 相识而道旁巷口常举手为礼。

据从东部移来同学谓此乃鲜有之事。

学校及住家区域离城市颇远,故无尘嚣之乱耳,对于旷夫最为适宜。

国庆日同人 等举行聚餐典礼,虽无牌楼火把之盛而一块面包,一杯咖啡,亦足以畅叙乡情。

嗣后本会定于每月举行俱乐会一次,以资联络。

每月当与诸君通讯一次 作为笔谈。

以上是梁实秋来到座落于美国西部的科罗拉多泉大学两个多月后写给《清华周刊》的一篇通讯。

看得出,他对这所哈佛大学属下七所小大学之一 的学校还是挺满意的。

除梁实秋外,还有八名清华同学同时来到科泉。

这批经受过五四洗礼的学生表现出很强的自治能力。

他们立即成立了科泉清华 同学支部,推举学习经济的陈肇影为干事,学习英文的梁实秋为书记。

梁实秋新到科泉,自然不会忘记赶快告知比他早一年到美国芝加哥大学 攻读西洋绘画艺术的好友闻一多。

他给闻一多寄去一封信,里面装着十二张当地的自然风光画片。

他只在其中的一张背面写了一句话,你看看这个地 方,比芝加哥如何?他的本意只是报告他我已到了此地,并且用这里的风景片挠他一下。

可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不到一个星期,性格冲动的闻一 多,竟一声不吭地提起一只大皮箱离开芝加哥大学,来到了科泉。

当风尘仆仆的好友猛地出现在面前时,梁实秋不由为之大吃一惊。

这之后,两个老朋友开始了更加亲密的同窗主涯。

他们在当地一个报馆 排字工人家各租了一间房,朝夕相伴,共同钻研艺文,部分地实现了当年闻一多西窗剪烛、杯酒论文的夙愿。

他们直到眼下,在文学艺术观念上仍然是谐调一致的。

梁实秋主要攻读 英文和文学理论,但也兼及美术;闻一多主要学习西方油画,同时始终未曾忘情于文学、尤其是诗歌。

可以想见,这两位文学艺术殿堂中的痴迷追求者, 在那共同生活的岁月里,一定从彼此之间感情意志的互相交流中获得了很大 的乐趣。

闻一多在科罗拉多大学进的是美术系,梁实秋经常到这个系听课或从事 其它艺术活动。

在这里,他们认识了系主任利明斯女士和她的妹妹。

她们都是老处女,一个教绘画,一个教理论,对中国人怀有好感,尤其对自己门下 这两位才具突出又正直不阿的中国留学生特别偏爱,认为是她们的生徒中未曾有的最有希望者。

至少利明斯女士曾当着梁实秋的面夸奖闻一多:密 斯脱闻,真是少有的艺术家,他的作品先不论,他这个人就是一件艺术品,你看他脸上的纹路,嘴角上的笑,有极完美的节奏!正是由于这个话题,后来引起梁实秋和闻一多又进行了另一 115@115.*番关于不同人种五官面目的有趣讨论。

他们的认识是一致的:白种人的脸 线条分明,象是原版初刻:而黄种人的脸则有些模模糊糊,线条漫漶,好象是翻版的次数太多。

梁实秋说他们虽然热爱祖国,但对这一点却不能不承认。

两位好心的女教师有一次请梁实秋、闻一多到她们的家中做客。

那真是一次别开生面的宴会。

老小姐们根本不懂烹调,却又十二分的热诚。

她们里 里外外,忙作一团,弄得满屋子油烟弥漫,可结果还是没办法做出象样的饭菜。

那一次,梁实秋临去前,从箱子底翻出一块清朝宫服袍褂上的黻 子,配上一个金色斑烂的框子,作为礼物送给了两位女教师。

那黻子上有海波浪,有白鸟,有旭日,居然象是一幅美丽的刺绣画。

两个洋人 看了后大开眼界,竟激动异常,不知挂在什么地方好。

她们伸出大拇指,着实把中国传统的文化艺术赞扬了一番。

饭后,为消遣永夜,两位老小姐还拿出麻将,邀梁实秋、闻一多作方城 之战。

可怜这二位于此道都是四窍已通其三——一窍不通。

两位老小姐硬是不信,她们早对四句中国俚语耳熟能详:一个中国人,闷得发慌。

两 个中国人,就好商量。

三个中国人作不成事。

四个中国人,麻将一场。

哪有中国人竟不会打麻将的道理?无奈梁、闻两个青年学子确实不通。

只 好四个人临时参看说明书,随看随打,结果是谁也没能规规矩矩的和下一把牌,窝窝囊囊的把一晚消磨掉了。

他们的课余生活也很丰富多彩。

他们最喜欢的,是到山野外游览自然风 物。

科泉可资游览的胜境很多,能够数得出名的,就有仙园,有曼尼图山,有七折瀑,有风洞,更有举世闻名的泒克斯峰。

仙园地方不大,但佈满了红 岩的奇峰,一个个形状怪异,有些类似于中国的桂林风光。

七折瀑名符其实,一道瀑布分作七段,拾级而上,中间可停足七次,飞瀑如练,倾泻而下。

风 洞是一巨大山洞,里面满是钟乳石和石笋,亮晶晶的蔚为奇观,洞里有一大堆妇女遗下的头发夹子,年长日久腐朽粘成一人多高的大冢似地一堆,据说 投一只发夹于其上,在婚事上可谐良缘。

为了游山玩水,梁实秋和闻一多还差些把性命丢在科泉。

那是一欢游曼 尼图公园。

刚刚学会开汽车三天的梁实秋,居然异想天开,租了一辆车到险峻的山地出游。

而闻一多也真有胆量,敢于把性命托付给这蹩脚司机。

据梁 实秋说,那次他们先是游了仙园,又驱车驶往曼尼图公园。

险情就在这时发生了:⋯⋯越走越高,忽然走错了路,走进了一条死路,尽头处是巉岩的 绝崖,路是土路,有很深的辙,只好向后退。

两旁是幽深的山涧,我退车的时候手有些发抖。

匍的一声,车出了辙,斜叉着往山涧里溜下去了,只听得 耳边风呼呼的响,我已经无法控制,一多大叫。

忽然咯喳一声车停了,原来是车被两棵松树给夹住了。

我们往下看,乱石飞泉,令人心悸。

车无法脱险, 因为坡太陡。

于是我们爬上山,老远看见一缕炊烟,跑过去一看果然有人,但是,他说西班牙语,戴着宽边大帽,腰上挂一圈绳。

勉强作手势达意之后, 这西班牙人随着我们去查看,他笑了。

他解下腰间的绳子一端系在车上,一端系在山上一棵大树上。

我上车开足了马力,向上走一尺,他和一多就掣着 绳子拉一尺,一尺一尺的车上了大路。

从此,这对从鬼门关爬回来的难兄难弟,再不敢以生命作赌注轻率从事。

在科泉,他们的生活有时也会漾起波澜。

有一次,梁实秋和闻一多同时 收到了一份报纸,那是学生们自己办的一种周报。

在这一期刊登了一个美国学生写的一首诗,题目叫 TheSpbinx。

大意是说中国人的面孔活象人首狮 身谜一般的怪物,整天板着脸,面部无表情,不知心里想的是一些什么事。

寄报纸给他们的那个学生,指名要他们回答到底每天在想些什么?就事论事,梁实秋承认这首诗中没有侮辱的意味,他自己不是都认为中国人 的脸部模模糊糊,没有线条,象是翻版的次数太多吗?尽管这样,他们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一致认为义不容辞应该接受此一挑衅。

