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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望断故园

2025-04-03 08:02:51

(1949—1966)一、漂落台北的一片叶194g 年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硝烟迷漫、炮声隆隆的年代,国共两党在 战场上干戈相见,进行了大规模的、人类史上罕见的战争。

国民党政权的腐败与无能在战争中充分表现出来。

继三大战役之后,号称天险的万里长 江竟一苇可渡。

国民党军队全线溃败,于是划江而治、保住东南半壁河山的 美梦宣告破灭。

长江失守,全局震动。

梁实秋十分清楚,广州不再是安全岛,必须寻找 新的安身立命之处。

于是,他再度陷入极度的苦闷与彷徨中。

那些日子,究竟该往哪个方向逃跑,成了他与同事、朋友们议论的中心:有一位朋友说他在四川万县有房有地,吃着无虞,欢迎我们一家前去同住。

有一位朋友说他决计远走高飞到甘肃兰州,以为那是边陲,世外桃源。

有一位朋友忽然闷声不响,原来他是打算去香港暂时观望徐图靠拢。

凭着对中国政坛复杂情势的独特理解,同时也是凭着个人的切身经历和 体会,梁实秋一一否定了同事们的意见,以为都是些昧于大体的书生之见。

他最后的决断是:接受杭立武的邀请,到台湾童新回到国立编译馆。

杭立武 是国民党政府的教育部长,为了暂时收罗一些逃亡的学界人士,他在台北一手策划恢复了国立编译馆这一机构。

梁实秋一家于六月份到达台北,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在德惠街一号暂时 居住下来。

可以想见,丧乱时期客居异乡的生活是相当困苦、凄凉的。

梁实秋描述 说:德惠街当时是相当荒僻的地方,街中心是一条死水沟,野草高与人齐, 偶有汽车经过,尘土飞扬入室扑面,在榻榻米上睡觉是我们的破题儿第一遭,躺下去之后觉得天花板好高好高,季淑起身时特别感觉吃力。

过了两三个月, 我买来三张木床,一个圆桌,八个圆凳,前此屋内只有季淑买来的一个藤桌四把藤椅。

这是我们的全部家具,一直用了二十多年直到离开台湾始行舍去。

有一天齐如山老先生来看我,进门一眼看到室内有床,惊呼曰:吓!混上床了!这个混字(去声)来得妙,混是混事之谓,北方土语谓在社会 上闯荡赚钱谋生为混。

所幸在他身边日夜陪伴着的,有一位贤惠善良、深明事理的妻子。

在这 种非常时刻,程季淑不仅在生活上而且也在精神上成为他的有力支撑。

程季淑理解他、体贴他,在艰难竭蹶之中操起全部的家务重担,解除了他的后顾 之忧,同时又通晓大义,恰切妥当地处理好各种人际难题。

这一点,连梁实秋自己都不能不深为敬佩。

有这么一件事。

入台后,程季淑愿意自己操持家务,对丈夫说:她亲手制作饭食给我和孩子享用,是她的一大快乐,而且劳动筋骨对她自己也有益处。

可编译 馆方面坚持要派一名女仆来给他们料理炊事。

再三推辞未被获准。

于是,就有一位年方十九岁的Y 小姐到了梁家,而随后也就发生了问题:季淑 对于佣工。

从来没有过磨擦,凡是到我家里来工作的人都是善来善去。

这位 Y小姐年纪轻轻,而且我们也努力了解本地的风俗习惯,待之以礼,所以和 我们相处很好。

不知怎的,她一天天消瘦下来,不思饮食,继而不时的长吁短叹,终乃天天以泪洗面。

季淑不能不问,她初不肯言,终于廉得其情,其中一部分仍是谎饰,但是我们大体明了她的艰难处境。

她急需要钱。

季淑基 于同情,把她手中剩存美金三十元全部送给了她,解救她的困厄。

于羞惭称谢声中,她离我们而去。

对这位Y 小姐如此,对后来相继而来的各位Y 小姐也莫不如此, 一律平等相待,热心关怀帮助,亲如子女。

其中有一位C 小姐,在婚期之前季淑就给她张罗购买了一份日用品,包括梳洗和厨房用具,等到吉日 便由我家出发,爆竹声中登上彩车而去,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一位邻人还笑嘻嘻的对季淑说:‘恭喜,恭喜,令媛今天打扮得好漂亮!更为难得的是,程季淑还具有连一些知识女性都未必具有的高超胸襟。

她超越流俗,精神境界高洁通达,不仅理解丈夫的禀赋个性,而且能够理解 丈大的事业与追求。

梁实秋所在的编译馆馆长一职,本来由杭立武兼任。

后来人员增加,各 方面的工作渐趋繁剧,杭立武无暇兼顾,遂由梁实秋代理。

接任后,大大小小的机关首长纷纷折简邀宴,饮食征逐,虚糜公帑,这种现象是一生律 已甚严的梁实秋很难接受的。

更有一天,一位多年老朋友醉眼迷离地拍着梁实秋的肩头开玩笑说:你现在是杭立武的人了!一句话,使梁实秋勃然 变色,如同遭受到奇耻大辱:我生平独来独往不向任何人低头,所以栖栖皇皇一至于斯,如今无端受人讥评,真乃奇耻大辱。

回家后,梁实秋怒气 难平,不由在妻子面前抱怨。

程季淑很冷静,想了想,婉劝丈夫尽快辞职。

她提醒梁实秋说:你忘记在四川时你的一位朋友蒋子奇给你相面,说你‘一 身傲骨,断难仕进’?她还给梁实秋讲述了她祖父仕宦的体验:为官而廉介自持则两袖清风,为宦而贪脏在法则所不屑为。

她娓娓进言说:假设有 一天,朋比为奸坐地分赃的机会到了,你大概可以分到大股,你接受不?受则不但自己良心所不许,而且授人以柄,以后永远被制于人。

不受则同僚猜 忌,惟恐被你检举,因不敢放手胡为而心生怨恨,必将从此千方百计陷你于 不义而后快。

这一番话使梁实秋联想到多年前程季淑说的另一番话:我愿省吃俭用 和你过一生宁静的日子,我不羡慕那些有办法的人之昂首上骧。

他打心眼里钦佩妻子的高风亮节。

随后,他不仅辞去了代理了九个月的馆长职务, 而且干脆彻底脱离了编译馆,专心致志地在台湾省立师范大学做教书匠。

从此,他便只允许他的学生、朋友、同事以至后来的恋人叫他梁教授。

在师大,梁实秋开始阔绰起来。

那是台湾大学要聘他去任教并且答应立地分给他一栋相当宽敞的宿舍,风声传过来,师大当局忽然觉得人 材难得,除百计挽留外,还依样画葫芦,也要拨给他一栋豪门。

梁实秋暗笑,但权衡之下,觉得还是留在师大为宜。

这样,他果然在云和街十一号 分得一所十分引人注目的住房;庭院宽大,房屋面积也大,榻榻米改换为地板,⋯⋯房子油刷一新,碧绿的两扇大门还相当耀眼。

一位享受不到此种待遇的师大同事心情复杂地望门兴叹道:是乃豪门! 但梁实秋一生自奉俭约,厌恶奢华,心里丝毫不以住上豪门为乐事。

他所看中云和街十一号住处的,是其幽雅的环境。

他特别喜欢的,是院子里 的一棵松树,一棵曼陀罗,还有我们在本书一开头就提到的那棵硕大无朋的 面包树。

离家去国,客寓他乡,在梁实秋心中刻下了永难平复的创伤。

这棵美丽 茂盛、生机盎然的面包树朝夕陪伴着他,象一位可人的朋友,极大地慰藉了他客中的寂寞和哀愁。

直到 1973 年 1 月 11 日(生日腊八),移居美国的梁 实秋在庆祝自己七十岁生日时写的一首词里,还对那棵面包树表现出无比深厚的眷恋之情:恼煞无端天末去。

几度风狂, 不道岁云暮。

莫叹旧居无觅处, 犹存墙角面包树。

目断长空迷津渡。

泪眼倚楼, 楼外青无数。

往事如烟如柳絮,相思便是春长驻。

那时,他有三个邻居朋友,每到晚饭后薄暮时分辄来他家聊天叙旧。

至 则程季淑搬出洗衣服时用的小竹凳子和我们饭桌旁的三条腿的小圆木凳,在面包树下怡然就座。

而后海阔天空,无所不谈。

说是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其实,在自觉不自觉间,谈话还是似于 不经意间朝着一个方向滑去,对故乡的思恋渗透进他们的每一个话题。

