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沧桑悲欢 梁实秋传 > 第五章青岛鸿爪

第五章青岛鸿爪

2025-04-03 08:02:51

(1930—1934)一、青岛印象 梁实秋在上海的生活极不轻松,他十分不情愿地被卷入了一场分不清是 政治还是学术的激烈争斗,深以孤立无援为苦,心里总有一种被包围的感觉。

当时,有人对徐志摩说:有人在围剿《新月》,你们为什么不全力抵抗?徐志摩回答:我们有陈西谨梁实秋两个人来应付,就足够了。

梁实秋对 徐志摩的掉以轻心深为不满,抱怨说:我是独力作战,《新月》的朋友并没有一个人挺身出来支持我。

更令他烦恼不堪、无所措手足的是,论争之中和其后,他还经常遭到人 身攻击,比如,有人写文章说亲眼看见我坐自用汽车到大学去授课,也有人捏造小说描写我鎯铛入狱向杜某乞援才得开释(按:前者见署名刘刺 的《关于梁实秋自称无产阶级的一点更正》一 文,载 1930 年 5 月 1日《萌芽》 第一卷第 5 期社会杂观栏;后者见一度左倾的叶灵凤小说《梁实秋》, 载 1929 年 12 刀 15 日《现代小说》第 3 卷第 3期)。

更有的小报(自称为 工人所办的小报)登些不堪入目的狠亵文字来污辱戏。

尤有甚者:居然有人半夜三更幻。

电话到我寓所,说有急事对我谈话,于问清我的身份之后 便破口大骂一声而把电话挂断。

种种意料所不及的打击和困扰,使梁实秋心力交瘁,穷于应付。

而他把这一切困扰的来源,统统归之于左翼仁兄。

梁园虽好,然非久居之地。

厌倦了文坛争斗的梁实秋渐萌退志。

从事文 艺活动,他未尝不知以沪上为最佳,然奈其尘嚣太甚何!适于此时,正在受命筹建青岛大学的杨振声先生亲自来到上海劝驾,邀 请梁实秋和闻一多去青大分别主持外文系和国文系的工作。

杨先生的话很能打动他们的心:上海不是居住的地方,讲风景环境,青岛是全国第一,二 位不妨前去游览一次,如果中意,就留在那里执教,如不满意,决不勉强。

梁实秋十分欣赏这‘先尝后买’的办法,于是在 1930 年夏天与闻一 多真的联袂到达青岛进行考察。

在青岛,他们所进行的总共就是半日游览和一席饮宴,结果是立即接受了青岛大学的聘书。

青岛给了他们良好的第一印象—— 青岛大学是新设立的,校址在从前德国的万年兵营。

学校处于草创阶段,所以人事设备可以自由安排,没有牵制。

学校筹备主任、是德望俱隆的 蔡元培先生。

出任第一任校长的杨振声先生是五四时代的健将,以中篇小说《玉君》驰名文坛。

这位山东藉的前辈给予梁实秋和闻一多以极好的印象: 他身材修长,仪表甚伟,友辈常比之于他所最激尝的名伶武生杨小楼。

而且谈吐风度又温文尔雅,不似山东大汉,一眼望去就知道是个值得信任、 容易共事阳人。

青岛的自然形胜更是名不虚传。

在半日游览中,梁实秋和闻一多得 以亲身领略了个甲风光。

那天,他们从所下榻的中国旅行社出发,分乘两辆马车,观光海滨公园、汇泉浴场、炮台湾,还看了湛山、第一公园、总督府。

所到之处,到处整洁宽敞,绿树红瓦、参差掩映。

两个好朋友坐在车上,一路之上不断地相对感叹:我们中国的大好河山真是令人赏玩不尽,德国人 在此地的建设也实在是坚实可观,中间虽然经过日本的窃据,以后我们纵然要糟蹋怕一时也糟蹋不完。

对孔孟之邦的民情世风,梁实秋也再三击节赞赏。

他居然发现青岛 的斗筲之民也能知礼,不禁惊为平生得未曾见。

他津津有味他讲述那天游览时的亲身经历说:这一行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那两个车夫,山东大汉, 彬彬有礼,一多来自武汉,武汉的脚行车夫之类的那股气焰他是深知的,我在上海住了三年,上海的脚行车夫之类的那个风度我也是领教够了的,如今 来到孔孟之邦,居然市井斗宵之民也能知礼,令人惊异。

举一个例:车在坡头行走,山上居民接水的橡皮管横亘路上,四顾无人,马车轧过去是没有问 题的,一但是车夫停车,下车,把水管高高举起,把马车赶过去,再把水管放下来,一路上如是折腾者有三数次,车夫不以为烦。

若在别的都市里,恐 怕一声叱喝,马车直冲过去,说不定还要饶上一声:‘猪猡’!半天的游览,梁实秋和闻一多都披刺激得精神震奋、喜不自胜。

为纪念 此行,在一家吴服店,他们各选购了一件衣服。

梁实秋的是一件和服:宽袍大袖,饶有古意;闻一多则以一件缀满了花蝴蝶的衣服归遗细君。

现在,他们的态度都已经十分鲜明:青岛的山光水色大可托付此生!事后,粱实秋甚至在一篇诗情郁勃、旅旋优美的文章中不无夸张地抒发 他此行的感触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天堂我尚未去过。

《启示录》所描写的从 天上上帝那里降下来的圣城耶路撒冷,那城充满着上帝的荣光,闪烁象碧玉宝石,光洁象水晶。

城墙是碧玉造的,城门是珍珠造的,街道是纯金的。

珠光宝气,未能兔俗。

真不想去。

新的那路撒冷是这样的,天堂本身如何,可想而知。

至于苏杭,余生也晚,没赶上当年的旖旋风光。

我知道苏州有一 个顽石点头的地方,有亭台楼阁之胜,网师鱼隐,拙政灌园,均足令人向往。

可是想到一条河里同时有人淘米洗锅刷马桶,不禁胆寒。

杭州是白傅留诗苏 公判牍的地方,荷花十里,桂子三秋,曾经一度被人当作汴州。

如今只见红男绿女游人如织,谁有心情看浓妆淡抹的山色空濛。

所以苏杭对我也没有多 少号召力。

我曾梦想,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安然退休,总要找一个比较舒适安逸的 地点去居住。