经商议 后,他们各写了一首诗,梁实秋的诗题为《一个支那人的回答》,闻一多的诗题为《另一个支那人的回答》,共同发表在 1924 年 3 月 28 日的科罗拉多 大学校刊上,作为对那个美国学生的回敬。

他们在诗中以高傲的口吻历数我们中国足以睥睨一世的历代宝藏,我们祖宗的丰功伟绩。

结果是两个人 大出风头,成了校园新闻人物,不能不使美国小子们叹服、全校师生以后都对我们另眼看待了。

但,事情过后,梁实秋沉下心来想一想,得意 之余,同时也感到一些悲哀,照他想,说大话容易,可睁开眼看看现实又确 实不免气短:平心而论,除了这些之外我们还有什么东西足以傲人呢? 真正大大刺伤了梁实秋的民族自豪感、使他动了真气的,是另外一件事。

那是他来科泉后听闻一多说的。

事情发生在当年五四运动中清华学校的那个 著名学生领袖陈长桐身上。

有一次,陈长桐到科泉一家理发馆去理发,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人答理。

最后一个理发匠踱过来告诉他:我们不伺候中国 人。

一句话激怒了陈长桐,他立即到当地法院告了一状。

结果打赢了官司,理发匠被勒令向陈长桐赔礼道歉。

道歉之后,理发匠又很诚恳地说了一句话:下回你要理发请通知一声,我带了工具到你府上来,千万请别再到我店里 来!经了解,方才知道黄人若进店理发,白人就会裹足不前,情况再严重些就会倒了理发馆的牌子。

闻一多当年那首烩炙人口的名诗《洗衣歌》,就 是在这种刺激下写出来的。

梁实秋听了这件事后,同样悲愤异常,深深感受到了作为弱国子民的那种民族屈辱感。

他就此事发表评论说:一个人或一 个国家,在失掉自由的时候才最能知道自由之可贵,在得不到平等待遇的时候才最能体会到平等之重要。

年轻的学生到了美国,除了极少数丧心病狂甘 心媚外数典忘祖的以外,大都怀有强烈的爱国心。

美国人对中国人民是友善的,但是他们有他们的优越感,在民族的偏见上可能比欧洲人还要表现得强 烈些。

对梁实秋个人来说,还有一件事常使他烦恼不堪。

这件事虽小,但因为 更切己,因而有时反倒觉得比一些国家大计还令人惆怅。

梁实秋从小即有一副好胃口,吃饭习惯于大碗饭、大碗面,常以饕 餮大嚼为莫大的享受。

可来到科泉后,下榻的那一家却偏偏小气得可以。

主妇密契尔夫人六十岁左右,肥肥胖胖,待人倒还挺和气;她的三个女儿也都 纯洁可爱。

彼此之间挺容易相处。

但唯独吃饭成了个大问题。

在这家,不但梁实秋早就心向往之的又厚又大的煎牛排吃不到,就连稍微象样一点的 食品也很少有机会品尝。

质量姑且不论,最恼人的是吃不饱。

通常早餐是每人半个横剖的桔柑或葡萄柚,加上两片烤面包,一枚一面焦的煎鸡蛋,一杯 咖啡。

对外国人吃煎蛋的方式,梁实秋也不习惯,他们不象我们吸溜一声一口吞下那个嫩蛋黄,而是用刀叉在盘里切,切得蛋黄乱流,又不好用舌去 舔。

午饭更简单,两片冷面包,外加一点点肉菜,就算凑和了一顿。

晚饭号称丰盛,但也不过加一道点心如西米布丁之类,还可能有一盂热汤,倒是 咖啡可以不限量,管够喝。

可以想见,在这种情况下,梁实秋得让自己的胃受多大委屈。

他经常抱怨每餐只能感到六、七分饱,又称在密契尔夫人 家吃饭是轻描淡写。

没有办法,只能饭后自己踱到街上再补充一个汉堡肉饼或热狗之类,以免遭枵腹之苦。

饶是这样,那点食品还不肯让顺利地吃下去。

房东太太花样多,每顿饭要作什么饭前祈祷。

当看看大家都已就位,她就急忙由厨房溜出来,抓下 那顶纱帽,坐在主妇位上,低下头作饭前析祷。

这时候,早已肌肠辘辘的梁实秋真是火上加油,但身到其间,又只能入乡随俗,只好低下头噘着嘴在 那里赌气。

房东太太念念有词,说的是感谢上帝赐给我们每天所需的面包,而梁实秋心里想的则是我们每月付你四、五十元房租,包括膳食在内,我 每月公费八十元,多半付给你了,吃饭的时候还要什么祈祷?感恩么?感谁的恩?感上帝惕面包的恩么?谁说面包是他所赐?⋯⋯这时如偷眼瞧瞧饭 桌四周,梁实秋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场面,又禁不住心里发乐:密契尔夫人闭眼低头,念念叨叨,象入定一般;大女儿陶东赛也还差不多,勉强附和着 母亲例行公事;二女儿葛楚德就开始不受约束,常用胳臂撞妹妹长赛;最小的长赛最活泼,什么祈祷,她根本不听那一套,常扮出各种鬼脸逗人笑。

至 于朋友闻一多,情况差不多同梁实秋一样惨,拧眉竖目,哀声叹气,满脸无 可奈何的样子。

所幸这样的日子不太长。

一年过后,梁实秋结束了在科罗拉多大学的学 业,束装到麻省哈佛大学研究更大的学问去了。

待到真要分别时,梁实秋对密契尔夫人一家和他住过的那间普通小屋反又依依不舍起来。

他永远忘不掉 在这美国房东家度过的一段岁月;忘不掉感恩节那天他与学友闻一多同房东全家一起吃火鸡的热闹情形;忘不掉那个身上永远系着一条围裙,头戴一 顶荷叶边的纱帽、胖胖实实、善良可掬的主妇密契尔夫人;忘不掉密契尔夫人三个小鸟一般整天唧唧喳喳不停说笑的女儿。

三、在哈佛时间是 1924 年的暑假之中,梁实秋和闻一多两个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又 整装出发了。

