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1974)一、逼视生活的深层现在,梁实秋有了充足的时间,去观察、体味生命最深处的奥妙。
尽量 地沉静下来,细细地咀嚼年轻时顾不上推究的许多人情物理,使得这一时期的梁实秋对人生获得了更深刻也更透彻的启示与领悟。
他特别赞赏白乐天的人生态度。
垂暮之年,白居易做过一首《睡觉》诗,老眠早觉常残夜,病力先衰不待年,五欲已销诸念息,世间无境可勾牵, 梁实秋认为白居易才活得真洒脱,既不故作不食人间烟火语,又能在汹汹人海里俯仰自如,保持着个人良好的心态。
照他看来,这才算真正懂得生 活。
所以,他十分瞧不起社会上的一班人:明明已是七老八十,衰老病侵, 连走路都得仰仗别人的扶持,却总是不甘心就此退出舞台,什么都要管,对别人一百个不放心,仿佛根本没有觉察到自己既老且丑的那副尊容是多么惹 人讨厌。
梁实秋是这么嘲笑这类人的:其实人之老也,不需人家提示。
自己照 照镜子,也就应该心里有数。
乌溜溜毛毵毵的头发哪里去了?由黑而黄,而灰,而斑,而耄耄然,而稀稀落落,而牛山濯濯,活象一只秃犀。
瓠犀一般 的牙齿哪里去了?不是熏得焦黄,就是裂着罅隙,再不就是露出七零八落的豁口。
脸上的肉七棱八瓣,而且平添无数雀斑,有时排列有序如星座,这个 象大熊,那个象天蝎。
下巴颏底下的垂肉变成了空口袋,捏着一揪,两层松皮久久不能恢复原状。
两道浓眉之间有毫毛秀出,象是麦芒,又象是免须。
眼睛无端淌泪,有时眼角上还会分泌出一堆堆的桃胶凝聚在那里。
总之,老与丑是不可分的。
尔雅:‘黄发、龈齿、鲐背、耈老、寿也。
’寿自管寿, 丑还是丑。
饶是惨到了这般地步,这类人可还是愚顽到底,不肯觉悟,紧紧把揽着 一切不肯放手。
从这活生生的事例中,梁实秋深切体验到人性中恶的成份一旦发作,其后果有多可怕!梁实秋自从悟到了这层道理后,便时刻警惕着自身决不能重蹈复辙。
退 休之后,怎样度过余年呢?五欲全销,不是易事,人生总有值得留恋的东西在。
不过,梁实秋抱定了一个宗旨:决不能冬行春令。
既然自己确实已 年老,就须老年人该做老年事,至少应以不让人讨厌为度。
物老为妖,人老成精,人老也就罢了,何苦成精?由于心灵世界通体透明清静,所以梁实秋在处理起个人的一些事情时就 显得明智而达观,充分表现出一种哲人式的散淡与通达。
比如,自从过了六十岁之后,他的耳朵便逐渐丧失了功能,一开始时觉 得别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好象是随时要和我谈论什么机密大事,不久就严重到只见其嗫嚅,不闻其声响,最后达到与人谈话必须举起双 手附在耳后扩大耳轮的收听效果。
按照常理,这应该是非常令人苦恼的事。
历练如杜工部,五十六岁时作《耳聋》诗,尚以眼复几时暗?耳从前月聋为憾。
热情澎湃的乐圣贝多 芬终生为耳聋而痛苦不堪就更不用说了。
但梁实秋在这种时刻表现得独为洒脱超俗,完全视为正常的生理新陈代谢现象,丝毫不以因耳聋而造成生活上 的诸多不便为苦。
他表明自己的旷达襟怀说:耳顺之年早过,当然不能再‘耳闻其言,而知微旨’。
聋聩毋宁说是人生到此的正常现象之一。
淮南子说‘禹耳三漏’,那是天下之大圣,聪明睿知,一个耳朵才能有三个穴,我 们凡夫俗子修得人身,已比聋虫略胜一筹,不敢希望再有什么畸形发展。
霜降以后,一棵树的叶子由黄而红,由枯萎而摇落,我们不以为异。
为什么血 肉之躯几十年风吹雨打之后,刚刚有一点老态龙钟,就要大谅小怪?世界上没有万年常青的树,蒲柳之姿望秋先落,也不过是在时间上有迟早先后之别 而已。
所以我发现自己日益聋蔽,夷然处之。
夷然处之说的是现实态度,还只表明梁实秋在人生观念上的辽脱明 达;由耳聋问题而引起的另一番发挥,则更说明他对一个有趣问题的深切体察:聋子也有很大的便利。
因为凡是不愿或不便回答的问题一概可以不动声 色的置之不理,顾盼自若,面部无表情,大模大样的作大人物状,没有人疑心到你是装聋。
他一再的叮问,你一再的充耳不闻,事情往往不了了之。
试 想,可以省却多少是非!又可以避免多少尴尬!而且,照梁实秋看来,人世间的声音大多了,虫啾、蛙鸣、蝉噪、乌啭、风吹落叶、雨打芭蕉,这一 切自然的声音都是可以容忍的,唯独从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音波和人手操作的机械发出来的声响,往往令人不耐。
一旦耳聋失聪,那么这一切便可永 远不再骚扰于耳,试想,又可以获得多少耳根清净!事情尚不止于此,梁实秋还有更精彩的言论:世上说坏话的人多,说 好话的人少,至少好话常留在人死后再说。
白居易香炉峰下草堂初成,高吟‘从兹耳界应清静,兔见啾啾毁誉声’。
如果他耳聋,他自然耳根清净,无 需诛茅到高峰之上了。
有人说,人到最后关头,官感失灵,最后才是听觉,所以易箦之际,有人哭他,他心烦,没有人哭他,怕也不是滋味,不如干脆 耳聋。
梁实秋由自家的耳聋引生出如许奇想妙论,令人闻之真如醍糊灌顶,能 说他不是一个对眼前大千世界别有会心的通人、智者吗?但是,决不能因此就断定梁实秋是一个世间红尘生活的否定者、逃遁者, 以为他是厌倦了现实生活才发出那些奇想妙论的。
不,事实恰好相反,不会再有比他更热爱生命与生活的了。
而且,他寻觅、体悟生活真谛的途径,不 是通过对那种顶天立地、可歌可泣的英雄业绩的观照,而是将自己整个的沉入到普通的日常生活之中,一点点,一滴滴地去咂摸、品尝那不易被察觉的 生活之味,并从而陶冶、涵养自己的心智,使之达到更高的层次和水平。
可以断言,如果不具备相当的主观修养,如果对生命与生活的体悟达不 到相当的深度,那就不容易理解梁实秋在这方面表现出的特点,只会把他的一些想法或举措视作畸言畸行,付之一笑而后己。
但如果你也正好是个曾经 沧海并且善于思索解悟人生的会心人,那么,你就会由衷地赞叹梁实秋真正懂得生活、捕捉到了生活的精髓。
梁实秋去美国西雅图看望女儿一家时,住的是一座方方正正的见棱见 角的楼房,由于楼体通身刷了一层白颜色,所以当地人都管它叫白屋。
从表面看,梁实秋在白屋的生活是单调的,但他自己一点也没有那种感觉。
不说别的,单是每天清晨拉开窗帘朝远方眺望一阵,就使他感到了生活的丰富充实、刻刻常新。
他非常喜欢站在窗前边思索边眺望,似乎在所看到的每 一简单景物里都能感受到无穷的趣味。
他对着窗外沉思,犹如那个痴迷的哲人康德对着远方的绿树沉思一般。
所不同的是,康德思索的是永远难以破解 的头顶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是深刻繁难的哲学问题;而梁实秋感兴趣的,则是蓝天覆盖下那充满生机的万汇万有,是极其细微零屑而又活生生的生活本身。
梁实秋在白屋的窗前,都看到了些什么呢?其实说来真是简单之至,天天都是千篇一律:东边隔街是一个小学操场,绿草如茵,偶然有些孩子 在那里蹦蹦跳跳;北边是一大块空地,长满了荒草,前些天还绽出一片星星点点的黄花,这些天都枯黄了,枯草里有几株参天的大树,有枞有枫,都直 挺挺的稳稳的矗立着,南边隔街有两家邻居,西边也有一家。
如此而已。
然而,就是这平淡而单调的自然景观,成了梁实秋每天都要津律有昧地参究 上一大阵的对象。
有时要是在这静的画面上再出现动的生命,那梁实秋的情绪更 会格外高涨,在窗前一直站得两腿清酸而后止。
有一段时间,他看到每天清晨有两个头发斑白的老者绕着操场跑步,跑得气咻咻的,不跑完几个圈不 止,其中有一个还有一条大黑狗作伴。
黑狗除了运动健身之外,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一根电线杆子而不留下一点记号,更不会不选一块芳草鲜美的地方施 上一点肥料。
每当这时候,梁实秋的情致会立即变得十分美好起来,心情就象窗外滴着露珠的草地一样清新。
至于为什么会生出这种变化,连他自己 都有点感到奇怪。
碰上天气晴和的时候,他还常看见有十八、九岁的大姑娘穿着斜纹布 蓝工裤,光着脚在路边走。
这时候,他可简直要忍不住想入非非了:白皙的两只脚光溜溜的,脚底板踩得脏兮兮,路上万一有个图钉或玻璃碴之类 的东西,不知如何是好?日本的武者小路实笃曾经说起:‘传有久米仙人者,因逃情,入山苦修成道。
一日腾云游经某地,见一浣纱女,足腔甚白,目眩 神驰,凡念顿生,飘忽之间已自云头跌下’(见周梦蝶诗《无题》附记)。
我不会从窗头跌下,因为我没有目眩神驰。
梁实秋没有从窗头跌下, 证明他比久米仙人道行更高深,能够约束自己,固可引以为傲。