我不是不知道随遇而安的道理。

树下一卷诗, 一壶酒,一条面包—— 荒漠中还有你在我身边歌唱—— 啊,荒漠也就是天堂!这只是说说罢了。

荒漠不可能长久的变成天堂。

我不存幻想,只想寻找 一个比较能长久的居之安的所在。

我是北平人,从不以北平为理想的地方⋯⋯窃以为真正令人流连不忍去的地方应推青岛。

瞧!梁实秋对青岛寄予多大的信任! 反过来说,青岛确也没有辜负多情诗人对她的那满腔热望。

暑假过后,梁实秋如期而至。

随同他一起来到的,还有夫人程季淑和两个女儿(梁文茜、梁文蔷)、一个儿子(梁文骐)。

看来,他似乎真有在这美丽的海滨城市终 老此生的意思了。

那些时,他兴致勃勃,精神状态极佳。

通过更加深入的观察、体验,他进一步领略到一种新的生活滋味。

象天天都能看到的无限辽阔 的大海一样,他的心胸也变得特别廓大、开朗、舒展,明净起来。

青岛美,美在水,梁实秋居住较久之后,深深体验到了这一点。

汇泉一 带的海滩,宽广而平缓,梁实秋经常偕同妻子儿女来此游泳。

游得稍感疲乏时,就爬到海滩上,懒洋洋地躺在太阳底下,反正地晒,直晒得两面焦,然 后再扑通一声下水,冲凉了再晒,如是反复多次,最为惬意。

如果不忙着自己享受,冷眼打量一下四周,也会看到今人十分感兴趣的 情景:海滩上一个个一双双的玉体横陈⋯⋯其中有佳丽,也有老丑。

玩得最尽兴的莫过于夫妻俩携带着小儿女阖第光临。

小孩子携带着小铲子小耙子 小水桶,在沙滩上玩沙土,好:象没个够。

在这万头攒动的沙滩上玩腻了,缓步踱到水族馆,水族固有可观,更妙的是下面岩石缝里有潮水冲积的小水 坑,其中小动物很多。

如寄生蟹,英文叫 hermitcrab,顶着螺蛳壳乱跑,煞是好玩。

又如小型水母,象一把伞似的一张一阖,全身透明。

孩子们利用他 们的小工具可以罗掘一小桶,带回家去倒在玻璃缸里玩,比大人玩热带鱼还兴致高。

看到这番生趣盎然的景观,相信即使是一个最悲观的厌世主义者, 也会情不自禁地油然生起生活的热情。

闻一多初到青岛时,即赁居于汇泉,大海近在咫尺。

推开屋门即可见平 坦广阔的海滩。

月白风清之夜,大海涨潮,海水冲上沙滩,又急剧地消退,轰隆呜咽,往复不已。

梁实秋听过几次后,不禁愀然动容,正襟危坐曰那 就是观音说教的海潮音。

又想到当年英国诗人阿诺德在多泱海峡听惊涛拍岸时所引发的感触,此情此景大概仿佛。

可惜闻一多未能领会及此,反 以为这无穷无尽的波涛撞击的声响,单调得令人心烦。

梁实秋实在不懂连闻天籁都不动心,那世间还有什么音响足资欣赏呢?闻一多正色回答说:要想听人世间最美妙的音乐,莫过于夜阑人静,微闻妻室儿女从榻上传来 的停匀的一波一波的鼾声,那时节我真个领略到‘上帝在天,世上一片宁谧安详’的意境。

两位诗人虽兴致有别,但不能不说,他们都是自然与生活 的真正会心人。

对有别于全国其它地方的山东民风,梁实秋经过深入的观察,也有了进 一步的了解。

他对山东人很有好感,以为一般山东人的特性是外表倔强豪迈,内心敦厚温和。

他还反复申论说:官场中人,大部分肉食者鄙,各 地皆然,固无足论。

观风问俗,宜对庶民着眼。

青岛民风淳厚,每于细民中见之。

我初到青岛,看到人力车夫从不计较车资,乘客下车一律付与一角, 路程远则付两角,无争论者。

这是全国所没有的现象。

有人说这是德国人留下的无形的制度,无论如何这种作风能维持很久这便是难能可贵。

青岛市面 上绝少讨价还价的恶习。

虽然小事一端,代表意义很大。

可笑的是,嗜好美食的梁实秋以为饮食人道也是青岛的好。

这却不能不 说有些爱屋及乌了。

青岛濒海,自然海鲜种类繁多,有品皆备。

梁实秋不厌其烦,一一加以领略,大遂口腹之欲,自谓为平生快意之事。

这还可以理解。

令人奇怪的是,他把青岛的牛肉也推为全国第一,就不免是个人的一隅之见了。

他有一番描述,读来有声有色,形神俱佳:说来惭愧,饮食之人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总是不能忘情口腹之欲。

青 岛好吃的东西很多。

牛肉最好,销行国内外。

德国人佛劳塞尔在中山路开一餐馆,所制牛排我认为是国内第一。

厚厚大大的一块牛排,煎得外焦里嫩, 切开之后里面微有血丝。

牛排上面覆以一枚嫩嫩的荷包蛋,外加几根炸番薯。

这样的一份牛排,要两元钱,佐以生啤酒一杯,依稀可以领略樊哙饮酒切肉 之豪兴。

内行人说,食牛肉要在星亚不是出于自愿,而研读杜甫则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曾用两年多的时间苦心搜集到六十多种杜诗版本(按:后来 皆毁灭于大陆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部仇兆鳌的《杜诗译注》一直跟了他五十年,都被翻烂了。

全部一千三百四十九百杜诗,他全部圈 点了一遍。

举凡仇注、钱注、朱注、九家注,千家注等等,他莫不耳熟能详,且能洞烛其利弊。

为什么会如此钟情于老杜?梁实秋也有自己的理由;我想大家都会同 意,喝茶要喝好茶,饮酒要饮好酒,为什么读书不读第一流的作品呢?他依据试金石学说拟定了一个判断作品优劣的标准:以五十年为期,经 过五十年时间淘汰而仍不失其阅读价值者斯为佳作。

照他看来,杜诗的价值恐怕就不是五十年的问题了。

这一时期,他平生一项最为人所钦仰也是规模最为浩大的工程—— 翻译莎士比亚全集——也正式展开了。

这一几乎耗掉了他大半生岁月的纪念碑似的事业,正是在青岛举行了奠基礼。

还是他到达青岛不到半年,任事于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按:即美国 庚款委员会)翻译委员会的胡适,雄心勃勃地制订了一个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计划。

胡适物色的人才共五人,他们是闻一多、徐志摩、陈西滢、叶公超 和梁实秋。

在给梁实秋的信中,可见胡适设想十分美满:编译事,我现已正式任事了。

公超的单子已大致拟就,因须补注版本,故尚未交来。

顷与 Richarol 谈过,在上海时也与志摩谈过,拟请一多与你,与通伯、志摩、公超五人商酌翻译 Shakespeare 全集的事,期以五年十年,要成一部莎氏集定 本,⋯⋯最要的是决定用何种文体翻译莎翁。