他们离开科泉,一个去波士顿哈佛大学研究院当研究生,另一个直奔纽约继续绘画艺术事业。

他们一块乘车东行,途经芝加哥,还停下来 逗留了两个星期,把美国这座著名城市尽情饱览了个够。

临别时,他们不胜依依,互相致以最美好的祝福。

闻一多把一部最心爱的《霍斯曼诗集》和一 册《叶芝诗集》作礼物送给了梁实秋;梁实秋则送给闻一多一具北京老杨天利精制的珐琅香炉和一大包檀香木、檀香屑。

他知道好朋友最喜欢焚香默 坐的境界,常把陆放翁的两句诗欲知白日飞升法,尽在焚香听雨中挂在口头上。

他祝福好友到纽约‘白日飞升’。

哈佛大学是美国一所名播遐迩的著名学府,在全世界也具有极高的声 望,是一切虔心向学的学子们衷心敬仰的地方。

它有第一流的设施、设备、图书资料,有第一流的学者、教授及各样人材,有第一流的管理水平,同时 也确实培养出无数全球第一流的思想家、科学家、政治家。

能跻身于这样一所学校,度过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梁实秋深感三生有幸。

在这里,他主要是努力致力于西方文学和文学理论的学习与研究。

所选 功课中,他最感兴趣,而且此后对他产生了极大影响的,是著名教授白璧德主讲的英国十六世纪以后的文学批评。

在梁实秋看来,白璧德教授虽然学院派的气味很重,引经据典,但却有着其他人无法望其项背的过人之 处。

那就是他谈的是文学批评,实际上牵涉到整个的人生哲学。

正是在这一点上,白璧德教授的文学批评课,激起了他的浓厚兴趣;对白璧德本人, 他也是敬佩到无以复加。

对于梁实秋来说,这个问题太重要了,故而很有必要在后面就这一点展开专门的讨论。

在哈佛,梁实秋遇上了更多的老同学,因而也就形成了较之科泉大得多 的学生团体。

初入校时,他和清华时代的老朋友顾一樵在奥斯丁园五号赁屋同居,不到半年,老同学时昭涵、徐宗涑等闻风而来,索性集体租赁了汉考 克街一五九号的一所公寓居住。

他们过的是一种简单的初级共产主义生活,轮流负责炊事,或担任采购,或在灶前掌勺,或专管洗碗洗盘,吵吵闹闹, 颇不寂寞。

很快,梁实秋他们的公寓成为剑桥中国学生活动的中心。

这所普通 学生公寓仿佛具有巨大的凝聚力,萦系着海外游子的心,来往过客常在我们这里下榻,帆布床随时供应。

梁实秋记述的以下一件事详细生动而饶有 趣味:有一天我正在厨房做炸酱面,锅里的酱正噗哧噗哧的冒泡,潘光旦带着另外三个人闯了进来,他一进门就闻到炸酱的香味,死乞白赖的要讨一 顿面吃,我慨然应允,我在小碗炸酱里加进四勺盐,吃得大家狞眉皱眼。

饭 后拼命喝水。

这儿提到的潘光旦,后来成为我国著名的优生学家。

那时,他正在纽约 哥伦比亚大学读书。

据梁实秋说,此人对事业很执着,有一种强烈的献身精神,为人有坚定信念而非常固执;在社会发展观念上,推崇孩子,但 并不附和孟子的平民之说。

三十年代,他成为新月派的重要成员。

潘光旦一条腿有残疾,鲁迅先生在其历史小说《理水》中塑造的文化山上那位 跛腿优生学家,影射讽刺的就是他。

梁实秋对他们所过的这种共产主义式生活有理论性概括,他解释说:中国学生在外国喜欢麇居在一起,一部分是由于生活习惯的关系,一部分 是因为和优越感的白种人攀交,通常不是容易事,也不是愉快事。

中国人走到哪里都有强烈的团体精神,实在是形势使然。

团体形成后,组织开展各种活动的问题自然被提到日程上来。

梁实秋进 入哈佛大学的第二年春天,剑桥中国学生会主席沈宗濂发出了一个倡议:演一出英语的中国戏,招待外国师友。

大家对此都表示积极响应,但后来商 量来商量去,实际的责任却落在了梁实秋和顾一樵头上。

学生会责成他俩负责具体的筹划组织工作。

其实,要搞演出,梁实秋还是真内行。

早在清华学校毕业典礼上,他就 登台演出过,有一定的舞台经验。

那次,梁实秋和吴文藻扮演了剧中谁也不肯扮演的女性。

他还特地邀请了程季淑前来观看。

演出结束后,他挺得意的 问恋人:有何感受?但程季淑的回答使他大失所望:我不敢仰视。

原来她压根儿就没朝舞台上看。

不过后来程季淑委婉地作了解释:我看你 在台上演戏,我心里喜欢,但是我不知为什么就低下了头,我怕别人看我!来哈佛后,梁实秋仍然保持了他对戏剧的嗜好,平素省吃俭用,时常 舍得用钱去看戏。

适逢波士顿的一个剧院请来一个剧团,经常演出,梁实秋是这个剧团长期的座上客。

通过细心的观摩、体会和思索,他说自己 还逐渐悟得一点诀窍:演出时要轻松自然,不要过于剑拔弓张,不要张牙舞爪,到了紧要关头方可用出全副力量,把真情灌注进去。

正是因为 心里有底,他和顾一樵才敢于并且也乐于把大家委托给他们的重任承担下来。

那次演出活动成为波士顿所有中国留学生中的一件大事,牵涉到的方面和人员极为广泛,甚而惊动了远在纽约城的闻一多,余上沆、赵太侔等人。

他们的分工是:由长于编剧的顾一樵提供剧本,他把著名的南戏剧本《琵琶记》,改编成语体话剧,从中撷取了高堂称庆南浦嘱别奉旨招赘再报佳期和强就鸾凤书馆悲逢几个重要关日,把原来的二十四 出戏压缩为三幕,倒也头绪清楚、主线突出,完整地反映了蔡伯喈这个人物。

再由梁实秋把剧本翻译成英文。

这是挺吃工夫的一道工序,问题在于原剧号 称南曲之祖,词曲十分精采,很难将之传神地译成另一种文字。

梁实秋再三斟酌,最后总算把任务完成了。

演出还要布景、道具,同时也需要年行 人在排演时进行指导,这时,他们发信向纽约的闻一多、余上伉和赵太侔求助。

闻一多没有亲临,但热心地给他们画了布景、设计了服装。

余上沆和赵 太侔都远道而来,为《琵琶记》的排演提供了很大帮助。

特别是赵太侔其人,性格据说有些古怪,到别人家做客,常常几个小时一语不发,只是一个劲地 低头抽烟,坐够后起身就走。

闻一多在信中详细介绍了这位朋友的性格,梁实秋在初次接待这个不大讲活的人时,立即证实了上述传言不诬:太 侔一到,不声不响,擅袖攘臂,抓起一把短锯,就锯木头制造门窗。

