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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大地干戈

2025-04-03 08:02:51

(1934—1949)一、自由主义者爱自由胡适果然不食前言。

梁实秋来到北京大学后,立即被聘请为研究教授兼 外文系主任。

按北大成例,一般的普通教授之外,另外还有名誉教授与研究教授。

顾名思义,名誉教授是对一些名望素著、成就巨大的资深教 授的礼遇,也可以说是一种称号。

而研究教授则是实职,一般授予那些已取得突出学术成就而又有取得更大成就可能的学者。

研究教授的待遇高出 普通教授的四分之一,授课时数也相应减少。

原其本意,乃是鼓励那些水平高出侪辈的学者投身学术研究的热情。

梁实秋这一年三十岁刚刚露头,即被 聘为北京大学研究教授,即非绝无仅有,总也算是凤毛麟角的了,难免会引起一些人的不服气。

他记得很清楚,就在那一年共同批阅入学试卷的时候, 有一位和他年龄相当的教授故意的当着许多人的而大声说:我这个教授是既不名誉也不研究!言下大有愤愤不平之意。

深抱知遇之感而又年富力强的梁实秋,这个时候格外的奋发努力。

在课 堂上,他以其独特的风采和渊博的学识赢得了广大学子的热烈拥戴,成为校园里最受欢迎的教授之一。

他的儿子梁文骐描述他登坛讲学时的情景是:教书数十年,口操英语,却总是长袍马褂,千层底布鞋,迭裆裤子,还 要绑上腿带子。

很土。

初次上课,时髦的男女学生往往匿笑,父亲也不在乎。

好在外观上的不调和,并不妨碍授课。

在北京师大,有一次讲 Burns 的一首 诗,情思悱恻,一女生泪下如雨,讲到惨怛处,这女学生素性伏案大哭起来。

我问父亲:你是否觉得很抱歉?父亲说:不。

Burns 才应该觉得抱歉。

除学校工作外,梁实秋个人的学术志趣仍然集中于莎剧的翻译。

内务部 街 20号的故家为他提供了一个极其优雅的工作环境:刚刚栽种的四棵西府海 棠生长旺盛,繁花如簇,如火如荼,春光满院,生气盎然。

种在书房与卧室之间的四棵紫丁香也是香气四溢,招引蜂蝶终日攘攘不休。

在花香 鸟语之中,梁实秋每天黎明即起,把大部分时间都安排在莎剧的翻译上。

他心不旁骛,年复一年不知疲倦地辛勤工作,默默地独自从事着这项艰巨浩大的工程。

在艰苦的精神劳动中,给了他巨大的精神慰藉和物质帮助的,还是他的妻子程季淑。

自来北京后,季淑就从婆母手里接过了全部家政。

她日夜操劳, 侍候公婆,同时,为使梁实秋专心工作,还把几个孩子的教育也一手承当起来。

家庭成员复杂,有时难免产生矛盾,当梁实秋为之感到烦恼时,贤良的 季淑总是温语解劝说:唐张公艺九世同居,得力于百忍,我们只有三世,何事不可忍?在家庭内外,程季淑处处表现出高度教养和出自大家的风范。

更为难得的是,程季淑对梁实秋的工作非常理解,真正达到了心心相印的程度。

梁实秋这样记述道:我在西院南房,每到午后四时,季淑必定给 我送茶一盏,我有时停下笔来拉她小坐,她总是把我推开,说,‘别闹,别闹,喝完茶赶快继续工作’。

然后她就抽身跑了。

我隔着窗子看她的背影。

我的翻译工作进行顺利,晚上她常问我这一天写了多少字,我若是告诉她写了三千多字,她就一声不响的翘起她的大拇指。

我译的稿子她不要看,但是她愿意知道我译的是些什么东西。

良好的环境,贤惠的内助,大大激发起梁实秋的创造欲望和激情。

这是他一生中莎剧翻译最顺利也最有成效的时期。

可以说,正是这一时期的勤奋 工作,使得翻译莎士比亚全集这一宏伟事业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基础。

在北大校园内,除了过去的老朋友们外,梁实秋又结识了一些新朋友。

其中有曾有一面之雅的周作人,也有未谋一面的朱光潜、梁遇春等。

同青岛时期酒中八仙的豪情胜慨不一样,梁实秋与北大旧雨新知的交游主要集 中于探讨学理上。

切磋艺文,以学会友,是梁实秋在北京大学最主要的活动 特点。

与周作人,梁实秋在清华学校读书时,曾因对新诗创作持不同观点进行 过争论。

现在,他们成了同事,并且进一步成为文友。

从周作人寄给梁实秋的如下两封信里,可以看出他们的兴趣主要在于谈艺论文:承寄示《周刊》,谢谢!公超论文久已闻知,今始得读为快。

令写文章, 殊为惶愧,近来愈写愈沉闷,自知万拿不出去给青年看,只因重速遵命,胡乱写了一篇寄呈(仍请费心留稿),此乞鉴原。

今天胡乱写了一篇小文,没有什么意思,此外却又写不出,姑且寄呈聊 以塞责。

但从周作人此时期另外一封信看,他们之间的交游似乎又不局限于谈艺 论文:近来大有闲,却也不知怎的又甚忙,所以至今未能写出文章,甚歉。

看 看这非常时的四周空气,深感到无话可说,因为这(我的话或文章)是如此的不合宜的。

日前曾想写一篇关于《求己录》的小文,但假如写出来了, 恐怕看了赞成的只有一个——《求己录》的著者陶葆廉吧?等写出来可以用的文章时,即当送奉,匆匆不尽。

人所共知,周作人一向是自我封闭极其严密的,但在这封信里,却分明 流露出某种不欲明言的隐衷。

聪明的梁实秋,立即感受到了这一点。

《求己录》的作者陶葆廉,是清 两广总督陶模的儿子,恃才傲物,不合时宜,与陈三立、谭嗣同、沈雁潭合称四公子。

梁实秋认为,冷漠孤傲的周作人独于《求己录》感 慨遥深,其用意显然是想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

后来,梁实秋根据自己的观察和了解,把对周作人的认识综合为一句话:他不是一个热中 仕进的人,也异于鲁迅之偏激孤愤。

不过他表面上淡泊,内心里却是冷峭。

而考察这种冷峭性格的形成,他认为,同鲁迅的偏激孤愤一样,都 是幼小时候家庭迭遭变故,甚至不得不逃避于亲戚家在白眼中讨生活的经历所致。

由此,梁实秋进一步探讨周作人后来落水的原因,说了这样 几句话:鲁迅心头烙痕也正是周作人先生的心头烙痕,再加上抗战开始后北平爱国志士那一次的枪击,作人先生无法按捺他的激愤,遂失足成千古恨 了。

梁实秋的这些话,不可谓非知人之言。

外在表现冷峭者,内在的精 神世界往往是激愤的。

北大同人中,另一个对梁实秋产主了影响的人物是美学家朱光潜。

说是影响对说明他们的关系或许不太确切,因为梁实秋并不赞成朱光潜的美 学观点,两人为此还曾一度产生过争论。

1937 年 1 月 1 日,梁实秋在《东方杂志》第三十四卷第一号上发表了一 篇题为《文学的美》的文章。

这表明,梁实秋已把自己的研究范围扩展到美学领域。

文章引起了朱光潜的注意,于二月二十二日在梁实秋主编的《北 平晨报·文艺》上刊出《与梁实秋先生论文学的美》一文,对梁实秋的文章表示异议。

三天后,梁实秋又发表《再论文学的美答朱光潜先生》,依然坚持自己的美学观点,对朱光潜的一些论著颇有微词。

梁实秋的美学思想归纳起来只有一点,那就是他十分强调文学与人生密不可分,因此思想和情感是文学的主要内容,纯粹地追求视觉和听觉的美 感只能将文学导入歧途,音乐美和图画美在文学中永远只能充当一个点缀,而不能成为主角。

由此出发,他极不赞成朱光潜主要从克罗齐学说出发谈 美的做法,尤其不同意克罗齐的直感说与表现论。

后来,他曾系统的阐述自己的美学观点道:我也不相信根据美学原理解释文学的那种说法。

二十五年我在北大教 书,和朱光潜先生同事,朱先生的学问道德都是我所佩服的,只是他对文学的看法我未能苟同。

他所写的《文艺心理学》、《谈美》等,是采取近代美 学家克罗齐的观点。

克罗齐是继承康德、席勒、黑格尔、尼采等一班唯心主义者的哲学家,他认为艺术是直觉,美既不能在物质的媒介物(如颜色声音 文字之类)里去寻求,更不能与实际生活(尤其是道德问题)发生关系。

我以为文学里有美,但不太重要,因为文学以文字为媒介,而文学本身并没有 太多的音乐的美与图画的美。

克罗齐曾说艺术即是表现,我要追问一下表现什么。

文学里所表现的东西才是文学的重要之所在。

应该说,梁实秋与朱光 潜不同美学思想的争论,堪称三十年代文坛上各种各样论争的一个典范。

他们都是严肃的学者,所欲辨明者理,所着眼者事实,往复辨难是严肃认真、 一丝不苟的,但决不伤及对方的感情。

分歧是学术观点的分歧,争论严格地限定在学理范倒内进行。

他们争论的结果,虽然在学术上彼此都不能使对方 折服,但个人私交毫未受到影响。

梁实秋垂暮之年,回顾平生,曾对采访他的记者说自己年轻时喜欢谈 政治。

他讲了一番大道理:个人之事曰伦理,众人之事曰政治。

人处群中、焉能不问政治?故人为政治动物。

不过政治与做官不同,政治是学问,做官 是职业。

对于政治,我有兴趣,喜欢议论。

我向往民主,可是不喜欢群众暴行:我崇拜英雄,可是不喜欢专制独裁;我酷爱自由,可是不喜欢违法乱己。

至于做官,自惭不是那种材料。

要我为官,大概用不了一年,我会急死,我会闷死,我会气死。

所以我虽不能忘情政治,也只是偶然写写文章,撰些社 论而已。

梁实秋的这番自白,再恰切不过地表现出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本 色。

所谓自由,决不是放弃责任和义务,自外于社会和人群;而是时时警惕不要陷入到官、党、派的罗网中,始终保持住个人自由思想、 自由批评、自由议论的权利。

抗日战争爆发前的几年间,梁实秋在北京谈政治的热情,几乎与他 谈学术的热情一样高涨。

还在 1935 年 11 月,他一手创办了一份周刊,名为《自由评论》。

创刊 号的《编者后记》中,揭示了梁实秋的办刊宗旨:本刊没有照例的‘发刊辞’,因为‘自由评论’四个字本身就是一个 明白的解释。

本刊同人并没有任何全体一致的意见,不过我们都是爱自由的人,对于思想言论的自由我们是绝对拥护的。

这帮爱自由的人说到做到。

编入创刊号的文章如张东荪的《结束训 政与开放党禁》、罗隆基的《我们要什么样的宪攻?》等等,就都对国民党的现行政策作了或激烈或温和的批评。

梁实秋本人在这一期上发表的《算旧帐与开新帐》一文,总体基调是属于激烈类型的。

他直言不讳地说:国民党自执政以来,最使知识阶级 分子感觉惶恐不安者,即是其对于思想言论的自由之取谛干涉,且其设计之工推行之广手段之严,皆远过于北洋军阀统治时代之所为。

文章大力呼吁 政府当局开放党禁,还政于民,实行法冶。

后人评论梁实秋的这篇文章说:虽然他的理想仍是建设一个西方式的民主国家,但对国民党的批评却是切 中要弊的。

调子更尖锐而又同样切中要弊的,还有梁实秋在二十七期上发表的 一篇《我们要公道!》。

文气慷慨激昂,作者剀切陈词道:一切革命或变乱,大抵都由社会腐败所致,从历史上看,没有一次革命与变乱没有它的政治 或经济的背景,绝非仅仅是‘好乱成性’的少数人所能煽惑掀动的。

文章一针见血地指出:政治上最不公道的是一党专政,经济上不公道的情 形则是更明显的。

少数资本家以及官僚(官僚资本家是中国的特产!)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而大多数民众过的却是非人的生活,贫富悬殊,实在太不 公道。

内忧如此,而外患又复日趋 危。

三十年代中期以后,日本帝国主义的 侵华意向已是昭然若揭,但国民党政府当局文恬武嬉、举措失当。

自由主义者的梁实秋激于爱国大义,著文痛斥说:假如一个政府对外只知道在 睦邻的美名之下屈服,而对内则在建立中心思想的名义下实行统治,我敢断言这个政府是不会长久的。

比起此前的文章,这篇文章的言词不仅还是那 么尖锐激切,而且读来尤觉沉痛。

谁说空言无补?梁实秋的这些文章在当时就产生了极大的社会反响。

据 说,北平当局曾派熟人进行游说,企图用金钱封住他的笔。

但为梁实秋断然拒绝了。

从以上的事实,人们难道不是还会从梁实秋身上发现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们的另一个方面,而且还可能是更重要的一个方面吗?二、漂泊万里行1937 年,愈益逼近的民族灾难把中华民族推向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

六月份,国民党政府为表示其抗日救亡的诚意,在树木蓊郁的庐山牯拎召开了一次有二百多名各界社会名流参加的会议。

梁实秋也收到了由蒋介石 和汪精卫联合签名的会议请柬。

二十三日,他心情沉重地如期参加了会议。

就在会议进行期间,爆发了举世震惊的七·七芦沟桥事变。

形势严峻, 与会代表更加情绪激昂,誓死抗敌的信念激荡起每个人的满腔热血。

主持会议的蒋介石慷慨陈词道:如芦沟桥可以受人压迫强占,我们五百年古都的 北平,就要变成沈阳第二。

⋯⋯那时候,只有拼民族的性命,求最后的胜利。

应该说,这是一次成功的会议。

七月二十八日,北京城失陷。

面对江山易帜, 梁实秋痛哭失声。

他涕泣着对大女儿梁文茜说:孩子,明天你吃的烧饼就是亡国奴的烧饼。

这句话象刀刻一般,从此永远留在了梁文茜的心中。

北京陷落后,梁实秋个人也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

一天,北大的一位同事张忠绂到梁家匆匆走告:有熟人在侦辑队里,据称你我二人均在黑名单 中。

走为上策。

为了躲避日宠通缉,同时也是为了为抗战效力。

闻讯的第二天,梁实秋 约集张忠绂、叶公超等朋友踏上了逃难的路程。

离家前夕,梁实秋写了一份遗嘱。

念及前程渺茫,莫测吉凶,他不由百感交集,说:戎火连天,割离 父母妻子远走高飞,前途渺渺,后顾茫茫。

这时候我联想到‘出家’真非易事,确是将相所不能为。

然而我毕竟这样做了。

梁文茜从一个不太懂事 的孩子的角度记述的这次生离死别情形,则别有一番意味:七七事变,芦沟桥一声炮响抗日战争开始,爸爸认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以一介书生竟 想投笔从戎。