我主张先由一多、志摩试译韵文体,另由你和通伯试译散文体。

试验之后,我们才可以决定,或决定全用 散文,或决定用两种文体。

对这一庞大计划,梁实秋从一开始态度就是十分积极的。

他不仅明确答 应承担一部分任务,并且热情地拟定了八条具体计划,得到了胡适的首肯。

梁实秋生命史上极其壮丽辉煌的诗章开始了,从此,他的个人命运将注 定和伟大的莎士比亚的英名联系在一起,伴他走完漫长的人生旅途。

应该说,他没有愧对朋友的期望。

他以难以置信的毅力和耐性年复一年地工作着。

特 别当闻一多、徐志摩等小试身手便都纷纷放弃了翻译计划后,他独任艰巨,一个人默默地把全部任务承担了起来。

在工作进行中,他曾经轻轻叹喟:译事中的困难真是一言难尽。

可是,他挺了过来。

对于莎士比亚,他原先并没有太大的兴趣,而且三十七部 莎剧也并非全是杰作,译者需有耐性。

可是,他没有因此而气索、夺志。

当他一个人奋力搏击时,胡适说俟译完莎翁全集亲为他举行盛大酒会以为 庆祝。

他感谢朋友的鼓励,可是又深知未来的一切未可逆料,庆功宴会之前的漫漫征程将布满荆棘。

由那时起始,过了六、七年,他译出了莎翁的八 部戏剧,其中包括四部悲剧、四部喜剧,又过了近三十年,才终于译完包括诗集在内的莎士比亚全部作品。

可以说,翻译这部全集,成了对梁实秋生命 意志的一种严重考验,结果表明,他经受性了这一考验。

或许由于这项工作在他全部事业中所占地位太重要了,所以他终生都念 兹在兹、始终不能释然于怀。

晚年时,他回顾平生,感慨万端,深以能在有生之年完成这项工作为幸事。

对于给予他巨大精神和物质支持的人们深表敬 意。

他提到了三个人:第一是胡适之先生的倡导。

他说俟全部译完他将为我举行盛大酒会以为庆祝。

可惜的是译未完而先生遽归道山。

第二是我父 亲的期许。

抗战胜利后我回北平,有一天父亲扶着拐杖走到我的书房,问我莎剧译成多少,我很惭愧这八年中缴了白卷,父亲勉励我说:‘无论如何要译完它’。

我闻命,不敢忘。

最后但非最小的支持来自我的故妻程季淑,若 非她四十多年和我安贫守素,我不可能顺利完成此一工作。

能够展示梁实秋工作实绩的,还有 1934 年南京中正书局出版的两本书。

一是《文艺批评论》,是一本系统介绍西洋文艺批评史的论著;另一本是他的《偏见集》。

《偏见集》是梁实秋的第三本文论集,共收入《文学与革命》、《文学 是有阶级性的吗?》、《现代文学论》、《文学与科学》、《人性与阶级性》等三十多篇论文与杂感。

一部分写于同鲁迅等左翼作家论争时期,另一部分 则是他 1932 年 11 月后主编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时写作的。

这是一本全面、系统倡扬人性论的著作,对于考察、认识梁实秋的文艺思想乃至 社会政治思想,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除掉论辩文字,《偏见集》在文学理论上的正面建树,颇能显示出梁实 秋的水平。

集内诸如《科学时代中之文学心理》、《现代文学论》、《诗的将来》、《文学批评的将来》、《谈十四行诗》等文章,正面立论,深入阐 述,旁征博引,极能反映出梁实秋在文学理论上的深厚造诣。

尤其他擅长于西方文艺史和文艺理论的特点更为突出。

譬如,他在《文学与科学》一文中, 有一处是对中国文学的宏观考察,持论便极为精采。

那是他力辟中国科学落后,但文学却优于外国论点的。

梁实秋根据中国的文学自有其特殊的 历史背景及民族心理的根据,故亦自有其特殊的文学形式及精神的道理,否认不同民族之间的文学有优劣之分。

文章如仅做到这一层,应该说问题也 算弄明白了。

但梁实秋的过人之处在于他不会停留于问题的表层上,他还要向更纵深处挺进,把中国文学优于外国文学论调的荒谬本质也全都刨出 来。

这时,他转而提出了一个问题:中国是不是比外国特别的尊敬文学?他就此作出的回答是精彩的,在理论与现实意义上都使原先那个论题得以大 大深化:我以为我们中国素来只是利用文学,并不曾尊敬文学,至少不曾象外国 人那样尊敬文学。

中国民族是很注重实际生活的,与实际生活的关系稍疏远的一切事物,都是比较的被忽视。

儒家的哲学,讲究的是如何修身齐家治国 平天下,始终就没有文学理论。

儒家的文学观念完全是建设在实用主义上面的,并且亦薄弱得很。

传统的儒家思想是以为文学作品乃雕虫小技,壮夫 不为的,吟诗填词乃是名士的勾当,而名士是另成一阶级的,社会对于名士阶级只有冷淡嘲笑,并无半点尊敬。

诚然,中国不是没有好的文学作 品,班、马、庄、骚、李、杜、韩、柳,的确是美不胜收,为人传诵。

但是我们要认清,中国的文学家和外国文学家的遭遇是不可同年而语的。

外国文 学家先受贵族君王的荫庇,后又有广大的读书社会所拥护,所以文学天才都有表现天才的闲暇与机会。

而在中国,虽历代帝王亦偶有延揽人才的举功, 而我们可以断言,大部分的第一流中国文学作者都是遭受朝廷贬谪或受生活逼迫而不得已以文学自遣罢了。

中国第一流的文学作品并不曾享受社会上普 遍的尊敬与赏识。

中国文学特别的富于消极出世的思想,特别的富于怨艾悲伤,特别的缺乏鸿文巨制,正足以表示出文学在中国的遭遇是如何的坎坷! 就在一问一答之间,在作者引导下,读者的思路暗暗发生了转移,透过表层,突入到了问题更深层次:原来,优劣之分还是有的。