最费周章的还是演员问题。

有两个人为了蔡伯喈一角,争夺得不亦乐乎, 一位是才高志大,另一位也风流倜傥。

都自认为扮演蔡伯喈胜利愉快。

争来争去,难以达成妥协,最后只好决定干脆两个人都不用,由梁 实秋亲自担任此角。

女主角赵五娘由威尔斯莱女子学院的谢文秋女士扮演。

经过紧张的磋商后,出台阵容总算排定下来,他们是:蔡中郎梁实秋赵五娘谢文秋 丞相之女谢冰心 牛丞相顾一樵 丞相夫人王国秀 邻人徐宗涑 疯子沈宗濂正式演出之前的一场预演特别有意思。

为了尽量搞得象样些,他们特邀 了波士顿音乐学院专任导演的一位教授前来临场指导。

老先生特认真,遇到他认为不对的地方就大声喊停予以解说。

当戏进行到末尾蔡中郎和赵五 娘夫妻团圆的时候,这位先生指指梁实秋,又指指谢文秋,青筋毕露地大声吼道:走过去,和她亲吻,和她亲吻!谢文秋女士站在一旁抿嘴微笑, 而梁实秋则红头胀脸,窘态百出。

他向导演解释中国自古以来没有这个规矩。

洋导演虽然没有再三坚持,却在那儿摇头不已。

预演完毕,他特 地把梁实秋拉到一个角落里,正经八百的说:你下次演戏最好选一出喜剧,因为据我看你不适于演悲剧。

事情到此进展还算顺利,但到正式上演的那一天却出了麻烦。

麻省理工 学院的一位负责学生管理的丁绪宝先生找到梁实秋他们,严厉的指责说:你们今晚要演出《琵琶记》,你们知道你们做的是什么事么?蔡伯啃家有贤妻, 而负义糟糠,停妻再娶,是一位道地的多妻主义者。

你们把他的故事搬上舞台,岂不要遭外人耻笑,误以为我们中国人都是多妻主义者?此事有关国家 名誉,我不能坐视,特来警告,赶快罢手,否则我今晚不能不有适当手段对付你们。

为这次演出费了那么大力,岂能半途而废。

梁实秋急忙陪着笑脸, 千方百计地开导这位丁先生,他始则声称自己也是国家主义者、爱国心决不后人,继则拿起剧本送给丁绪宝,指点着上面的闲藤野蔓休缠也, 俺自有正免丝、亲瓜葛纵有花容月貌,怎如我自家骨血几回梦里,忽闻鸡唱,忙惊觉,错呼旧妇,同问寝堂上。

待朦胧觉来,依然新人鸳帏凤 衾和象床。

怎不怨香愁玉无心绪?更思想,被他拦当,教我怎不悲伤等词句,告诉丁绪宝说,剧本并没有把蔡伯喈形容成为负心人。

做了一大通 的说服教育工作,也没有把丁绪宝说通,临走,他扔下了硬梆梆的一句话:我们走着瞧!晚上见! 事已至此,梁实秋他们也豁出去了,一切都按原计划正常进行。

许多美国大学教授及文化界人士都前来观看,观众达千人以上。

一声锣响后,大幕 拉开,演出开场;台上的人没有忘掉戏词,也没有添加戏词,台下的人也没有开闸,也没有往台上抛掷鸡蛋和番茄。

最后幕落,掌声雷动,几乎把屋 顶震塌下来。

演出成功了!参加这次活动的中国学生都异常兴奋,皆大欢喜。

不过,梁实秋还算清醒,他深知这里的成功意味着什么,要知道外国人看中国人演戏,不管是谁来演,不管演的是什么,他们大部都只是由 于好奇。

剧本如何,剧情如何,演技如何,舞台艺术如何,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红红绿绿的服装,几根朱红色的大圆柱,正冠捻须甩袖迈步等 等奇怪的姿态。

尤其是有一处他自己想起来都要发笑的,是剧中赵五娘有怀抱琵琶自弹自唱的一个情节。

演员选了贺知章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 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一诗作唱词,已属不伦不类;所唱曲调是四季相思小调,这就更加可笑。

尤其显著的一个错误是: 剧中人蔡伯喈是东汉时人,而贺知章则是唐朝诗人。

尽管错误如此明显,但事后也没有人讲话。

曲终人散,演员卸装完毕,心情仍然激动不已。

他们一齐拥到一个叫杏花楼的地方去宵夜,以庆祝演出成功。

正在大家放肆的大声调笑时分,忽然,楼梯咚咚响,跑上了一个人,原来又是那位丁绪宝先生。

大家不由大吃 一惊。

但万分出人意料的是,这次丁先生表现得很友好,他主动地和大家一一握手,又诚恳他说:你们演得真好,没有伤害国家的名誉,是我误会了, 我道歉!言罢及时识趣地退场。

这次演出影响很大,翌日,当地的《基督教箴言报》专门报道了中国留 学生的这一盛事,还刊出了扮演主角的梁实秋的照片。

演出后的流风余韵也极富有情韵。

闻一多事后作《实秋饰蔡中郎演琵琶 记戏作柬之》一诗寄给梁实秋,道:一代风流薄幸哉!钟情何处不优俳? 琵琶要作诛心论,骂死他年蔡伯喈!与梁实秋同时粉墨登场饰演丞相之女的谢冰心,因饰演赵五娘的谢文秋女士后来与一位姓朱的同学订了婚,也 写诗调侃梁实秋说:朱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秋郎是路人。

日后,秋郎便成为梁实秋最喜欢使用的笔名之一。

四、大江事业梁实秋平生自谓是始终如一的爱国主义者,并非过甚其词。

对我们这个 伟大民族的历史传统和文化传统,对我们这块广袤壮美的黄色土地,他的确怀有一种本能般的赤热感情。

在美留学期间,受民族歧视的刺激,他的爱国 热情不是被削弱,而是更进一步被激活、焕发起来,并且迅速由感性上升为理性的自觉,成为他人生观念中明确意识到的重要一项。

他永远忘却不了在科泉大学毕业时遇到的那场难堪。

科泉大学有个传统 做法,毕业典礼时,毕业生一男一女排成纵队上台领取毕业文凭。

就在排队时出现了难题:美国的女学生没有一个愿意和中国学生成双作对的排在一 起。

学校当局煞费苦心,大力调停,但美国女学生说什么也不肯依从。

幸好那年在科泉大学的中国毕业生恰好是六个,最后达成协议,让六个黑眼睛黄 皮肤的中国人自行排成三对走在行列的前端完事。

若是碰上单数,那局面必定要更加尴尬难堪了。

梁实秋亲临其境,深感那样的滋味不好受, 因而这才深切体会到一个人或一个国家,在失掉自由的时候才最能知道自由之可贵,在得不到平等待遇的时候才最能体会到平等之重要的道理。