深夜和妈妈长谈计议,如何安排好我们三个孩子的生活,爸爸打算到后方参加抗日工作,我记得那是一个不眠之夜,我缩在被窝里,偷偷 听爸爸和妈妈说话,那时我将十岁,不太懂事,但看他们那副严肃的神情和低声滔滔不绝的商量事情,我心里也预感将要有什么大事发生。

是的,果然 不久爸爸就一个人毅然决然地走了。

妈妈没有哭,但很紧张,我问妈妈:‘爸爸干吗去?’妈妈小声告诉我说‘打日本’。

梁实秋出逃的第一站是天津。

抵津后,他暂寓在任《益世报》总编辑的 罗隆基家中。

他们关心时局,更时刻关注着战场上的情况变化。

梁实秋日后回忆两个书呆子在那些日子里的表现说:努生(按即罗隆基)有一幅 详细的大地图,他用大头针和纸片制作好多面小旗,白的代表日寇,红的代表我军,我们每天晚上一面听无线电广播,一面按照当时战况将红旗白旗插 在地图上面。

令人丧气的是津浦线上白旗咄咄逼人,红旗步步后退。

我们紧张极了,干着急。

更糟糕的是,《益世报》总经理生保堂先生不久在赴义租界途中遇害。

这表明,连天津租界也成了危险地带。

于是,梁实秋与罗隆基只好相偕乘船到青岛,再由济南中转去南京。

在济南车站上,梁实秋遇见了他从前的一个 女学生,两人间的一番对话,活画出处于乱离时代的人们的惶剧情态:老师到哪里去?到南京去。

去做什么?赴国难,投效政府,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师母呢?我顾不得她,留在北平家里。

虽然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但梁实秋却独对之记忆深刻,历久弥新。

他并且记得那个学生说了那些话后,还跑出站买了一瓶白兰地,一罐饼干送给他。

梁实秋极简练地记下了当时的感受:汽笛一声,挥手而别,我们都滴下了 泪。

辗转抵达南京后,情况不象梁实秋预期的那样。

他的总体印象是:经过 敌机的几次轰炸后,各方面的情形很乱。

他和罗隆基都油然产生出报国有心投效无门之感。

通过仔细探询,才从别人口中得知,要到中研院 的一个招待所,才有可能找到要见的人。

他们两人辛辛苦苦赶到那个招待所时,一幕滑稽可笑的场面正好被他们 碰上:努生和我去到那里,屋里挤满了人,忽警报之声大作,大家面面相觑,要躲也无处躲,我记得傅孟真(按即傅斯年)先生独自搬了一把椅子放 在东楼梯底下,面色凝重的坐在那里⋯⋯。

在南京周旋了两天,终于有了结果。

梁实秋接到的命令是要他急速离 开南京,在长沙待命。

教育部还发给他二百元钱旅费与岳阳丸头等船 票一张。

由南京出发,三天之后,舟泊岳阳城下。

大江日夜奔流,洞庭湖水烟波 浩渺,岳阳楼巍然高耸。

在这江山人文胜境,梁实秋不禁感慨万端。

他想到了一千多年前那位一辈子穷愁潦倒的诗圣的遭遇——大历三年,杜甫由四川买舟东下,曾在岳阳城暂住。

老迈的诗人虽饱受 丧乱之苦,而报效国家的一腔忠忱未曾稍息。

他登临岳阳楼,泛舟洞庭洞,顾念漂泊一生,历尽艰辛,直到暮年,依然是宇内胡尘万丈,有家难归,不 由悲从中来,泣涕太息,留下了脍炙人口的千古名诗《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旷代诗人少怀大志,但彷徨一生落魄潦倒,甚到连个安身立命之处都没 有,在《陪裴使君登岳阳楼》一诗里,他抒发内心深处的隐衷道:湖阔兼云雾,楼孤属晚晴。

礼加徐孺子,诗接谢宣城。

雪岸丛梅发,春泥百草生。

敢违渔父问,从此更南征。

古代论诗者谓此诗落句深有意于裴,言已不异屈原之放逐,渔父倘肯 见问,岂敢违之而更南征乎。

短短两句,写尽了诗人的凄苦遭遇和无限悲 哀。

但此时此际,梁实秋更感兴趣的不是老杜的以上两首名诗,而是名气或 许不及上两首但情致却倍加沉郁顿挫、苍劲悲凉的《泊岳阳城下》:江国逾千里,山城近百层, 岸风翻夕浪,舟雪洒寒灯。

留滞才难尽,艰危气益增。

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鹍鹏。

古人早注意到此诗中留滞才难尽,艰危气益增两句,以 为是老杜盖 因舟行向南,有激于鹍鹏之变化而云然耳。

梁实秋于老杜咏岳阳诸作中独钟情于这一首,想来也是因为此际他胸中正勃涌着一腔报国壮志,故而虽孑 然一身万里漂零,但仍象杜甫一样以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鹍鹏暗自朗许。

抚今思昔,他一再感叹乱世羁旅,千古同嗟,恐怕也主要是这个意思, 而不光是为四顾苍茫漂泊无依而惄然自伤吧!顺利到达长沙后,梁实秋与叶公超等北京友人暂时下榻于青年会。

人数 渐增后,他们在韭菜园赁屋作北大办事处,梁实秋也移居其中。

抗战初期的混乱情形是令人吃惊的。

梁实秋等奉命来到长沙,住了一个 多月,却一直没有人过问。

他们徘徊留连于岳麓山下,桔子洲头,身在南国,魂系故都,不由悲伤地吟哦起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诗句。

天涯羁旅,满目狼烟,何时才能高唱着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歌子归返故乡妮?他们人人心里都充 满了无以言说的惆怅与凄楚。

大概是实在耐不住思乡之苦吧,几个来自北京的大学教授集合在一起, 商议了一下,决定由大家筹措旅费,推举一个人北上接取数家的眷属。

最后,这个任务落在了梁实秋身上。

这是一次艰难的旅程。

梁实秋日后记述这次旅程,犹心有余悸:我衔着使命,间道抵达青岛,搭顺天轮赴津,不幸到烟台时船上发现虎烈拉,船泊大沽口外,日军不许进 口,每日检疫一次,海上拘禁二十余日,食少衣单,狼狈不堪。

登岸后投宿皇宫饭店,立即通电话给季淑,翌日她携带一包袱冬衣到津与我相会。

乱离 重逢,相拥而泣。

然而,梁寒秋此行并没有达到他和朋友们的目的。

看来,他们的头脑还 是太简单了。

在那烽火连天的年月里,一个人拖带着老小数十口人,真是谈何容易!就连他自己的眷属,由于季淑与其老母相依为命,不可能弃置 不顾,也没能一起逃离北京。

梁实秋这次在家一共住了几个月,在一片惨淡的气氛中,和家人一块度 过了 1938 年的春节。

春初,由民社党主席张君劢推荐,他被膺选为国民党参政会的参议员。

国民参政会是由各社会团体、各界名流组成的一个督理咨询机构,主旨 是协同政府促进抗日,虽无实权,但却是战时全国团结一致对外的象征。

共产党人毛泽东、周恩来、林伯渠、董必武、邓颖超、秦邦宪、陈绍禹等都 是其中的成员。

议长最早是汪精卫,汪投敌叛国后由蒋介石继任。

1938 年 7 月,参政会在汉口举行第一次会议。

梁实秋偷偷地离开北京, 在天津乘船转道香港,又由香港飞赴汉口,总算如期到会。

在会上,他以一介自由知识分子的身份积极发言,阐述自己的立场和对时局的看法。

在参政 会内部因多种力量相互角逐折冲而形成的复杂情势下,不管自己的意见是否能真正发挥作用,但梁实秋对自己能独立不倚,按照自己的意志条陈国是, 抨击权贵的表现还是满意的:虽然书生之见未必有当,但是已经代表舆论,略尽言责。

正是在汉口期间,梁实秋遇上了早年的老朋友、时任国民党政府教育部 次长的张道藩。

张道藩告诉他政府不久就要迁到重庆,参政会除了开会没有多少事做,邀请他参加教育部中小学教科用书编辑委员会的工作。

委员会共分四组:总务组、中小学教科书组、青年读物组、民众读物组。

张道藩特地恳请梁实秋担任任务最繁重的教科书组主任,任务是编印一套中小 学教科书,以供应战时后方急需。

梁实秋缺乏这方面的工作经验,本不适宜担任这项任务,但他考虑到既到后方,理宜积极参加与抗战有关之工 作,只好硬着头皮接受了下来。

但他预先声明:因为在国民参政会可领取一份津贴,因而主持编印教科书的工作属义务性质,不再接受薪水。

至此,一心愿意为抗战救亡尽一匹夫之责的梁实秋,辛苦辗转了一年之 后,总算如愿以偿,找到了一个发挥才智、为国效力的相宜位置。

三、与杭战无关论为梁实秋万万始料所不及的是,正当他安下心来,准备踏踏实实做点有 益于抗战事业的实际工作时,一场声势颇大的论战又以他为中心而展开了。

梁实秋早就厌倦了文坛上许多无谓的争论。

自从到青岛以后,对于一切 以创作或学术为名而实际往往是远远偏离创作或学术的文坛纠纷,他一直是避之唯恐不速,不愿以任何形式介入其间。

至抗战军兴,在他看来,更应该 是消泯一切个人或党派团体恩怨、举国一致共同对敌的时刻,为此,他不避风波艰险,间关万里,来到抗战的大后方;又不辞零屑细碎,甘愿放开往日的事业,转而从事编印中小学教科书这类抗战急需的工作。

然而,他还是趟响了地雷。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没有办法!事情是从他编辑《中央日报》副刊《平明》并在上面发表的一篇文章引起的。

在此之前,梁实秋主持编辑过许多刊物和报纸的文艺副刊。

除学生时期和《新月》月刊之外,1927 年,由张禹九介绍,他在上海编过《时事新报》 的文艺副刊《青光》,自己还在上面开了个专栏,专写以讽刺现实生活为主的千字以内小品,后来结集为《骂人的艺术》由新月书店出版。

到青岛 后,他又遥领了《益世报》上《文学周刊》的编辑工作。

从 1935 年到抗战揭发前,他还在北京先后主持了《世界日报·学文周刊》和《北平晨报·文艺》 两个副刊的编务。

如果连同他在清华学校读书时的工作算起,梁实秋倒算得上是一个资深的报人。

1938 年下半年,梁实秋辗转来到抗战的大后方重庆市,偶然中遇见了主 持国民党《中央日报》的程沧波,程当即邀请他为报纸办一个副刊。

梁实秋考虑到自己刚刚入川,教科书的编印工作一时难以开展,国民参政会内又很 清闲,除了开会无所事事多)能主办一个报纸副刊,也未尝于大局毫无补益。

于是,便一口答应下来。

自然,无庸讳言,梁实秋乐于接受这项事务, 多少怀有知遇之感也是一个原因。

他说:我非党员(按指国民党),肯以编务畀我,盛情难却。

梁实秋主持的《平明》副刊,在这年的 12 月 1 日正式发刊。

但副刊的发 刊之日,便是他陷入重重矛盾纠缠之时。

问题出在梁实秋为副刊写的一篇《编者的话》。

正是这不足千字的一篇 短文,造成了梁实秋日后无可挽回的宣扬与抗战无关论的名声。

若事情属实,梁实秋倒真是罪不可道的;在抗战中而又主张宣传与抗战无关, 虽不就等同于汉奸,但二者的区别也就相去一间了。

不过,事情真相究竟如何呢?为存历史本真,我们现把这篇《编者的话》全文引录于下:报馆当局看见我现在还有一点空闲,教我来编副刊。

照例应该说两句话。

副刊,一个人编是一种样子,各人的手法眼光不同。

我编副刊不只一次,总觉得若编得使自己满意是很困难的。

要别人满意就更不必说。

主要的困难是 好的稿子太少。

没有好稿子,编者是没有办法的。

编者自己不能天天动笔写文字,写出来也未必就好。

当然所谓好与不好,这标准只好凭编者的眼光来 定。

这一对眼睛也许是明察秋毫,也许干脆是瞎的,但也只好如此。

报馆的人请副刊编辑是用什么眼光,我不知道,我揣测报馆请人编副刊总不免是以 为某某人有拉稿的能力。

编而至于要拉,则好稿之来,其难可知。

这个拉即是拉夫之拉,其费手脚,其不讨好而且招怨,亦可想而知。

拉稿能力较大者即是平夙交游较广的人。

我老实承认,我的交游不广, 所谓文坛我根本不知其坐落何处,至于文坛上谁是盟主,谁是大将,我更是茫然。

所以要想拉名家的稿子来给我撑场面,我未尝无此想,而实无 此能力。

我的朋友中也有能写点文章的,我当然要特别的请他们供给一点稿子,但不是拉,我不拉。

自己既不能写,又不能拉,然则此后副刊的稿件将靠谁呢?靠诸位 读者。

读者诸君,你们花钱看报,看到我们这一栏,若是认为不好,你们有权 利表示不满。

但是我想,广大的读者是散布在各地方各阶层里的,各有各的专长,各有各的经验,各有各的作风,假如你们用一些工夫写点文章惠寄我 们,那岂不是充实本刊内容最有效的方法么?选择编排是我的事。

稿件的主要来源却不能不靠读者的赞助。

我们希望读者不要永远做读者,让这小篇幅 做为读者公共发表文字的场所。

文字的性质并不拘定。

不过我也有几点意见。

现在抗战高于一切,所以 有人一下笔就忘不了抗战。

我的意见稍微不同。

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为欢迎,但是与抗战无关的材料,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不必勉强把抗 战截搭上去,至于空洞的抗战八股,那是对谁都没有益处的。