问题在于,究竟是孰优孰劣! 在每个人神经都显得特别敏锐的三十年代,梁实秋预料到,他的《偏见集》的出版定会招来一些反响。

事实正是这样。

书出后的两个月,陈望道主 编的《太白》创刊号上,刊出了周木斋《对于梁实秋<偏见集>的偏见》一文。

周文道:《偏见集》的书名,似乎在表明书的内容原是些偏的意见,这 些偏见都不值得一驳。

既云不值得一驳,而又认真著文反驳,无怪梁实秋读后大不服气。

日后他向人倾诉道:我记得这位陈望道先生(按:梁实秋此处记忆有误)说我根本没有见,谈不到偏与不偏。

这真是干净利落的手法。

不过果无所见, 又何劳评论呢?对于这位先生之不惮烦我还是很感谢的,后来有人告诉我这位先生有他的政治背景,那么也就不足怪了。

鉴于争论系由书名为引线, 梁实秋特别对偏见二字加以解释道:名为偏见,以别于那些奉外国的‘文艺政策’而宏宣正法者流的大作。

又过了两个多月,天津的《国闻周报》上发表了当时还是大学生的李长之的一篇文章:《梁实秋著<偏见集>》。

文章对梁实秋的一些观点,虽同样 不客气地予以否定,但梁实秋这次非但不动怒,反而对作者表示敬意。

因为他认为,李长之的批评是真正的文艺批评,而且也是实事求是,充分说理的。

他衷心的欢迎这种批评说:第一篇对《偏见集》下严正批评的是李长之先生,那时候他还是一位大学的学生,他的文章登在天津的某一期《国闻周报》 上⋯⋯他批评我的主要论点是:我的批评文字缺乏哲学系统。

他是治西洋哲学的,尤其是康德的哲学,所以特别注意哲学系统。

他批评得对,我确是缺 乏哲学系统。

我开始反省。

因为有了这段文字姻缘,后来又经闻一多介绍,梁实秋与李长之还成了知交。

梁实秋为《太白》攻击他的偏见耿耿于怀,满心不舒服。

平心而论, 他的有些文章,特别是那些政治色彩更强些的杂感,确实存有严重的偏见。

比如在《主与奴》一文中,他摘引了一个外国人的文字,显而易见地表现出 了个人的社会立场。

那段文字说:一个社会主义者,手持红旗,大踏步走进天堂之门。

打倒贵族!他大喊。

人人平等。

这时节已故的马克思忽然走出来了,拈着胡须,若有所思。

这个社会主义者便立刻双膝落地,额角着土。

啊,主人啊!他叫。

啊主人啊,主人!在讲述完这个小故事后, 梁实秋在末尾画龙点睛地加上了一笔:这一个社会主义者,他若是肯劳玉趾,到我们中国来走一遭,尤其是上海,恐怕也有人喊他做主人。

梁实秋做人讲究恕道,不为己甚,但此处则锋芒毕露,表现出一种杀伐 气象,恐怕又不止于偏见问题了。

三、酒中八仙与其它一个真正热爱工作、热爱事业的人,必定同时也热爱生命,热爱生活。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份生活,这里的区别在于,不管什么时候,较之一般人,真懂得生活、热爱生活者总善于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因而也就能获 得更多远非所有人都能获得的享受。

在青岛,梁实秋的工作是出色的,同时,他的生活也是高质量的。

梁实秋极重友情,他以为,朋友间不管是谑浪笑傲,或是静室晤对,只要确乎是心心相印的良朋佳侣,都可以从中体味出沁人心脾的情致,从而大 大增加生活的乐趣。

他在青岛来往最多、关系也最亲密的,自然还要首推闻一多。

那时候, 闻一多正醉心于中国古籍的整理与研究。

梁实秋常去找他聊大。

在闻一多的宿舍,梁实秋看到的活脱是一副诗意盎然的图画:他的书房中参考图书不 能用‘琳琅满目’四字来形容,也不能说是‘獭祭鱼’,因为那凌乱的情形使人有如入废墟之感。

他屋里最好的一把椅子,是一把老树根雕刻成的太师 椅,我去了之后,他要把这椅上的书搬开,我才能有一个位子。

正是在这么一堆废墟中,梁实秋坐着那把老树根雕刻成的太师椅, 与老朋友平静的谈道论文。

他们友情笃厚、经历相似,水平相埒,相信一定有说不完、扯不断的话题;丰富的大千世界的人事诸相,丰富的精神世界的 曲折波澜,一定会是他们永远谈不尽、参不厌的公案。

离开了新月社的老朋友,独处于荒陬海岛,他们有时会感到孤寂,免不 了要追忆往昔的岁月。

这时,他们就会停止谈话,整个身心都沉没于那如浓酒、如暗夜般的寂静中。

其实,朋友们并没有忘记他们。

就在他们刚到青岛不久,徐志摩即给梁实秋一封信,要他帮着挤闻一多写诗。

信是很动感情的: 一多非得帮忙近年新诗多公影响最著且尽有佳者多公不当过于韬晦《诗刊》始业焉可无多即四行一首亦在必得乞为转白多诗不到刊即不发多公奈何 以一人而失众望兄在左右并希持鞭以策之况本非驽特懒惫耳稍一振蹶行见长空万里也催稿的结果是闻一多写出了那首内容十分扑朔迷离的《奇迹》。

这 可能是闻一多集中最难解读的作品了。

诗的开头就让人感到突兀:我要的本不是火齐的红,或半夜里桃花潭水的黑,也不是琵琶的幽怨, 蔷薇的香,我不曾真心爱过文豹的矜严,我 要的婉变也不是任何白鸽所有的。

我要的本不是这些,而是这些的结晶,比这一切更更神奇得万倍的一个奇边! 中间的一段也很费猜——可也不妨明说,只要你—— 只要奇迹露一面,我马上就抛弃平凡 我再不瞅着一张霜叶梦想春花的艳,再不浪费这灵魂的 膂力,剥开顽石来诛求白玉的温润,给我一个奇迹,我也不再去鞭挞着丑,逼他要 那份背面的意义;实在我早厌恶了 这些勾当,这附会也委实太费解了。

诗的结尾更奇特,纯是一片痴情的想象——⋯⋯愿这蜕壳化成灰烬, 不碍事,因为那,那便是我的一刹那一刹那的永恒—— 一阵异香,最神秘的肃静(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律早被喝住,时间也止步了),最浑圆的和平⋯⋯ 我听见阊阖的户枢砉然一响, 传来一片衣裙的綷縩——那便是奇迹—— 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机敏如徐志摩,接读此诗后,尽管兴高采烈的说:一多竟然也出了‘奇迹,这一半是我的神通所致,因为我自发心要印《诗刊》以来,常常自己 想一多尤其非得挤他点儿出来,近来睡梦中常常攥紧拳头,大概是在帮着挤多公的奇迹!但究其实,他对此诗也并不真正理解,对诗中一再吟叹的奇 迹究何所指,更是茫然如坠烟雾中。