正是基于共同的经验和共同的感受,梁实秋和他的伙伴们日渐觉悟、感 奋起来。

他们同属于五四一代,思想深处早埋下反叛的种子。

那些时,散处于美国各地的中国留学生,如科泉的梁实秋、闻一多,威斯康辛的罗隆基、 何浩若,明尼苏塔的吴景超、时昭瀛等,接触特别频繁,或者鱼雁往还,或者小规模聚会,认真而且热情地讨论世界国家大势。

经过一段时间的酝 酿后,本就意气相投的一批同学现在更趋向一致。

他们迫切地感觉到育把全体集结起来详细研讨甚而至于组织起来的必要。

几番磋商后,意见取得 了统一,决定聚会成立团体,时间定于当年暑假,地点在芝加哥。

正好在科泉毕业的梁实秋,与闻一多一路结伴东行,途中在芝加哥下车, 以发起人的身份参加了这次盛会。

在芝加哥大学附近一条叫做 DrexeStreet 街上的小旅馆里,一批从各地 赶来的中国留学生聚到了一起。

那家旅馆房子很陈旧,设备很简陋,规模很狭小,但意气风发的青年学子们一个个精神状态极佳。

他们在一起住了 十多天,连日连夜的交换意见,有时心平气和的谈心,有时又脸红脖子粗的争吵,真是各有高见,宏论迭起,大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气概。

会议的议程不同一般,先是无拘无束的充分讨论,充分的发抒个人见解, 在纷坛歧异中求得统一。

这是会议的主要内容,而且完全符合预料地顺利完成了。

讨论的结果,他们在以下三项重大原则上取得了统一:第一,鉴于当时国家的危急的处境,不愿侈谈世界大同或国际主义的崇 高理想,而宜积极提倡国家主义(nationa-1ism)。

第二,鉴于国内军阀之专横恣肆,应厉行自由民主之体制,拥护人权。

第三,鉴于国内经济落后,人民贫困,主张由国家倡导从农业社会进而为工业社会。

思想基本统一后,这才进入成立团体的问题。

建立起能把大家维系为一体的组织,对此大家没有异议;但在为团体定名上却大伤脑筋。

看似小事一 桩,大家却都异乎寻常的严肃认真,一个个脸色凝重、凝思苦想。

据说你一言我一语喧嚷了好几天,最后才勉强确定下来:大江会。

梁实秋解释这 个名称的含义说也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不过是利用中国现成专名象征中国之伟大悠久。

接下来,最后一个会议议程也是最隆重、最神圣、最富于刺激的一幕开始了。

就在这个小旅馆的一个小房间内,大江会举行了成立典礼。

会员们努力抑制着激动心情,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温习着大会誓词。

梁实秋从国内带来的那一面一丈开外的五色国旗,第一次被派上了用场。

悬在正 中央,壮观无比。

会议显得更加隆重严肃。

会议进行列高潮,使许多会员激动得热泪夺眶而出的一项是宣誓。

全体成员齐刷刷地举起拳头,跟着会议 主持者一字一句地齐声念道:余以至诚宣誓,信仰大江的国家主义,遵守大江会章,服从多数,如有 违反愿受最严厉之处分。

热血奔涌,青春飞扬,从此,国家主义成为大江会活动的根本 原则。

那一年,恰逢英国哲学家罗素到美国讲学,道经威斯康辛,梁实秋特邀 了三五好友专程去拜访他。

罗素当年在一般青年学生心目中,无异于一尊新的偶象,具有莫大的权威性。

在社会政治上,他反对狭隘的爱国主义,主张 泯除国界的世界大同主义。

梁实秋他们是怀着类似于朝圣般的心情,请他对大江会的国家主义发表看法指点迷津的。

这次会面从总的情况看也还比 较愉快。

罗素丝毫不摆大学者架子,以平等态度接待了这批年轻人,特别可贵的是,经梁实秋他们再三陈述过自己的观点后,罗素沉吟一阵,终于承 认在中国的现况之下只能有推行国家主义之一途,否则无以自存。

罗索的肯定,对大江事业的推进具有现实意义,梁实秋说:他的论断给了我 们很大的鼓励。

从此,我们就是宣过誓的国家主义者了。

按照梁实秋的说法,大江会不是政党,更不是革命党,亦不是利害结 合的帮会集团,所以并没有坚固组织,亦没有活动纲领,似乎是个纯粹的松散群众团体。

不过,在三二年内,由于罗隆基、闻一多、梁实秋、何 浩若等骨干分子的努力,以国家主义为宗旨的大江事业还是得以蓬勃发展。

很快,大江会的成员增加到三五十人,在海外,就一个单纯的学生团体 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

因此,大江会成立后的第二年,就有联合另一学生团体大神洲举行 年会的动议。

大神洲是继大江会之后成立的又一组织,主要成员有邱椿、刘师舜等清华留美学生,提出的口号同样是基于爱国思想的国家主义。

两个 团体旨趣相近,且其成员又都是清华毕业生,因而联手举行活动就是很自然的了。

但是,如同当时许多各种类型各种性质的社团一样,大的思想原则问 题能够统一,小的具体枝节问题却往往撕掠不清。

大江会与大神洲亦未能免俗,在诸如排座次、定席位等一些小事上,联合一度陷入僵局。

1925 年 3 月份闻一多写给梁实秋的一封信上谈及这类事,读来很有意思: 大江前途之发展,有赖于本年中之活动者甚多。

本年东部年会中之活动不但可以宣传国家主义,而且可以宣传大江会。

大概添加会员,在年会前, 很有限。

年会中大江政策若能实现,定有同志的愿来参加我们的阵列。

然后会员增加了,声势浩大了,大江的根基便算稳固了。

祖同(按即熊祖同,清 华毕业生)有希望得到年会主席,只怕 fraternities 的人出来同他抢。

所以我们应该有一番预备。

我们预备的方法有两种:一、发表大政方针以引人注 意。

二、在 counci-men 方面从事疏通,因为年会主席是要他们同意的。

沈濂翁(按指沈克非,清华毕业生)同老浦(按指浦薛凤,清华毕业生)不知也是否候选员。

若是,则从大江看来,应该集中精力,推出一个人来。

诸人中 祖同自是较为合宜,因一,他是清华同学会长,二,又是大神洲底重要职员,恐怕能得多方面的赞助。

努生(按即罗隆基)却不以为然,他说大江的人都 可以,不必倚轻倚重。

不知你们的意见如何,此事无论如何,暂时只要浦、沈是否候选员,他事不必提及。

请冰心当女代表想无不可。

这种反正是出风头的事。

至于加入大江事, 只好等年会后再讲。

请一樵有机会多和她谈谈大江。

努生到纽约来,颇哄动一时。

现已被选为 Intercolleg- iateCosmopolitanClub 底lnternationaIAssemb1y 底中国代表之一。

代表共 二人,其余一人为光旦。

这种要在国际替中国人争面子的职务,竟都落江宾(按即大江会)人的手里了,确乎是江宾底荣耀。

与大神洲合并恐不能成事实。

因彼等政策太消极,且至如今国家主义的定义还未决定。

不过同他们合作总是有益无损的。

从以上一番披肝沥胆的陈述来看,当年那般年轻学子一方面是多么意气风发、执着于事业;另一方面又是那么天真冲动、稚嫩可笑! 更具体、更实际地标志着大江会活动成绩的,恐怕还要算《大江》季刊的创刊发行了。