比如谈到中国民间的春联,一位叫陈之藩的便眉飞色舞,说他小时候在家乡写春联的故事最是动人。

主客都是戏迷,一谈起这一茬,朋友王节如就 大谈北平的掌故。

谈得口焦舌燥时分,热心周到的主妇便忙活着给客人张罗饮斜,不过是冷饮,香片茶、酸梅汤之类。

如果是一盂酸梅汤,王节如 就会叹息着讲起对于北平信远斋的回忆;程季淑的故家离信远斋很近,她听得入神,有时忍不住也会插进来补充一些有关这一家名店的故事。

有时候,程季淑以拿手的李子汤饷客,客人齐声称赞她的手艺,她会极真诚地表示遗憾:可惜这里没有老虎眼大酸枣,否则还要可口些。

一群海 外的游子在夜深人静时的絮絮幽语,忠诚而多情的面包树当会谨记无遗。

云和街的房子虽阔,却极不适于居住。

台北多雨,每雨后地板底下则经 常积水,致使屋内经年潮气袭人,这对于已发现患有风湿症的程季淑尤不适宜。

几度犹豫之后,梁实秋听从朋友的劝告,1958 年下半年下决心在安东街 三○九巷买了一块地皮自建房屋。

从对新居的设计,大概可以看出房主人的修养、情愫、志趣和独特追求:房求其小,院求其大,因为两个人(按:他们带在身边的唯一一个女 儿文蔷于 1958 年夏赴美留学)不需要大房,而季淑要种花木故院需宽敞。

室内设计则务求适合我们的需要,她不喜欢我独自幽闭在一间书斋之内,她不 愿扰我工作,但亦不愿与我终日隔离,她要随时能看见我。

于是我们有一奇怪的设计,一联三间房,一间寝室,一间书房,中间一间起居室,拉门两套 虽设而常开。

我在书房工作,抬头即可看见季淑在起居室内闲坐,有时我晚间工作亦可看见她在床上躺着。

这一设计满足了我们的相互的愿望。

季淑坐 在中间的起居室,我曾笑她象是蜘蛛网上的一只雌蜘蛛,盘踞网的中央,窥察四方的一切动静,照顾全家所有的需要,不愧为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

清人金圣叹著《三十三不亦快哉》,其中之一道:本不欲造屋,偶得闲钱,试造一屋,自此日为始,需木、需石、需瓦、需砖、需灰、需钉,无 晨无夕,不来聒于两耳。

乃至罗雀掘鼠,无非为屋校计,而又都不得屋住。

既已安之如命矣,忽然一日屋竟落成,刷墙扫地,糊窗挂画;一切匠作出门 毕去,同人乃来分榻列坐,不亦快哉。

不出半年,梁实秋在安东街的新居落成,他说自己的欣悦之情比金圣叹所写的尤甚,因为一切委托工程师, 无应付工人之烦,一切早有预算,无临时罗掘之必要。

至此,梁实秋在台北的生活算是步入了正规。

他心里明白;国军一 切反共复国的高喊都不过是做给人看的样子,连最高本人都未必会相信此生还有重返大陆的可能。

既然如此,随国民党政权相进退的梁实秋只 好安下心来,重新安排布置自己的生活——除掉生活本身而外,梁实秋仍然一如既往,把生命的大部分全都消耗于 漫漫无尽的工作。

他说:我没有忘记翻译莎氏戏剧,我伏在案头辄不知时刻,季淑不时的喊我:‘起来!起来!陪我到院里走走’。

她是要我休 息,于是相偕出门赏玩她手栽的一草一木。

我翻译莎氏,没有什么报酬可言,穷年累月,兀兀不休,其间也很少得到鼓励。

梁实秋在这么娓娓陈诉时, 不知心中是否产生过一种牺牲和献身于事业的悲壮感!不过梁实秋是一个极善于进行自我调整以维系精神平衡的人。

从以下他 对个人日常生活的描述看,不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会让外在因素打破他那士 大夫式的高雅情致:养花,是他和妻子每到一处最为注重的一项。

在妻子主持下,他们养了 几十盆洋兰和素心兰。

素心兰姿态可以入画,一缕幽香不时的袭人,花开时搬到室内,满室郁然。

他们养名花:友人从山中送来一株灵芝,插入 盆内,成为高雅的清供。

也养普通花,甚而小草:有一次在阳明山上的石隙中间看见一株小草,叶子象是竹叶,但不是竹,葱绿而挺俏,她试一抽 取,连根拔出,遂小心翼翼的裹以手帕带回家里,栽在盆中灌水施肥,居然成一盆景。

辛勤莳花给他们带来生活乐趣,也使他们体验到人间的美好情 愫:有一天,师大送公教配给的工友来了,他在门外就闻到了含笑的香气,他乞求摘下几朵,问他作何用途,他惨然说:‘我的母亲最爱此花,最近她 逝世了,我想讨几朵献在她的灵前’。

季淑大受感动,为之涕下,以后他每次来,不等他开口,只要枝上有花,必定摘下一盘给他。

养鸟,则是梁实秋新增加的一项生活内容。

对鸟,梁实秋本来就是十分 喜爱的,认为世界上的生物,没有比鸟更俊俏的:它的身躯玲珑饱满,细瘦而不干瘪,丰腴而不臃肿,真是增一分则肥, 减一分则瘦;它在枝头蹲踞时临风顾盼,姿态美丽,跳荡轻灵,脚上如有弹簧;它振翅飞去时不回顾,不悲哀,如虹的消逝,只留下‘无限的迷惘’。

他对养鸟没经验,但真是打心眼里喜欢。

他养过两只金丝雀,养了好久就是不唱歌,请教高人后才知道,一雌一雄不能放在一起,要隔离开雄鸟才会引 吭高歌。

由此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能接吻的嘴是不想歌唱的。

他养过小鹦鹉,十分喜欢这种整天咕咕的亲嘴的小动物。

他也养过画眉,叫声高亢清脆, 但需天天提着笼子外出去遛,有几天没有功夫遛,它竟以头撞笼流血而死。

这使梁实秋非常伤感,同时也由此对天地自然间的人事物理有所憬 悟。

从此,他再不把鸟装进笼子里喂养,宁可到大自然中去欣赏小鸟在枝 头跳跃。

二、哀骆驼台北有一个动物园,有一段时间梁实秋常喜欢到那里消磨时间,借以慰 藉客羁海外的寂索与惆怅。

动物园里有两个地方对他最有诱惑力:一处是一家茶馆,有高屋建瓴之势,凭窗远眺,一片釉绿的田畴,小川蜿蜒其间, 颇可使人目旷神怡。

另一处则是关着一对衰老的咯驼的大栅栏。

骆驼之为物,虽夸称沙漠之舟,但其形状丑陋、笨拙、迂缓,从欣 赏的角度看,最少审美价值。

它不如乖巧伶俐的猴子,攀援跳跃,一举手一投足都讨人喜爱;也不如狮子老虎,虽关在槛内,无复当年雄风,但英姿犹 存,令人神往;甚而不如一条精心驯练过的狗,会做算题,会钻火圈,会向人做出各种各佯的怪模样儿,博得人们哂然一笑。