唯有梁实秋,才是闻一多的真正知音。

可以说,他们的相互了解,已经 深入到了彼此的心灵世界。

比如,梁实秋注意到了闻一多到青岛不到一年,就把妻室儿女送回了老家,一个人独居。

他虽然声称不知道个中原因, 但实际他是知道的。

闻一多的封笔之作《奇迹》写出来后,他立即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那是一多在这个时候在情感上吹起了一点涟漪,情形并不太严 重,因为在情感刚刚生出一个蓓蕾的时候就把它掐死了,但是在内心里当然是有一番折腾,写出诗来仍然是那样的回肠荡气。

话尽管说得温和含混, 但真实情况还是基本清楚的。

回顾与闻一多的友情,梁实秋内心异常复杂。

他神往于在水木清华园中 的学侣岁月,怀恋共同留学美国的游子生涯,珍惜在青岛大学的密切交往。

算起来,他八十多个春秋的漫长生涯中,倒有五分之一的时光,而且是人生 最美好的时光,是同闻一多共同度过的。

这种不寻常的经历,使他对这位老友终生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或许正因为这种原因,抗战以后,他对两人分 别走了不同道路倍感惆怅。

谈及闻一多在学者诗人之外又成了一位斗士时,他说过这么几句话:闻一多如何成为‘斗士’,如何斗,和 谁斗,斗到何种程度,斗出什么名堂,我一概不知。

话语中许多不易明辨的复杂感受显而易见。

在朋友中间,梁实秋有时会显得非常恢谐有趣。

当谈人谈到无可再 谈的时候,他就会谈鬼。

如有人怕鬼,他就会豪爽地声言鬼不足畏:如果人死为鬼,我早晚也是一鬼,吾何畏彼哉?他告诉友人,还在清华读书时 他就专门和鬼作对,尽管不敢说自己有雄者吾有利剑,雌者纳之的豪情,但要之是两个字:不怕。

一次冬夜与两个同学出校门买白薯,竟特意就近 觅一所坟园,席地环坐,分食白薯。

在白杨萧萧,荒草没径的坟墓中坐了半夜,结果是鬼被吓退。

梁实秋不信鬼而又喜谈鬼,于是便有好事者登门求教。

青岛大学的一位 朋友有一次找到他,说李太白曾经降坛,题诗一首而去。

梁实秋要过那首诗看了看,不禁失笑,认为词句肤浅平仄不调,断定那个诗鬼是冒牌 货。

朋友不服,两人遂生争议。

梁实秋表示愿意去会晤那位鬼诗人,朋友同意。

梁实秋记述那次经历说:那一天月明风清,我到了他住的第八宿舍, 那地方相当荒僻,隔着一条马路便是一片乱葬岗。

他取出沙盘,焚香默祷,我们两人扶着乩笔,俄而乩笔动了。

二人扶着乩笔,难得平衡,乩笔触沙, 焉有不动之理?可是画来画去,只见一团乱圈,没有文字可循。

朋友说:‘诗仙很忙,怕是一时不得分身。

现在我们且到马路那边的乱葬岗,去请一位闲 鬼前来一叙。

’我想也好,只要是鬼就行。

我们走到一座墓前,他先焚一点纸钱,对于鬼也要表示一点小意思。

然后他又念念有词,要我掀起我的长袍 底摆,作兜鬼状,把鬼兜着走回宿舍。

我们再扶乩,乩笔依然是鬼画符,看不出一个字。

我说这位鬼大概不识字。

朋友说有些可能。

但是他坚持,‘诚 则灵’的道理,他怪我不诚。

我说我不是不诚,只是没有诚到盲信的地步。

他有一点愠意,最后说出这样的一句:‘神鬼怕恶人’。

梁实秋不是大智者、大通人,可以达到与天地精神通往来的地步。

但是 他情趣脱俗、思致细密,善于介入生活,把个人的主观情致完全渗透化合于客观的平凡生活中,并从这种平凡的生活中领悟、解透包蕴于其中的事理。

应该说,这不仅是一种个性特征,而且也是一种才华和智慧。

与朋友谈鬼和访鬼,不过是日常生活中聊资快意的琐细小事一端,然而他却从中获得一种 重要的启示:我不承认我是恶人。

我无法活见鬼而已。

即使有鬼,鬼也还是在活人的心里。

唐朝时候,都城长安出过八位有名的酒徒,经常轰饮作乐。

酒醉后,睥睨天地,顿觉人生有限,宇宙不广。

杜甫曾作《饮中八仙歌》以记之,其中 分咏贺知章,李白和草圣张旭的最为传神,道是: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诗以轻松徘谐的语调,极妍尽致地写出了古代文人的豪迈脱俗。

一千多年以后,在山明水秀的青岛,又出现了新一代的酒中八仙,足以和长安街头的八仙相颉颃。

更加令人刺激的是,新八仙中不仅 有七名酒徒,还有一位女史。

七酒徒是梁实秋和杨振声、赵太侔、闻一多、陈季超、刘康甫、邓仲存,一女史则是新月社著名女诗人方令孺。

自结八仙善缘后,他们的生活骤然增添了无限风光。

每到周六,开完校 务会议,就互相吆喝着一齐来到距学校不远的一家顺兴楼,当场打开三十斤一坛的绍兴老酒,品尝之后,不甜不酸,然后开怀畅饮。

一直喝到夜深 人静,玉山倾颓,兴尽乃止。

其中校长杨振声禀性豪爽,不但酒量如海,而且擅长拇战。

每喝到兴起时,即挽袖挥拳,呼五喝六的划起拳来。

更有趣的是,酒中八仙在青岛嫌地方偏狭,有时还结队远征,近则 济南,远则南京、北京,放出来的话是酒压胶济一带,拳打南北二京,高自期许,俨然豪气干云的样子。

有一次,胡适路过青岛,应邀赴宴,看到八仙过海的盛况大吃一惊,急忙取出他太太给他的一个金戒指,上面 镌有‘戒’字,戴在手上,表示免战。

梁实秋年轻时就嗜酒如命,现在正好有了英雄用武之地。

在青岛,他三 日一小饮,五日一大宴,算是充分领略到了酒的妙处。

他说:酒能消弱人的自制力,所以有人酒后狂笑不置,也有人痛哭不已,更有人口吐洋语滔 滔不绝,也许会把平夙不敢告人之事吐露一二,甚至把别人的阴私也当众抖露出来。

最令人难堪的是强人饮酒,或单挑,或围剿,或投下井之石,千方百计要把别人灌醉,有人诉诸武力,捏着人家的鼻子灌酒,这也许是人类长 久压抑下的一部分兽性之发泄,企图获取胜利的满足,比拿起石棒给人迎头一击要文明一些而已。