一向不喜欢出风头、总以多做些实际工作为满足的梁实秋, 在这方面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他是这个刊物的主编。

从与国内联系出版发行事宜,到组稿编稿发排校 对等各道工序,他无不尽力去做,而且完成得十分出色。

在第一期上,他精心结撰了一篇情词并茂、言简意赅的发刊词,对大江 会的思想原则作了最准确的说明。

比起最初集会时讨论的那三条准则,梁实秋对国家主义内涵的阐释更加切实有力,理论概括也更为准确鲜明。

他 的第一句话首先揭橥大江会与《大江》季刊的根本旨归:我们是一个绝对信仰国家主义的一个结合,发行本刊的主旨即在图谋国家主义在我国之宣传 与实施。

那么,究竟该怎样来定义国家主义呢?他的说法是:国家主义乃中国人民谋中华政治的自由发展,中国人民谋中华经济的自由抉择,中国人 民谋中华文化的自由演进。

简要而详实,全面而深刻,发刊词的最后还对自身行为作了严格规范:我们所最要提倡的一件事,便是气节。

我们所谓 的气节是为主义而死,为国家而死,为正义而死的那种精神。

据说,《大江》季刊在国内发行后,梁实秋主笔的这篇发刊词大有影 响。

友人亲见北大校役抄写,问之则曰‘好极!好极!’又有人粘贴壁间奉为科桌者。

民国大学学生课艺中竟有全段剽袭者。

与此同时,梁实秋又与闻一多策划创办另一文化刊物《河图》。

这又是 由国家主义派生出来的。

按照他们的理解,国家主义是一个包容极富极广的概念,其中有政治的、经济的、思想的内容,同时也该有文化的内容,我 国前途之危险不独政治、经济有被人征服之虑,且有文化被人征服之祸患。

文化之征服甚于他方面之征服百千倍之。

出于这层考虑,他们拟定了一个 计划,在《大江》季刊中倡导全面的国家主义;而在《河图》中,则集中地宣扬中华文化的国家主义。

《河图》者何?河马负图,伏羲得之演为 八卦,作为文字,更进而为绘画等等,所以代表中华文化之所由始也。

此前,他们尚考虑过以雕虫作刊名,但终因嫌其偏而放弃。

那时,他 们两个人都极其努力,自己积极创作外,还到处组织稿件。

到 1925 年春,至少已把四期的稿子全都集齐编定。

极为可惜的是,这份内容洋洋洒洒、集中了各方面精苹的文化刊物却因多种原因未能问世。

1926 年之后,随着大江会不少重要成员在美学习期满相继回国,活动中 心也由国外转移到了国内。

这正是中国社会政治关系最为错综复杂的时期。

现实向他们提出的问题 是严峻的。

如果说,从前他们的活动主要是停留于或文字或口头的宣传倡导;那么,现在社会现实便要逼迫他们涉足于实际的斗争了。

而这种完全迥异于 既往的新的形势要求,显然是这般基本只具有一副擅长形象或逻辑思维大脑的书生所难以胜任的。

比如,在国内诸种政治力量的纵横捭閤间,要求得一线生存之地,对于 他们来说,就是极为艰难的。

大江会一批同人回国之初,仅是在粗知皮毛的情况下,就轻率地选择了李璜、左舜生等为主要成员的醒狮社作为自己的盟 友。

这样,就非常自然地己摆到了与共产主义思潮为敌的可悲地位上。

而李璜等人全系书生之辈,其实际能力甚至连大江会中的罗隆基等人都比不上。

大江会同人很快发现,他们在北京实际处于左右支绌、十分窘迫的境地里。

闻一多回国后写给梁实秋的一封信中,口气虽仍如以住一样坚定,但那种惶 剧矛盾心态殆暴露无遗:国内赤祸猖獗,我辈国家主义者际此责任尤其重大,进行益加团难。

国 家主义与共产主义势将在最近时期内有剧烈的战斗。

我不但希望你赶快回来,并且希望多数同志赶快回来。

我辈已与醒狮诸团体携手组织了一个北京 国家主义团体联合会,声势一天浩大一天。

若没有大批生力军回来作实际的活动,恐怕要使民众失望。

醒狮杜的人如李璜乃一书生,只能鼓吹主义,恐 怕国家主义的实践还待大江。

大约一个多月后,闻一多又写信给梁实秋,报告了一次与共产主义者发 生对抗的趣闻:前者国家主义团体联合会发起反日俄进兵东省大会,开会时有多数赤 魔涵入,大肆其捣乱之伎俩,提议案件竟一无成立者。

结果国家主义者与伪共产主义者隔案相骂,如两军之对垒然。

骂至夜深,遂椅凳交加,短兵相接。

有女同志者排众高呼,痛口大骂,有如项王之叱咤一声商万众皆暗。

于是兵荒马乱之际,一椅飞来,运斤成风,仅 鼻端而已⋯⋯此亦趣闻,不能不与 同志言之浮一大白也。

前一信中,闻一多嘲笑李璜乃一书生,他大概没有想到,他和梁实 秋同样不过一介书生,恐怕还要更不中用些。

后一信里,一场尖锐的冲突,在他的眼睛里也只显得有趣,他那书生的眼光根本不可能对冲突作出更 深刻的洞察。

因之,大江会的活动转移到国内之日,也就是大江事业由兴盛转趋衰落消亡之时。

在闻一多发出这封信几个月后,梁实秋倒是从美国回来 了。

但区区梁实秋,又有何能耐,能够挽大江事业于不坠。

事实上,没有用多久,他们自己都已清楚地意识到了事情的真实形态,懂得了弱水三千只可 取饮一飘的道理,一个个都放弃了从事社会政治实践的奢望,本本分分地转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擅长的领域里去了。