此其一。

长篇的文章,在日报的副刊里是不很相宜的,所以希望大家多寄一些短的文 字,不过两千字最好。

并且我有一个信念,以为文章宁简短,勿冗长,我想在提倡节约运动的时候,大家一定也赞成。

此其二。

稿子寄来,我准细 心看;若不登,附有邮票者准寄还;若登得慢,别催。

此其显而易见,这篇文字通篇谈的都是编稿、拉稿与约稿。

当然也发了一通感触,但都是泛泛而 论,不足为奇。

唯一似有不平之处,是关于文坛盟主大将的议论,但细读之下即可了然,也并非针对什么具体人而发。

说到底,不过是发 发牢骚,文人做文章的惯伎而已。

但即刻引起了左翼文化人士的警觉。

五天之后,重庆《大公报》刊出了 罗苏的一篇文章。

题目极其醒目,是《与抗战无关》,简括而且有力。

文章锻炼周纳的功夫也极可观。

全文如次:标新立异虽说是表示与众不同,其实也还是属于投入所好 的一类的。

因为人大抵是喜爱新鲜的,看惯了红颜色的人,就喜欢看点白的,吃惯了荤菜的,就想去吃一顿菜根香,也正如睹场上的压冷门。

自从抗战以来,(抗战八股之第一股)编副刊的朋友们,在投稿简例上, 第一条大抵是:凡有关抗战的各种作品⋯⋯这实在并非仅仅由于大家关心抗战这一点上,乃是这次的战争已然成为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主要枢纽, 它波及到的地方,已不仅限于通都大邑,它已扩大到达于中国底每一个纤微,影响之广,可以说是历史所无。

在这种情况之下,想令人紧闭了眼睛,装做 看不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也有例外。

譬如说:现在抗战高于一切,所以有人一下笔就忘不了抗战,我的意见稍微不同。

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为欢迎,但是与杭战无关的材料, 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不必勉强把抗战截搭上去。

某先生希望写文章的人,不必一定一下笔就忘不了抗战,尽可以找与抗战无关的材料,但又要求要真实。

是的,一个忠实于现实的写 作者,他是不应该也不能忘掉真实的,但在今日的中国,要使一个作者既忠于真实,又要找寻与抗战无关的材料,依我笨拙的想法也实在还不 容易,除非他把真实丢开,硬关在自己的客厅里去幻想吧,然而假使此公原来是住在德国式的建筑里面的,而现在硬是关在重庆的中国古老的 建筑物里面,我想,他也不能不想到,即使是住房子,也还是与抗战有关的。

闭了眼睛装瞎子,其实也非易事。

这个冷门怕是压空了的。

在今日的中国, 想找与抗战无关的材料,纵然不是奇迹,也真是超等天才了。

本来,梁实秋以为写文章与抗战有关最好,但如与抗战无关,只要写得 好也同样欢迎;罗荪则主张要真实只有写抗战。

这还是正常的观点分歧,如若以求实认真的态度进行讨论,未尝不是一件有益的事,或许能推动抗战 时期文艺工作的进一步开展。

但罗荪文章的独特逻辑推理模式和强烈的战斗姿态(如文末关于住房的议论),大大激怒了梁实秋,他按捺不住,第 二天就在《平明》上推出了一篇与罗苏文章同样题目的答辩。

梁实秋的答辩内容主要有两点。

第一,重申自己上一篇文章的观点: 我已经明白的说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欢迎,听以罗荪先生所挑剔的不过是说一个作者既忠于真实而又找寻与抗战元关的材料是不 容易而已。

其实谁说容易来的!与抗战有夫的材料,若要写得好,也是不容易的,据我看,只有两种文字写起来容易,那就是只知依附于某 一种风气而摭拾一些名词敷凑成篇的抗战八股,以及不负责任的攻击别人的说几句自以为俏皮的杂感文。

我可以再敬告读者: 一、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为欢迎。

二、于扰战无关的材料,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

第二,梁实秋在答辩中,还专门对罗荪文章里提及的住房问题 专门作了说明,言词中流露出浓重的愤慨情绪:讲到我自己原来住的是什么样的房子,现在住的是什么样的房子,这是 我个人的私事。

不过也很有趣,不日我要写一篇文章专写这一件事。

但是我现在要声明,罗苏先生的幻想是与事实不符的。

他说我(即此公)原来 住在德国式的建筑里面的,而现在是关在重庆的中国古老的建筑物里面。

事实恰好相反。

什么是德国式建筑?重庆还有古老的建筑吗?我都 不敢回答。

有一点我要说穿:罗荪先生硬说我原来是住在德国式建筑里面,这是要证实我是属于该打倒的那一个阶级。

这种笔法我领教过多次,十 年前就有一位自命为左翼作家的在一个《萌芽月刊》里说梁实秋到学校去授课是坐一辆自用的黑色的内有丝绒靠垫的汽车。

其实是活见鬼!罗苏先生 的这一笔,不高明。

鉴于以往的经验,梁实秋在文章末尾还特地声明:在理论上辩驳是有 益的事,我也乐于参加,若涉及私人的无聊的攻击或恶意的挑拨,我不愿常 常奉陪。

梁买秋的文章发表后,罗苏应声而起,随即在 12 月 11 日的《国民公报》 上发表了题为《再论与抗战无关》的文章。

罗苏坚持认为:既在抗战时期,则一切必与抗战有关。

他说:我以为,如果硬要找‘与抗战无关’的材料,就必须先抹杀了‘抗战’ 躲到与抗战无关的地方去。

然而可惜的是这‘地方’在中国是没有的(我想梁先生也应该读过蒋委员长的告国民书中有:‘地无分东南西北,人无分男 女老少’的话吧!)。

我再肯定的说一遍:中国是没有与抗战无关的地方的!应该说,截止到月前,尽管在争论中多少存有曲解本意,攻讦个人的地 方,但总的看来,双方的分歧仍不失为一种思想认识的分歧。

恐怕梁实秋也不能不承认,即使罗苏的后一篇文章,也基本上没有逸出理论上辩驳范 围的。

然而,这种争论很快就失控了。

继罗荪之后,有更多的人们站了出来, 在不断升级的态势中集中向梁实秋开了火。

不幸的是,这时争论已经完全失去了最初的意义,而完全演变为一场进行严厉口诛笔伐的大规模批判和声 讨。

宋之的是较早参与声讨的一位,他在《谈抗战八股》一文中说:什 么叫‘与抗战无关’呢?在‘微雨’里,‘谈梦’怕是‘与抗战无关’的吧!但假如那个‘谈梦’的人是个兵,他大概会梦到打死日本人或被日本人打死 的!假如是别种人,只要他曾身历着目前抗战的种种艰辛,只要抗战是影响着整个的社会生活,他怕也不能做出‘与抗战无关’的梦来。

自然,一定要 做,那也是没有法子的。

不过那却成了‘刘别谦式’的作品,不仅荒唐,而且滑稽,没有半点‘真实’,只剩下‘流畅’了!以写讽刺小说著名的张天翼,这时写了一篇篇幅较长的通信体文章,其 中也不乏激烈之词,如:那些躲在象牙之塔里的无关抗战论者,老实说,他们对抗战当然有某种影响,起了某种作用的。

所以我们应该把他们的高论 提出来谈谈,提醒我们自己,一方面也希望他们不要再摆出那副雅面孔,而毅然决然走出象牙之塔。

这么一个绝对的例外(按指虚拟的一个与抗 战无关的人物)——那简直叫人无法想象。

好罢,我们就退一万步,姑且承认有这样的怪物罢。

那么我也要劝你,这样绝对的例外——你不要去写它, 因为太没有意义了。

把大批判的调子推向顶点的,大概是巴人的一篇文章。

这篇文章题目叫 做《展开文艺领域中反个人主义斗争》,上纲极高。

从这儿看,在左翼作家心目中,似乎事态已十分严重了。

文章的火药味也浓极,读后不禁使人为之 悚然而惊。

如活在抗战时代,要叫人作无关抗战的文字,除非他不是中国人,然而他终于提出要求来了。

他的用意是非常明显的。

他要我们的作者, 从战壕、从前线,从农村,从游击区,拖回到研究室去。

这种富有鼓动性的文字真足以使很多读者生出无限愤慨,不由要问一问梁实秋到底胸膛里安 着一副什么心肝。

其它诸如明白的说吧,他们要消灭的不是‘抗战八股’而是‘抗战’,那意义必须打在政治的阴谋这算盘上的,白璧德的 徒子徒孙梁实秋、⋯⋯毒素⋯⋯更多!更毒!而且手法也更阴险了。

等等议论,更是令人咋舌。

面对左翼作家的愤怒批判,曾声明过只要属于理论上的辩驳就乐 于参加的梁实秋,现在只能三缄其口了。

他沉默着,压抑下在内心深处滚滚蒸腾的激烈感情。

他深知自己又捅了大漏子,虽没什么懊悔可言,却也难 免感到烦恼。

直到 1939 年 4 月 1 日,也即他接编副刊整整五个月之后,他结束了与报馆的关系,临离开副刊之际,才在上面刊出一则简明的《梁实秋告 辞》。

旧话重提,犹不免感伤参半:我不说话,不是我自认理屈,是因为我以为没有说错话。

四个月的平 明摆在这里,其中的文章十之八九是我们最为欢迎的于抗战有关的材料,十之一二是我认为也是好的的真实流畅的与抗战无关的 材料。

⋯⋯所有误会,无须解释,自然消除。

所有的批评与讨论,无须答辩, 自然明朗。

所有的谩骂与诬蔑,并没有伤害着了我什么。

但是,看来梁实秋过低地估计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以为结束了的事情并 没有真的结束,他以为该有定论的公案事实上也完全和他的预想正好截然相反。

他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预料到,从那时至今的近半个世纪以来,在许多 权威论著里,在绝大多数大学文科《中国现代文学史》教科书里,他一直因为卖力的宣扬‘与抗战无关’而受到无情的审判。

甚至到了八十年代中 期,很多教科书仍观点鲜明地告诉我们:正是在这时候,一贯宣传并坚持‘大多数就没有文学,文学就不是大多数的’资产阶级文艺理论家梁实秋, 在他主编的《中央日报》副刊《平明》上,又提出了一个十分新奇而又异常荒谬的所谓‘与抗战无关’的反动观点。

梁实秋提出的‘与抗战无关’ 论,并不是什么新鲜货色⋯⋯其用心是企图抵制和取消抗战文艺、梁实秋打着反对‘抗战八股’的旗号,实际上透露了他对抗战文艺的敌意和不满 情绪、梁实秋一伙鼓吹‘与抗战无关’的谬论,其目的在于诱使文艺脱离为抗战服务的正确方向。

较早对问题提出不同看法并且产生了很大影响的,是也积极从事过抗战 文艺创作的老作家柯灵。

1986 年 10 月 13 日,柯灵在《文汇报》发表题为《现代散文放谈》的文章,指出:这一席话(按指梁实秋的《编者的话》)之 所以爆发为一场轩然大波,原因不难理解。

梁实秋一直是左翼文坛的论敌,虽然到了应该一致对外的抗战时期,看来彼此都没有消除宿怨,说这番话的 场合又是国民党的《中央日报》。

但如果撇开这些政治、历史和心理因素,完整地理解前面引述的那段文字,却无论怎么推敲,也不能说它有什么原则 性错误。

把这段文字中的一句话孤立起来,演绎为‘抗战无关论’或‘要求无关抗战的文字’,要不是只眼见事,不免有曲解的嫌疑。

文章还说抗 战期间,一切服从抗战需要是天经地义,但写作只能全部与抗战有关,而不容少许与抗战无关,这样死板的规定和强求,却只能把巨大复杂、生机活泼 的文化功能缩小简化为单一的宣传鼓动⋯⋯我一直怀疑这种偏狭和机械的办法是否真正有利于抗战。

柯灵的文章引起了海内外广泛注意,以至台湾有人视之为给梁实秋平 反。

1989 年国内重要刊物《新文学史料》刊载的《梁实秋传略》对柯灵的文章也表示赞同,认为该文澄清了当年的那场笔墨官司。

此外,还 有更多的人都对柯文表示同感。

尽管这样,也还不能说事情已然全部解决。

直到现在,围绕梁实秋在抗 战时期发表的那篇文字,依然有着不尽一致的观点,有的甚至是完全截然相反的观点。

不妨这样认为:所谓与抗战无关的争论,在历史的运演中, 其实际意义早已超越了事件本身而被赋予更加丰富、复杂得多的社会历史内涵;它甚至可以被当作一个历史的窗口,进而去探讨、揭示特定历史时 期的独特现象、特征及本质规律;也就是说,它将会被作为某种历史现象而受到关心社会历史发展的人们的重视。

只不过要对这历史现象作出令人心服的完整解释,看来还为时尚早, 也许它还需要再沉淀一下!四、劳军行告别了报刊编辑岗位,在梁实秋,仿佛卸去了一副沉重的负担,浑身顿 感轻松起来。

他决心暂时与这类工作拉开一点距离,尽其可能地做一点与抗战不但有关而且有益的实际事业。

1940 年 1 月,国民参政会组织了一个精悍的华北慰劳观察团、到前线各 战区慰问抗敌将士。

梁实秋积极参加了这次行动。

梁实秋一行六人自重庆出发,先后到过成都、凤翔、西安、洛阳、郑州、 襄樊、宜昌,然后循水路折返重庆,行程数千里,历时两个月有余,先后访问了七个集团军。

梁实秋对此行深感满意,觉得获益匪浅。

他说:两个多月 的战地生活,增长了我的经验和见识。

我看到了敌人的残酷,士兵的辛劳,同时也看到了平民尤其是华北乡下的平民的贫困与愚暗。

又说:回到重 庆,大家争来问讯,问我在前方有何见闻。

平时足不出户,哪里知道前方的实况?真是一言难尽。

军民疾苦,惨不忍言。

这次行程是漫长而又十分艰苦的。

出发时正值隆冬,是北方的苦寒季节。

一路之上,梁实秋他们乘坐的一辆破汽车不断抛锚,其狼狈窘困之状不可胜数。

在黄河渡口茅津渡,梁实秋深切地领略到了奇特的北国风光:黄土, 黄水,黄天,一片黄色;没有树,没有草,有的只是呼啸而过的一阵阵的大风;大风过处,黄沙弥漫。

横亘眼前的黄河,如一条巨大的泥龙,汹涌澎湃, 惊涛拍岸,其声凄厉,站在岸上,四顾阒无一人,加入蛮荒境地。

梁实秋说,这时他想到了一首古诗: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觉得诗中所描绘的那种悲剧的背景大概就是这样的了。