那咄咄逼人的声嘶力竭的豁拳,在赢拳的时候,那一 声拖长了的绝叫,也是表示内心的一种满足。

在别处得不到满足,就让他们在聚饮的时候如愿以偿吧!尽管他再三强调喝酒应以花着半开,酒饮微 醺为最佳,但仍以为以上描述的种种状态亦自有令人低徊的情趣在。

因为只有在那种情况下,人才可以真的脱略形迹,表现出平日难得一见的真诚。

至于文人名士艳称的水边修禊、爬山登高,以为持蟹把酒,便足了一生等等,全是些忸怩作态的风流自赏,根本体会不到无息无虑,其乐陶陶的绝妙 况味。

酒中八仙的旖旎往事,给梁实秋留下了多少美好的回忆!晚年时他 写《喝茶》一文,结尾处恝然自伤道:喝茶,喝好茶,往事如烟。

提起喝茶的艺术,现在好象谈不到了,不提也罢。

这种无限惆怅的沧桑之感,该 也正是他对当年青岛酒徒生涯所怀抱的感情。

梁实秋珍视友情,更爱惜自己的家。

在与朋友的交往中,他的生活和心 灵获得高度的丰富和深化;在与家人的居家生活里,他更深也更多地体验到 生命的愉悦与欢腾。

还在上海时,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有一天徐志摩给梁实秋打来电话, 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你干得好事,现在惹出祸事来了!接着他告诉梁实秋说,刚刚收到一位叫做黄警顽的来信,略谓应某君之托,为其妹作伐,问梁 实秋同不同意。

接下去两个人在电话上有一通对话:梁:你在做白日梦,你胡扯些什么? 徐:我且问你,你有没有一个女生叫×××? 梁:有。

徐:那就对了。

现在黄警顽先生来信,要给你做媒。

并且要我先探听 你的口气。

梁:这简直是胡闹。

这个学生在我班上是不错的,我知道她的名字, 她的身材面貌我也记得,只是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我在上海几处兼课,来去匆匆,从来没有机会和任何男生女生谈话。

徐:好啦,我把黄警顽先生的信送给你看,不是我造谣。

你现在告诉 我,要我怎样回复黄先生的信?梁:请你转告对方,在下现有一妻三子。

瞧,梁实秋多干脆!一句话就解决了一桩极其复杂离奇的案子。

他爱他的家,不容许任何力量破坏他家庭生活的和谐与恬宁。

不过,这件事并没算完,却又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徐志摩在尔后不久写给梁实秋一封信,报告事情的结局说: 秋郎:危险甚多须要小心原件具在送奉察阅非我澜言我复函说淑女枉自多情使 君既已有妇相逢不早千古同嗟敬仰交博婉措回言这是仰承你电话中的训示不是咱家来煞风景然而郎乎其如娟向微闻彼妹既已涉想成病乃兄廉得其情 乃为周转问询私冀乞灵于月老藉回枕上之离魂然而郎乎郎乎其如娟何。

如果是个中人,则这封信一读就会明白,不过是说那个女学生遭拒绝后涉想成病。

信中文博指大媒黄警顽,因其在沪上素有交际博士 之称。

但由于信没有标点,又带有浓厚的谐谚调侃意味,所以局外人看了很容易发生误会。

事实确也如此,信后来流传到世上后,遂有人疑心到徐志摩 的头上,斥他为人儇薄轻佻。

背了几十年的黑锅,直到梁实秋觉察后,才写了一篇文章为他辨诬。

到青岛后,梁实秋依然满足于那种朴素,安宁的家室生活。

从祥和、恬 淡、静谧的气氛中,他似乎体味到一种难得的快感,可以把心头的一切躁动、不安全都熨得平平贴贴。

那时有一种时尚,一些新型知识分子往往把发妻安 置在老家,自己一个人跑到外面混,图一个自由自在。

青岛大学的杨振声、赵太侔、黄任初等俱未能免俗。

闻一多带眷属住了一段时间后,也又送回了 老家。

杨振声为此还几次善意的劝告梁实秋:不要永远守在家里,暑期不妨一个人到外面海阔天空的跑跑,换换空气。

但均遭到了梁实秋的拒绝。

他回答说:和谐的家室,空气不需要换。

如果需要的话,镇日价育儿持家的妻子比我更有需要。

他们的日常居家生活一般是这样安排的:如果不去上课,梁实秋就呆在 家里专心致志地翻译莎士比亚剧本,而妻子程季淑则料理家务,为一家大小做好各种供应补给工作。

有朋友和学生来家作客,张罗茶房招待客人都是 季淑的事。

她殷勤周到,又擅长烹调,总能使来客皆大欢喜。

夏日,他们全家经常到距离很近的汇泉海滩去游泳。

游到意趣阑珊时,一家人相偕 爬上海滩,孩子们用小铲掘沙土,夫与妻就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玩到夕阳下山还舍不得回家。

程季淑爱花,在鱼山路七号住下后,随即在院子里栽下六棵樱花,四棵 苹果,两棵西府海棠。

第二年即开始着花,樱花都是双瓣的,满院子的蜜蜂嗡嗡声,苹果第二年也结实不少⋯⋯西府海棠是季淑特别欣赏的,胭脂色 的花苞,粉红的花瓣,衬上翠绿的嫩叶,真是娇艳欲滴。