但他却没法禁止自己情绪的自然流露。
当他在窗前伫立多时,笑微微地走下楼时, 看着他那怡然自得的神色和轻快矫健的步履,连他那两个少不更事的外孙都感到奇怪,不知外公为什么会有那么好的心情。
以微笑态度面对人生,这在梁实秋,并不是一时一地为然。
在超然物外 的楼头俯瞰人生,他轻松裕如,心境清明,在沉入于生活里层咀嚼体验人生时,他同样保持了良好的心态。
这时,他加倍地注意观察、体味生活,或由 人及己,或由己推人,不断转换着角色,从而在许多极为普通的生活现象里提炼出味之无尽的人生的理和趣。
他曾模仿金圣叹《三十三不亦快哉》,作《不亦快哉》一文。
这该是他 长期注意观察研究生活后的所得。
他所归纳的人生不亦快哉共十一则,读来趣味盎然,而又于人良有 教益:一、晨光熹微之际,人牵犬(或犬牵人),徐步红砖道上,呼吸新鲜空 气,纵大奔驰,任其在电线杆上或新栽树上便溺留念,或是在红砖上排出一滩狗屎以为点缀。
庄子曰:道在屎溺。
大道无所不在,不简秽贱,当然人犬 也应无所差别。
人因散步而精神爽,犬因排泄而一身轻,而且可以保持自己家门以内之环境清洁,不亦快哉!二、烈日下彳亍道上,口燥舌干,忽见路边有卖甘蔗者,急忙买得两根, 一手挥舞,一手持就口边,才咬一口即入佳境,随走随嚼,旁若无人,蔗滓随嚼随吐。
人生贵适意,兼可为你丢我捡者制造工作机会,潇洒自如,不亦快哉! 三、早起,穿着有条纹的睡衣裤,趿着凉鞋,抱红泥小火炉置街门外,手持破蒲扇,对着火炉徐涂扇之,俄而浓烟上腾,火星四射,直到天地氤氲, 一片模糊。
烟火中人,谁能不事炊爨?这是表示国泰民安,有米下锅,不亦 快哉!四、天近黎明,牌局甫散,匆匆登车回府。
车进巷口距家门尚有三五十 码之处,任司机狂按喇叭,其声呜呜然,一声比一声近,一声比一声急,门房里有人竖着耳朵等候这听惯了的喇叭声已久,于是在车刚刚开到之际,两 扇黑漆大铁门呀然而开,然后又訇的一声关闭。
不费吹灰之力就使得街坊四邻矍然惊醒,翻个身再也不能入睡,只好瞪着大眼等待天明。
轻而易举的执 行了鸡司晨的职务,不亦快哉!五、放学回家,精神愉快,一路上和伙伴们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尚不 足以畅叙幽情,忽见左右住宅门前都装有电铃,铃虽设而常不响,岂不形同虚设,于是举臂舒腕,伸出食指,在每个钮上按戳一下。
随后,就有人仓黄 应门,有人倒展而出,有人厉声叱问,有人伸颈探问而瞠目结舌。
躲在暗处把这些现象尽收眼底,略施小技,无伤大雅,不亦快哉!六、隔着墙头看见人家院内有葡萄架,结实累累,虽然不及草龙珠 那样圆,马乳那样长,水晶那样白,看着纵不流涎三尺,亦觉手痒。
爬上墙头,用竹竿横扫之,狼藉满地,损人而不利己,索兴呼朋引类乘昏夜 越墙而入,放心大胆,各尽所能,各取所需,饱餐一顿。
松鼠偷葡萄,何须问主人,不亦快哉!六、通衙大道,十字路口,不许人行。
行人必须上天桥,下地道,岂有 此理!豪杰之士不理会这一套,直入虎口,左躲右闪,居然波罗蜜多达彼岸,回头一看天桥上黑压压的人群犹在蠕动,路边的警察戟指大骂,暴躁如雷, 而无可奈我何。
这时节颌首示意,报以微笑,扬长而去,不亦快哉!八、宋周紫芝《竹坡诗话》:⋯⋯有一人,极廉介,一日有家问,即 令灭官烛,取私烛阅书,阅毕,命秉官烛如初。
作官的人迂腐若是,岂不可嗤!衙门机关皆有公用之信纸信封,任人领用,便中抓起一迭塞入公事包 里,带回家去,可供写私信、发请柬,寄谢贴之用,顺手牵羊,取不伤廉, 不亦快哉!九、逛书肆,看书展,琳琅满目,真是到了琅嬛福地,趁人潮拥挤看守 者穷于肆应之际,纳书入怀,携归细赏,虽蒙贼名,不失为雅,不亦快哉!十、电话铃响,错误常居十之二三,且常于高枕而眠之时发生,而其人 声势汹汹,了无歉意,可恼可恼。
在临睡之前或任何不欲遭受干扰的时间,把电话机翻转过来,打开底部,略做手脚,使铃变得暗哑。
如是则电话可以随时打出去,而外面无法随时打进来,主动操之于我,不亦快哉! 十一、生儿育女,成凤成龙,由大学卒业,而漂洋过海,而学业有成,而落户定居,而缔结良缘。
从此螽斯衍庆,大事已毕,允宜在报端大刊广告,红色套印,敬告诸亲友,兼令天下人闻知,光耀门楣,不亦快哉! 梁实秋娓娓陈述这些令人不亦快哉的事,或嘲谑、或调侃,有时还隐含讽刺。
但谁若据此便断定文章为讽刺文学,可就大错而特错了。
在 这里,他的表述方式是婉讽式,而其内在心理状态则是淳厚而多情的。
他所列举的那些生活细节,正是当代人最本原最朴素的存在形态。
他使我们憬然 而悟,一代又一代的人正是以这种漫不经心的方式不断延续繁衍下去的。
比起战场上的厮杀,比起政坛上的角逐,比起事业上的苦心经营⋯⋯要之,比 起一切英雄壮举,这里所描述的人的生存方式,具有更根本性,更普遍性;因而,生活的哲理和生命存在的意义也只有到这里来寻觅,才会更有收获。
我们上面说梁实秋真正懂得生活,捕捉到了生活的精髓,根据也正在这里。
二、两到西雅图粱实秋夫妇退休后的日子过得悠游自得,他们尽情地享受着人生中这难 得的愉快和轻松。
不过时间长了,虽不至于腻歪乏味,但在梁实秋看来,若能在此基础上增加点刺激,情况就会更好一些了大约是 1968 年春季的一天, 梁实秋重读了一篇外国人写的小说,题目叫《迟些聊胜于无》,大意略谓一对夫妇年轻时结婚没条件做蜜月旅行,直到年老退休后领到一笔退休金, 才实现夙愿,补做了一次蜜月旅行。
作者的手腕不错,把这一事件描画刻绘得饶有深致,非常动人,梁实秋年轻时读过这篇小说,当时没留下什么印象, 如今时移境迁,重读之际,心情分外激动,觉得这篇小说竟象是为自己而作一样。
他立即急不可耐地向妻子提议:去美国游历,探视女儿文蔷一家,并 借此补偿自己当初结婚后没有能享受的蜜月旅行。
开头,程季淑不以为意,认为徒费精力金钱,没什么实际意义,说什么也不愿去。
直到梁实秋急 得拿起那篇小说,大声给她读其中的一句话:什么,一个新娘子拒绝和她的丈夫做蜜月旅行!程季淑这才没话说,同意了这次旅行。
在这之前,连同留学时代,梁实秋至少已到美国去过两次。
应该说,对 于美国他已相当熟悉。
但是,尽管这样,他和妻子于 1970 年 4 月 21 日再一次踏上美国土地的时候,对这片大陆上的一切仍然感到异常的新鲜,稍加留 心观察,便获得许多新的感受。
在他看来,美国是一个十分富有朝气的民族,从上到下的美国社会象刚下过大雨后的大草原,到处生机勃发,充满了青春 气象。
比较起来,日本民族也生气盎然,但日本是一个扩张性很强的民族,在发展自身的时候往往威胁伤害别人,难免令人望而生畏,不能不时常对之 加以提防;而美国则象一个快乐、顽皮的大孩子,发疯一般地发育成长的同时,还发疯一般地玩乐、笑闹以寻求自我发泄。
所以,比起日本,梁实秋在 感情上要更喜爱美国一些。
比如,到达目的地西雅图市,在海关接受检查的一幕,就使梁实秋忍俊 不禁。
刚走下飞机,就有人递给梁实秋一张印刷品,标题是《致光临美国的诸 位来宾》,开端是美国总统写给各国旅客的一封公开信。
梁实秋觉得很新鲜,马上一口气读了下去。
那封公开信写道:各国来宾: 凡踏上美国国土的人,无需自居为客,因为美国本是由许多国家、肤色、与信仰的人们所组成的一个国家。
我们是崇信个人自由,所以我们共享来自 许多国土无数人民的目标与理想。
美国欢迎诸位自海外光临,认为这是指向国际了解与世界和平之一重要 步骤。
诸位即将发现,吾人将热烈地向诸位展示本国种种,但亦同样热烈地谋求关于贵国的认识。
无疑的,诸位对于美国必已稔知不少事物,大部分必 已访问过本国。
本国人民甚愿贵国有更多的人光临。
我们均愿竭尽全力使诸位之访问愉快而且值得怀念。
美国总统 可以想见,对于一个长期生活在独裁专制而社会人际关系又无比复杂的 国度里的居民来说,这言词恳切、坦率自然的话语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你尽可以说它不过是一篇官样文章,但你不能不承认,这里确实表现出一种精 神。
它所反复强调的个性、民主、自由、理解、和平,以及渗透在字里行间的追求理想、发展、进取、开拓的内在基因,对于一个被复杂伦常、关系 及各种规范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心灵来说,想必一定会形成一种强烈的心理反差。
当年的梁实秋在感慨之余,说了这么几句话:这篇文章措词立意均属 平庸,没有骈四俪六,掷地不会作金石声,但是出语自然,辞能达意,而且由一国元首出面,和你‘忘形到尔汝’的交谈起来,这情形就不寻常了。