五、白璧德的门徒二十年代末到三十年代,梁实秋在同鲁迅等左翼作家之间进行的激烈论 战中,曾屡次被讥嘲为白璧德的门徒。

其意若曰,梁实秋不过是挟洋人以自重,以洋偶象洋权威装点门面而已。

梁实秋自己对这顶帽子是怎么看待的呢? 首先,他绝对不承认门徒之说。

他经常以能保持人格独立自诩:别人说的话,是者是之,非者非之,心目中不存有偶象。

他衷心佩服胡 适说过的一句话:上帝尚且可以批评,什么人什么事不可批评?即使对于他极其尊重的老师白璧德,他以为也是坚持了这一原则的。

因之,对于左 翼作家的讥评,他一概视之为人身攻击,以非常高做的态度反讽说:左倾仁兄们鲁迅及其他溢我为‘白璧德的门徒’,虽只是一顶帽子,实也当之有 愧,因为白璧德的书并不容易读,他的理想很高也很难身体力行,称为门徒谈何容易!与此同时,他还象鲁迅在历史小说《起死》中塑造的倡扬无是 非观而又亟亟于是非之辩的晓舌的庄周老先生一样,再三洗白自己从不曾迷信盲从过白璧德,说是除了辑合《学衡》上的几篇文字为一册印行,名为《白 璧德与人文主义》外,从不曾大规模的宣扬他的作品,我并未大力宣扬他的主张,也不曾援引他的文字视为权威;有人说我‘奉白璧德为现 代圣人’,这是没有的事,我就人论人就事论事,我反对‘个人崇拜’,我不喜欢‘权威’,我在批评文字里不愿假任何人的名义以自重。

在这个问 题上,他成见尤深的是鲁迅,有一次指名道姓的辩白说:鲁迅从来没有正面和我辩论过,他总是旁敲侧击,枝枝节节的作文章,并且时而称人为‘正 人君子’,时而称人为‘白璧德的门徒’,好象是帽子一经戴上便休想摘去,只好静待游街示众,这种作风大概也是属于绍兴师爷的刀笔一类。

要之, 梁实秋的态度很干脆,对门徒一说坚决予以否认。

其次,他又老老实实的承认自己确实在思想和做人上深受白壁德的影 响:我受他的影响不小,他使我踏上平实稳健的道路,我读了他的书,上了他的课,突然感到他的见解平正通达而且切中时弊,我在学生 时代写的第一篇批评文字《中国现代文学之浪漫的趋势》⋯⋯《文学的纪律》、《文人有行》,以至于较后对于辛克莱《拜金艺术》的评论,都可以说是受 了白璧德的影响。

直到八十年代,他犹不能忘情于半个多世纪前结识的这位老师。

在回答记者提出的影响我的几部书的问题时,把白璧德著《卢 梭与浪漫主义》一书,列为自己受影响最大的八部书之一。

梁实秋以上所说的话非常明确,不仅坦然承认受白璧德影响,而且概括地道出了所受影 响的内容:平实稳健、平正通达。

这八个字,可以说是此后梁实秋终生服膺 的人生格言。

现在,有必要对白璧德其人及其影响于梁实秋的具体情况作一较为详细 的说明了。

白璧德是哈佛大学的著名教授,他的父亲生长于中国的浙江宁波,这使 他有可能较之一般外国学者对中国有更多的感性认识。

事实上,他也的确对中国有一份偏爱。

他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有深入了解,并有着深厚的感情和 浓厚的兴趣。

据梁实秋说,他对东方思想颇有渊源,他通晓梵文经典及儒家与老庄的著作。

单就学识而言,在哈佛学者群中,不能不说他是极出色 的一位。

他的不少著作在美国思想文化界有很大影响,其中较重要的有《文学与 美国大学》、《新拉奥孔》、《卢梭与浪漫主义》、《法国近代文学批评大师》、《民主与领袖》、《论创作精神》等。

他是一个典型的学院派,不写 则已,一写就尽是高头讲章,引经据典,脚注甚多,文笔虽然刚劲,读来却很吃力。

严肃有余,活泼不足。

在思想上,他是一位与时代潮流不合的保守主义学者。

毕生宣扬并 奉行所谓的新人文主义。

在文学上则以新古典主义为旗帜。

梁实秋说他的主张可以一言以蔽之,察人物之别,严人禽之辨。

他强调西哲理性 自制的精神,孔氏克己复礼的教训,释氏内照反省的妙谛,他强调人生三境界,而人之所以为人在于他有内心的理性控制,不令感情横决。

这就是 他念念不忘的人性二元论。

《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孔子所说的‘克已复礼’,正是白璧德所乐于引证的道理。

但 从梁实秋对他业师思想学说的这些阐发里,实在不能不令人产生一个绝大的疑问:难道所谓的新人文主义就新在这些地方吗?又是孔子的克 己复礼,又是释家的内照反省,还有《中庸》的命、性之论,此外再掺和一点西哲的理性自制,于是便做成了一味名叫新人文主义 的高汤,也未免太滑稽了。

难怪白璧德的思想在美国文化界影响尽有,但却终其一生恓恓惶惶无论怎样卖力气推销却总也找不到一点市场,徒落个保 守的结论告终。

然而,使这位新人文主义者大可告慰的是,他在西方落落寡合,在 东方古国却觅到了知音。

不愿被人称为白璧德的门徒的梁实秋,成为他思想学说的忠实继承者,成为白璧德学说中国学派的掌门人。

梁实秋正式同白璧德结识是在 1924 年进入哈佛大学读书后。

他所功读的课程中,有白璧德主讲的十六世纪以后之文艺批评一科。

中国留学生中,给白璧德做过学生的,还有此后成为学衡派主将的吴宓, 梅光迪以及张欣海等。

梁实秋自谦他与白璧德只从游一年,实在是未窥堂 奥。

但是,就在这短短的一年里,梁实秋的思想认识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在 这之前,同那个时代的一切觉醒青年一样,他所拥有的,也主要只是一颗炽热的心灵和无尽的热情。

他怀抱着天真纯洁的憧憬与追求,积极奋发地投身 于伟大的五四青年运动,意气风发地参与了新文化运动。

他曾象饥饿的人扑向面包一样,热烈地向德先生和赛先生欢呼致意;他也曾努力创作 过充满着无限情热的新文学作品。

在那个永远难以忘却、永远值得后人珍视向往的时代里,他也留下了虽然不算突出却也相当鲜明的风姿。

然而,我们必须看到,梁实秋在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中的一切活动, 又始终是在他独特的家庭教养和个性气质的具体背景下展开的。

这使他在社会一旦出现转折时便立即回到自己固有的生活逻辑中来。

我们常说五四时代精神,不错,那个时代确实表现出一种旷古未有的精 神特征。

不过,正如我们已从后来历史发展看到的那样,这种时代精神的爆发只是一个极短的历史瞬间。

一时间,历史似乎集中起了无数人的意志和信 念,象电光石火一般,爆发出了耀眼的光辉。

一待这一瞬间消失,那体现了时代精神的集中意志也不复存在;当历史再度恢复到常态的时候,那曾 经非常统一、曾经振臂高呼过同一口号的无数人,也都纷纷如大梦初醒一般,逐渐回复到自己的生活轨道,开始了方向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人生追求了。