旅途充满艰难险阻固然不假,却也十分有趣、刺激,是梁实秋半生来所 未曾经历过的。

团员中有卢冀野其人者,是一个风趣横生的妙人儿。

梁实秋是这么刻画 此人的:卢冀野先生,南京人,东南大学毕业,为吴瞿安(梅)先生弟子,对于元曲致力甚深,而且才思敏捷,下笔成章,有江南才子之称。

体胖过人, 人皆呼为卢胖,先生亦恬然受之。

滑稽诙谐,一肚子的笑话,常令人联想到莎士比亚中之孚斯塔夫。

复不修边幅,长袍一袭,破袜布鞋,十足的名士作 风。

雄于酒,饕餮恣肆,旁若无人。

川中少鲜鱼,饮宴时偶得大鱼一尾,尝肃立拱手曰:‘久违了!’取鱼头而大嚼。

卢冀野爱讲笑话,所讲荤素 兼备。

行旅中得此良伴,正好解劳顿、破寂寞。

那是登中条山时,军中给慰劳团的人每人送来一匹马。

卢冀野身躯肥胖, 跨上马后,上重下轻,摇摇欲坠,经两个人扶持着才算坐稳。

但卢冀野意气甚豪,坐在马上,摆出各种姿势,让人照相。

合照,分照,单照,不一 而足,事后在自己最得意的一张个人单照上还题上卢冀野马上之雄姿数 字,分赠友朋。

不过这位骑士的骑术实在不算高明。

在路过一片枣树林时,林里有 一片一片的水沼,马须要趟水过去,随行护送的士兵只好绕道而行。

马一见到水,便垂下脖颈要饮水。

骑在马背上的卢冀野不知就里,沉重的身子随着 马一低头也向前倒栽过来。

惊恐之下,他抱紧马颈放声狂叫起来,其声尖、锐、急、促,是马所从来没有听见过的。

于是马受惊后,立即撒开四蹄狂 奔起来。

不一会儿,卢冀野从马上嗒然坠地,蜷屈着身体,半天爬不起来。

在这一次小事故中,梁实秋表现得也不高明。

一马受惊,所有的马皆惊。

继卢冀野的马之后,梁实秋的马也跟着狂奔起来。

梁实秋当时的感受是只 听见无数的马蹄声,耳边呼呼的风声。

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心一横,任凭命运安排。

在跨越一道大沟时,马纵身一跃,轻轻跨了过去。

但马背上的 梁实秋,却被抛到了半空中,就象做了一次撑竿跳一样。

落地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被抬到了附近的一个师司令部。

尽管如此,梁实秋他们的这次中条山之行还是很有收获的。

挨摔后的第 二天,他又不顾浑身的骨节酸痛,挣扎着爬了起来,并且再次勇敢地跃上了战马。

唯有卢冀野,虽分得一匹温驯的大骡子,但是因为心有余悸,还是吓 得两腿发抖,汗如雨下,一步一叫,面色如土。

登上中条山后,放眼四望,但见九沟十八波,形势天成,十分险峻。

望左方下望,日寇盘踞的运城飞机场如隔咫尺,历历可见。

念及山河破碎,惨遭外敌蹂躏,一腔敌忾之心在梁实秋胸中油然而生。

他卧倒在地上,以一 种类似审美的眼光审视身边那颜色焦黄的枯草,心中生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大风吹过,草根稍微有些摇动,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所谓‘疾风劲草’ 于今见之。

当晚,月色皎洁,梁实秋他们在设立在望原的集团军司令部过夜。

他不 顾旅途劳累,与前敌将士彻夜长谈。

战地之夜,想必另有一番风光。

梁实秋归去后,每忆及此情此景,辄兴会淋漓,说:⋯⋯渡黄河深入中条山。

我 自告奋勇渡河,上山下山骑马四天,亲身体验了最前线将士抗战之艰苦。

这次劳军,梁实秋印象最为深刻的,还要数在襄樊快活铺与张自忠将军的会晤。

张自忠将军是山东临清人,是著名的爱国将领。

在国民党军人中,堪称佼佼者。

抗战爆发以来,他率军转战南北,屡建奇功,成为日军侵略者望风 生畏的抗日名将。

其时,他率所部正驻扎在湖北襄樊的襄河南岸。

河对岸,就有日本的重兵驻守。

梁实秋一行到达快活铺,是在二月中旬,冰霰纷飞,气候还非常寒冷。

一走进张自忠将军的司令部,梁实秋便止不住暗暗称奇:这司令部是一栋民房,真正的茅茨上屋,一明一暗,外间放着一张长方形木桌,环列木头板 凳,象是会议室,别无长物,里间是寝室,内有一架大木板床,床上放着薄薄的一条棉被,床前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一架电话和两三迭镇尺压着的公文, 四壁萧然,简单到令人不能相信其中有人居住的程度。

但是整洁干净,一尘不染。

在此之前,梁实秋已访问过好几个战区司令部,其中不乏正直廉洁 的将领,象中条山的孙蔚如,唐河的孙仿鲁,也都以清正廉洁为人称道。

但说起简单朴素,仍要推张自忠将军第一。

作为高级将领,而风范凛冽若 是,这不能不使梁实秋万分感佩。

由张自忠将军出面在司令部招待慰劳团的一席餐会,也是梁实秋永不 能忘的。

事后他回忆说:饭桌上共有四碗菜,一只火锅。

四碗菜是以青菜豆腐为主,一只火锅是以豆腐青菜为主。

其中也有肉片肉丸之类点缀其间。

每人还加一只鸡蛋放在锅子里煮。

虽然他直说简慢抱歉的话,我看得出这是他在司令部里最大的排场。

梁实秋补充说:这一顿饭吃得我们满头冒汗, 宾主尽欢,自从我们出发视察以来,至此己将近尾声,名为慰劳将士,实则受将士慰劳,到处大嚼,直到了快活铺这才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一餐在战地里 应该享受的伙食。

珍馐非我之所不欲,设非其时非其地,则顺着脊骨咽下去, 不是滋味。

亲炙张将军的风范,梁实秋也复雅有所感。

他以素描式的文字记录道:他有一个高高大大的身躯,不愧为北方之强,微胖,推光头,脸上刮得光 净,颜色略带苍白,穿普通的灰布棉军服,没有任何官阶标识。

他不健谈,更不善应酬,可是眉宇之间自有一股沉着坚毅之气,不是英才勃发,而是温 恭蕴藉的那一类型。

他见了我们只是闲道家常,对于政治军事一字不提。

总而言之,在梁实秋眼里,张自忠虽系一代名将,但应接之际,实不异于一 普通平民。

可梁实秋又深知,古往今来,只有那些自奉俭仆的人方能成大事,讷涩寡言笑的人方能立大功。

巧言令色,冠冕堂皇,天天涂一脸雪花 膏,浑身上下散发着或珠宝气、或脂粉气而能成就大事业者,古来无有。

在张自忠将军的军营里,梁实秋又渡过了一个难忘的战地之夜:我被 引到附近一栋民房,一盏油灯照耀之下看不清楚什么,只见屋角有一大堆稻草,我知道那是我的睡铺。

在前方,稻草堆是最舒适的卧处,我是早有过经 验的,既暖和又松软。

我把随身带的铺盖打开,放在稻草堆上倒头便睡。

一路辛劳,头一沾枕便呼呼入梦。

俄而轰隆轰隆之声盈耳,惊慌中起来凭窗外 视,月明星稀,一片死寂,上刺刀的卫兵在门外踱来踱去,态度很是安详,于是我又回到被窝里,但是断断续续的炮声使我无法再睡了。

第二天早晨起 来,参谋人员告诉我,这炮声是天天夜里都有的,敌人和我军只隔着一条河,到了黑夜敌人怕我们过河偷袭,所以不时地放炮吓吓我们,表示他们有备, 他们没有胆量开过河来。

不幸的是,就在梁实秋一行访问过张自忠三个月之后,将军率军渡河援 助友军,陷入重围后壮烈殉国。

大将陨殂,举国震悼。

梁实秋在重庆闻凶耗后不由涕泗滂沱、悲痛不已。

万里劳军,梁实秋精神震奋,深受教益。

但是, 其间也遭受过一次严重的精神挫伤,以至日后引为终生的憾事。

那是他们由凤翔抵达西安后。

按照原定计划,要由西安出发直到延安,要到共产党领导 的八路军战区内慰劳视察。

对于延安,往日梁实秋只能从截然不同的两种宣传中加以揣测,到延安作一番实地考察早是埋藏在他胸中的夙愿。

所以听说 慰劳团的计划内有延安之行,他格外兴奋,不禁跃跃欲试。

但正当他们束装待发时,一封从延安寄到国民参政会、由毛泽东亲自签发的电报给梁实秋迎 头浇了一瓢冷水。

电报的内容略谓:慰劳团中有余家菊、梁实秋二人,本处不表欢迎,余家菊为国家主义派,梁实秋则拥汪主和与本党参政员发生激烈 冲突,如必欲前来,当飨以高粱酒玉米面。

参政会接获此电后,当即通知慰劳团取消了延安之行。

丧失了唯一的一次赴延安考察的机会,梁实秋怅然若失,快快不乐者累 日。

他一方面为错过机会而懊丧,一方面又为电报指责他拥汪主和而大惑不解,不知何所据而云然。

他抒发自己的苦闷说:汪之叛国出走,事出 突然,出走之前并无主和之说,更没有任何人拥汪之可能。

但是我因此而没有去瞻仰延安的机会,当时倒是觉得很可惜的。

两个多月的战地军旅生涯,应该是梁实秋平生的得意之笔。

他在教科书 编委会有同事李清悚其人者,工诗善画,才华内蕴,曾在梁实秋生日那天赋 诗祝贺,其中道:累卯中原系一匏, 南船入蜀共西郊, 三年接席酬青眼,四座推君解白嘲。

奉使长安问斗鼠, 再生新月照函崤, 归来十万平民策, 莫使先生卧峡坳。

诗中的奉使长安及平边策等赞颂语,想来当与他前线劳军及在 国民参政会的工作有关。

他的另一个国学邃深而又善诗的朋友也有一诗,意义与此相近。

道 是:戍火相逢三峡区, 霜天腊八寿清壶。

黑头参政曾书策, 为问苍生苏息无?五、北碚岁月梁实秋于 1938 年夏到重庆,经过几番周折后,最后在北碚定居下来。

虽然是在后方,他可也算得是经历了火与血的洗礼。

1939 年 5 月 3 日,日军空袭重庆市,炸死炸伤无数寓居于重庆的平民百 姓。

梁实秋惦念他的一位好朋友的安危;第二天冒险从北碚乘船来到市内,在临江门夫子庙一带亲眼目睹了遭空袭后的惨象:大街上一长列盖着草席的 死尸,草席短,每个死尸的两只光脚都露在外面。

在戴家巷二号朋友的客厅里,他正在为死难者嗟叹不已,忽然防空警报又急骤的响了起来,其声呜呜, 令人惊心动魄。

其时只有梁实秋和两个女眷。

紧急中不知该如何躲避,只好聚在客厅里屏息待变。

忽然一声巨响,房檐一角坍下,灰尘迷漫,炸弹爆炸 声接连而至。

抬头观看,四处起火。

他们先是不约而同地钻到一张大硬木桌底下,随后恍然若悟,又一齐夺路逃出门外。

这时,大街上已是一片混乱。

有宪兵大声吼叫道:到江边去,到江边去!组织人群疏散。

直至黑天,梁实秋他们才随着人流,摸索着爬下陡坡,到达海棠溪的沙洲上。

坐在沙洲 上,仰视重庆市,已是一片火海。

直到午夜过后,火势渐杀,才相率挣扎着爬上陡坡回去。

这就是有名的五四大轰炸。

还有一次,敌人的飞机到北碚偷袭,疯狂地进行轰炸。

这次梁实秋正呆 在新村中国银行的宿舍楼上。

一开始,他没有忙着躲避,还隔着窗子遥望天空,心里暗数敌机的架数。

忽然一阵啸声震耳,炸弹在眼前纷纷落下,房屋 为之动摇,才匆匆从楼上跑下来。

在那些危险、紧急的日子里,梁实秋没有受到伤害,但他亲见或耳闻的 许多血案,是他永远难以忘记的。

一次敌机偷袭北碚,他的一位同事被炸伤,隔江黄桷树复旦大学的孙寒冰教授则被飞起的巨石砸死。

他的老朋友吴景超 告诉他,重庆大隧道惨案过后:督邮街上数十辆大货车运尸,全裸的与半裸的尸身堆满车上,如同新宰的猪羊,有时从车上滑落一二具,一时也无人 照管。

正是由于这种亲身经历,梁实秋对扩张性极强的日本民族印象是很坏 的。

甚至很多年以后,谈起中华民族同日本人之间的血海深仇,他犹然 愤慨不已、义形于色。

但是,日寇的暴行适足以引起中华民族的同仇敌忾。

正是在这种情绪的 激励下,梁实秋带领他的同事开始了编写教科书的紧张工作。

在大家共同努力下,全套几十本书全都如期完稿付印,然后源源不断的供应到后方各地学 校使用。

谈起这一工作,梁实秋是有些感到骄傲的:抗战期间我有机会参加了这一项工作,私心窃慰,因为这是特为抗战时期需要而作的。

就贡献 而论,他无法与咤叱风云、率领着千军万马的将军相比,但尽其所能的为抗战做一些切切实实的实际工作,也算无愧于这个时代和民族了。

本着这种信念,此后,梁实秋一直默默地从事着这类工作。

他不求闻达, 不慕虚荣,但求能为抗战尽上一份力量。

比起编副刊,写文章那档子事,现在,他反而感到了更大的充实和满足。

一位朋友说他:一身傲骨,仕途无 望,他也怡然受之,并引为知言。

1940 年以后,梁实秋领导的教科书编委会被编入国立编译馆,他被委任 为社会组主任兼翻译委员会主任。

他兢兢业业,辛勤工作,不久,便因工作成绩斐然而为人所称道。

社会组主管的是战时民众读物及剧本的制作。

民众读物的范围较广泛, 包括小说、鼓词、歌谣、相声等各种门类,以宣扬中国文化及鼓励爱国打击日寇为主旨,宣传价值大于文艺价值,率皆属于与抗战有关的抗战文艺。

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在梁实秋和笔名老向的作家王向辰主持 下,便编出了二百多种。