这 至少在形式上是一种礼貌的表现。
不过可以肯定,梁实秋对这篇公开信的理解决不会只停留于它的形式。
在海关通过检查时耗费了梁实秋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但梁实秋非但没有 反感,反而觉得有趣、好玩。
美国的海关入境检查是以严肃认真闻名世界的。
规定严格,一丝不苟, 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
一般的入境人员,一不准携带黄金,二不准带毒品,三不准带肉食品,但海关人员检查的态度和方式又是比较讲究的,以使人能 够接受而不感到屈辱为原则。
当年奥斯卡·王尔德去美国访问,初抵纽约时,海关人员问他:有什么应该上税的东西要申报么?王尔德回答说:除 了我的天才之外没有什么可申报的。
即此可见一班。
正因为此,梁实秋在接受检查时,心里坦然,无所恐惧。
——然而, 极滑稽的事情发生了。
在他的手提包里,一位身材高大的美国佬发现了一盒官燕,立即瞪 大了眼睛,象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似的。
这是什么东西?他问。
这是‘鸟窝’,燕子的窝,可以吃的。
梁实秋非常吃力地给他解释 说。
但所有的解释都是徒劳的,因为他压根儿不相信。
这个可怜的家伙只在 神话中听说东部瀛洲是有一种古怪的人,喜欢吃鸟窝,煨为燕窝汤,还认为有清痰开胃之功。
既然是神话,又怎能视作真实呢?他把那盒官燕高高 地举过头顶,大惊小怪地呼朋引类说:喂,你们来看,这家伙带来了一盒燕窝!登时有三五个人一齐围拢过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伸长了脖子看过后, 还大惑不解地问梁实秋:你爱吃燕窝汤么?满脸显出对眼前事实难以置 信的神态。
燕窝事件刚告平息,梁实秋行囊里的一包豆腐干又引起一场新的风波。
美国人懂得豆腐,却不懂得豆腐干。
这却不能不说是少见多怪了。
嗨,你这是什么东西?一个人问。
这是豆腐,脱去水分而成豆腐干。
豆腐?——那个海关人员十分惊疑,不肯相信。
梁实秋感到好笑, 想骄傲地向他讲一讲中国两千多年前淮南王刘安发明豆腐以来的历史,让他开开眼界。
但想了想,说了也是白说,又停住了口。
最后还是请了一位农业 部的专员来给做了专门鉴定。
一场风波才算平息。
你们中国人就是喜欢带些稀奇古怪的药品和食物!一个海关人员多 少有些自我解嘲地对梁实秋笑笑说。
但梁实秋无言以对,这时反而感到有些羞惭。
他知道外国人对中国的吃是颇感神秘而恐惧的,说中国人吃蛇、吃狗、吃蜢蚱、吃蚕蛹、吃 鱼翅,吃鸟窝⋯⋯好象是无所不吃,还有人说中国人吃猿猴的嘴唇,燕子的尾巴,鸟舌汤,炸狼肉。
在外国人看来离奇得不可思议的事情,梁实 秋知道都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整个检查过程烦琐而冗长,但梁实秋的心情始终是愉快的,因为海关人 员始终和颜悦色,嘴角上不时地出现笑容,说话的声音以使我听见为度,而且不断地和我道几句家常,说几句笑话,最后还加一句客套:‘祝你旅行 愉快!’走出检查室,见到专门来迎候的女儿女婿以及两个外孙,梁实秋夫妇更是兴奋异常。
当梁实秋了解到外孙的班主任老师不仅允许他们请假, 而且还亲自从自己花园里摘取了一大把鲜红的郁金香,以表示对远道而来的客人的祝愿时,不由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句话:谁说美国人缺少人情味? 在西雅图市女儿女婿的家中住了没有几天,梁实秋立即喜爱上了这个美国的著名城市。
这里地处美国西北角,终年不冷不热,不湿不燥。
市容整洁, 清新,居民每家都不砌围墙,门外一例是或大或小的花园,一片草地,几堆花丛,到处花树扶疏、蓊蓊郁郁。
最多的是一种山杜鹃花,开放时万紫千红 竞奇斗妍。
居民之间关系也都谐调、融洽,极少发生口角。
每天清晨,梁实秋登上楼头纵目远眺,尽情吐纳着清新芬芳的空气,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被清 洗过一遍一样。
但良晨美景,有时也可能使他黯然伤怀。
因为他想到了自己遥远的故国:王粲登楼,一则曰:‘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再则曰:‘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
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
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临楮凄沧,吾怀吾土。
在女儿女 婿的陪同下,梁实秋夫妇开始了对美国各地的漫游。
他们去繁华热闹的大都会华盛顿、纽约、波斯顿,也去幽静美丽的乡间:他们看了著名的帝国大厦、 自由女神像、国立美术陈列馆、总统居住的白宫,也饱览了尼加拉瀑布、拔卓特公园,康乃馨牛奶场,美国社会上上下下呈现出的那种欣欣向荣气象,使梁实秋耳目一新、惊诧不已。
站在白宫入口处,梁实秋着实发了一通感慨。
按白宫本名为行政大厦,又叫总统大厦,总统之家。
1902 年老罗斯福总统下令改为白屋,可译为 中文后却变成了白宫。
梁实秋极其轻易地领会到这一字之差的奥妙:中国自古就讲究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宫阙无以重威,《尔雅》上就明明白 白地写着:古者贵贱同称宫,秦汉以来惟王者所居称宫焉。
梁实秋想,白屋改白宫,听起来是更响亮一些,但老罗斯福总统知道了一定会感到极大 的遗憾:因为民选总统不需要这样大的威风。
事实上,梁实秋眼里的白宫也确实没一点威风:主要部分只有一 百六十八尺长,八十五尺半宽,六十尺高,拢共一百三十二个房间⋯⋯尤其是外表白色沙岩,朴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大门之上,并没有写着‘白宫’ 二字的横匾,门墙旁边,也没有浮雕‘白宫’二字的铜牌。
地在闹市中心,周围只有铁栅环绕,向内窥视,一目了然。
三五个警察,在门外左近逡巡。
整天价车水马龙,金吾不禁。
一星期内有五天局部开放任人参观。
梁实秋至此不由望屋兴叹:比起中国的新老皇帝,美国总统可真当得有些窝囊, 在巍峨辉煌的故宫面前,白宫多寒酸!但也正是在这种强烈的反差中,梁实秋悟到了美国社会精神和物质文明 飞速发展的原因。
他由衷地感叹道:想到美国的开国元勋功成身退的华盛顿,和人格高尚富正义感的林肯,都在这里住过⋯⋯就不禁感慨系之了。
他又说:美国总统是民选的,地位虽然崇高,但有固定任期,非终身职,非世袭制,他居住的地方称宫称室其实均无不可。
不过英文‘白屋’二字, 民主意味特别浓厚,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清新之感。
在底特律市参观过福德故居后,梁实秋对美国人的奋进开拓和敬业精神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亨利·福德出身寒苦低微,经过几十年的艰苦创业,居 然成为闻名全球的汽车大王。
他的汽车制造厂据说是世界上唯一用自己炼钢厂钢铁的一家,而他的钢铁厂产量在美国居第十位。
梁实秋敬佩福德在汽车 事业上的成功,更敬佩他的敬业精神。
福德在拥有了财富后,依然保持了创业时的艰苦奋斗精神,在自己居室的壁炉上,请人刻了一行字作为座右铭: 柴要自己砍,身体便可以暖两回。
他又很善于使用他的财富,生前曾斥巨资建设了两座富有历史意义的建筑物:福德博物馆和绿野村。
前者是把美 国开国以来的人民实际生活状况借实物展览的方式留给他的国人长久观摩,几乎等同于一部完整而具象化了的美国经济史;后者则集中了一百 座有历史意义的微型建筑物,使观光者可在一二小时之内巡视美国过去许多名胜旧迹。
从这两座建筑物身上,梁实秋感受到一种现代企业家的博大胸怀。
他极 力称赞福德的爱国精神,认为只有爱国者才会珍视他的国家过去留下的文物遗产。
福德作为一个资本家,已随时代以俱去,作为一个爱国者, 其精神则永久存在而值得大众赞许。
由于崇尚个性、自由,在积极进取的同时,美国社会也有着为许多志士 仁人引以为忧的问题。