骆驼一天到晚,总是一幅 闷闷不乐的样子,或卧或立,或啮草根,或抬头仰望蓝天,显得冷漠而凄凉,一点也引不起人们的观赏兴趣。

但是,梁实秋喜爱骆驼。

他尤其喜爱这一对衰病交侵的骆驼。

看着眼前的骆驼,他便想起了几时在家乡常常看到的壮观情景:一听 见大铜铃玎玎珰珰响就知道送煤的骆驼队来了,愧无管宁的修养,往往夺门出视。

一根细绳穿系着好几只骆驼,有时是十只八只的,一顺地立在路边。

满脸煤污的煤商一声吆喝,骆驼便乖乖地跪下来给人卸货,嘴角往往流着白沫,口里不住的嚼——反刍。

有时还跟着一只小骆驼,几乎用跑步在后面追 随着。

面对着这样庞大而温驯的驮兽,我们不能不惊异的欣赏。

梁实秋惊异于骆驼的什么呢?可能是它的庞大而温驯,但也可能是 它在干燥寒冷的艰苦环境中所表现出的那种坚韧不拔、忍辱负重的精神。

骆驼确实不是为了享受才生存于世间的。

寒冷使它发抖,但它敢于直面 寒冷,沙漠使它干渴,但它永远不愿意离开沙漠。

越是在寒冷的朔方,越是在无际无涯的浩瀚大漠,它才越是生机勃发,把最不堪负荷的重担尽量地压 到自己伟岸的身躯上。

也就是说,当环境恶劣到其它一切生物都感到生存的窘困时,它却唱出了生命的最强音。

在非洲北部的二些国家里,甚至有一种 骁勇善战的骆驼,可以组织起庞大的骆驼兵团,在无边沙漠中追奔逐北,所向披糜。

想那番情景当更加辉煌壮观。

如果用了人类的伦理价值标准看,骆驼一生默默地工作,把生命的承受 力发挥到极限,而后默默地死去,不求任何图报,真是悲剧的一生。

而梁实秋喜爱骆驼的,就正是这种悲剧精神。

照他看来,这种悲剧中有悲惨的一面,但同时也有壮烈的另一面,能够促人奋进,为了崇高的目标而不懈地努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所以,大 可不必为了这种悲剧太过悲哀。

但是,假如把一个具有巨大潜在创造能量而其自身又渴望创造的生命活 活地捆缚起来,让它活着,甚而让它活得很美、很舒贴,可就是不让它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动作,空虚而无聊地捱延岁月,最后侘傺以死,这样的悲剧可 就太令人悲哀了。

而且其悲哀的性质,还不是如中国古语所说的:哀莫大于心死,而是哀莫大于心不死!台北动物园里那两匹苍老的骆驼所渡过的悲剧一生,令人感到的便是这 种悲哀。

在这两匹哀莫大于心不死的老骆驼身上,梁实秋寄予了最深切、最真挚的同情与怜悯。

梁实秋最初见到这两匹骆驼时,就引起了极大的伤感,为英雄末路而触目惊心:它的槛外是冷冷清清的,没有游人围绕,所谓槛也只是一根 杉木横着拦在门口。

地上最烂糟糟的泥。

它卧在那里,老远一看,真象是大块的毛姜。

逼近一看,可真吓人!一块块的毛都在脱落,斑剥的皮肤上隐隐 地露着血迹。

嘴张着,下巴垂着,有上气无下气地在喘。

水汪汪的两只大眼睛好象是眼泪扑籁地盼望着能见亲族一面似的。

腰间的肋骨历历可数,颈子 又细又长,尾巴象是一条破扫帚。

驼峰只剩下了干皮,象是一只麻袋搭在背 上。

看到这种惨象。

梁实秋禁不住发问:骆驼为什么落到这悲惨地步呢? 难道‘沙漠之舟’的雄姿即不过如是么?这两头骆驼为什么落到这悲惨地步呢?经过冷静地思索、分析,梁 实秋最后弄明白了:我曾想:公文书里罢黜一个人的时候常用‘人地不宜’四字,总算是一个比较体面的下台的借口。

这骆驼之黯然消逝(按后来这两 头骆驼终于死掉,而梁实秋因此也不大常去动物园了),也许就是类似‘人地不宜’之故罢?生长在北方大地之上的巨兽,如何能局促在这样的小 小圈子里,如何能耐得住这炎方的郁蒸?它们当然要憔悴,要悒悒,要委顿以死。

我想它们看着身上的毛一块块的脱落,真的要变成为‘有板无毛’的 状态,蕉风椰雨,晨夕对泣,心里多么凄凉!真不知是什么人恶作剧,把它们运到此间,使得它们尝受这一段酸辛,使得我们也兴起‘人何以堪’的感 叹!由这两匹骆驼的特殊遭遇和命运,梁实秋更推而广之,联想到所有骆驼 的共同遭遇和命运:骆驼不仅在炎蒸之地的南方难以生存,就是在北方,其命运也在日趋于衰微。

因为在运输事业机械化的时代,谁还肯牵着一串串 的骆驼招摇过市?沙漠地带该是骆驼的用武之地了,但现在沙漠里听说也有了现代的交通工具。

由此,梁实秋只能发出更深的感叹: 最悲惨的是,大家都讥笑它是兽类中最蠢的当中的一个;因为它只会消极的忍耐。

给它背上驮五磅的重载,它会跪下来承受。

它肯食用大多数哺乳 动物所拒绝食用的荆棘苦草,它肯饮用带盐味的脏水。

它奔走三天三夜可以不喝水,并不是因为它的肚子里储藏着水,是因为它在体内由于脂肪氧化而 制造出水。

它的驼峰据说是美味,我虽未尝过,可是想想熊掌的味道,大概也不过尔尔。

象这样的动物若是从地面上消逝,可能不至于引起多少人惋惜。

尤其是在如今这个世界,大家所最欢喜豢养的乃是善伺人意的哈巴狗,象骆驼这样的任重而道远的家伙,恐怕只好由它一声不响地从这个世界舞台 上退下去罢!骆驼勤劳、驯良、耐苦、克己,但却因此而被讥为兽类中最蠢的当中 的一个。

梁实秋为此愤懑不平、扼腕而长太息。

但对我们来说,更应注意的是,梁实秋初到台湾,百事丛集,为何单单 对动物园中那两头憔悴而死的骆驼感触独深呢?当他那样想、那样说的时候,他是否也想到了人类生活中的某些现象、比如说他自身几十年的坎坷经 历了呢?三、既投入、也超脱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梁实秋初到台湾后,心情的沮丧与痛苦,无论怎 么估量都不会过分的。

他大概怎么也不会预料到,在已过中年之后,却被硬给逐出了自己生息劳作了半生的故土,这对于一个全身流满了传统文化血 液、无比热恋自己故国家乡的赤子说来,该是一种何等残忍的精神打击。

在一个时期,他象古代那位伟大诗人三闾大夫一样,纵目远眺,但见海天 茫茫,故园如在遥远的另一世界,心头不由充满了辛酸和苦涩。

在过春节的时候,他的这种感觉会分外浓重。

中国旧俗中这团圆欢喜的 盛大节日,成了海外游子泪眼相对的销魂时刻。

每当看到一班随波逐流者辈一窝蜂似的拜年、疯闹、浪吃,梁实秋便难免百感交集,禁不住产生一腔强 烈的思乡怀旧之感。

他厌恶台湾社会那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过年,说是个个如痴如狂,满大街小巷的行尸走肉;无比怀恋小时候在家乡北京欢度新年的 情景。

当他的表现太有悖于流俗,受到别人的责备时,他就会采取特殊方式和盘托出心底的所有苦闷与矛盾:有人向我说:你别自以为众醉独醒,大家的见识是差不多的,谁愿意 把西腿弄得清酸,整天价在街上狠奔豕窜?还不是闷得发慌?到了新正,荒斋之内举目皆非,想想家乡不堪闻问, 瞻望将来侧有的说有望,有的说无望,有的心里无望而嘴巴里却说有望,望,望,望,我们望了十多年了,以后不知还要再望多么久。