梁实秋主持的另一部门翻译委员会,工作性质似离时局稍远一些,但综 览其各项成果,也大都是有益于民族文化建设的事业。

如李味农译的毛姆孙的《罗马史》,皇皇巨著、体大思精;孙培良译的亚里士多德的《诗学》, 功力深湛,精彩粉呈;李长之译的康德的《三批判书》,学殖富厚,内功扎实。

就中杨宪益与戴乃迭夫妇汉译英的《资治通鉴》尤为工程庞大,引人注 目。

这是梁实秋与编译馆馆长认真研究后确定翻译的一部书,目的是向世界介绍中华民族的悠久历史。

他是在读了杨宪益的一部《离骚》英译稿,发现 杨宪益实乃译界不可多得之人才之后,确定聘请后者膺任《资治通鉴》译事的。

梁实秋谈到这部书的翻译时说:其文字固不少困难,但所牵涉到 的典章文物有时亦甚难理解,而译者非理解透彻即不能下笔。

杨先生夫妇黾勉从事,到胜利时约成三分之一,实在是一大盛举。

公务而外,梁实秋个人的事业也并非毫无可观。

自离开报馆,脱离了不 必要的争论纠缠后,他得以更好地安下心来辛勤著述。

抗战八年之中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事?他曾这样自问。

而后,又自我回答说:对于‘抗战文 艺’,我愧无贡献,我既不会写,也不需要我写。

就是与抗战无关的文学作品,我也没有什么成绩可言。

本来我在致力于莎士比亚的翻译,一年译两出, 入川后没有任何参考书籍可得,仅完成《亨利四世下篇》一种⋯⋯在偶然的情形之下,我泽了《咆哮山庄》小说一册,又译了伊利奥特的一个中篇《吉 尔菲先生的情史》。

此外便是给刘英士先生主编的《星期评论》写了一些短文,以后辑成《雅舍小品》。

如是而已。

砥砺牖下,穷年而未已;生逢乱世,一士愈谔谔。

梁实秋与人交接间虚 怀若谷,但内心深处则怀有一种高尚感、优越感。

为此,他特别喜爱一位老朋友送他的一首诗,以为道出了自己的平生怀抱:蓟门梁实秋,并世能有几? 谈笑绝冠缨,大义微言里。

举杯空回筵,落笔惊龙虺, 玉尺悬胸中,斧斤存腕底。

讲学酌古今,文坛权生死。

写实浪漫篇,汇绳严律纪。

新月飞天角,朗朗耀青史。

潇洒布春风,一卷存知己, 杜陵落落人,白也不随喜, 千山劫火来,豺虎藉乡里,才难不尽然,蒲轮征君起, 文章与政事,理一而已矣。

庭梅寒作花,暗风吹窗纸, 兀兀鸡声号,谔谔此一士。

诗中以杜陵落落人,白也不随喜作比,虽难免溢美之嫌,却也不是 没有根据之词。

梁实秋平生以胸怀磊落自许,在道德操行上自律甚严。

他最为讨厌的是蝇营狗苟、投机钻营、虚诈巧笑、长袖善舞之辈。

比如答应张道 藩出任编委会主任之初,他因自己在参政会支领一份补贴,拒绝再接受薪俸,以至六年后,妻子程季淑拖着几个孩子千辛万苦来到北碚团聚,全家生活立 即陷于困境,有人暗地耻笑他迂,他丝毫不为所动,道:人笑我迂,我行我素。

再如他有一位同学,历据要津,战时曾扬言于众:你们在后 方受难,何苦来哉?一旦胜利来临,奉命接受失土坐享其成的是我们,不是你们。

梁实秋闻之勃然变色,不寒而粟。

又有善于观风使舵、巴结逢 迎者流公开宣称:一个人在抗战时期不能发财,便一辈子不能发财了。

梁实秋亦视之若寇仇。

这里还有一件很能说明问题的琐事。

在抗战最艰苦的岁月里,梁实秋所在的编译馆同后方许多公共机构一样,也设立了一个消费合作社,为大家谋取福利,共同渡过难关。

梁实秋被 公推为合作社理事会的主席。

事虽涓细烦琐,但他却全力以赴,以狮子博免的力量去对待。

他带领五个人通力合作,抱定涓滴归公的宗旨为三百左右 社员谋福利。

他讲的分米故事特别有趣:米最重要,每口每月二斗。

米由船运到北碚江边,要我们自己去领取运到馆址分发,其间颇有耗损。

运 到之后,一袋袋的米堆在场上成一小丘,由请来的一位师傅高高的蹲坐在丘巅之上,以他的特殊技巧为大家分米。

尽管他的技术再高,分配下来总还差 一点,后来者就要向隅。

为避免这现象,我决定每人于应领之分取出一小碗,以备不足。

有时因为分配完毕之后又多出一些,我便把剩余部分卖掉,以所 得之钱分给大家。

如此大家都没有异议。

每次看到大家领米,有持洗脸盆的、有拿铁桶的,有用枕头套的,分别负米而去,景象非常热闹。

为五斗米折腰, 不得不尔。

其余分食油以至分布料,衣装、糖等生活用品率皆如此。

因为董其事者能够秉公办事,自己又以吃亏在先为原则,所以得到了广大社员的 充分信任。

即令有时盘货清账,出现亏空,收支无法平衡,梁实秋以董事长身份在帐簿上大书本月亏空若干元作结,也绝对没有人产生怀疑。

一次 合作事业管理局派员前来查帐,发现这一情况后,还因其实事求是,不做假帐特予褒扬。

以上的事实,很容易令人想起我们中国人的一句传统古训:勿因恶小而 为之,勿因善小而不为。

能做到这一点,诚然算不得是多么了不起的高风亮节,不过,却也需要有较高的道德水准。

梁实秋在抗战中的行为,大概 是斯足以当之的了。

梁实秋毕竟又是个知识分子,这就意味着,较之一般人,他有对更高层 次精神生活的追求。

在这方面,他同样表现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某些特点。

交友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极其重视的一环,五伦之中忝居其末。

交 友之名虽一,但交的方式、交的对象则有很大的差别。

抗战中的梁实秋与当时一般新文学家不一样,他和旧日的老朋友离散后,没有在新型知识分子中 接交另外更多的新朋友。

他完全掉进了一个氛围大不相同的小圈子里面,来往的尽管仍然都是层次很高的知识分子,但充斥其间的却分明是另一种气质、禀赋、追求、作风、趣味。

编教科书时代,他有两位知交,一位叫许心武,另一位叫尹石公。

他认为他们都不是平凡的人。

他是这样描述许、尹两位风采的:许公是专攻水利的学者,担任过水利方面的行政职务,但是文章之事亦甚高明。

他长 年穿一套破旧的蓝哗叽的学生装(不是中山装),口袋里插两支笔。

石老则长年一袭布袍,头顶濯濯,稀疏的髭须如戟,雅善词章,不愧为名士。

许公 办事认真,一丝不苟,生活之俭朴到了惊人的地步,据石老告诉我,许公一餐常是白饭一盂,一小碟盐巴,上面洒几滴麻汕,用筷头蘸盐下饭。

石老不 堪其苦,实行分爨。

有一天石老欣然走告,谓读笠翁偶寄,有‘面在汤中不如汤在面内’之说,乃市蹄膀一个煮烂,取其汤煨面,至汤尽入面为止。

试 烹成功,与我分尝。

许公态度严肃,道貌岸然,和我们言不及私,石老则颇为风趣。

梁实秋三十九岁生日时,夜里发现尹石公在苦吟诗章,直到半 夜醒来还听到他在隔壁咿唔朗诵。

梁实秋开始还不知道他是在作诗贻我,诗成后才知道是为他贺寿的。

诗题为《赠梁实秋参政兼简醇士仲子清悚锦 江》,是一首五古,煌煌七十句三百言,其中有云:梁候磊落人,功名非所骛: 卅六跻参知,飞腾未为暮。

遭时实累卵,士气成党锢, 四郊况多垒,中仍费调护。

邂逅两大间,左右苦无具。

后生杂老革,张口坐云雾, 从容出一言,四座诧如铸。

世方掉清谈,艰梗孰云谕, 司空城旦书,视若刘兰塑。

诗题里涉及到的彭醇士、陈仲子、李清悚和朱锦江等人,也是梁实秋这 一时期的好友。

这些人大都不仅雅善词章,而且皆长于书画。

其中李清悚是梁实秋的得力助手,任编委会的副主任。

其人诗书画俱佳,尹石老批 评他,说他诗胜于书,书胜于画。

我尝推崇他,琴棋书画无一不长,他则自嘲曰:‘你说琴棋书画么?琴弹得奇(棋),棋总是输(书),书有如画(涂 鸦),画只是勤(琴)而已矣!他在梁实秋一次患阑尾炎,经动手术转危为安后赠送的一首诗中说:十年事变看应老, 底事秋郎独断肠? 岂为莎翁扮肉券, 几教多士学心丧。

不妨肺腑洗千下, 算是人生又一场。

莫笑黄雏供齿颊, 鸡虫得失固茫茫。

诗句恢谐戏谑,而又蕴藉深厚,别有风韵。

在编译馆时期,梁实秋的交游范围有所扩大,但风流才调则一如旧贯。

象已如前述的卢前卢冀野,便是活脱脱的一个大名士。

再如张北海,也是为 梁实秋所十分器重的:北大哲学系出身,师事熊十力黄晦闻诸宿儒,故国学根柢非常深厚。

身裁高大,南人北相,而性情磊落,一似燕赵慷慨悲歌之 士。

嗜酒,酒酣耳热则议论激昂。

好棋,能连对数局以消永昼。

还有蒋子奇、汪绍修两位,俱都学有专长,身怀长技,而又为人风趣多端,嗜棋如命, 一日两人对弈,忽然空袭警报来,大家都避入洞中,这两位在室内布棋如故,弹轰然下,棋子在盘上跳荡,二人力按棋盘不使乱。

第二颗弹下,瓦砾 粉飞,子奇欲走避,绍修一把将他拉住:‘你走?你须先要认输’!那是一个艰苦的岁月,但梁实秋日后回忆起来总对之充满了感情。

他十 分怀念那一班后来遭遇各不相同的朋友。

他说那时在他那简陋的住处常常胜友如云。

客人到来无物款待,有时便打个通宵麻将以消永夜。

后来 他干脆置了一幅围棋。

常来下棋的有个绥远人,人皆呼之为蒙古人,梁实秋说他不事修饰,而饶有见识,迥异庸流。

一日,张北海指着棋盘大 声叱喝:这是大汉文物,蒙古人,你见过么?蒙古人默不作答,双眼凝视棋枰,良久,以其浓厚的乡音微吟道:翁章枪古似,得失葱兴知(按即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北碚岁月,匆匆如逝,北碚旧游,良可怀也!六、雅舍和《雅舍小品》彭侯落落丹青手, 写却青山荦确姿, 茅屋数楹梯山路, 只今兵火好栖迟。

上面的一首七绝,是梁实秋的一位善画的好朋友彭醇士在一次雅舍宴集 中,乘着酒兴画了一幅酣畅淋漓的《雅舍图》,一加笔墨渲染,土坡变成了冈峦,疏木变成了茂林,几榴茅舍高踞山巅,浮云掩映,俨然仙境。

而 后,他的另一位善诗的好朋友陈仲子在击节叹赏之余,兴致勃发,立吟一绝,题于画上。

可谓诗画俱佳,若珠联璧合。

所谓雅舍,是梁实秋在北碚定居后选择居住的一所茅屋。

屋在一座 向阳的山坡上,一共六间,分作三个单位,各有房门出入。

窗户要糊纸,墙是竹蔑糊泥刷灰,地板踩上去颤悠悠的吱吱作响,是标准的四川乡下的低级 茅舍。

六间屋中梁实秋居其二,另外几间,住着他的朋友龚业雅和两个孩子。

再早,他在教科书编委会的两位同事许心武、尹石公也在此住过。

房子没有 门牌,为便于和外界邮递交往方便,有必要给住所起个名字。

梁实秋在大家协商时建议用龚业雅的名字,叫雅舍。

定名后,他们找来一块木牌,由 梁实秋亲笔题写雅舍二字,坚在土坡下面,使往来行人一眼即可望到。

孰料时间不长,木牌被人偷走当劈柴烧了火。

不过,雅舍的名字已不胫 而走,广为人知。

以雅舍为名,其实过当。

房子建在半山腰上,距下边的马路约有七八十 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处可以望见几株葱绿的远山。

旁边有成片的竹林,也有高粱地:有清清的水池,也有秽臭逼人的粪坑。

雅舍后 面背靠着棒莽未除的土山坡,荒僻凄凉,不堪入眼。

雅舍的居处环境如此,再看屋内,也好不到哪里去:进屋先要爬坡,因 为屋内地板依山势而铺,故而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

吃饭时由书房到伙房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又要下坡。

屋内一应为生活所必备的条件简直谈 不上,梁实秋自己刻划其中诸般景象道:蓖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人彼此均可互通声息。

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 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我岑寂。

入夜则鼠子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 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得人不得安枕⋯⋯比鼠子更骚扰的是蚊子。

‘雅舍’的蚊风之盛,是我前 所未见的。

‘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当黄昏时候,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胳都象是硬的。

在别处蚊子早已肃清的时候,‘雅舍’ 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

但尽管如此,梁实秋仍然打心坎里喜爱他的雅舍。

这儿有着人生最难得 的清静安宁,可以容你沉下心来,俯瞰仰视那滚滚万丈的世界红尘,细细咀嚼品味人生的喜怒悲欢等各种滋味。

月明之夕,风雨之日,或默坐,或读书, 或写作,绝少干扰,一切请便。

陈设简单,只有一几一椅一榻。

但食睡写读,均己有着,便可足矣,更复何求!何况雅舍环境虽不美,但却也自有其动人之处。

最好的是皎洁的月夜: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 犬吠,那是一种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好境界!这时节,如有两三好友在坐,则情致倍佳:主人设坐于舍前两株梨树之下,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 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烂,此时尤为幽绝,主客品茗谈心,放怀无忌,又是何等乐事!所以,天地自然设景,其妙处并不单在外在的色相如何,端在生活于其 间的人有无会心而已。

梁实秋即每每在人所不堪的地方,能寻觅到独特的乐趣。

如他说: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夏有趣。

推窗展望,伊然米氏章 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

当然,这时的雨要以不及于害为度,如若大雨滂沱,危及生存,则又得另当别论了。

因为雅舍实在过于简陋,一下起大雨,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 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救无及。