有一次在西雅图街头,梁实秋被眼前看到的一幕景象惊呆了:三五成群的青年披着土黄色的粗布袈裟,穿着破烂的草鞋,头上 剃得光光的,顶上蓄留一小撮毛发梳成细细的小辫,有时候脸上还抹几条油彩,手敲着一面小鼓,摇摇摆摆蹦蹦跳跳的,口中念念有词。
行人并不注意 他们,他们也不干扰行人。
他们拿着一些传单,但是也不热心散发。
经女婿邱士耀介绍,才知道这就是战后产生的一个提倡泛爱,反对传统的奇 怪团体成员:嬉皮士。
眼前的这帮家伙是模仿越南僧徒的服装,他们是反 战分子。
有了经验后,再见到这类人后,梁实秋虽不再大惊小怪,可心里总有些 不舒服。
一次,在华盛顿大学校园里,他看见一个青年大汉,胳膊底下夹着几本书,从图书馆门前石阶上走了下来,昂首阔步,旁若无人,但是他的 鼻隼上抹了一条白灰,印堂上涂了一朵紫色小花,象是一位刚要下山‘出草’的山胞。
梁实秋别过头去,低声对女儿文蔷说了点自己的看法。
没想到受 了女儿的一顿嘲笑:这不希奇,前些日子图书馆门前平台上有一位女生脱得一丝不挂,玉体横陈,任人拍照。
梁实秋无话可说,只能自叹自家少见 多怪。
回到阔别四十多年的母校哈佛大学,梁实秋更加黯然神伤。
当年莘莘学 子静聆白壁德教授高谈阔论时的那种真诚与虔敬已不复存在,而男男女女的嬉皮士则滔滔者皆是。
一个最保守的学校,如今成了嬉皮型的学生们 的大本营。
举目四顾,如下景象到处可见:男男女女们头发很长,不是‘髡彼两髦,美而且鬈的样子,而是满头蓬松,有时候难分男女。
男的满脸 络腮胡子,有蓬首垢面面谈诗书的神气。
女的有穿破烂裤子者,故意的在裤腿的上方留一两个三角破绽,里面没有内裤,作局部的裸程。
穿袜子的很少, 穿凉鞋的很多。
亲眼目睹的种种奇异景象,不能不引起梁实秋的深思:人类文明进化到 而今,为什么又会出现这种现象?是进步抑或是退化?假如他们象梭罗(Thoreau)似的遁迹山林,远离尘嚣,甚至抗税反战,甘愿坐牢,那种浪漫 的个人主义不是不可以了解的。
假如他们象刘伶似的‘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蜷衣’;在屋里‘脱衣裸形’,我们也可认为无伤大雅,不必以世俗的礼 法绳之,但象他们似的,怪模怪样的在光天化日之下招摇撞骗,到底有什 么意思?有人说,嬉皮有嬉皮的哲学。
近代以来,西方物质文明的高度发达使得 社会人生机械化,人的生活被自己的创造物所支配,失掉了自由和个性,失掉了人生的情趣。
所以嬉皮思想就是要在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社会里激起 反抗,反抗一切传统礼法习俗,以求返回自然,恢复自我的存在。
对这种说法,梁实秋不肯苟同,认为充其量也就是有一部分道理。
因为反抗传 统礼法、习俗,不仅现代社会为然。
中国的魏晋六朝时期,那么多人放狂任诞,有过之而无不及,以至蔚成一代风尚,又该作何解释?就是在西方世界, 希腊犬儒主义的玩世不恭,十九世纪末颓废主义者行为上的震世骇俗,又何尝不是对传统的反动?想来想去,梁实秋实在找不到嬉皮之风盛行的真正根源,于是,只好闭 上眼睛,极其简截了当地说:文明是时常呈现病态的,社会上是不乏不合理的现象,有心人应该对症下药,治本治标。
若是逃避现实,消极的隐遁, 甚至愤世嫉俗,玩世不恭,也可称之为洁身自好,仍不失为君子。
惟有所见所闻的嬉皮少年,则徒袭嬉皮之皮毛,长发蓄须,鹑衣百结,恐怕只是惹人 恶讨人厌的人中渣滓而已。
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而产生的嬉皮现象,也不管嬉皮的怪异行为是 多么违背了人的正常准则,我们还是要说,梁实秋以上的断语是十分可悲的。
对无害于别人、无害于社会的嬉皮行为,他给予了那么严厉的批评,适足以 表明人在价值观念上一旦发生断裂后会产生怎么可怕的隔膜。
我们一点也不以为嬉皮士的行为是正常的、健康的,更不以为他们的价值观念是进步的、 文明的,但我们同样要指出,梁实秋在这里使用的价值观念不折不扣是传统的、陈旧的。
在大半生中,梁实秋坚持新的思想立场,追求科学、文明、追 求民主、自由;然而,他毕竟始终生活在一个以农业经济为支柱的社会中,因而当社会真的进入一个更高层次时,对那种社会形态下同样会存在的某些 社会问题,他便表现得格格不入、极不适应。
请看,他能够容忍封建时代刘伶一类人的风流狂放,以为无伤大雅;却唯独不能容忍嬉皮士的玩世不 恭,称之为人中渣滓。
这真是值得当代社会尤其是当代以思想先驱自命的知识分子们百倍重视的一个思想课题。
梁实秋夫妇在美国度过了一个豪华的蜜月旅行。
四个月后,即 1970 年的 8 月 19 日,他们双双飞回台北,又重新回到了久已习惯了的生活秩序之中。
不过,梁实秋很快就意识到,这种为他深深喜爱的生活秩序不会延 续很长时间的了。
现在,有两件大事摆到了他的面前。
首先,妻子的健康状况已大不如前。
觉察到这一点后,梁实秋说:我 便尽力减少在家里宴客的次数,我不要她在厨房里劳累,同时她外出办事我也尽可能的和她偕行。
可是,有一天,程季淑还是突然之间倒下了。
经检 查,是患了高血压所致。
事为远在美国的女儿梁文蔷闻知后,屡屡写信来催促二老迁居美国,以便就近照料。
其次,但也是更重大的一件事是,自七十年代初以来,国际关系便开始 酝酿着重大变革。
美国再也不能无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存在,尼克松总统入主白宫后,与国务卿基辛格博士通力合作,加速了同中国改善关系的进程。
到 1972 年,两个大国终于签署了上海公报,正式建立外交关系,结束了 长达二十年的敌对状态。
对于台湾社会,这一事件有如一次超级地震,立即引起了强烈震动。
饱经沧桑的梁实秋,在重要关头再一次表现了虑事周严谨 慎的性格特征。
他在对时局认真进行了分析研究后,终于下了决心,卖掉房子,结束这个经营了多年的破家,迁移到美国去。
于是,1972 年 5 月 26 日,距上次的蜜月旅行不到两年,梁实秋夫 妇又一次来到风光明媚的美国西雅图市。
而且,他还肯定地认为:此生将要终老于异域了!三、文坛三忆正当梁实秋在海外安享晚年、精心地构筑他的散文艺术世界的时候,在 中国大陆上,却正发生着一场翻天覆地的大劫难。
那场至今仍被一些人怀念着的文化大革命,经过几十年的酝酿发酵,完全合乎历史发展逻辑 的爆发了。
之所以说它合乎历史发展逻辑,实在因为它实际是一种势能积聚满盈后的必然结果。
就是说,它的发生既是有意为之,也是自然之 势。
既然蓄势已久,因而一旦爆发,必然会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暴烈性。
它残酷地吞啮着文化,吞啮着一切有可能与它具有异己性的生灵,甚而 也吞啮着自身。
它把自古以来人们便视如生命一般宝贵的尊严和人格象面团一样地揉来揉去,而后,在魔鬼的型模里复制成各种各样的怪形状。
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来说,这真是一个欲哭无泪的时代。
他们饱读诗书, 熟悉古今中外的历史掌故,知道文明发展中的兴衰嬗替规律,但象眼前所发生的现实,则在史书上都是绝无仅有的。
在任何一部词典里,都没法找到一 个内容堪与文化大革命比并的词汇。
一切都在劫难逃,知识分子只能象软弱的羊羔一样任由宰割。
一批又一批的人被拉上街头、广场,让高贵的灵 魂蒙受羞辱;一批又一批的人被投进牢房、监狱,在威严和皮鞭下苟延性命;还有一批又一批的人无声地倒下了,张着迷惘的眼睛离开人世。
科学家、学 者、教授、诗人、艺术家等等名称本身,这时已变成一种羞辱,一种讽刺。
就象一位诗人后来忧伤的咏唱一样,有多少善良无辜的灵魂在寒风中簌簌发 抖:它们都是不幸的产物 早已失去了自己的本色 在各式各样的花盆里 受尽了压制和委屈 生长的每一个过程 都有铁丝的缠绕和刀剪的折磨 任人摆布,不能自由伸展一部分发育,一部分萎缩 以不平衡为标准 残缺不全的典型 象一个个佝偻的老人 夸耀的就是怪状畸形 有的挺出了腹部 有的露出了块根 留下几条弯曲的细枝艺麻大的叶子表示还有青春在那些年代里,生活于水深火热地方的梁实秋遥望故园,不禁忧心 如焚。
他是多么惦念他在文坛上的那些朋友们呵!懦弱无能的沈从文还在人世吗?窝窝囊囊的老舍听说解放后表现不错,能够摆脱这场厄运吗? 还有善良纯真、年轻时就多灾多病的女友冰心,能经得起这种折腾吗?隔着海峡,隔着大洋,梁实秋心神不安,努力采集着各种各样的信息,而后综合、分析、研究,推测和判断着朋友们的行止安危。