人是血肉做的,一 生有几个十多年?过年放假,家中闭坐,闷得发慌,会要得病的,所以这才追随大家之后,街上跑跑,串串门子,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年?谁 还真个要给谁拜年?拜年?想得好!兴奋之后便是麻痹,难得大家兴奋一 下。

由此,每年再过春节拜年,梁实秋都将之称为苦闷的象征。

给梁实秋带来更大的精神痛苦,使他铭心刻骨般难以有时或忘的,是他留在大陆的一双儿女的命运。

自从分别后,他们一家便天各一方,不通音问。

儿女们的具体生活情形他不了解,但凭借不太丰富的政治常识,有一点他是 再清楚不过的:那就是单是由于他在大陆上的坏名声,也足以毁掉儿女的一 切。

的确,他在大陆上的名声确实很臭。

许多年中,一提起他的名字, 人们会立即条件反射般的想到乏走狗的名称。

虽则这名称前面冠有一大串冗长拗口的说明,但却没有人会因此而记忆失误。

一一那是一个天才的创 造!有一次他和胡适谈到有匿名者发表《胡适与国运》的小册子作人身攻击一事,胡运夷然说:大陆上印出了三百多万字清算胡适思想。

梁实秋的 名声远不及胡适,但他明白在大陆上他们同属于一丘之貉,在政治定性上不会有什么区别。

事实上,直到八十年代,有一本极其权威的著作介绍梁 实秋时还这么说:梁实秋浙江杭县(今余杭)人,新月杜主要成员,国家社会党党员。

他经常宣传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理论。

而新月社项下的 解释则是:以一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核心的文学和政治团体⋯⋯他们先是依附北洋军阀,1927 年蒋介石叛变革命后,转而投靠国民党,同时鼓吹‘英 国式的民主’,重提‘好政府主义’的主张,在文学上竭力攻击革命文学运 动。

背上被插着如此可怕的政治标帜,将会给一双年轻的儿女带来怎样的后果,梁实秋心里自然十分清楚。

他简直连想都不敢想下去,中夜梦回,他无 由排遣心头的忧虑与思念,只能徒自发出一串串无可奈何的长叹。

正如人类历史上(尤其知识分子阶层)屡屡发生的一种现象:沉痛至极 最终方能欢畅至极,经历过极度的昏迷方能最后获得真正的彻悟。

梁实秋在经历了失去亲人、离家去国的巨大悲痛后,心灵的律动也在悄然调整方向: 既然遭遇到的都是不可避免的,既然一切皆已发生,那就得无可选择地接受过来。

同样是接受,与其窝窝囊囊地接受,何如痛痛快快、象模象样地接受 呢?步入老年之际,梁实秋的精神世界有所拓展,他开始象个哲学家似的思 索起此前想也顾不上去想的抽象问题:时光不断地在流转,任谁也不能攀住它停留片刻。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们每天撕一张日历,日 历越来越薄,快要撕完的时候便不免矍然以惊,惊的是又临岁晚,假使我们把几十册日历装为合订本,那便象征我们的全部的生命,我们一页一页地往 下扯,该是什么样的滋味呢?‘冬天一到,春天还会远吗?’可是你一共能看见几次冬尽春来呢?梁实秋在这里谈的是时间,时间的短暂性和不可重复性。

他感叹时 间易逝、时间的难以掌握,实则是感叹生命的易逝、生命的难以掌握。

在如何对待时间,亦即如何对待生活上,他没有定见。

他钦敬惜时如金、执着于 事业的人:梁任公平生最恶闻消遣二字,只有活得不耐烦的人才忍心的去杀时间,他认为一个人要作的事太多,时间根本不够用,哪里还有时 间可供消遣?也以那些超脱、旷达的人为洒脱:象英国诗人济慈宁愿抛掉一切,长时间地守在一株花旁,静观花苞徐徐展瓣,以为那是人间至乐。

再如 晋代名士稚康在大树底下挥锤打铁,浊酒一杯,弹琴一曲,自得其乐。

又如刘伶止则操厄执觚,动则挚榼提壶,一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

还有《传灯录》中所记载的:南泉和尚问陆亘曰:‘大夫十二时中作么生?’ 陆云:‘寸丝不挂’!寸丝不挂即是了无挂碍之谓,原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梁实秋以为这些人的境界高超极了,可以说是‘以天地为 一朝,万期为须臾’,根本不发生什么时间问题。

这样思索、参证的结果,梁实秋有似顿开迷津,对人生的体验上升到了 一个新的层次:人,诚如波斯诗人莪谟伽耶玛所说,来不知从何处来,去不知向何处去,来时并非本愿,去时亦未征得同意,糊里糊涂地在世间逗留 一段时间。

在此期间内,我们是以心为形役呢?还是立德立功立言以求不朽呢?还是参究生死直超三界呢?这大主意要自己拿。

梁实秋自从捕捉住这个天地之间最重要、最神圣、也是最神秘的命题后, 就象困顿于道路的行旅者终于找到了可以栖身的家园。

他爱惜地、兴味极浓地玩味、咀嚼这个命题,一丝平静的、安祥的愉悦使他获得前所未有的精神 享受。

有一个时期,他反复地、不厌其烦地阐发自己的思考所得,有时,连用语都基本相似:谁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在哪一天。

呱呱堕地之时,谁有闲情逸致 去看日历?当时大概只是觉得空气凉,肚子饿,谁还管什么生辰八字?自己的生年月日,都是后来听人说的。

我们生到世上,全非自愿。

佛书以生为十二因缘之一,‘从现世善恶 之业,后世还于六道四生中受生,是名为生。

’糊里糊涂的,神差鬼使的,我们被捉弄到这尘世中来。

来的时候,不曾征求我们的同意,将来走的时候,亦不会征求我们的同意。

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们不知道,我们最后到哪里 去,我们也不知道。

我们所知道的就是这生,老、病、死的一个片断。

‘我来如流水,去如风’,这是诗人对人生的体会。

所谓生死,不了 断也自然了断,我们是无能为力的。

我们来到这世界,并未经我们同意,我们离开这世界,也将不经我们同意。

我们是被动的。

你或许会嗤笑:梁实秋所讲的这些,其实不过是哲学上最浅显的问题, 浅显到几乎等于一种生活常识。

是的,一点不错。

但浅显的问题实际也就是基本的问题。

基本问题往往是容易被忽略的。

问题还在于,当一个人没有足 够阅历、足够人生体验的时候,是不足以与之言此的。

一旦他悚然如有所悟,必定是在他积累了相当的人生之后。

也就是说,就对人生的体验、参究而言。

这实在是较之入世未深者的一种高层次、高境界。

好象是鲁迅在谈到文艺与政治关系的时候举过的一个例:说是楚霸王项羽在率领千军万马纵横驰骋 时,只有好勇斗狠,洋洋自得,决不会产生唱歌的闲情逸致;但到了兵败乌江、核下被困,眼看大势已去,到了穷途末路,可就放开嗓门慷慨悲歌起来 了: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雅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鲁迅表述的意思是文艺无用,无非是弱者的自饰。

但若换一个角度, 我们却不能不说,就对人生况昧的理解和体验看,该下被困的项羽,比起鸿门宴上的项羽,却是无比的丰富和深刻了。

西哲蒙田也说过:学习哲学即是学习如何去死。

一个人若能真地做 到了了断生死,那么,在这个世上,他还有什么放不下、丢不开的呢?还有什么值得畏俱、忧虑的呢?恰如梁实秋所说:人死了之后是不是万事皆空 呢?死了之后是不是还有生活呢?死了之后是不是还有轮回呢?我只能说不知道⋯⋯我看世间一切有情,是一个新陈代谢的法则,是有遗传嬗递的迹象, 人恐怕也不是例外,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代旧人,如是而已。