不用说,这个时候的雅舍主人,那种良好的审美心情早已不复存 在,剩下的就只有一幅可笑的狼狈相了。

雅舍最难得的,还是梁实秋所谓的胜友如云。

白天朋友来了,舍前 有一丈见方的平地一块,搬几把藤椅,沏一壶清茶,于是便可放言高论无所不谈。

放眼望去,前面稻田中有时会有一行白鸳飞上青天,有时又会看 到远处半山腰运煤的小火车喷吐出阵阵白烟,有时会听到下面报童的呼卖声:今天的报,今天的报!有一次,竟然看到对面山顶上房屋起火被烧, 竹竿爆裂声犹如清脆的鞭炮声不绝于耳。

所有这一切,都会大大增加梁实秋和他的朋友们的谈兴。

如是夜晚,情形也极可人。

一次梁实秋与卢冀野、龚 业雅,外加一个医生朋友,打了一个通霄的麻将:两盏油灯,十几根灯草,熊熊燃加火炬,战到酣处,业雅仰天大笑,椅仰人翻,灯倒牌乱,不知东 方之即白。

还有一次,文静娴雅的冰心来访,梁实秋没有敢飨以麻将牌,而是坐下来促膝长谈。

时正值寒冬,他们围着炭盆一直谈到夜深。

梁实秋说:冰心那一天兴致特高,自动的用闽语唱了一段福建戏词,词旨颇雅。

她和 业雅挤在一个小榻上过了一夜。

南宋词人刘克庄道:客里似家家似寄。

抗战八年,梁实秋万里羁旅, 在雅舍生活了倒有六、七年之久,虽然艰难困苦不可名状,但俯仰岁月,却也觉得其间有许多足以快意生平之处。

抚念今昔,他不胜感喟:‘雅 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

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

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 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

人于自己的经历能作如此想,可算既多情,又明达了。

他同时说的另一句话:雅舍似 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更简直有一种哲人的意味了!要记录下梁实秋在雅舍的业绩,恐怕第一重要的要推给他带来无限声名 的《雅舍小品》的诞生了。

他在雅舍定居不久,正在重庆主办《星期评论》的新月时期的老朋友刘 英士,约他为刊物支撑起一个专栏,言明每期一篇,每篇二千字。

写过几篇后,社会上开始有了反应;梁实秋也为适合自己特点的一种新的艺术样式的 发现暗自狂喜。

同住雅舍的朋友龚业雅更是特感兴趣。

每有新作出,她总是第一个读者,读后往往笑得前仰后合。

在她经常不断的催促之下, 梁实秋的创作热情在已到中年时再度勃发。

几十篇美如珠玑的散文散发着浓郁的醇香,在报刊上陆续刊出。

作品先是如约在刘英士的《星期评论》上发表,该刊停刊后,又先后刊发于重庆《时与潮副刊》、南京《世纪评论》以 及天津《益世报·星期小品》等报刊。

抗战胜利后,梁实秋返回故乡北京,《雅舍小品》的创作遂告结束。

无论是对梁实秋本人还是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而言,《雅舍 261 小品》出现的意义都是难以估量的。

这是一种当时使人耳目一新、后世也有长久魅 力的艺术创新。

自新文学肇始以来,散文艺术即一路领先,获得极度繁荣,散文大家与名作在在皆是,形成了一个百花争艳的局面。

但繁荣往往就是危 机。

因为它使高度发展之后的进一步发展几乎成为不可能。

正是在难乎为继的情况下,梁实秋在散文创作中突破流俗、自制新格,创造出一种区另于任 何一家的新路数、新风格。

论及散文艺术的发展,梁实秋可谓厥功至伟。

这一点,有高度审美能力的朱光潜看得很清楚。

还在梁实秋的作品在报刊上逐 篇揭载的时候,他即在成都写信来表示祝贺,并预言家似的说:大作《雅舍小品》对于文学的贡献在翻译莎士比亚的工作之上。

那时,还有这么一件事:因为梁实秋用的是子佳笔名,遂引起许多 人猜测这子佳到底是谁。

刘英士告诉梁实秋,有一天他在沙坪坝的一家餐馆里吃饭,听到邻桌有几位大学教授在热烈地议论《雅舍小品》及其作者, 有一位名叫徐仲年的大声说:你们说子佳是梁实秋,这如何可能?看他译的莎士比亚,‘文字总嫌有点别扭,他怎能写得出《雅舍小品》那样的文章?《雅舍小品》究竟有哪些超出流俗之处呢? 这是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

不过,在一些最基本的问题上,大概还是能够做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

梁实秋平生衡文,始终咬定了一条:文学应反映最基本的人性。

似乎可以说,《雅舍小品》所反映的,便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人性。

在开宗明义的第一篇,他以《雅舍》为题,写出了自己在一种特定环境下的人生体验。

——按:本篇也是对当初罗荪《与抗战无关》文中关于住 房问题的回答,梁实秋说过:讲到我自己原来住的是什么样的房子⋯⋯不日我要写一篇文字专写这一件事。

一篇文字云云,即本文。

——在 这篇《雅舍》里,他写自己的一俯一仰、一饮一啄,都是琐细之至、不足为外人道的生活点滴。

但他所爱的,也就是这琐细的生活点滴。

他有最具 概括性的一句话:纵然有千般缺点、万种不足,‘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

有个性就可爱。

不管为人为物,他都强调了一个个性。

而个性,也就是最具体可感的人性。

在妙趣横生的《谦让》一文里,梁实秋抉剔出了隐伏在交际场合人们相互让座的某种人性。

他绘声绘色的描绘人们于日常生活中习见的一种场 面:一群客人挤在客厅里,谁也不肯先坐,谁也不肯坐首座。

于是你推我让,人声鼎沸。

辈份小的、官职低的,垂着手远远立在屋角,静观待变。

自以为 有占首座或次座资格的人,却又拉拉扯扯,相互推让,不肯痛痛快快的就座。

事实上是让座,但看那飞溅的唾沫星子和震耳欲聋的吵嚷声又象是争夺什 么。

一场纷扰,直要到大家的兴致均告低落,该说的话差不多都已说完,形势才会急转而下。

本该坐哪个座位的径去就座,于是乎纷争平息,天下太平。

在这种人人都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普通生活场面里,梁实秋考出了支配着外在行为的内在人性。

他的叙事调子让人忍俊不禁,但他所阐发的幽微 事理可又发人深思。

他说:让座之风之所以如此地盛行,其故有二。

第一,让来让去,每人总有一个位置,所以一面谦让,一面稳有把握。

假如主人宣 布,位置只有十二个,客人却有十四位,那便没有让座之事了。

第二,所让者是个虚荣,本来无关宏旨,凡是半径都是一般长,所以坐在任何位置(假 如是圆桌)都可以享受同样的利益。

假如明文规定,凡坐过首席若干次者,在铨叙上特别有利,我想让座的事情也就少了。

我从不曾看见,在长途公共 汽车车站售票的地方,如果没有木制的长栅栏,而还能够保留一点谦让之风!因此我发现了一般人处世的一条道理,那便是:可以无需让的时候,则无妨 谦让一番,于人无利,’于己无损;在该让的时候,则不谦让,以免损己;在应该不让的时候,则必定谦让,于己有利,于人无损。

后面的几句话, 说得好象损了点,但是,谁能说自己在日常生活里不曾或有意或无意地表现过一点这种性?在《女人》、《男人》、《中年》以至《狗》、《猪》、《鸟》等作品 里,梁实秋都概莫例外地把普通人性当作自己的抒写对象,穷形尽相地刻划出了大千世界的人生百态。

这儿没有耸人视听的重大题材,也没有 一点惊心动魄的故事,更没有叱咤风云、使人望而生畏的人物;有的只是普普通通、淡而有味的世情事理。

梁实秋的文字雅驯简洁,或许不会人人皆能 得而赏之,但他表达出的那一缕缕、一点点事理,相信就是目不识丁的人,也都会产生深获我心的感觉。

象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的认识人生, 认识自己,从而作自己所能作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一个男人在吃一顿好饭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硬是在感谢上天待人不薄;他饭后衔 着一根牙签,红光满面,硬是觉得可以骄人等语,多普通,多平淡,可又是多美,多隽永!也不是平滑得没有一根刺。

有时候,梁实秋也会发一点不平之鸣。

象养 狗的目的就要他咬人,至少作吃人状。

这就是等于养鸡是为要它生蛋一样,假如一只狗象一只猫一样,整天晒太阳睡觉,客人来便咪咪叫两声,然后逡 巡而去,我想不但主人惭愧,客人也要惊讶。

显而易见,这样的议论就是有感而发的。

不过,也还没越过人性的范围。

梁实秋写作讲究应该是春蚕吐丝,秋叶飘落那样自然。

就是说,无 论是写什么或怎么写,所遵奉的都应该是作家一已的良知,而不是外在于自身的别种力量;是因为有了不得不尔的内在写作要求,才产生了实践上的写 作行为。

因此,梁实秋把自然奉为创作的极则。

这里的自然,既有作品的审美意义,更有作家的创作论意义。

梁实秋攫住了这一创作原则,对于作为作家的他,真是一个极大的幸福。

因为,这样一来,他便进入了自由自在的创作境界。

他以一己的心灵、一己的眼睛,去观察、体验复杂的社会与人生,象林间枝头的一只鸟,管自沐阳 光、栉风雨、捉小虫,管自展开歌喉,婉转鸣唱。

他放开一支笔,任其自然的写出自己的所思、所感、所欲、所求。

象苏东坡似的,作文如行云流水, 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

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这是一个多么让人钦羡的自由境界,古往今来,又有几多人能够真正达到这种 境界!读一读梁实秋谈音乐的一段话,或许会心人会肩所得的:在原则上,凡是人为的音乐,都应该宁缺毋滥。

因为没有人为的音乐, 顶多是个寂寞。

而按其实,人是不会寂寞的。

小孩的哭声、笑声、小贩的吆喝声、邻人的打架声、市里的喧豗声,到处‘吃饭了吗,?‘吃饭了么’?的原是应酬而现在变成性命交关的回答声——实在寂寞极了。

还有村里的鸡 犬声,最令人难忘的还有所谓天籁。

秋风起时,树叶飒飒的声音,一阵阵袭来,如潮涌,如急雨,如万马奔腾,如衔枚疾走;风定之后,细听还有枯干 的树叶一声声地打在阶上。

秋雨落时,初起如蚕食桑叶,窸窸嗦嗦,继而渐渐沥沥,打在蕉叶上清脆可听。

风声雨声,再加上虫声鸟声,都是自然的音 乐,都能使我发生好感⋯⋯然而此中情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古今所有妙文,不管可以罗列出多少艺术特点,但最根本的,恐怕还在 于其间都蕴含了味之者无极的一点味。

有味,也正是《雅舍小品》在艺术上的最大特点。

梁实秋写《雅舍小品》,似乎一点不注意散文创作的常规,直是意到笔 随、任意挥洒,取舍用藏之间若毫不经意。

然而,就是在这种随意挥写之中,作品被赋予一种个性很强而又极具可感性的味。

阅读之际,会慢慢地沁 入读者的灵府。

象《客》,开头就是一段味道浓郁的妙论:只有上帝和野兽才喜欢孤独。

上帝不得而知之,至于野兽,则据说 成群结党者多,真正孤独者少。

我们凡人,如果身心健全,大概没有不好客的。

以欢喜幽独著名的 Th 一 oureau 他在树林里也给来客安排得舒舒贴贴。

我常幻想着风雨故人来的境界,在风飒飒雨霏霏的时候,心情枯寂百无聊赖,忽然有吝款扉,把握言欢,莫逆于心,来各不必如何风雅,但至少第 一不谈物价升降,第二不谈宦海浮沉,第三不劝我保险,第四不劝我信教,乘兴而来,兴尽即返,这真是人生一乐。

文而有味,还算不得绝妙至文。

真正绝妙的一等美文,应是妙在有味 而又说不出。

犹如最好的诗应是不可明确解读诠释的诗。

象《庄子》,谁不觉得味道醇厚,可谁又能说得清到底是种什么味。

现在还很难说《雅舍散文》 在这方面已达到了何等程度,但其中许多作品具有余味无尽耐人咀嚼的特点则是很明显的。

如写人之阅历与心境的变化关系说:大概每个人都曾经有 过做诗人的一段经验。

在‘怨黄莺儿作对,怪粉蝶儿成双’的时节,看花谢也心惊,听猫叫也难过,诗就会来了,如枝头舒叶那么自然。

但是入世稍深, 渐渐煎熬成为一颗‘煮硬了的蛋’,散文从门口进来,诗从窗口出去了。

‘嘴唇在不能亲吻的时候才肯唱歌’。

一个人如果达到相当年龄,还不失赤子之 心,经风吹雨打,方寸间还能诗意盎然,他是得天独厚,他是诗人。

若把这话奉赠 给一个有相当阅历的中年人,还怕他读后不立即怅然若失,莫名其妙的就感 伤起来么?基于以上的体悟,一般的读者对《雅舍小品》大概都会获致一个最基本 的共识:作家创作的最大特点是在数十篇作品中所展示的内蕴,与我们似很远,又似很近;与我们似无关,又似相关。

也就是说,作家以其独特的艺术 创构,在读者与作品之间巧妙地制造出了一种审美经验上的心理距离。

这或许就是《雅舍小品》成功的原因之一吧!这是值得庆贺的,因为这标志着在新文学史上一种有巨大美学价值的新 的散文体式诞生了。

然而,《雅舍小品》结集成书却经历了许多的曲折。

1947 年,梁实秋即 将全书编订完毕,并请好友龚业雅写了序言,准备由商务印书馆印行。

但未及成书,而国家局势丕变。

1948 年作者匆匆离京,行笥中没有忘记塞上一本 校样。

直到 1949 年作者赴台湾定居,才由正中书局根据校样印出。

出书前,书局没有依照惯例发广告,梁实秋感到奇怪,面询其中缘故,对方答曰:好 书不需要广告。

真是好书吗?梁实秋惶愧无地,不敢自信,他想:《雅舍小品》之所以蒙读者爱读,也许是因为每篇都很简短,平均不出两千字, 所与的均是身边琐事,既未涉及国是,亦不高谈中西文化问题。

是好书。

这一点用不着怀疑。

以这种内容和形式,以这种档次,自 1949 年印行以来,便一直风行不衰,流行海内外,便是最好的证明。

有人统计,此书至今居然发行了五十余版,创中国现代散文发行的最高记录。

还有 近人从一个角度指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林语堂虽然被称为幽默大师,但以作品而论,林语堂的幽默感却远逊于梁实秋。