1968 年,老朗友顾一樵来到台北梁实秋的家中,告诉他冰心死了。
这噩 耗象在他的头顶炸响了一颗轰雷,顿使他悲恸难抑,涕泗横流。
后来,读到谢冰莹的《哀冰心》一文,里面说:冰心和她的丈夫吴文藻双双服毒自杀 了。
梁实秋更加信以为真。
那些日子,他寝食俱废,心情沉痛,终日沉浸在思念朋友的悲哀中,他想起当年出国留学、在海船上与冰心订交,又一起 讨论写作的情景:想起在美国时密切交游、一起演出《琵琶记》的往事;也想起抗战期间及其后一段时间的过从。
前尘历历,如今倍觉珍贵。
他哀叹着:冰心今年六十九岁,已近古稀,在如今那样的环境里传出死讯,无可惊异。
他又悲痛欲绝的陈述说:看样子,她是真死了。
她在日本的时候写信给赵清阁女士说:‘早晚有一天我死了都没有人哭!,似是一语成谶!可是‘双 双服毒’,此情此景,能不令远方的人一洒同情之泪!怀着对朋友的悼惜之情,梁实秋认真清理了他手头的冰心遗物——书简。
为抒发哀思,还着手 写作了《忆冰心》,发表在台北《传记文学》的十三卷第六期。
清点冰心书信时,他读到抗战时期冰心由呈贡寄到雅舍的一封信,里面 有几句话:你是个风流才子,‘时势造成的教育专家’,同时又有‘高尚娱乐’,‘括鱼填鸭充饥’。
所谓之‘依人自笑冯欢老,作客谁怜范叔寒’ 两句(你对我已复述过两次)真是文不对题,该打!该打!只是思家之念,尚值得人同情耳。
你跌伤已全愈否?景超如此仗义疏财,可惜我不能身受其 惠。
我们这里,毫无高尚娱乐,而且虽有义可仗,也无财可疏,为可叹也。
想及冰心聪睿蒀藉、潇洒倜傥的风仪,梁实秋不由再一次哀从衷来,泪眼模 糊。
《哀冰心》一文,与梁实秋此前所作的怀念旧友作品相比,不同之处在 于是在哀痛逾恒的情况下写的。
所以,字里行间浸透了作者对老朋友的深挚感情。
往昔的每一滴细小往事,在作者看来,都显得比黄金更珍贵,都化作 追思亡友的缕缕情思。
文中述及两件小事:在昆明,我写信给她,为了一句戏言,她回信说:‘你问我除生病之外,所作何事。
象我这样不事生产, 当然使知友不满之意溢于言外。
其实我到呈贡之后,只病过一次,日常生活都在跑山望水,柴米油盐,看孩子中度过。
⋯⋯’在抗战期中做一个尽职的 主妇真是谈阿容易,冰心以病躯肩此重任,是很难为她了。
她后来迁至四川的歌乐山居住,我去看她,她一定要我试一试他们睡的那一张弹簧床,我躺 上去一试,真软,象棉花团,文藻告诉我他们从北平出来什么也没带,就带了这一张庞大笨重的床,从北平搬到昆明,从昆明搬到歌乐山,没有这样的 床她睡不着觉!真是一言一物俱关情,一张床一封信中都凝结着说不尽的 友谊。
然而,极富戏剧色彩的是,梁实秋在海外听到的冰心之死是一次误传。
1972 年春天,凌叔华从伦敦寄给梁实秋一封信,告诉他冰心依然健在。
惊喜之余,梁实秋急忙检阅其它有关冰心的资料,终于在 5 月 24日的香港《新 晚报》上,读到一篇标题为《冰心老当益壮酝酿写新书》的报道。
他根据自 己半生来积累的阅读政治性文章的经验,煞费苦心地推敲了这篇文章,最后得到了五点有关冰心的确切信息:(一)冰心今年七十三岁,还是那么健康,刚强,洋溢着豪逸的神采。
(二)冰心后来从未教过书,只是搞些写作。
(三)冰心申请了好几次要到工农群众中去生活,终于去了,一住十多个月。
(四)目前她好象是待在所谓中央民族学院里,任务不详。
(五)她说:很希望写一些书,最后一句话是老牛破车,也还要 走一段路的。
不管在报道的文字之外,另外还暗含了多少复杂难言的内容,冰 心依然健在的事实还是值得庆幸的。
梁实秋兴高采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忙写信给《传记文学》主编刘绍唐,更正自己轻信传闻的夫误。
不到一个月,他又获得了一些有关冰心的更为详尽的新信息。
那是香港 一家报纸刊登的一位美籍教授探访大陆时的谈话,其中谈及冰心与吴文 藻的近况,说是——他俩还活在人间,刚由湖北孝感的五七干校回到北京。
他还谈到梁 实秋先生误信他们不在人间的消息所写下的悼念亡友的文章。
冰心说,他们已看到这篇文章。
这两口子如今都是七十开外的人。
冰心现任职于‘作家协 会’,专门核阅作品,作成报告交予上级,以决定何者可以出版,何者不可发表之类。
至于吴文藻派什么用场,未见道及。
这二位都穿着绉巴巴的人民 装,也还暖和。
曾问二位夫妇这一把年纪去干校,尽干些什么劳动呢?冰心说,多半下田扎绑四季豆。
他们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曾被斗争了三天。
一句他俩还活在人间,加上⋯⋯交予上级⋯⋯绉巴巴的人民装⋯⋯ 也还暖和⋯⋯下田扎绑四季豆⋯⋯斗争了三天云云,使得梁实秋鼻子发酸,热泪满眶。
由此,他更深切地体会到大陆知识分子在炼狱中倍受熬煎的艰难, 也更深切地体会到他们比肉体痛苦更其痛苦的心灵痛苦。
梁实秋又随即写给刘绍唐一封信,要他发表在刊物上。
由于一些话不好 说或不便说(实际要说也无法说清楚),他的感慨十分平淡。
——至少从口 吻上看是如此:现在我知道冰心未死,我很高兴,冰心既然看到了我写的哀悼她的文章, 她当然知道我也未死。
这年头儿,彼此知道都还活着,实在不易。
几乎是与冰心事件同时,梁实秋还听到了另一位朋友——以写湘西 小说著名的沈从文——的死讯。
是 1968 年的 6 月份,梁实秋翻览《中央日报》,忽在 6 月 9 日的报纸上 读到如下一则消息:以写作手法新颖、自成一格⋯⋯的作者沈从文,不久以前,在大陆因受 不了迫害而死。
听说他喝过一次煤油,割过一次静脉,终于带着不屈服的灵 魂而死去了。
文章接下去还对沈从文简略描述了一番,说他出身行伍,而以文章闻 名;自称小兵,而面目姣好如女子,说话、态度尔雅、温文等等。
然而,现在他带着不屈服的灵魂而死去了!梁实秋久久凝视着报纸上的文字,又一次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
其实,梁实秋与沈从文并没有象同冰心那样的深交。
徐志摩当年主编《晨报副刊》,沈从文投来小说稿,徐志摩以为不错,拿给梁实秋看,他才算知 道了沈从文其人。
新月时代,梁实秋主编《新月》月刊,逐期登载了沈从文写的一个长篇《阿丽思中国游记》,两人之间算是有了直接交往,但仍没有 见过面。
梁实伙说:当时他很穷,来要稿费,书店的人说要梁先生盖章才行。
沈从文就找到我家来了,他人很奇怪,不走前门按铃,走后门,家里的 佣人把收据给我,我看是‘沈从文’,盖了章。
后来我想下来看看他,但是他已经走远了。
后来,梁实秋在中国公学教书,沈从文也由胡适、徐志摩 的大力举荐,破格到中大教书。
在此期间,梁实秋了解到沈从文的不少佚事:比如他是很紧张很内向的人,一个钟头的课准备了,却半个小时就 说完了,只好下课。
后来他一个钟头的课就准备两小时的材料;再如尽人皆知的他与张兆和女士那场富有喜剧色彩的恋爱,他班上有个女学生叫做 张兆和⋯⋯沈从文喜欢她,写信给她,她没看,都放在一个匣子里。
沈从文平时不太与人交往,追求张兆和不成时,曾要跳楼自杀,这是学校里的人说 给我听的。
张兆和不胜其扰,就把一满匣的信拿去给校长胡适之,说你的教员写信给我,造成我很大的困扰。
胡适问她预不预备回信?她说不回,胡适 说,你不妨看看他的信,要不要交往?喜欢也可交往,不喜欢也不是太大的错。
张兆和回家看信是写得真不错,开始交往,这就是现在的沈从文太太。
再往后,梁实秋到了青岛大学。
不久,沈从文由胡适再次推荐也到了青大,两人又有了大约一年多的同人之雅。
说起来,他们的全部交往不过就是这一 些。
然而,尽管如此,听到沈从文的死讯,梁实秋还是悲痛异常,为老 友横死而唏嘘太息。
他很快写下一篇《忆沈从文》的文章,以表达对故交的 深切哀悼。
但这次梁实秋比较谨慎,不敢肯定沈从文已必死。
他认为从文一方面 很有修养,一方面也很孤僻,不失为一个特立独行之士。
象这样不肯随波逐流的人,如何能不做了时代的牺牲?觉得有死的可能;但同时在没有进一 步证实之前,又不敢相信报纸的消息。
所以,梁实秋的《忆沈从文》写完后,一直没有拿出来发表。
直到 1973 年,梁实秋读了聂华苓女士的《沈从文评传》一书,得知沈从 文果然尚在人间,所谓死去云云,显系误传。
他这才在文章最后加上几句后记发表。
他百感交集地说:人的生死可以随便传来传去,真是人 间何世!冰心与沈从文之死都是误传,虽使梁实秋悲痛了一阵,但一旦了解了事 情真相,最终他还是感到欣慰的。