徘徊留连于树间花丛,梁实秋心神怡荡,不由从心底生出一种绝俗超尘之想。

回顾在青岛时小家庭中的种种乐趣,梁实秋总是充满了对妻子的感激之 情:青岛四年之中我们的家庭是很快乐的。

我的莎士比亚翻译在这时候开始,若不是季淑的决断与支持,我是不敢轻易接受这一份工作。

她怕我过劳, 一年只许我译两本,我们的如意算盘是一年两本,二十年即可完成⋯⋯季淑主持家务,辛苦而愉快,从来没有过一句怨言。

四、再见吧,青岛青岛的梦是那么甜、那么美,但决不是圆满无缺的。

生活于三十年代的 梁实秋,头脑十分清醒,知道在风诡云谲、变幻莫测、各种政治力量相互激荡角逐的中国大地上,青岛也不会是世外桃源。

他在尽量享受美好生活的同 时,也忧心忡忡地密切注视着国内外政局的变化发展,随时准备迎接可能到 来的意外事端。

后来的事实表明,梁实秋绝非杞忧。

在青岛大学,不愉快以至令人愤慨 的事接踵发生了。

梁实秋经历的第一次不愉快,与时任山东省府主席的韩复矩有 关。

韩复矩号称韩青天,公平而论,在旧式武人中称得上是不可多得的人物。

梁实秋说他颇有揽辔澄清之心,喜欢出巡,勤求民隐,平反折狱, 不拘常法,在旧军人中不失为心地善良者。

事情出在韩复矩的一次去青岛大学的巡视中。

那天,校长杨振声先生邀 集同人在教员休息室中和主席见面。

陪主席同来者有青岛市长沈鸿烈。

主席落座之后,马弁送上旱烟袋,吧哒吧哒的抽了几口。

嘴唇上稀 稀的两撇小胡子微微颤动,嘴角上还隐隐约约的露出那么一丝笑意。

随后是沈鸿烈先开口:主席,这是我们自己的学校,你不必客气,有什么指示, 尽管吩咐。

沈鸿烈的一句话,使梁实秋顿时象吞下一只苍蝇。

他是一贯主张人性论 的,懂得人性有善与恶之分,但象这样下劣的人性,他在此前见的还不够多。

他也一贯信服肉食者鄙的道理,但也还不相信堂堂青岛市长,竟 会卑鄙下作到如此程度。

中国官场的情形,于此他算是有了一个初步见识。

好一个‘我们自己的学校’!当时,梁实秋对卑鄙龌龊者流立即作出了 一个无声的抗议。

所幸韩复矩尚略识大体:他只嘿嘿了两声之后慢条斯理的说:‘我没 有什么话说,各位老师都教得很好,很好,很好。

’随后大家就走到礼堂,由主席向全体师生‘训话’。

但沈鸿烈不经意间说出的那句这是我们自 己的学校,却使梁实秋如同蒙受了奇耻大辱一般,从此之后再也难以忘却。

1931 年发生的九·一八事变,在全国引起巨大震动,整个时局为之 一变。

抗日救国活动在全国各地如火如荼地展开。

但由于抗战本来就是在中国极其复杂的政治背景下开始的,因而运动进行中的变幻和演化就更加纷纭 莫测。

人人都把抗日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但究竟是真抗还是假抗?抗的真正对象是谁?抗的内容如何?用什么手段去抗?等等,则又是各有见地、算盘 不同、非局外人所得而知的了。

九·一八事变的影响迅速蔓延到青岛,在青岛大学引起了一场轩然 大波,使梁实秋和他的朋友们再一次遇到了现实的严峻挑战。

无论就冲突之尖锐、还是后果之严重来看,这一次又都远非韩复矩视察那次引起的事端可 比。

事情起始于北方各大城市的学生纷纷南下,到南京请愿,要求国民党政 府迅速发动抗日斗争。

对于绝大部分学生的爱国热情,梁实秋与他的朋友们都是理解的,他说:我们这一代人在‘五四’时代都多多少少参加过爱国 运动,年轻人的想法我们当然是明了的。

但他同时认为:当前的形势和五四时代不同。

不同之处何在呢?最主要的,是他以为在学生运动的背后,实则是由国民党区党部的左倾分子在操纵着一切。

当 1932 年青岛大学的 学生也全体罢课,强占火车、纷纷南下之际,梁实秋是这样分析当时形势的:学生由一些左派分子把持,他们的集合地点便是校内的所谓‘区党部’, 在学生宿舍楼下一间房里。

学校里面附设党的组织,在国内是很平常的事,⋯⋯区党部和学校当局分庭抗礼,公然行文。

青岛大学的区党部情形就 更进一步了,左倾分子以党部为庇护所,制造风潮,反抗学校当局。

梁实秋和他的朋友们都认为造成乱糟糟的局势实际大不利于抗日运 动的组织领导,因而对学生纷纷罢课结队南下赴京请愿的行为都期期以为不可。

为了迅速恢复校园秩序,真正积极有效地开展抗日救国活动, 在校长杨振声先生主持下,青岛大学召开了一次校务会议。

据说,在会上除两人作梗外,其余一致同意开除学生暴动首要分子数名。

尤其是闻一 多更加慷慨激昂,在发言中说,在此非常情况下,必须挥泪斩马谡。

因为事关重大,不得不尔。

但这样一来,双方的矛盾也就迅速激化了。

南下归来的学生怒不可遏, 当即撕毁了布告,而且包围校长公馆,演出了贴标语,呼口号,全套 的示威把戏。

在形势最危急的时候,杨振声、赵太侔等只好偷偷渭出家门,潜逃至一 偏僻的旅舍暂避锋锐。

杨振声还设法通知同样处在危险中的梁实秋与闻一多,要他们也尽快潜藏起来,以防遭遇不测。

一时间,风声鹤唳,闹得人心 惶惶不安。

关键时刻,时任青岛大学教务长的张道藩站了出来。

他走到学生宿舍前, 声色俱厉地高喊:我是国民党中央委员,我要你们走出来,一切责任我负担。

张道藩学美术出身,也热衷于戏剧事业,性格沉毅,梁实秋对他一向 就很赞佩,通过这个事件,更加深了对他的好感,说:如果没有他明辨是非坚韧不挠的精神,那场风波不容易那样平复下去。

还在风潮处于高潮的时候,在青岛大学旁边的一块山石上,贴出了一条 醒目的大标语:驱逐不学无术的闻一多!‘不学无术’四个字可以加在一多身上,真是不可思议,梁实秋对此大惑不解、感触良多,这大概 就是所谓‘标语’的妙用吧。

闻一多平时给学生讲课,习惯发出呵呵的声音。

学潮中,梁实秋有 一次与闻一多路经一座教室,无意中在黑板上发现一首打油诗:闻一多,闻一多, 你一个月拿四百多, 一堂课五十分钟, 禁得住你呵几呵?闻一多读罢,不禁为之嗒然若丧。