梁实秋的散文,机智闪烁, 谐趣迭生,严肃中见幽默,幽默中见文采,而丝毫不堕俗趣。

旨乎此言也!七、君子之交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整个抗战时期,梁实秋完全进入了一个新的环境、 新的圈子,和新文学界很少联系。

但这仅是就大体而论,并非绝对的没有例外。

梁实秋为人重朋友、重情义,如果认为可以相交,他还是极乐意与新老 朋友交结往来的。

这一时期,他同余上沅、方令孺、赵清阁、白薇、老向、朱光潜、李长之等,都保持了良好的关系。

知人论世,交友之道其实也是荦 荦其大者。

论起梁实秋这时期感情最贴近,关系最蜜切的文艺界朋友,当推冰心女 士。

他们其实是老朋友了。

自从 1923 年同船赴美国留学,他们便一直保持了亲密的友情。

在美国,梁实秋住哈佛,冰心在威尔斯莱女子学院。

遇有假期, 不是梁实秋去拜访冰心,共同泛舟于脑伦壁迦湖,就是冰心到波斯顿来做杏花楼的座上客。

梁实秋寓居青岛大学时期,知道冰心特爱海,几次写 信邀请她前去游玩。

冰心也正求之不得,立即接受邀请,复函说:⋯⋯我们打算住两个月,而且因为我不能起来的缘故。

最好是海涛近接于几席之下。

文藻(按即吴文藻,冰心的丈夫)想和你们逛山散步,泅水,我则可以倚枕倾聆你们的言论。

遗憾的是,由于身体原因,冰心的青岛看海的想望最终 只是一场梦。

三十年代中期,在他们的信函往来中,冰心写给梁实秋的一封信很有意 思。

里面谈到了徐志摩。

虽则和我们这本书的主旨有些游离,但考虑到有很珍贵的史料价值,又涉及到冰心与梁实秋的人生观念,故而不避冗长,引录 在这儿:实秋: 你的信,是我们许多年来,从朋友方面所未得到的,真挚痛快的好信!看完了予我们以若干的欢喜。

志摩死了,利用聪明,在一场不人道不光明的 行为之下,仍得到社会一班人的欢迎的人,得到一个归宿了!我仍是这么一句话,上天生一个天才,真是万难,而聪明人自己的槽踏,看了使我心痛。

志摩的诗,魄力甚好,而情调则处处趋向一个毁灭的结局。

看他《自剖》里的散文,《飞》等等,仿佛就是他将死未绝时的情感,诗中尤其看得出,我 不是信预兆,是说他十年来心理的蕴酿,与无形中心灵的绝望与寂寥,所形成的必然的结果!人死了什么话都太晚,他生前我对着他没有说过一句好话, 最后一句活,他对我说的:我的心肝五脏都坏了,要到你那里圣洁的地方去忏悔!我没说什么,我和他从来就不是朋友,如今倒怜惜他了,他真辜 负了他的一股子劲!谈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误他?他误女人?也很难说。

志摩是蝴 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处就得不着,女人的坏处就使他牺牲了。

——到这里,我打住不说了!我近来常常恨我自己,我真应当常写作,假如你喜欢《我劝你》那种的 诗,我还能写他一二十首。

无端我近来又教了书,天天看不完的卷子,使我头痛心烦。

是我自己不好,只因我有种种责任,不得不要有一定的进款来应 用,过年我也许不干或少教点,整个的来奔向我的使命和前途。

我们很愿意见见你,朋友们真太疏远了!年假能来么?我们约了努生, 也约了昭涵,为国家你们也应当聚聚首了,我若百无一长,至少能为你们煮 咖啡!小孩子可爱得很,红红纷颊,鬈曲的浓发,力气很大现在就在我旁边玩, 他长的象文藻,脾气象我,也急,却爱笑,一点也不怕生。

请太太安 冰心十一月二十五 抗战爆发后,冰心一家先后流寓于昆明、重庆等地。

梁实秋惦念战火中朋友的安危,时常写信问候。

在冰心寓居呈贡时,梁实秋写去一封长信,使冰心深受感动,复信中很动感情地说:大札较长,回诵之余,感慰无尽。

你问我除生病之外,所作何事,象 我这样不事生产,当然使知友不满之意,溢于言外⋯⋯如今环境又静美,正是应当振作时候,甚望你常常督促,省得我就此沉落下去⋯⋯。

冰心一家后来迁居重庆歌乐山,环境极其幽僻,只有门外的几十棵松树,秋声萧瑟,瘦影参差,还值得令人留恋。

梁实秋曾到这个地方专程拜访。

在烽烟遍地的异乡旧友执手问候,双方都分外激动。

但另一次梁实秋乘车进城办事,途经歌乐山,没有来得及下车聚叙,却使冰心老大不满:山上梨 花都开过了,想雅舍门口那一大棵一定也是绿肥白瘦,光阴过的何等的快!你近来如何?听说曾进城一次,歌乐山竟不曾停车,似乎有点对不起朋友。

信中殷殷以雅舍门前的梨树为念,表明冰心对梁实秋的雅舍还相当熟悉。

事实是冰心入川后,即不顾劳顿,亲赴北碚,去看望拜会了朝夕思念的老朋友。

那是一次很动人的聚会。

本来人到中年,萧索气象已现。

但他们都格外兴奋,畅谈不休。

梁实秋自谓:依人自笑冯欢老。

作客谁怜范叔寒。

在 随后的一封信中,冰心则对以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

从两副联语又可看出两个人各有怀抱。

那次梁实秋在雅舍举行了一场小规模的宴会。

大家笑语喧哗,擅拳捋袖,极尽其乐。

欢宴毕,冰心兴致不减,信笔在梁实秋的一本册页簿上题写道: 一个人应当象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

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

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实 秋最象一朵花——走笔至此,围观的朋友们忽然爆发出一阵不平之鸣,有个叫顾毓珍的竟 至大声吵嚷起来:实秋最象一朵花,那我们都不够朋友了?冰心微微一笑,略想一想,说:少安勿躁,我还没有写完。

于是接下去写道:虽然是一朵鸡冠花,培植尚未成功,实秋仍须努力! 过了一些日子后,住处离雅舍不远的女诗人方令孺偶来闲谈,发现了冰心的题词。

遇人不淑,遭遇坎坷、时正孀居的方令孺大概是心有所动,援笔 续题道:余与实秋同客北碚将近二载,藉其诙谐每获笑乐,因此深知实秋虽外 似倜傥而宅心忠厚者也。

实秋住雅舍,余住俗舍,二舍遥遥相望。

雅舍门前有梨花数株,开时行人称羡。

冰心女士比实秋为鸡冠花,余则拟其为梨花, 以其淡泊风流有类孟东野。

惟梨花命薄,而实秋实福人耳。

庚辰冬夜今孺记细审方令孺的题词,实隐隐有自伤意。

惟岁月悠悠,现实转瞬即成往迹。

即如当年雅舍的这一幕,现在又安在哉!在新结识的朋友中,梁实秋最珍视的,是与老舍的友谊。

他们订交于国难方殷之中。

有一天,梁实秋去文艺界抗敌协会看望老向,老向告诉他:老舍也搬来了,你要不要去见他?在老向的引导下,梁实 秋在楼梯拐角处的一间小房里见到了老舍。

老舍给予他的第一印象是:凄凉。

他觉得老舍的模样很苍老,精神也有点萎顿。

后来老舍在一封信里曾附 寄给他六首诗,其中的三首是:村居 芽屋夏来风似秋,日长竹影引清幽。

山前林上层层隐,雨后溪沟处处流。

偶得新诗书细字,每赊村酒润闲愁; 中年喜静非全懒,坐待鹃声午夜收!半老无官诚快事,文章为命酒为魂! 深情每祝花长好,浅醉惟知诗至尊。

送雨风来吟柳岸,借书人去掩柴门。

庄生蝴蝶原游戏,茅屋孤灯照梦痕! 中年中年无望返青春,且作江湖流浪人! 贫未亏心眉不锁,钱多买酒友相亲; 文惊俗子千铢贵,诗写闲情半日新; 若能太平鱼米贱,乾坤为宅竹为邻!通过这三首诗,梁实秋给老合作了一幅可以入画的文字素描:中年喜静, 无钱买酒,半老无官,文章为命。

一派江湖流浪人的写照!他们的友谊很快发展起来。

进一步熟悉后,梁实秋加深了对老合的理解, 再谈起老舍的时候,就不仅停留于表面的印象,而且能深入到了内心。

比如他说:老舍为人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但是内心却很孤独。

还说: 老舍为人充满对穷人的同情,希望穷人的生活能够改善,但是他并不摆出所谓‘革命’的姿态。

这是他的宽厚处,激烈刚肠,但是有他的分寸。

他沉 着,他不张牙舞爪。

他又说老舍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和和气气的而又窝窝囊囊的北平旗人。

这些看法,都是独具只眼的。

关于梁实秋与老舍之间 最有名的一段佚事,应该是两人在国立编译馆在北碚发起组织的募款劳军晚会上的合说相声。

那次晚会以演出京剧《刺虎》为主,开戏前要垫一段相声。

老舍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一任务,又选择了染实秋做搭挡。

排练时,老舍一再强调:说相声第一要沉得住气,放出一付冷面孔,永远不许笑,而且要控制 住观众的注意力,用干净利落的口齿在说到紧要处使出生副气力斩钉截铁一般进出一句俏皮话,则全场必定爆出一片采声哄堂大笑。

他们选定了《新洪 羊洞》和《一家六口》两个传统段子,说定两个晚上轮流挂头牌,先是老舍逗哏梁实秋捧哏,而后是梁实秋逗哏老舍捧哏。

头一晚上 演出前,梁实秋反复叮咛老舍:表演到用折扇敲头的时候千万只可略为比划而无需真打。

老舍唯唯答应。

演出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两个老北京潇潇 洒洒地登上台,泥雕木塑一般绷着脸肃立片刻,观众已经笑不可仰,以后几乎只能在阵阵笑声之间的空隙进行对话。

表演到该用折扇敲头的时候, 不知老舍是一时激动忘形,还是有意为之,抡起大折扇狠狠地朝梁实秋额头敲去,梁实秋大吃一惊,自述历险经过说:我看来势不善,向后一闪,折 扇正好打落了我的眼镜,说时迟,那时快,我手掌向上两手平伸,正好托住那落下来的眼镜,我保持那个姿势不动,采声历久不绝,有人以为这是一手 绝活儿,还高呼:‘再来一回,!对于老舍那种风格独具的小说创作,梁实秋比较赞赏,但也有所保留。

他不象胡适,以为老舍的幽默是勉强造作的,肯定了老舍把北京土语方言引入小说创作的尝试,说:如果运用得当,北平土话可说是非常的主动 有趣。

但另一方面,他也委婉地说:如果使用起来不加检点,当然也可能变成为油腔滑调的‘耍贫嘴’。

即使对于老朋友,只要涉及艺术原则的 问题,他也会立即变得严肃起来。

梁实秋对老舍的友谊是真挚的。

离开大陆后的几十年中,他一直惦念着 这位和和气气而又窝窝囊囊的老友的安危行止。

正因为此,当他在海外听到文化大革命中老舍遭残酷摧残自沉而死的噩耗后,心理简直都 有些承受不起。

对老舍和他父亲同遭悲剧结局的命运万分感慨:父子都是惨死,一死于八国联军,一死于‘四人帮’的爪牙。

前者以旗兵身分战死于 敌军炮火之下,犹可说也,老舍一介文人,竟也死于邪恶的‘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毒箭之下,真是惨事。

他反复念诵胡适告诉给他的一首明末的民歌《边 调歌儿》: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

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

杀人放火的享尽荣华,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 罢!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他愤愤不平的说:象老舍这样的一个人,一向是平正通达、与世无争,他的思想倾向一向是个人主义者、自由主义者, 他的写作一向是属于写实主义,而且是深表同情于贫苦的大众。

何况他也因格于形势而写出不少的歌功颂德的文章,从任何方面讲,他也不应该有那样 的结局。

由此看来,梁实秋对事物的理解又似有欠明彻、过于囿于常情,认为个 人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就不该有那样的给局,殊不知那正是大陆许多知识分子的沽祸杀身之道。

为了怀念亡友,他一连写出了三篇悼念老舍的文章。

八、又是生离死别1945 年 8 月 10 日,日本政府宣怖无条件投降,经历了八年艰苦抗战的 中国军民终于赢得了战争的最后胜利。

在北碚雅舍渡过了抗战全过程的梁实秋,又熬了一年,才有机会踏上了 返乡的路程。

当他告别四川鼓轮东下之际,他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

说心情复杂,因为抗战结束可以了却八年流亡之苦,可以回乡省视年老的爹 娘,可以重新安心做自己的工作,但是家园已经破碎,待要从头整理,而国事蜩螗,不堪想象。

他似乎对抗成绩束后中国政局未来的前程已有了某种 预感。

南京是他返乡的第一站。

在这里,他盘桓了一些时日,国民党党政军官 员所演出的五子登科的接受丑剧,使他感到恶心。

有人拉拢他,想劝他留在南京也扮演一个角色,他答以气氛不对坚决谢绝。

为了避免滋扰, 他和妻子商议以后决定:尽快找借口离开南京遗赴上海搭飞机返平。

梁实秋又回来了!回到了朝夕思念的故乡北京。

八、九年的颠沛流离岁 月改变不了游子一颗思乡怀旧的炽热的心!他在飞机上看到了颐和园的排云殿,心都要从口里跳出来。

回到老家,见到了父母亲人,更是一阵心 酸,泣不可抑。

梁实秋又老老实实地重理旧业,在北京师范大学任教,同时寒假期间还 到东北的一所大学兼课。

课余之暇,他又把荒废了多年的莎士比亚戏剧翻译工作重新展开,不知疲倦地向着这一宏伟事业冲击。

父亲已经满了七十岁, 经历了漫长的战乱之苦后,已显得分外苍老。

有一天,老态龙钟的老人家拄着拐杖走进梁实秋的书房,问他翻译莎士比亚作品的工作进展如何,最后殷 殷嘱咐,无论如何,要释完它。

一句话,说得梁实秋心头发热,热泪涌满眼睛。

他说:我就是为了他这一句话,下了决心必不负他的期望。

没有料到,就在这之后不久,一天夜晚,全家统已就寝,父亲突患冠状 脉阻塞症,急救无效,于翌日晚间溢然长逝。

父亲死的时候,神态安祥,好象没有一点痛苦的样子。

但梁实秋却陷入极大的悲恸之中。

从一定意义上说,父亲也是他的老师, 在各方面为他提供了效法的楷模。

尤其使他难以接受的,是分离八年,他从四川回家团聚,满打满算,才只一个月的时间。

这以后的几年,日子过得平淡、有规律,但时刻关注着局势动态的梁实 秋内心深处则怀有深深的优虑。

他知道日本侵略者被赶了出去,并不意味着中国问题的根本解决,更深刻的矛盾、更剧烈的动荡将会使中华大地发生更 根本的变化,因而也势必会更广泛、更严重地影响到每个中国人的命运。