因此,当海外人士哄传老舍的死讯时,梁实秋说:听说他去年已作九泉之客,又有人说他尚在人间。
是那非耶,其 孰能辨之?显然,他是希望有关老舍之死的信息也是一次误传的。
然而,梁实秋的善良愿望这一次落了空。
他认为不应该死的好人老 舍先生千真万确地死了,而且死得很惨。
之所以认为老舍不应该死,梁实秋是根据一定的逻辑推断出来的。
他在海外了解到,老舍自解放后,衷心拥护中国共产党,拥护社会主义制度,思想一直是非常活跃的,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有极其出色的表 现。
创作实践上,老舍也能积极贯彻执行党的文艺路线,创作出了大量的歌颂共产党、歌颂领袖人物、歌颂社会主义的文艺作品。
梁实秋甚至读到过老舍的一首咏怀诗: 晚年逢盛世,日夕百无忧; 儿女竞劳动,工农共戚休。
诗吟新事物,笔扫旧风流。
莫笑行扶杖,昂昂争上游。
总而言之,即使按照最严格的政治标准,老舍在进行脱胎换骨的思 想改造方面,都是够格的了。
可是,还在文化大革命的初期,老舍就糊里糊涂的死去了。
无 论如何,这使得梁实秋都感到难以解释。
梁实秋的困惑,在读了胡絮青编的《老舍剧作选再版后记》后,进一步 增加了。
后记中说:老舍生前,由于他的鲜明的政治立场也经常遭到敌视新社会的人的咒骂,这使得老舍很自豪。
他曾经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 讲台上大声的说过:‘我本是个无党派的人。
可是,我今天有了派。
什么派呢?歌德派。
’他把自己称为歌颂共产党的功德的‘歌德派’,把自己 的作品叫做‘遵命文学’。
梁实秋对此瞠目结舌,大惑不解:一个如此忠诚的歌德派,到头来为什么竟连一死都难以幸免呢?1980 年,老舍夫人 胡絮青去香港开画展,曾托人带给梁实秋一本《絮青画册初集》。
从胡絮青口中听来的有关老舍死时的惨状,更使梁实秋震惊:据说是有一天一群红 卫兵到他家里去,吵吵闹闹,动手抄家之后把他揪走了。
过了些时,有人来通知他的夫人,就说老舍跳进积水潭自杀了,要她去认尸。
她去了,只见湖 边地上一具尸体,盖着一张凉席,她要揭开看看,不准,只准她在尸体脚上摸摸。
她摸了一下鞋袜是干的,没有水湿,随后尸体火化,可是据絮青说骨 灰念中没有骨灰,只有一副眼镜和一支钢笔(按:梁实秋此处有关老舍死时情况的叙述,与当前社会上的一般说法基本相符而略有出入)。
他悲愤填 膺地说:老舍父子都是惨死,一死于八国联军,一死于‘四人帮’的爪牙。
前者以旗兵身分战死于敌军炮火之下,犹可说也,老舍一介文人,竟也死于 邪恶的‘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毒箭之下,真是惨事。
老舍的死,极大地刺激了梁实秋的神经。
由老舍的遭遇,他联想到中国 广大知识分子的命运。
怀着对亡友的沉痛悼念之情,他在刚刚听到老舍的死讯但尚未经证实 时,即写下了一篇《忆老舍》。
八十年代,从胡絮青的口中,确证了老舍己死的事实后,他又一连写下了《关于老舍》、《忆老舍》两篇文章。
从梁实秋对冰心、沈从文、老舍的深切追忆纪念中,充分表明了海峡两 岸知识分子之间无法割断的精神联系。
四、季淑的死梁实秋曾在一篇题目为《老年》的散文内,比人生为游山,年轻人 生气勃勃,象是正向着山顶攀登,而老年人则到了下山的时节。
虽则下山,但若能互相扶持着走下山冈,却正别有一番情趣。
由于身边有一位良好的伴侣——贤惠善良的妻子,梁实秋极其欣赏这下 山的情趣。
从妻子身上,他享受到无尽的温情与爱。
他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写下了两个年逾古稀的伴侣手位着手的走下 山时的动人情景:我有凌晨外出散步的习惯,季淑怕我受寒,尤其是隆冬的时候,她给 我缝制一条丝棉裤,裤脚处钉一副飘带,绑扎起来密不透风,又轻又暖。
象这样的裤子,我想在台湾恐怕只此一条。
她又给我做了一件丝棉长袍,在冬 装中这是最舒适的衣服,第一件穿脏了不便拆洗,她索性再做一件。
做丝棉袍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台湾的裁缝匠已经很少人会做。
季淑做起来也很费 事⋯⋯佝着腰,再加上她的老花眼,实在是过于辛苦。
我说我愿放弃这一奢侈享受,她说:‘你忘记了?你的狐皮袄我都给你做了,丝棉袍算得了什么?’我的生日在腊八那一天,所以不容易忘过。
天还未明,我的耳边就有 她的声音:‘腊七腊八,冻死寒鸦儿,我的寒鸦儿冻死了没有?’我要她多睡一会儿,她不肯,匆匆爬起来就往厨房跑,去熬一大锅腊八粥。
等我起身, 热呼呼的一碗粥已经端到我的跟前。
这一锅粥,她事前要准备好几天,跑几趟街才能勉强办齐基本的几样粥果,核桃要剥皮,瓜子也要去皮,红枣要涮 洗,白果要去壳——好费手脚。
我劝她免去这个旧俗,她说:‘不,一年只此一遭,我要给你做。
’她年年不忘,直到来了美国最后两年,格于环境, 她才抱憾的罢手。
1973 年,两个人欢欢喜喜地过腊八时,程季淑戴上老花镜,拿过梁 实秋的纪念册,在上面一往情深地画上了一幅兰花,以兰花的高洁芬芳寄托自己最美好的祝愿。
第二年是甲寅年,正是梁实秋的本命年,腊八那天,程 季淑又在同一本纪念册上写上了一个一笔虎,意犹未尽,还在旁边缀上 如下几行字:华:明年是你的本命年, 我写一笔虎, 祝你寿绵绵, 我不要你风生虎啸, 我愿你老来无事饱加餐。
季淑 程季淑是这样的多情、温存,善于体贴别人,梁实秋为此感到极大的满足,但他更敬重程季淑的通达明理。
他记录过如下一件事:到台湾后,每逢过旧历年,程季淑都建议要祭祀祖先,说:别的不提, 祖先是不能不祭的。
祭祀时,她只在厅堂正中立上梁家列袒列宗的灵位,梁实秋心里不安,提议也给程季淑的母亲立一个灵位,以便一同拜祭略尽 一点孝意。
程季淑坚持以为不可,只说另外焚一些冥镪便是。
于是,每至岁暮,两个人便一起虔诚的折锡箔、写纸包袱,而后由程季淑一人去焚送。
程季淑明知这一切都是无稗实际的形式,但她有一句 后很透底:除此以外,我们对于已经弃养的父母还能做些什么呢?对平时居家过日子,梁实秋也发现程季淑身上有许多值得效法的宝贵之 处:一般人主持家计,应该是量入为出,季淑说:‘到了衣食无缺的地步之后,便不该是‘量入为出’,应该是‘量入为储’,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 候你将有不时之需。
对程季淑的这句话,梁实秋深表赞同,以为不仅是一个普通过日子的问题,而且同时反映出一个人的思想认识和道德水准。
正由于此,梁实秋家始终维持了一种实惠而检朴的生活水平,决不为社 会流行的时髦风尚所动。
东西不破,不换新的。
一根绳,一张纸,不轻抛弃。
院里树木砍下的枝叶,晒干了之后留在冬季烧壁炉。
鼓励消费之说与分 期付款的制度,她是听不入耳的。
有些以追逐时尚为乐的人,对梁实秋的家风十分惊讶,遽下评断说:你们府上每月收入多少,与你们的生活水准 似乎无关。
听到这样的批评,梁实秋夫妇一向是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但另一方面,程季淑又决不吝啬。
金钱之事,她看得很开很透。
梁实秋说:她常说:‘贫家富路’,外出旅行的时候决不吝啬;过年送出去的红 包,从不缺少,亲戚子弟读书而膏火不继,朋友出国而资斧不足,她都欣然接济,我告诉她有一位朋友遭遇不幸急需巨款,她没有犹豫就主张把我们几 年的储蓄举以相赠,而且事后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程季淑内心深处也隐藏着许多烦恼和痛苦。
自与梁实秋结婚后,大半生岁月都是在颠沛流离中渡过的。
青年时代离开故乡后,中间虽两度回去过,但计算起来,总是在家安居的日子少,在外 漂泊流浪的日子多。
对于一个知情重义的赤子说来,其间的矛盾与痛苦自是不言而喻。
她深深地怀念故园,怀念家乡的亲人。
由台北来到美国的西雅图,与女儿女婿外孙们团聚在一起,生活自然更 丰富多彩,每逢周末,士耀驾车,全家出外部游⋯⋯常常乐而忘疲。
由于西雅图环境优美、气候宜人,她的身体也逐渐康复,风湿性关节炎没有 严重的复发过。
但她心头仍不时袭上一缕哀愁。
她又是个性格温和内向的人,从来不对任何人有任何怨诉,只是有时在丈夫面前才掩不住她的 一缕乡愁。
每当妻子怀念家乡而黯然欲泣的时候,梁实秋也禁不住百感丛集。