他还以极彻底、做果决的口吻说:如果了生死即是了解生死之迷,从而获致大 智大勇,心地光明,无所恐惧,我相信那是可以办到的。

但我们对梁实秋的理解也只能到此为止。

即是说,梁实秋伍经丧乱余痛 犹存时,开始把思维的触角伸向了一个知识分子很容易发生兴趣的命题。

不过从后来的事实看,他并没有真正了断生死。

对现实纷扰在心理上淡化了一 点是有的,真正的彻底超脱却未必。

而且,在我看来,所谓真正的了生死和超脱,在世间一切生存观念中不就是最高明的生存观念,能做到那样境界的 人也不就是最高明的人。

让我们还是归结到一句老话上去吧: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我们不必为存在的等差而操心,我们只需尽量槁清楚:存在的依 据何在?四、自省与怀旧在台湾生活了一些年之后,渐渐进入老年的梁实秋在心理上发生了两个 显著的变化。

其一是增强了反省意识。

梁实秋本来就是一个偏向于理性的人,年轻时即在文学上独刺一帜地提倡理性与节制,视以强烈感情为基础的浪漫精神若寇仇。

现在,他 经历了复杂离奇的世变,有如俗话中所说的,该经的他都已经过,该见的他也都已见过,于是,一种自觉的反省心理不禁油然而生。

十八九岁时经历的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至今在他心中仍占有极重要 的地位。

所不同于当年的是,那时他是被那时代潮流挟以俱去的青年们之一,也就是说,当时仅是凭了一腔青年人特有的热情,不自觉地卷入于时 代潮流之中的;而现在,他声称:事隔垂四十年,我可以冷静的回忆了。

梁实秋以新的眼光冷静地观照五四新文艺运动的结论,与当今我们 望影景从的统一看法显而易见地存在着较大的偏离。

无论是观察问题的视角,还是对具体问题的评价,他都另有自己的独特思路。

对新文艺运动,他有这样一个宏观的评论——新文艺运动是以白话文运动开端的。

我们的文言与口语,相差过远,这当然是亟需改革的一件事。

胡适之先生及其他各位之倡导白话文,因为合时宜,所以迅速得到成功。

至今无数人都在受益。

胡先生是主张渐进改良的,他并不侈言革命,他在民国六年一月发表《文学改良刍议》,其中并无革命字样。

首先倡 言革命者,是陈独秀先生,他的第一篇文章便是《文学革命论》。

胡先生紧跟着写《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加上建设的三字于革命之上, 是有深刻意义的。

革命二字原是我们古代的一个政治术语,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后来引申其义,应用到其他激烈改革的事情上去,如不 谨慎使用,可能流于夸大。

就文学而论,自古至今,有其延续性,有所谓传统,从各方面一点一滴的设法改进,是可行的,若说把旧有的文学一脚踢 翻,另起炉灶。

那是不可能的。

即以文字改革而言,把文言与白话清楚的划分开来便是一件很难的事。

对于某些人,相当数量的文言已变成了他们日常 应用的白话:对于另一些人,颇为简易的自话可能还是和文言一样的难解。

胡适之先生写《白话文学史》是有深长用意的,他的意思似是在指出白话文 学并非是新的东西,它有它的历史传统,白话文运动只是那个良好传统的延长。

这样解释,白话文学运动便没有多少革命的气息了,可是在五四之 后几年,一般青年是喜闻革命的,是厌旧喜新的,所以对于白话文学运动中之崭新的部分固乐于接受,而对于中国文学的传统则过分的轻视了。

其结果 是近数十年来优秀文艺作品之贫乏。

在这一大段话中,除去辩证革命改良关系的内容不论外(梁实 秋如此亟亟于革命与改良之辩,其实也怀有针对性极强的良苦用心),单是最后一句话:数十年来优秀文艺作品贫乏。

这个说法恐怕就使我们感到 太刺耳。

但梁实秋并非故意的标新立异,在这个问题上,他能够持之有故、言之成理。

论及五四以来的新诗创作时,他说: 诗就是诗,体尽可不同,其本质无所谓新旧。

犹之乎画,画就是画,无所谓新画旧画。

犹之乎音乐,音乐就是音乐,无所谓中乐西乐。

但这是从艺术的基本原则上立论。

实际上,艺术作品构成条件颇不简单,历史地理风土 人情,在在都影响到诗的内容与形式。

新诗与旧诗的对峙,尽管在理论上不可通,事实却分明摆在那里。

我的意思以为,旧体诗不是不好,是我们以后 无法能再写得好⋯⋯新诗如有出路,应该是于模拟外国诗之外还要向旧诗学 习。

而诗坛上的实际情况怎样呢?旧的一派,以为白话如何可以作诗;那 简直是胡闹。

新的一派则以为有了白话诗以后,如果再有人要作审音协律敷辞掞藻的诗,依‘文学革命,观点,都应该杀无赦。

梁实秋把这两种现象 都看作无知,他借用别人的话说:前者是顽固的无知,后者是幼 稚的无知。

总而言之,回顾五四新文学,梁实秋的态度很明朗:方向是好的,而实 际创作则很差,只有少数在水准以上。

他在五四运动四十周年纪念前夕致词说:五四前后的新文艺运动,在今天看来,其主张是稍嫌粗疏一点, 但是其指示的方向是不错的。

可惜我们的国家命途多舛,我们大家努力不够,以至到了今天关心文艺的人不能不以惭惊的心情来迎接这个纪念日。

一般而言,梁实秋老年时回顾自省平生经历,主观态度是非常冷静、客 观的,心平气和,据理而谈:因此,即使其所持价值标准与我们有很大差异,他的许多谈论也还是娓娓可听,极富于启发性。

但是,一旦涉及到鲁迅,他 就会立刻变得不那么冷静、于和起来,发为评论,往往就显得片面偏激,难 以服人。

到台湾后,他应约写过一篇《关于鲁迅》。

这大概是他最为完整、系统 的鲁迅观了。

他大概自己也意识到情境有些尴尬了,说:其实,我是不愿意谈论他的。

前几天陈西滢先生自海外归来,有一次有人在席上问他:‘你觉得鲁迅如何?’他笑而不答。

我从旁插嘴:‘关于鲁迅,最好不要问 我们两个。

’西滢先生和鲁迅冲突于前(不是为了文艺理论),我和鲁迅辩难于后,我们对鲁迅都是处于相反的地位。

我们说的话,可能不公道。

话是这么说,然而他还是谈了,而且谈得很多。

在正式的谈之前,他还 特地声明:我个人并不赞成把他的作品列为禁书(按指台湾当局一直禁止印行鲁迅著作)。

我生平最服膺伏尔德的一句话:‘我不赞成你说的话,但 我拼死命拥护你说你的话的自由。

’我对鲁迅亦复如是。

我写过不少批评鲁迅的文字,好事者还曾经搜集双方的言论辑为一册,我觉得那是个好办法, 让大家看看谁说的话有理。

应该说,梁实秋的这种想法原是不错的。

如能客观地对自己以往与鲁迅 的纠葛作一番认真的反省和清理,也是有益的。

问题是,他对鲁迅的私憾太深了,以致在鲁迅已去世二十多年后,犹不能出之以客观、公允的态度。

谈到鲁迅其人其文,梁实秋说:鲁迅一生坎坷,到处‘碰壁’,所以 很自然的有一股怨恨之气,横亘胸中,一吐为快。

怨恨的对象是谁呢?礼教、制度,传统、政府,全成了他的泄愤的对象。

他是绍兴人,也许先天的有一 点‘刀笔吏’的素质,为文极尖酸刻薄之能事,他的国文的根抵在当时一般白话文学作家里当然是出类拔萃的,所以他的作品(尤其是所谓杂感)在当 时确是难能可贵。