对未来的恐惧感使梁实秋经常优郁不安。

就是消遣娱乐的时候,他也总 感受到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影盘绕在心头。

有一次,他们全家陪女作家赵清阁游景山,在亭子里闲坐品茗,过后,梁实秋写了一首五律送她,隐隐流露出 内心的殷忧。

又有一次,全家游颐和园,孩于们争先恐后地跑上了耸入云端的排云殿,梁实秋笑着问程季淑,你还有上鬼见愁的勇气没有?又指着 玉泉山上的玉峰塔说:你还记得那个地方么?那是他们热恋期间曾经雇了一个小向导登临的地方。

尽管看来有说有笑,但总难以打起精神。

他们心 里都明白,这些其实都是做出来的。

梁实秋感喟说:风景依然,而心 情不同了。

后来时局的发展,证明了梁实秋的担扰不是多余的。

1948 年冬,在战场 上节节胜利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开始了大规模的军事进攻,调集优势兵力把古都北京城团团包围起来,两军对垒,情势万分紧张,城外的炮弹不断落入城 里。

每一个明智的人都已经看出,解放军攻克北京已是指日可待了。

对梁实秋个人来说,这种形势显得格外严峻。

现在,他面临着一个不容 犹疑的选择:何去何从?是走,还是留?这是一个充满痛苦的抉择。

若是走,梁实秋心里明白,那就意味着要永 远离开这世代生息繁衍的故土,再去过那飘泊流离的生活,此生此世休想再踏上故土一步。

若是留,又会怎么样呢?梁实秋根据自己对中国政治形势的 理解,作了一番分析、综合比较后,更是感到不寒而栗。

经过痛苦的思索,梁实秋作出了此后众所周知的选择。

他把自己的命运 同不论政治还是军事都惨遭败绩的国民党当局的命运紧紧地拴到了一起。

对梁实秋来说,这个选择中包含了极其复杂的内容。

客观他说,他并不 喜欢国民党。

一天也没有喜欢过。

翻开他的著述,揭露、鞭挞国民党当局黑暗、腐败、丑恶的篇章所在多有。

他深知,国民党以党立国,搞的其实是独 裁专制统治。

这是为一个热切追求民主自由的知识分子所断然不能接受的。

反过来说,对于一个只能以独裁、专制手段才能维持其统治的政权,民 主、自由的概念也必将时时如芒刺在背,必欲拔去之而心安。

仅仅是由于人类社会文明已进入二十世纪的现代文明,才不能不容忍其作为真正抽象意义 的概念而存在,而概念是可以玩弄的,是可以随人之好恶赋予不同意义的。

这就是当代大多数专制政权本质上反对民主与自由而表面上又高喊民主与自由的奥妙所在。

因此,梁实秋又深知,国民党政权是也不喜欢他和他这一类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

如上所述,问题还是出在自由二字上。

国民党能够把自由 写进党章、写进宪法,但却十分厌恶治下的臣民谈论自由并进而要求享受自由。

梁实秋没有健忘症,当会清楚地记得,新月时代正是由于他们热衷于人 权及思想自由的讨论,才挨了党国老爷们的迎头一棒。

那个教训他该记忆犹新,懂得双方在思想追求上存在着多么遥远的距离。

但是,不管怎样,在一个关涉到个人存亡的危急关头,梁实秋还是作出 了那样的抉择。

这是由于他看到了这么一点:国民党虽不喜欢他的思想信仰,但尚能容忍他的肉体存在。

只要他不是有意识地从事危及党国统治的行 为,尽可以安心的宣扬他的思想学说,翻译他的莎士比亚,写他的雅舍小品。

正是基于这种基本的分析估计,他做出了决断,决心逃离北京。

今天看来,梁实秋当年的这一选择,是存有令人遗憾之处的。

对于以马 克思主义为思想武装的中国共产党抱什么看法,他没有明确的表示,但显然他是把共产党夺取政权后将会出现的局面估计得是十分严重的。

因而。

这使 他永远地丧失了接受马克思主义教育、脱胎换骨地改造非无产阶级思想的可能,也永远地失去了如老朋友冰心、老舍等一样为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 社会主义效力的机会。

自然,这也使他因此而避免了象老舍尤其象罗隆基、储安平等新月同人那样后半生的离奇遭遇。

在一个晦暗、凄清的日子里,梁实秋携带着小女儿文蔷,心情沉重地登 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

那是令人心碎的一刻。

许多年后,梁实秋饱受折磨、九死一生的大女儿 梁文茜追述与父亲离散时的情景道:记得十分清楚,我去送爸爸上火车,小妹文蔷哭得抬不起头来,弟弟愣 着不言语,只有爸爸含泪隔着火车的窗户对我招手,只说了一句保重,隔着眼镜我也看见爸爸眼睛红红的流下泪珠。

火车开动了,越走越快,这时 我忽然想起还有一句话要说,便拼命地跑啊跑啊追火车,赶上去大声·喊:爸爸你胃不好,以后不要多喝酒啊!爸爸大声回答我说知道了。

火 车越走越远,一缕青烟,冉冉南去,谁能想到这一分手就是四十年。

梁文茜还讲述过另一个让人肝肠寸断的小故事。

那是她小时候的一 件事——爸爸抱着我种牛痘,大夫手术不高明,把我小胳臂用刀子连续刮破了一 大块,流血不止;后来爸爸说:我当时紧紧抱着你,手直哆嗦,流那么多血我真想说别种牛痘了。

真的,至今我的左胳膊上还留下一寸见方的一块 大疤痕。

小时候爸爸常抚摸我的左胳膊说我有记号丢不了啦!谁能想到长大以后爸爸去台北,我留北京,天各一方,却丢了四十年哪。

唉!如果四十年 后重逢,爸爸还会认出我的记号。

梁实秋于十二月十三日先期到达天津,订好了南下的船票,等待第二天 程季淑来津后一起南行。

不料,程季淑为了处理家务事,延误了一点时间,再过一天,形势更形紧急,京津交通中断。

梁实秋在约定时间没有接到妻子, 急忙扫电话到家。

已经没办法出城的程季淑凄然然而果断地告诉丈夫:急速南下,不要管我。

以后的经历惊险而刺激,颇有戏剧性。

梁实秋说: 我遂于十二月十六登上湖北轮凄然离津,途经塘沽遭岸上士兵枪射,蜷卧统舱凡十四日始达香港。

自我走后,季淑与文茜夫妇同居数日,但她立 刻展开活动,决计觅求职业自力谋生,她说:沮丧没有用,要面对现实积极的活下去。

⋯⋯他们立刻把消息传到师大,校长袁敦礼先生及其他同事 们都表示同情,答应设法给她觅取一份工作。

三数日内消息传来,说政府派有两架飞机北来迎取一些学界人士南下,其时城外机场已陷,城内炮声隆隆, 临时在城内东长安街建造机场。

季淑接到紧急电话通告,谓名单中有我的名字,她可以占用我的座位,须立即到北京饭店报到,一小时内起飞云云。

她 没有准备,仓卒中提起一个小包袱衣物就上了飞机,出乎意料的,机上的人很少,空位很多。

绝大多数的学界人昧于当前的局势,以为政局变化不会影 响到教育⋯⋯在南京主持派机的是陈雪屏先生,他到机场亲自照料,凡无处可投的人被安置在一个女子学校礼堂里,季淑当晚就在那空洞洞的大房里睡 了一宿。

第二天她得到编译馆的王向辰先生的照料,又在姚舞雁女士的床上又睡了一晚,第三天向辰送她上了火车赴沪⋯⋯立即买舟票赴港。

我在海洋 漂泊的时候她早已抵沪,而我不知道。

我于十二月三十一日到香港,翌日元旦遄赴广州,正在石碑校区彷徨问路,突遇旧日北碚熟人谓我有信件存在收 发室。

取阅则赫然季淑由沪寄来之航信。

我大喜过望,按照信中指示前往黄埔,登船圆无一人,原来船提前到达,我迟了一步,她已搭小轮驶广州。

我 俟回到广州,季淑也很快的找到了我的住处——文明路的平山堂。

我以为我们此后难以再见,居然又庆团圆!梁实秋在这里提到的平山堂,是他来广州后的住处。

南渡时,他旧 日的朋友、中山大学校长陈可中约他来中大执教。

校方通知他,可以在平山堂内得到二房一厅的住房。

元旦那天,他领着女儿文蔷迁入新居, 去后不禁哑然失笑:所谓二房一厅者,乃屋一间,以半截薄板隔成三块,外面一块曰厅,里面那两块名曰房。

但尽管如此,梁实秋仍私心庆幸不置,因房屋甚为稳定,全不似海上之颠簸,突兀广厦,寒士欢颜。

妻子的到 来,更给这寒伧的居室增添了家庭的乐趣。

梁实秋觉得,若无大的变故,是大可以就此有滋有味、心安理得地在这两房一厅内生活下去的。

特别当 生活稍微安定下来后,梁实秋更多地欣赏到了平山堂的特点。

看了梁实秋下面的一段记述,相信那浓郁的烟火味,人情味准会使你大快朵颐:我们的房间有一特点,往往需两家共分一窗,而且两家之间的墙壁上下 均有寸许之空隙,所以不但鸡犬之声相闻,而且炊烟袅袅随时可以飘荡而来。

平山堂无厨房之设备,各家炊事均需于其二房一厅中自行解决之。

我以一房 划为厨房,生乎豪华莫此为甚,购红泥小火炉一,置炭其中临窗而点燃之,若遇风向顺利之时,室内积烟亦不太多,仅使人双目流泪略感窒息而已。

各 家炊饭时间并不一致,有的人黎明即起升火煮粥,亦有人于夜十二时开始操动刀砧升火烧油哗啦一声炒鱿鱼。

所以一天到晚平山堂里面烟烟煴煴。

有几 家在门外甬道烧饭,盘碗罗列,炉火熊熊,俨然是露营烧饭之状,行人经过,要随时小心不要踢翻人家的油瓶醋罐。

随时注意观察生活、感受生活的梁实 秋,还发现了人们在离乱时候所表现出的特殊精神状态——平山堂多奇趣。

有时候东头发出惨叫声,连呼救命,大家蜂涌而出,原 来是一位后母在鞭挞孩子。

有时西头号吻大哭,如丧考妣,大家又蜂涌而出,原来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婆被儿媳逼迫而伤心。

有时候,一声吆喝,如雷 贯耳,原来是一位热心人报告发薪的消息,这一回是家家蜂涌而出,夺门而走,搭汽车,走四十分钟到学校,再搭汽车,四十分钟回到城内,跑金店兑 换港纸——有一次我记得清清楚楚兑得港币三元二毫五仙。

同中国历来的不少知识分子一样,年已四十六岁的梁实秋回顾平生,感 到了极大的困惑。

半生来积极入世和积极阅读、写作、思索的结果,不是怀疑的解透和消除,而是怀疑的增多和加深。

个人的遭际和家国的沦丧,逐渐 使一颗善良正直的心灵产生了不堪重负之感。

他渴望超越,渴望彼岸,渴望灵魂的飞腾,渴望另一种生的境界。

正是在平山堂,梁实秋悄悄地向佛家学说皈依了。

作为知识分子的通习,在这之前很久,梁实秋已经接触过沸教经典。

抗战时在北碚,他还专程到缙云山上的缙云古寺随喜,参观了太虚法师领导的 汉藏理学院,亲眼看到了谨慎而神圣的佛经翻译现场,还与修养深湛的舫禅师亲切交谈,结为朋友。

南来广州后,梁实秋与佛家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由浅层次的表面接 触进入了深层次的认真参悟。

他同妻子专门到六榕寺参拜了佛教禅宗六祖慧能的塑象。

缙云寺里的法舫和尚适也来到广州,见梁实秋确实虔心礼佛,特 郑重地赠送他一部自己著的《金刚经讲话·附心经讲话》。

此后,梁实秋、程季淑夫妇捧读多遍,若有所契。

中山大学外文系主任林文铮,是佛教密宗的虔诚信徒。

他的一间单人宿 舍既作卧室,又布置得象一间佛堂,常于晚间作法会,室为之满。

林文铮与梁实秋一见面,便说两人间有夙缘。

在这位教授级教徒的影响 下,梁实秋自谓受益不小。

但林文铮后来提出要给梁实秋开顶,梁实秋赶紧婉言谢绝了。

大体而言,梁实秋治佛,更倾向于禅宗。

这与他接近佛学的初衷是有密 切关系的。

他说:人到颠沛流离的时候,很容易沉思冥想,披开尘劳世网而触及此一大事因缘。

又说:在丧乱中我开始思索生死这一大事因缘。

正由于此,他对禅宗的顿悟表现出更多的兴趣。

因为顿悟说穿了即是要人一下子打断理性的逻辑的思维,停止常识的想法,蓦然一惊之中灵光闪 动,于是进入一种不思善不思恶无生无死不生不死的心理状态。

在这状态之中得见自心自性,是之谓明心见性,是之谓言下顿悟。

由此又可知梁实秋 对于佛的兴趣又实在有限,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别有会心的尘世人而已!梁实秋在平山堂凄凄惶惶生活了整整半年。

半年之后,狼烟鼙鼓,卷地 而来,连这别致的二房二厅也无法安住下去了,他只好再度卷起铺盖走开,去寻觅新的归宿。

临去之际,他对简陋而多情的平山堂荒斋再三回 顾,不胜依依,并借用了朋友题咏平山堂的一首诗以抒发自己的怀抱:岁暮犹为客,荒斋举目非。

炊烟环宝起,烛影一痕微。

蛮语穿尘壁,蚊雷绕翠帏。

干戈何日罢,携手醉言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