他伤 感而又有些抱歉的说:一棵大树,从土里挖出来,移植到另外一个地方去,都不容易活,何况人?人在本乡本土的文化里根深蒂固,一挖起来总要伤根, 到了异乡异地水土不服自是意料中事。
季淑肯到美国来,还不是为了我?时日匆匆,岁月如逝,如今的梁实秋和程季淑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
老, 已是无可讳言的事实。
念及青年时代的美好岁月,又想起许多或逝或存的老朋友们熟悉的面影,他们深为人生的短暂难期、人事的飘忽易变而感慨不已。
有一天,程季淑抚摸着梁实秋的头发,幽幽忽忽地说:你的头发现在又细又软,你可记得从前有一阵你不愿进理发馆,我给你理发,你的头发又多又 粗。
硬象是板刷,一剪子下去,头发渣迸得满处都是。
记得,全记得!梁实秋同样是个多情敏感而又十分念旧的人,昔日的那 些美好往事,他哪一件也不会忘记。
两个沉浸于强烈怀旧情绪的老人,共同翻开英国诗人朋士的诗集,认真 品赏那首他们已不知读了多少遍的《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约翰, 想当初我们俩刚刚相识的时候, 你的头发黑的象是乌鸦一般, 你的美丽的前额光光溜溜, 但是如今你的头秃了,约翰,你的头发白得象雪一般, 但愿上天降福在你的白头上面, 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 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约翰, 我们俩一同爬上山去, 很多快乐的日子,约翰,我们是在一起过的: 如今我们必须蹒跚的下去,约翰, 我们要手拉着手的走下山去, 在山脚下长眠在一起, 约翰安德森我的心肝!一个人由满头乌发到发白如雪,脸庞由青春焕发到布满绉纹,这难道仅 仅表明着岁月流逝或自然的新陈代谢现象吗?其间是否也包含着另一种更深奥得多的社会、生命内涵呢?梁实秋久久凝视着朋士的诗,深深地思索着。
睿智如他,也不是一切皆通,人世间有许多东西他也还至今玩味不透。
最后,他仅微带感伤地说:我们两个很爱这首诗,因为我们深深理会其中深挚的 情感与哀伤的意味。
我们就是正在‘手拉着手的走下山’。
我们在一起低吟这首诗不知有多少遍!程季淑的身体明显地衰老了,后来,连上楼都感到了极大的困难。
每当 饭后上楼时,她只能四肢着地的爬上去。
那时,她喜欢穿一件宽宽大大、毛毛茸茸的黑色上衣。
爬楼时,梁实伙时常戏言:黑熊,爬上去!程季 淑即掉转头对着丈夫吼一声,做咬人状。
梁实秋说:进入室内,她就倒在我的怀内,我感觉到她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
这一对老夫妻丢却忧伤, 忘怀地享受着生命旅程上最后的美好时光。
在意识到己没有多少属于他们的岁月后,他们开始对未来的日子作出安 排。
那时,他们有三个最大的心愿:一是尽早办妥长期在美国居住的手续,二是盼望得到个机会,双双的回到本国的土地上去走一遭;三是再过上 两年多,便是他们结婚五十周年,夫妻俩计划在可能范围内要庆祝一番。
他们也想到了死的问题。
他们明白,和生一样,死也是不可避免的;生和死,是自然界中的一条最基本法则。
所以,他们不但不讳言死,反 而常谈论这件事。
程季淑的愿望是:我们已经偕老,没有遗憾,但愿有一天我们能够口里喊着‘一二三’,然后一起同时死去。
梁实秋则颇冷 静、客观,认为这是太大的奢望,恐怕总要分个先后。
先死者幸福,后死者痛苦。
可是随后两个人为着谁先死争了起来:她说她愿先死,我 说我愿先死。
后来,还是梁实秋作了让步,说:那后死者的苦痛还是让 我来承当吧!虽然象是开玩笑,可是程季淑却十分当真。
梁实秋说:她谆谆的叮嘱我说,万一她先我而化,我须要怎样的照顾我自己,诸如工作的时间不要太 长,补充的药物不要间断,散步必须持之以恒,甜食不可贪恋——没有一项琐节她不曾想到。
梁实秋万万没有料到,当他们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议沦 着死的时候,那恶魔般的死神真的向着程季淑悄悄逼来。
一切都是那样的突然。
1974 年 4 月 30 日,是梁实秋的心灵蒙受重大创痛的日子。
上午十点半 钟,他与季淑手拉着手一同走出家门,到了附近的一个市场,准备采买一些做午餐的食品。
在市场的门前,一架竖着的梯子忽然倒下,恰好击中刚 刚走近的程季淑。
程季淑被迅速送进了医院实行手术。
在进入手术宝的最后一刻,头脑还 很清楚的程季淑反复地劝慰梁实秋:华,你不要着急!华,你不要着急!为了缓解紧张情绪,医生告诉她:最好是笑一下。
梁实秋清楚地看到:她真的笑了。
她在极痛苦的时候,还是应人之请做出了一个笑容!她 一生茹苦含辛,不愿使任何别人难过。
在手术台上,她再也没能醒来。
她在手术前的一笑,成了梁实秋在她 生时最后看到的她的笑容!事情是这样的突然,又是这样的简单。
事后,梁实秋回忆起来,无论如 何都觉得象是一场幻梦。
然而梁实秋又深深懂得,一切都已无可挽回!生命就是这么一回事,说 复杂就复杂,说简单可也简单。
生龙活虎几十年,满眼熙熙攘攘、热热闹闹,滚滚红尘处是一个热烈喧闹不休的大千世界;可倏忽之间便可一瞑不视,曾 在眼底心中留下的那无数繁华景象也立即黯然消失,从此,便只是永恒的黑暗和虚空。
生死无常,也无道,梁实秋举目四顾,悲酸难抑,人世间 时常没有公道,没有报应,只是命运,盲目的命运!回顾自身,茕茕一鳏;熟悉的居室顿然间也变得无比的高大空旷,他悲叹道:我象一棵树,突然 一声霹雳,电火殛毁了半劈的树干,还剩下半株,有枝有叶,还活着,但是生意尽矣。
两个人手拉着手的走下山,一个突然倒下去,另一个只好踉踉跄 跄的独自继续他的旅程!在西雅图近郊槐园桦木区 16 一 C 一 33 墓地,梁实秋安葬了爱妻。
他又 预订了旁边的 15 一 C 一 33 墓地,预备作为日后自己的长眠之处。
一个多月后,从远隔重洋的台北传来了信息:师大英语系同仁定于 6 月3 日在台北善导寺设奠追悼程季淑。
正在哀痛中的梁实秋无法亲去一 恸,乃请一要好的朋友代为答礼,他自己则写了一副对联寄去,文曰:形影不离,五十年来成梦幻; 音容宛在,八千里外吊亡魂。
那天,在台北,共有二百多人参加了追奠仪式,场面隆重严肃,一切如 仪:在八千里外的美国西雅图,梁实秋则于静室中焚香燃烛,含泪持诵《金刚经》一遍。
他涤除万虑,低眉合目,口里喃喃反复念诵的是: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五、不息的文学生命火焰退休,对于梁实秋来说,只不过意味着作为教育家生涯的结束;另一方 面,他的文学生命火焰却从此以后愈燃愈旺起来,直到肉体生命的完结。
古稀之年,仍坚持写作不辍,著述无虚日,在外国可能不算稀奇,但在中 国,却不能不说是极为少见的。
从 1966 年到 1974 年,单是散文作品,他至少出版了六部。
这一时期,他怀旧特别厉害。
形于颜色,必付于笔墨。
怀着强烈的感伤和迷惘之情,他写下了翔实细腻的长篇散文《谈闻一多》,写下了回忆自己 童年、小学以及出国留学时代往事的《秋实杂忆》,还写下了追念师友故旧、情挚意切的《看云集》。
这些作品,若论艺术技法,自然是写作《谈闻一多》时,作者好象更用 心、更投入;但若论活泼多姿,则还是《看云集》似更胜一筹。
在这个集子里,作者写到的胡适之、陈西滢、沈从文、杨振声、周作人、 老舍、卢冀野等,都是在思想性格、处世做人上很有特色的人,再经作者妙手点染,就更加个性饱满、风采宛然。
胡适之在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上算得是拔尖的名人了,而梁实秋笔下的 胡适之亲切平易,热诚待人,交际中令人有如坐春风之感。
这一点,恐怕是读有关史籍或那些严肃学术著作很难体验到的。
至于大批判年代出现批 判胡适唯心主义的那些东西,把胡适写成凶神恶煞、非我族类,与这里梁实秋笔下的胡适形象相差之大,那就更不啻霄壤了。
比如,梁实秋写到, 因为程季淑是安徽绩溪人,与胡适同乡,每遇新客,胡适辄这样介绍梁实秋:这是梁某某,我们绩溪的女婿,半个徽州人。
胡适很热爱他的家乡,喜 欢把一些可以引力骄傲的事物挂在口头上,常夸说,姓胡的、姓汪的、姓程的、姓吴的、姓叶的,大概都是徽州,或是源出于徽州。
一次又自夸, 罗隆基不客气地反讽道:胡先生,如果再扩大研究下去,我们可以说中华民族起源于徽州了。