他的文字,简练而刻毒,作为零星的讽刺来看,是有其价值的。

他的主要作品,即是他的一本又一本的杂感集。

但是要作为一个文学 家,单有一腹牢骚,一腔怨气是不够的,他必须要有一套积极的思想,对人对事都要有一套积极的看法,纵然不必构成什么体系,至少也要有一个正面的主张。

鲁迅不足以语此。

梁实秋最不满于鲁迅的,依旧是鲁迅‘不满于现状’的态度,以为这就等于没有积极的看法和正面的主张。

对此,我们只能表示 极大的遗憾:由于偏见,梁实秋对鲁迅是多么的缺乏理解啊!同样,由于心理偏见,梁实秋对鲁迅作品的评价也表现出惊人的粗暴和 武断。

他最不屑一顾的又是鲁迅杂文。

他不仅执拗地称鲁迅杂文为杂感, 而且大有将其逐出文学殿堂的意思:鲁迅的作品,我已说过,比较精彩的是他的杂感。

但是其中有多少篇能成为具有永久价值的讽刺文学,也还是有 问题的。

所谓讽刺的文学,也要具备一些条件。

第一,用意要深刻,文笔要老辣;在这一点上鲁迅是好的。

第二,宅心要忠厚,作者虽然尽可愤世嫉俗, 但是在心坎里还是一股爱,而不是恨,目的不在逞一时之快,不在‘灭此朝食’似的要打倒别人。

在这一点上我很怀疑鲁迅是否有此胸襟。

第三,讽刺 的对象最好是一般的现象,或共同的缺点,至少不是个人的攻讦,这样才能维持一种客观的态度,而不流为泼妇骂街。

鲁迅的杂感里,个人攻讦的成份 太多,将来时移势转,人被潮流淘尽,这些杂感还有多少价值,颇是问题。

第四,讽刺文虽然没有固定体裁,也要讲究章法,象其它的文章一样,有适 当的长度,有起有讫,成为一整体。

鲁迅的杂感多属断片性质,似乎是兴到即写,不拘章法,可充报纸杂志的篇幅,未必即能成为良好的文学作品。

如果考虑到梁实秋实际是一个相当高明的文学鉴赏家、批评家,那么,读了以上的评述,当会更加令人瞠目结舌。

人们也许会怀疑:梁实秋是否真正完整地阅读、研究过鲁迅那辉煌的杂文艺术。

然而,他更让人难以心折之处,是有关鲁迅小说的看法。

他竟然以为鲁迅算不得出色的小说家。

其说有三:首先,鲁迅只有短篇,没写过长篇;其 次,短篇中只有《阿 Q 正传》最好,其余的在结构上都不象是短篇小说,好象是一些断片的零星速写;第三,就是最好的《阿 Q 正传》,若说阿 Q 即是典型的中国人的代表人物,我以为那是夸大其辞,《阿 Q 正传》这样的作品似乎尚嫌不够把它的作者造成一个伟大作家。

如此推沦的结果,实无异把鲁迅的小说创作一笔扫倒。

就智能水准而言,梁实秋不可谓之不睿智,就情操修养而言,梁实秋不 可谓之不脱俗;就个性禀赋而言,梁实秋不可谓之不中正。

然而,反观省照数十年前的往事,犹不能免除主观上的先入之见。

人世间知人察事之难于此 可知。

其二是怀旧意识开始日渐浓厚起来。

诚如人言:人的老年阶段是回忆的年龄,特别喜欢往后看。

梁实秋正是如此。

到台湾的几年后,他的物质生活安定了,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更 加舒适,可精神上的不安与摆动并没有因此而减轻。

他开始很厉害的怀念起早年的经历,仿佛那消逝的一切都重新回到眼前,使他感到弥足珍贵。

他怀念过去的朋友、师长,竭力要在那一个个熟悉亲切的面容中寻找回 已成往迹的美好情愫。

他写了《谈徐志摩》、《谈闻一多》两本散发着浓郁友情的书,还写了记述梁启超、胡适、张自忠、齐如山以及受业者师的行迹 的文章。

在这些作品里,他是那样的一往情深,由衷地抒发出了对人间美好情谊的向往与珍重。

他写清华园中的国文老师徐老虎的一篇,不虚饰, 有真情,抑扬并存,完整地写出了一个性格暴烈、生活邋遢但却胸怀坦诚、工作认真的教书匠形象。

文末的结语说:我离开先生己将近五十年了, 未曾与先生一通音讯,不知他云游何处,听说他已早归道山了。

同学们偶而还谈起‘徐老虎’,我于回忆他的音容之余,不禁的还怀着怅惆敬慕之意。

已近五十年而犹念兹在兹,积不能忘,可见印象之深了。

梁实秋同张自忠将军就是在劳军时见过一面,算不上是朋友关系。

但在那短暂的会晤中,梁实秋所受到的精神感染却是难以言喻的。

他佩服将军的大智若拙、大勇若愚,公忠体国、清操凛凛的大将风仪,更为将军壮志 未酬为国捐躯而悲恸。

这又成为他难以忘怀、经常怀念的一段往事。

忆及将星殒落、举国震悼的情形时,他有极简短的几句话:张将军灵榇由重庆运 至北碚河干,余适寓北碚,亲见民众感情激动,群集江滨。

遗榇匿于北碚附近小镇天生桥之梅花山。

山以梅花名,并无梅花,仅一土丘婉蜒公路之南侧, 此为由青木关至北碚必经之所在,行旅往还辄相顾指点:‘此张自忠将军忠骨长埋之处也。

语句朴素平易至极,而作者的感情投入则至深。

梁实秋也怀念自己早年的经历。

一部《清华八年》,完整细致地写出了 在清华园中度过的八年岁月,生动地抒发了对母校的依恋和眷慕。

在《平山堂记》、《晒书记》、《跃马中条记》、《美国去宋》等文章里,他对自己 成长的各个阶段分别都作了细致入微的刻划。

出版于 1962 年的《清华八年》一书,是梁实秋对自己在清华学校读书时 少年意气的全面记录。

在这部作品里,他回顾自己少年时分的浪漫气概,也饶有深情地记叙自己读书、工作、恋爱和参加新文化运动的各种细节。

虽然 写到这些内容时,他己是个垂垂老者,可他的记忆依然是那样历历分明,如在目前。

他甚至于记得清华毕业时一次体育课考试情节:清华毕业时照例 要考体育⋯⋯我记得我跑四百码的成绩是九十六秒,人几乎晕过去。

一百码是十九秒。

其它如铁球、铁饼、标枪、跳高、跳远都还可以勉强及格。

游泳 一关最难过。

清华有那样好的游泳池,按说有好几年的准备应该说没有问题,可惜是这好几年的准备都是在陆地上,并未下过水里,临考只得舍命一试。

我约了两位同学各持竹竿站在两边,以备万一。

我脚踏池边猛然向池心一扑,这一下子就浮出一丈开外,冲力停止之后,情形就不对了,原来水里也有地 心吸力,全身直线下沉。

喝了一大口水之后,人又浮到水面。

尚未来得及喊救命,已经再度下沉。

这时节两根竹竿把我挑了起来,成绩是不及格,一个 月后补考。

补考的时候也许是太紫张,老毛病又发了,身体又往下沉,据同学告诉我,我当时在水里扑腾得好厉害,水珠四溅,翻江倒海一般,否则也 不会往下沉。

这一沉,沉到了池底,我摸到大理石的池底,滑腻腻的。

我心里明白,这一回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便在池底连爬带泳的前进,喝了几口水 之后,头已露出水面,知道快泳完全程了,于是从从容容来了几下子蛙式泳,安安全全地跃登彼岸。