这以后,整个社会分化成无数集团和单位更小的实体,很多人以 集团的意志为意志,自觉地将自己统一于集团的利益之中;还有些人,始终坚持以自己的意志为意志,同样认真地思索着、探求着、行进着。

梁实秋在五四时代之后的一切行为,正是按照这个历史逻辑演进的。

他极其珍重独立人格,因而,他没有参加任何政治集团,所以他后来同五四精神发生疏离也就不是社会政治的原因。

在他的天性中,似乎有一种对秩序理性稳健的天然偏爱。

他当然更喜欢尽善尽美的合理 和美满,但当尽善尽美不会成为可能时,就宁愿退而求其次:可以不那么尽善尽美,却绝对不能彻底的破坏殆尽。

本书前面谈到的一个细 节,对认识梁实秋的这种性格是不可忽略的:五四中,一部分学生冲进他的宿舍,要和同宿舍的章宗祥的儿子算帐,毫不讲理的捣毁了章宗祥儿子的床 铺。

对此他说我回来看到很有反感,觉得不该这样做。

以后不久,他讲到自己的另几句话同样值得注意:那时候学力未充,鉴别无力,自己并无 坚定的见地⋯⋯幸而,由于我的天生的性格,由于我的家庭的管教,我尚能分辨出什么是稳健的康庄大道,什么是行险徼辛的邪恶小径。

可以说,几乎就在五四高潮过后;梁实秋就开始了对五四运动、对自己 思想行为的反思。

自然,反思并不等于否定,而是用一种新的价值尺度重新加以评估和衡量。

就在这种新的价值尺度的最后确立过程中,白璧德的思想 学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正是由于听了白璧德的讲课,并进而读了他的主要著作后,粱实秋对自 己以前的信念发生了彻底的动摇。

对此,他直言不讳地说过:自从听过白璧德的演讲,对于整个的近代文学批评的大势约略有了一点了解,就不再对 于过度浪漫以至于颓废的主张象从前那样心悦诚服了,觉得他很有见解,不但有我们前所未闻的见解,而且是和我自己的见解背道而驰。

139 他把怀疑的触角伸延到了刚刚经历过的新文化运动,说:我平夙 心中蕴结的一些浪漫情操几为之一扫而空。

我开始省悟,五四以来的文艺思潮应该根据历史的透视而加以重估。

综合地看,梁实秋从白壁德学说中受 用最大的不外两点。

首先,在人生观上,梁实秋最感兴趣的,是那种以自我克制为特征的理性人生,也就是所谓的新人文主义。

他倡扬白壁德的主 张说:他重视的不是 elamrital(柏格森所谓的‘创造力’)而是elanfrein(克制力)。

一个人的道德价值,不在于做了多少事,而是在于有多少事他 没有做。

白壁德并不说教,他没有教条,他只是坚持一个态度——健康与尊严的态度。

品评一个人,不看他做了什么,做了多少;而主要是看他没做 什么,粱实秋的这个说法真是新鲜之至!由此可以看出他把理性和克制推到了多么尊崇的地位。

其实,他的理想说穿了也简单,不过就是中国 一部分自由知识分子梦寐以求的那种法规严明、秩序健全的民主社会。

在这种社会里,人人享有自由,人人可以充分发挥个性,同时又人人都有文明教 养,文质彬彬,行为合度。

于是,社会发展进步,个人自由幸福,皆大圆满, 两蒙共休。

其次,在文艺观上,梁实秋公开申明不赞同浪漫,主张智慧、理念、 典雅,也就是所谓的新古典主义。

由于反对文艺上的浪漫主义,所以势必触及浪漫主义的祖师卢梭。

在美国,据说白壁德反对卢梭是出了名的。

他 不管针贬批评什么思想,最后总是偏颇的记到卢梭的账上,似乎卢梭成了世间一切罪恶的总根似的。

美国有家报纸曾据此专门刊登过一幅漫画,画面上是自壁德匍匐在地,揭开床单朝床底下惊恐地窥探,看是否卢梭藏在下面。

在这一点上,梁实秋正好与白壁德同调,同样是一个狂热的卢梭反对者。

一般地讲,他写文章是挺平和、挺理智的,就是一讲到卢梭,便不免立即尖 酸刻薄起来,幽默、俏皮、挖苦,讽刺⋯⋯应有尽有。

譬如,他甚至说过这样有失理智的话:一个最无行的文人说过:‘我不一定比别人好,但是我 和别人不同’(按这两句话出自卢梭《忏悔录》)。

简单说,这就是立异。

处心积虑 的要和别人不同,只有倒行逆施的一个方法:别人用两腿行走,我用两手来爬;别人要美德,我要的是缺德;别人的头发一月剪一次,我三年也不剪一 次;别人终身娶一次,我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娶一个;别人生了孩子,自己养育,我生了孩子送进孤儿院去;别人做事有所忌惮,我做事无法无 天⋯⋯白壁德反对浪漫主义,止于卢梭;梁实秋反对浪漫主义,又大大地有所 发挥,创造社的郁达夫便不幸成为他批判浪漫主义文艺思潮时的祭品。

1926年初,梁实秋写了一篇文章(请注意,此时他与创造社尚无丝毫抵牾,至少 表面的友谊关系尚未破裂),不待明眼人也会知道,他文中来势不善的一段话便是针对郁达夫的:近来小说之用第一位代名词——我——的,几成惯 例。

浪漫主义者对于自己的生活往往要不必要的伤感,愈把自己的过去的生活说得悲惨,自己心里愈觉得痛快舒畅。

离家不到百里,便可描写自己如何 如何的流浪;割破一块手指,便可叙述自己如何如何的自刹未遂;晚饭迟到半小时,便可记录自己如何如何的绝粒⋯⋯。

不久之后,这种含沙射影的 含含混混索性也不要了,变成了直接了当的公开攻讦:譬如郁达夫先生一类的文人,报酬并不太薄,终日花天酒地,过的是中级的颓废生活,而提起 笔来,辄拈酸叫苦,一似遭了社会的最不公的待遇,不得已才沦落似的。

这是最令人看不起的地方。

就事论事,并没招惹梁实秋的郁达夫遭此非议, 其曲在梁。

然而我们又不能不看到,一向宽厚温和待人的梁实秋确也不是人身攻击,他是从自己的价值尺度出发,揭示一种文学现象和社会现象。

而 且从或一角度看,他所描述的郁达夫种种,也真的是难以否认的事实。

1926 年 7 月间,在美国学习了整整三年的梁实秋,正是以这种迥异于去 国时的新的精神状态回到中国的。

当他乘坐的麦金莱总统号徐徐抵达上海吴淞口时,不禁感慨万千。

同三年前相比,眼前的祖国固已物是人非;再 想想自己,也迥非往日之我。

身当此际,他想到的应该是古人这样的诗句吧: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 对此可以酣高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