又有一次,梁实秋和闻一多在一座教室的黑板上看到一幅漫画,画的是一个乌龟和一只兔子。

旁边注了一行字:闻一多与梁实秋。

哪一个是我?闻一多严肃地问梁实秋。

任你选择。

梁实秋同样严肃地回答。

他们切切实实地领教到了思想前进的青年们的伎俩。

风波是平息了,但后果是严重的。

热情诚恳的杨振声先生引咎辞职,闻一多等一批教师难消隐痛,也相率离开了青岛大学。

杨振声在写给梁实秋的 一封信中,犹殷殷以青大前途为念:弟久病不愈,精神体力皆不能再行继续。

当即请辞职。

与此函同时有致 太侔、之椿一信,劝太侔为校长,之椿为教务长,再输以吾兄之机智,青大前途,定有可为,望兄运用神技,促成此事,弟不胜感激叩头之至。

故人相继风流云散,逸兴遄飞的酒中八仙顿成往迹。

偌大的青岛大 学之内,只剩下了梁实秋、赵太侔等少数朋友,孤独和怅惘之感悄悄袭上了心头,打乱了梁实秋来青岛后良好的心理平衡。

正在梁实秋彷徨无地的时候,从北京两个方面传来了同样热切的召唤, 要他迅即结束在青岛的工作,到古都北京重新开辟新的事业。

一个召唤来自老朋友胡适之。

胡适之此时正主持北大文学院的工作,他 急切希望把梁实秋、闻一多、杨振声等一班老友聚集在北京,共同养成一个健全的文学中心,以继承光大为之奋斗大半生的文化教育事业。

胡适的动议实际在 1930 年就已提了出来,为此,他曾多次向北京大学校 长蒋梦麟提出建议。

他在 30 年 2 月 25日的信中,首先向梁实秋透露了这个 信息:我是极主张金甫(按即杨振声)来办北大文科,把你们俩都请来。

但梦 麟先生稍有点迟疑,我看只是时间问题,大致无大问题。

不到一个月,胡适再次给梁实秋写信重申前议,不过从语气上看,似乎 依然没有定局:北大请你来英文学系,那是不会有困难的事。

我当初的原意是要拖一多 也来北大。

而一多应该在中国文学系,于该系及一多都有益。

但中国文学系是不容易打进去的,我又在忧谗畏忌之中,不愿连累北大及梦麟先生,故我 当初即想请金甫来办文科,由他把你和一多拉来。

现在金甫的问题,梦麟尚未敢正式决定。

故一多来中国文学系的事,我不能进行。

尽管胡适大力担保不会有困难,但从他前后几封信中透露出的信息 看,这件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似乎中间出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波折。

因而从这之后,事情即被搁置起来,从此没有了下文。

整整三年之后,也就是青岛大学的酒中八仙星散了两年之后,胡适 经过再度斡旋,事情有了转机。

他立即喜不自胜于 34 年 4 月 26 日给梁实秋写去一封热情的信促驾:我有一个要紧问题想请你答我。

北大文学院现在又要我回去,我也想费一年工夫来整顿一番,最苦的是一时不容易寻得相当的帮忙的人。

我常想到你,但我不愿拆山大的台,不愿 叫太侔为难。

现在山大已入安定状态了,你能不能离开山大,来北大做一个外国文学系的研究教授?研究教授月薪五百元,教课六点钟,待遇方面总算 过得去,但我所希望者是希望你和朱光潜君一班兼通中西文学的人能在北大养成一个健全的文学中心。

最好是你们都要在中国文学系担任一点功课。

北大旧人中,如周岂明先生和我,这几年都有点放弃文学运动的事业了, 若能有你来做一个生力军的中心,逐渐为中国计划文学的改进,逐渐吸收一些人才,我想我们这一些老朽也许还有可以返老还童的希望,也许还可以跟 着你们做一点摇旗呐喊的新生活。

从这番情词恳切的话语中,可以看出,忠诚于事业且又知人善任的胡适 之先生,对梁实秋寄予了极高的期望。

迫不及待地希望梁实秋一脚踏进北京。

因此,当梁实秋回信表示因顾虑到青岛大学(后改称山东大学)方面而暂不 能应命的时候,胡适心急如焚,于六月七日的信中大动感情地说:实秋吾兄: 你的信使我们大失望。

我已与蒋校长商量三次,终不能得妥善办法。

因为我们今年急需你来帮忙,所以得你同意后即不曾作任何准备。

倘此时你不 能来,我们本年非另寻一个相当的人不可,而此时在国内那儿去寻一个比得上你的人来救我们之急!(这不是灌米汤!!)你能否向山大告假一年,先 来北大?如一年之后山大还非你回去不可,你再回去。

如一年之后,山大已得人,可以不需你回去,你就可以继续留下去。

如此办法能得太侔兄允许否? 金甫今天也来说此事,我更为难。

我曾对他说:此时的大困难是这样的:今年我们需要一个顶好的人;如实秋不来,我们也得寻一个能勉强比得 上他的人。

此人如是好的,一年之后就不便辞他。

此人若是不好的,我们今年就要有大麻烦。

这边(北大)辞退一个教授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所以我们不愿轻易聘教授来替代实秋。

我想了两天,只有上文说的一个办法,就是请你向山大告假一年,不拿薪俸,不取销你的留学(按疑应为留校)一年的资格,遇山大有急需你 的地方,你可以回去帮太侔料理了再回来。

如此办法,等于北大向山大借你一年。

甚盼太侔兄能允许我这个请求。

又是研究教授,又可以来去自由,看来北大当局给予梁实秋的待遇 可说是相当优厚了。

由于难却盛情,经与青岛大学反复磋商,梁实秋最后答 应了胡适的要求。

从北京向梁实秋发出的另一个呼唤,来自他的父亲。

还在这之前很早的 一个时间,父亲慕青岛名胜,曾来青岛小住。

有一天夜晚父亲约了梁实秋,关起房门,进行过一番长谈。

父亲很严肃,把梁家的历史原原本本地讲 了一遍,还说: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不必对任何人提起,但不妨告诉季淑知道。

谈话中父亲一再感叹自己垂垂老矣,言下大有希望梁实秋回 北京定居的意思。

梁实秋后来把父亲的意思转告程季淑,程季淑说:父亲开口要我们回去,我们还能有什么话说。

但说归说,事过境迁,日久之后,由于工作事务繁忙,这事也就逐渐淡 忘了。

又是两年过去了,父亲寄来一封家信,措辞温和而又含蓄,大意是说北 京家里人少,荒凉得院子里跑黄鼠狼。

捧读之下,梁实秋蓦然记起了父亲那一夜晚的谈话。

孝心特重的梁实秋不禁汗颜,愧作得无地自容。

这时,他 再也没有任何犹豫,和妻子商量了一下,决定尽早结束在青岛大学的工作,回到北京故家父母的身边。

1934 年 7 月份,梁实秋一家离开了青岛。

他们在青岛生活了整整四年。

四年之中,梁实秋总的说来心情是舒畅愉快的。

他的工作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成就,他有一班识情重义的好友,他有一个温馨可爱的家庭。

青岛生活 难忘,他把对一生经历中最美好的回忆留给了青岛。

他极其喜爱青岛的海滩,常常带领一家人在那儿嬉戏玩耍。

他迈着轻快 的步子走过海滩时,敏感的大女儿梁文茜说他在海滩上留下一条长长的人 生的脚印。

五十多年后,梁文茜受远在海峡另一边的爸爸的委托,重到青岛寻梦,希望能拣回儿时的记忆,特别是能希望重新寻找到爸爸在海滩上留下的那长 长的脚印。

但是,当她一个人伫立海滩,远眺大海时,不禁心情迷惘,沉重了,眼 睛也湿润起来。

爸爸的脚印在那儿?过去的岁月何处寻?一切皆空。

她只好在海滩上留下一张照片,寄给了爸爸。

她同时寄去的,还有苦思苦恋了四十多年不能见面的爸爸的一颗几乎破 碎了的女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