马约翰先生(按为清华学校体育教师)笑得弯了腰, 挥手叫我走,说:‘好啦,算你及格了’。

当梁实秋有声有色地写到四十年前这一颇为滑稽的场面时,可以肯定, 除了感到好笑外,心头一定也夹杂有几分莫明其妙的失落感。

梁实秋尤其怀念故乡北京,怀念童年时期在北京度过的那种黄金般的岁 月。

在这方面,他有一组集中回忆故都生活的作品:《听戏》、《放风筝》、《北平的街道》、《北平的零食小贩》等等,通过重温几时的经历见闻,他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永远让人憧憬的梦幻世界。

他的回忆是琐细的,但却充满了情致韵味,读后甚或能让与之不相于的人也难免产生思古之幽情。

比如他回忆儿时北京街道的名字就是饶有趣 味的,非常富有民族的传统文化色彩:北平街道的名字,大部分都有风趣,宽的叫‘宽街’,窄的叫‘夹道’,斜的叫‘斜街’,短的有‘一尺大街’, 方的有‘棋盘街’,曲折的有‘八道湾’‘九道湾’,新辟的叫‘新开路’,狭隘的叫‘小街子’,低下的叫‘下洼子’,细长的叫‘豆芽菜胡同。

有 许多因历史沿革的关系意义已经失去,例如,‘琉璃厂’已不再烧琉璃瓦而变成书业集中地,‘肉市’已不卖肉,‘米市胡同’已不卖米,‘煤市街’ 已不卖煤,‘鹁鸽市’已无鹁鸽,‘缸瓦厂,已无缸瓦,‘米粮库,已无粮库。

更有些路名称稍嫌俚俗,其实俚俗也有俚俗的风味,不知哪位缙绅大人 自命风雅,擅自改为雅驯一些的名字,例如,‘豆腐巷’改为‘多福巷’,‘小脚胡同,改为‘晓教胡同’,‘劈柴胡同’改为‘辟才胡同’,‘羊尾 巴胡同’改为‘羊宜宾胡同’,‘裤子胡同’改为‘库资胡同’,‘眼乐胡同’改为‘演乐胡同’,‘王寡妇斜街’改为‘王广福斜街’⋯⋯幸而北平 尚没有纪念富商显要以人名为路名的那种作风。

看,梁实秋对自己的故乡有多么熟悉,而在这种娓娓细语中又透露出多少的亲切。

似乎事无巨细,凡是与北京有关系者,梁实秋讲起来无不如数家珍,且 总是充满了一脉深情。

上到典章文物的历史变革,下到市井间的风味小吃,象通过了程序处理后的电脑一样,他全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而且随着时光 的流逝而印象愈益分明。

就说小吃吧,从豌豆黄热芸豆铁蚕豆豆腐丝豆渣糕 儿糕浆米藕到爬糕油炸花生仁糖葫芦等等,梁实秋全都能一一说出它们的制作方法,味道特点。

如若 追究一下梁实秋之所以然的原因,很容易使我们想起他谈京剧时说的一番话:我很早就离开北平,与戏也就疏远了,但小时候还听过好戏,一提起 老生心里就泛起余叔岩的影子,武生是杨小楼,老旦是龚云甫,青衣是王瑶卿、梅兰芳,小生是德珺如,刀马旦是九阵凤,丑是王长林⋯⋯。

有这种标 准横亘在心里,便容易兴起‘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

一句话说到家,他是太热爱自己的故乡了!五、退休1966 年 8 月 14 日,在台北宽敞漂亮的欣欣餐厅里,举行了一次有六十 多人参加的盛大宴会。

参加者全系台湾师范大学英语系和英语研究所同人。

人们欢声笑语,喜气洋洋,充满了欢乐喜庆气氛。

宴会厅上最显眼的一个位置上,坐着一位幡然老者。

他身躯不十分魁伟 但却厚实,穿一身中式衣装,宽阔的前额下架着一副宽边眼镜,器宇宏深,意态安闲。

一望而知是个风度、修养俱佳的知识分子。

老者正是梁实秋。

他在师大服务已经 16 年,若把年青时在大陆的教龄 也计算在内,则他从事教育事业已足足有四十多个年头。

敏感的人们常感叹人生如白驹过隙。

梁实秋对此算是有了切身体验。

他今年已整整六十三岁, 昔日的风华少年如今变成了龙钟老者。

在考虑了多方面情况之后,他于今年提出了退休的要求,并很快获得了批准。

今天,正是师大英语系全体同人在 此设宴饯别,向这位名播海内外的文教界巨子致敬。

其实,梁实秋要退休的念头在此之前很久就已萌生了。

到台湾后的十来年,梁实秋夫妇便日渐面临着老病的威胁。

首先是程季淑,搬进安东街自建的新居不久,便患上了严重的匐行疹, 中医又称之为转腰龙。

围绕腰部长出一连串小疱,发病原因不明而剧痛。

西医除能镇痛外别无办法可想。

有一度很紧张,一位朋友来探望病人,偷偷 地把梁实秋拉到一旁低声说:此病不可轻视,等到腰上的一条龙合围一周,人就不行了。

搞得梁实秋惊恐不安。

也有人很不严肃,来家后笑嘻嘻的 四下打量着说:‘有这样的房子住,就是生病也是幸福。

’又使得梁实秋愠怒交加。

所幸有朋友给推荐了一位中医,用自己密制的偏方治疗,后竟妙手回春。

随后,梁实秋本人也开始生起须时时注意调护保养的富贵病。

他得的是老年性糖尿症。

他自己认为饮食无度,运动太少为致病之由。

程季 淑则引咎自责,认为是自己所调配的食物不当。

但总而言之,自从发现了病症开始,梁实秋便被特别保护起来,再也不能随随便便,尤其在饮 食上,必须特制食谱,不可违犯。

这种情况是很令人感到别扭的。

比如,遇到有各种形式的宴会而又非参 加不可,程季淑便预先特制一枚三文治,放在梁实秋口袋里。

等到宴会开始,所有人都笑迷迷地举箸互让时,他只能取出三文治,道一声‘告罪’, 徐徐啮而食之。

这不仅使别人败兴,就是梁实秋自己,看着满桌的佳肴美味,既禁不住食指蠢动,却又不敢下箸欣赏,那份洋罪也够受的。

再比如,糖尿症严禁甜食,这也是为梁实秋很难忍受的。

梁文琪谈过这 方面情况:父亲⋯⋯自罹患消渴后,禁糖。

他本非特嗜甜食,但是物以稀为贵,此刻甜点,巧克力、汽水,较甜的水果,乃至放了糖的莱肴,一齐变 成了伊甸园中的美味苹果,越不准吃越想吃,此上帝之所不能禁也,纵然不能公然大嚼,私下小尝实所多有。

每以此发病,赖有特效药耳。

更为严重的是,梁实秋在饮食数量上也必须严加克制,说句白话吧,就 是不能吃泡肚子。

他尝大诉其苦:糖是不给我吃了,碳水化合物也减少到最底限度,本来炸酱面至少要吃两大碗,如今改为一大碗,而其中三分之二 是黄瓜丝绿豆芽,面条只有十根八根埋在下面。

一顿饭以两片面包为限,要我大量的吃黄瓜拌粉。

动物性脂肪几乎绝迹,改用红花子油。

可以想见,对于一个一生以追逐口腹之欲为乐的人,忽而实行如此的苦行,该是多 么的烦恼不堪。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要活命就只能这样。

病,不能不使梁实秋开始考虑如何更妥善地安排自己的生活。

还有防不胜防的不虞之虞,也会给人造成一定的心理影响——1963 年 12 月 18 日,梁实秋一家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危险。

那天程季淑在 市场上买来几尾黄缮,准备以生炒鳝丝招待刚从美国回家省亲的女儿梁文蔷。

正在兴高采烈地操作时,忽有强盗闯入家中,程季淑在厨房里闻警急 奔入室,见盗正在以枪对我作欲射状。

她从容不迫,告之曰:‘你有何要求,尽管直说,我们会答应你的。

’盗色稍霁。

这时候门铃声大作,盗惶恐以为 缇骑到门,扬言杀人同归于尽。

季淑徐谓之曰:‘你们二位坐下谈谈,我去应门,无论是谁吾不准其入门。

’盗果就坐,取钱之后犹嫌不足,夺我手表, 复迫季淑交出首饰,她有首饰盒二,其一尽系廉价赝品,立取以应,盗匆匆抓取一把珠项链等物而去。

但这个倒霉的强盗当天晚上就被逮住了,半月 后就地正法。

以人道主义为本的梁实秋和程季淑在定谳前竟力求警宪从轻发落,声泪俱下。

终于枪毙后,他们还为之痛心者累日。

可以想见这 次突发事件对他们的心理影响是难以忽略的。

必须尽快调整一下生活秩序以与现实状况取得谐调,他们这样想。

终于有那么一天,夫妇俩相偕步出巷口散步,邻家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口, 手指着程季淑笑说:你老啦,你的头发都白啦。

童言无忌,但他们两人却都不禁惊然而惊。

回家后,程季淑说:我想去染头发。

梁实秋很温和 柔婉地劝慰道:千万不要。

我爱你的本色。

头白不白,没有关系,不过我们是已经到了偕老的阶段。

也就是说,受小女孩一句话的触动,梁实秋不仅明确意识到了老境 已至的现实,而且也明确意识到了老的意义和实质。

既然老已无可回避地来到了面前,那就得调整已延续了几十年的生活常规以与之相适应。

所以,从这天开始,他下定决心退休。

他的想法很清楚:我需要更多的时间享受我的家庭生活,也需要更多的时间译完我久已应该完成的《莎士比亚 全集》。

在欣欣餐厅聚会后的第十天,梁实秋夫妇在北投金门饭店设宴,向师大 同人表示答谢。

从此,他就算正式离职,开始了著述自娱的暮年生活。

在一个很容易令人伤感的时刻,梁实秋表现出了智者的明达和超脱。

他 在道及自己此时心情时说的一些话,是十分精彩而富有哲理意味的:老不必叹,更不必讳。

花有开有谢,树有荣有枯。

桓温看到他种柳皆 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泣然流泪。

桓公是一个豪迈的人,似乎不该如此。

人吃到老,活到老,经过多少狂风暴雨惊涛 海浪,还能双肩承一喙,俯仰天地间,应该算是幸事。

荣启期说,人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所以他行年九十,认为是人生一乐。

叹也无用,乐也 无妨,生、老、病、死,原是一回事。

有人讳言老,算起岁数来斤斤计较按外国算法还是按中国算法,好象从中可以讨到一点便宜。

更有人老不歇心, 伯以皤皤华首见人,偏要染成黑头。

半老徐娘,驻颜无术,乃乞灵于整容郎中化妆师,隆鼻隼,抽脂肪,扫青黛眉,眼睚涂成两个黑窟窿。

物老为妖, 人老成精。

人老也就罢了,何苦成精?照梁实秋看来,人生而有老,乃不可违抗的自然规律。

冬行春令固为悖 理,老年人而强行青年、壮年所宜为同样违背人情之常。

人到老来,种种方面的人欠欠人,正好及时做个了结,而大可不必从头开张,另外张罗许多不 必要的麻烦。

最低限度也应做到:别自寻烦恼,别碍人事,别付人嫌。

他又把人生比做游山,年轻的男男女女携手攀登高冈,沿途可见无限赏心乐 事,自然是兴会淋漓,趣味盎然。

而老年人于日云暮矣之际,互相扶持着走下山冈,偶而回首,来路宛然,也别有一番情趣。

怀着这种恬淡宁静的心情,梁实秋把退休后的日子安排得极其熨贴、适 意。

首先,他要彻底的放松一下,和妻子尽兴地到大自然中享受享受完全处 于休息状态时的情趣,把半生来因投身于工作和事业而失去的许多生活压趣找补回来:退休之后,我们无忧无虑到处闲游了几天。

最近的地方是 阳明山,我们寻幽探胜专找那些没有游人肯去的地方。

我有午睡习惯,饭后至旅舍辟室休息,携手走出的时候旅舍主人往往投以奇异的眼光,好象是不 大明白这样一对老人到这里未是搞什么勾当。

有一天季淑说:‘青草湖好不好?’我说:‘管他好不好!去!’一所破庙,一塘泥水,但是也有一点野 趣,我们的兴致很高。

更有时季淑备了卤菜,我们到荣星花园去野餐,也能渡过一个愉快的半天。

梁实秋更不会忘记还在退休前已做好的打算:尽情地享受家庭生活幸 福。

现在正好是付诸实施的大好时机。

于是,在这个由两个苍颜白发的老人组成的小家庭里,出现了一幅其乐融融的动人景象:她每隔两日提篮上市, 我必与俱。

她提篮,我携皮包,缓步而行,绕市一匝,满载而归。

市廛摊贩几乎无人不识这一对皤皤老者,因为我们举目四望很难发现再有这样一对。

回到家里,倾筐倒箧,堆满桌上,然后我们就对面而坐,剥豌豆,掐豆芽,劈菜心,⋯⋯差不多一小时,一面手不停挥,一面闲后泵常。

随后我就去做 我的工作,等到一声‘吃饭’我便坐享其成。

十二时午饭,六时晚饭,准时用餐,往往是分秒不爽,多少年来总是如此。

人们常爱说夭伦之乐,恐怕 再美的天伦之乐,上不会在这以上了。

但绝不能因此而把梁实秋看得很俗。

他不仅象‘音通人那样安 享晚年,而且还继续辛勤地从事那不是普通人都能做到的事业。

退休后的几年中,翻译莎士比亚依然在他的事业中占有中心地位 r穷年累月,兀 兀不休,他是这样描述自己的工作情景的。

究竟其间包含了多少甘苦和烦恼,那是只有翻译者本人才清楚的了。

\象漫漫无尽的马拉松赛跑一样/梁实秋在经历了顽强的拼搏之后,终于 跑到了终。

叔线。

1967 年,由梁实秋一个人独力翻译的莎士比亚三十七种剧本全部出齐,这个奇迹极大地震撼 j台湾又化界。

8 月 6 日,台湾的叫刁国 文艺协会、中国青年写作协会、台湾省妇女协会、中国语文学会等团体联合发起,在台北举行了有三百多人参加的盛大庆祝会,向为中 国文化建设事业建立殊勋的梁实秋致敬。

当大的《中华日报》报导说梁教授是三喜临门:一喜,三十六本莎翁戏剧出版了,这是台湾省的第一部 由一个人译成的全集;二喜,梁实秋和他的老伴结婚四十周年;三喜,他的爱女梁文蔷带着丈大邱士耀和两个宝主由美国回来看公公。

女作家谢冰莹 在庆祝会上的发言中,还特别提醒大家:莎氏全集的翻译之完成,应该一半归功于梁大人!这以后,梁实秋没有松懈,又用了一年的功夫,译完了莎士比亚的三部 诗集。

至此,莎翁全集四十册算是名符其实的完成了,从此与莎士比亚暂时告别。

理想的退休生活就是真正的退休,完全摆脱赖以糊口的职务,作自己 衷心所愿意作的事。

有人八十岁才开始学画,也有人五十岁才开始写小说,都有惊人的成就。

‘狗永远不会老的到了不能学新把戏的地步’。

何以人不 如狗乎?退休不一定要远离尘嚣,遁迹山林,也无需大隐藏人海,杜门谢客——一个人真正的退休之后,门前自然车马稀。

应该说,梁实秋的这段泛 论里对应退休者提出的要求并不算太高,但他引以为憾的是:世上总有那么一部分人,明明已是耄耋之年,却仍不愿意自动放弃开会剪彩 的殊荣;更有等而下之者,虽没有开会剪彩的资格,可要一旦剥夺他喝喝茶,签签到,聊聊天,看看报的工作,也难免惶惶然若丧家之犬。

比照之下,梁实秋对这样一些人于鄙薄之中还生出许多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