胡适不以为仵,与座中人相与拊掌大笑。
梁实秋 津津有味地记述在上海时一次胡适约请朋友们到一家徽州馆品尝他的家乡风味:我们一进门,老板一眼望到胡先生,便从柜台后面站起来笑脸相 迎,满口的徽州话,我们一点也听不懂。
等我们扶着栏杆上楼的时候,老板对着后面厨房大吼一声。
我们落座之后,胡先生问我们是否听懂了方才那一 声大吼的意义。
我们当然不懂,胡先生说:‘他是在喊,绩溪老倌,多加油啊!’原来绩溪是个穷地方,难得吃油大,多加油即是特别优待老乡之 意。
果然,那一餐的油不在少。
有两个菜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一个是划水鱼,即是红烧青尾鱼,鲜嫩无比,一个是生炒蝴蝶面,即什锦炒生面片,非常别 致。
缺点是味太咸,油太大。
事情至琐至微,但却令梁实秋终生回味不尽、 受用不尽。
陈西滢在新文学史上是个争议颇大的人物。
如果仅根据常识推断,极容 易导致对人物认识的类型化、脸谱化。
梁实秋提供的一些情况,可能是有益的。
他简要介绍陈西滢的为人为文的特点说:通伯惜墨如金,《闲话》(按 即引起与鲁迅等论战的《西滢闲话》一书)之后搁笔甚久,新月陆续给他印了《梅立克短篇小说集》和《少年维特之创造》。
最善催稿挤稿的徐志摩遇 到通伯也无法可想。
《新月》杂志上只发过他两篇通讯。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有话说时也可以滔滔不断的讲,没有话说时他宁可保持沉默。
不轻发言,言必有中。
后来台湾重新印行《西滢闲话》,陈西滢删去了一部分内容后把 书稿交给了梁实秋。
梁实秋审阅了定稿后感叹说:删去的一部分,其实是很精采的一部分,只因事过境迁,对象已不存在,他认为无需再留痕迹,这 是他忠厚处。
以视‘临死咽气的时候一个敌人也不饶’的那种人,真不可同日而语了。
——很有意思,陈西滢在自己书中忠厚地删去了与鲁迅论 战内容,第三者的梁实秋却余愤难平。
显然,陈西滢是属于梁实秋所说的具有独操特行的那种人的。
梁实秋 1970 年曾偕妻子到美国渡过四个月的蜜月旅行。
说是蜜月 旅行,他可没让自己的大脑完全休息。
旅行结束后回到台北,他的一本新作——《西雅图杂记》——也随即产生问世了。
这是一本极清新、极雅洁的散文作品。
按其品类,她本来应属游记文学; 但同一般的游记相比,又好象毫无共同之处。
直是一位已达从心所欲不逾矩水平的高人在信手指画,指画过处,便留下了这许多珠圆玉润、清纯可 喜的文字。
可能是由于旅行匆忙的原因,梁实秋在这部作品里记录自己漫游美国各 地的观感时,多采用了走马观花、点到即止式。
所至之处的那第一印象,或许不是十分准确的吧,但其间保留的清新、芳馨气息可也是令人迷醉的。
在华盛顿州,作者记述了一次去乡间摘草毒的经历。
当地水果蔬菜产量丰饶,每至收获季节,农家辄登出广告:欢迎有兴趣的人士前去自己摘取,廉价 出售。
下乡自摘疏果,对城里人来说,既是交易,更是兴趣盎然的度周末活动。
一个周末,梁实秋一家老小驱车到乡下摘草莓,算是使梁实秋享 受到了生活的极乐境界:我们到达场之后,只见绿油油的行列整齐的草莓一片,象是红著一般。
每人领得篮子一个,经人指定在某一行中的采摘范围, 便可开始工作。
平夙五体不勤的人,在骄阳下蹲行畎亩之中,起初不是滋味。
但是拨开丛叶,发现又红又肥的草莓偎在叶子底下,顺手摘取,动辄盈掬, 真有不问耕耘坐享收获之乐⋯⋯不久,篮子满了,腰背酸了,黑皮鞋变成了白颜色。
我们提着篮子蹒跚地走到一个棚下去过磅,差不多有二十磅,每磅 一角五分⋯⋯太阳下山,天黑下来了。
我们晚饭懒得做,归途于路边肆中买了几只大螃蟹,刚出锅的,热腾腾的,带回家去大嚼。
所记内容是清新的, 作者的文笔也是清新的。
在《西雅图杂记》中,也有小部分侧重于思致、韵味的作品。
当梁实秋 忙中偷闲,有机会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时,他便会好整以暇,表现出另一种风度。
比如,他记述自己一次带领两个外孙去买玩具,在商店里,发现一个 须发斑白的美国老人也在柜台后面挑选模型玩具。
看到梁实秋一行到来,那老人好象有些不好意思,冁然而笑说:这玩艺儿很有趣。
梁实秋以为他 一定也是给他的孙子在选购,便信口回答说:是的,给孩子们玩是很有趣的。
但那个老人先是摇摇头,后又慢吞吞地说:我就是孩子。
接着他还不厌其烦地反复向梁实秋申说,说自己已 粘制了一满屋子的模型了。
梁实秋慢慢相信了老者的话,并且陷入了沉思。
他领悟到:人从小到老都是一直在玩,不过玩具不同。
小时候玩假 刀假枪,长大了服兵役便玩真刀真枪;小时候一角一角地放进猪形储蓄器,长大了便一张一张支票送进银行;小时候玩‘过家家’,‘搀新娘子’,长 大了便真个的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有人玩笔杆,有人玩钞票,有人玩古董,有人玩政治,都是玩。
明白了这层道理,他不再感到眼前的老者是可笑的,说他不过是返老还童,又玩起模型来了而已。
既然都是玩,难道还 在乎玩什么和怎样玩的问题吗?于是,梁实秋在一篇题名《模型》的散文里,写进了自己如上感受,使之成为情韵理致俱佳的作品。
梁实秋自 1949 年出版了脍炙人口的《雅舍小品》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之 后,没有继续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
犹如食客的胃口被吊了起来,却迟迟不见美味上桌一般,读者们眼巴巴地盼望着他的新作问世,但却始终千呼万 唤不出来。
直到 1974 年,梁实秋才又出版了他的第二本《雅舍小品续集》。
所幸他没有再让读者失望,此后便一本又一本地接连写了下去。
完全可以理解的是,《雅舍小品续集》没有如《雅舍小品》那样,引起 那么大的轰动效应。
但这并不意味着作品的质量下降,相反,无论就那个方面看,新的作品都达到了更高的品位。
浸透于作品里的思、情、意等等,更 加让人低徊咏叹、回味不尽,作者的具体表现手法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在总体思路、总的基调上,《续集》仍保持了《雅舍小品》的原有风貌,但如细加品赏,立即可以发现,《续集》里的作品显然更加老到,更趋于成 熟。
集中的开篇题目曰《旧》,论证世间事物的新旧关系,那笔调之汪洋恣肆而又简洁雅致,那思致之深邃绵密而又理趣横生,便在在表现出一个曾经 沧海、阅尽世故的人的高超襟怀。
作者肯定旧有值得肯定的一面:旧的事物之所以可爱,往往是因为它有内容,能唤起人的回忆⋯⋯中秋赏月, 重九登高,永远一年一度的引起人们的不可磨灭的兴味。
甚至腊八的那一锅粥,都有人难以忘怀。
至于供个人赏玩的东西,当然是越旧越有意义。
一把 宜兴砂壶,上面有陈曼生制铭镌句,纵然破旧,气味自然高雅。
‘樗蒲锦背元人画,金粟笺装宋版书’,更是足以使人超然远举,与古人游。
我有古钱 一枚,‘临安府行用,准参百文省’,把玩之余不能不联想到南渡诸公之观赏西湖歌舞。
我有胡桃一对,祖父常常放在手里揉动,噶咯噶咯的作响,后 来又在我父亲手里揉动,也噶咯噶咯的响了几十年,圆滑红润,有如玉髓,真是先人手泽,现在轮到我手里噶咯噶咯的响了⋯⋯国家亦然。
多少衰败的 古国都有不少的古物,可以令人惊羡,欣赏,感慨,唏嘘!与此同时,作者又清醒地意识到世界运转日新又新水无停止的自然之理,所以他又说:旧的东西之可留恋的地方固然很多,人生之应该日新又新的地方亦复不 少。
对于旧日的典章文物我们尽管喜欢赞叹,可是我们不能永远盘桓在美好的记忆境界里,我们还是要回到这个现实的地面上来。
在博物馆里我们面对 商周的吉金,宋元明的书画瓷器,可是溜酸双腿走出门外便立刻要面对挤死人的公共汽车,丑恶的市招,和各种饮料一律通用的玻璃杯!在文章的一 放一合、一正一反之间,蕴含的是作者对人世间复杂事理的深沉透彻的领会 与把握。
从许多作品看来,似乎已彻底解透人生的梁实秋老人的胸怀也更为博大 宽厚。
天地之大德曰生。
他年轻时就是执着的人道主义者,现在则更能把宽容与爱心推己及人、推人及生、推生及物。
一篇《虐待动物》,淋漓尽致地 反映了梁实秋老年时对仁与爱的呼吁:一个人不可以有意的把‘不必要的’痛苦加在动物身上、许多地方的市场里,卖鱼的都是不先开膛 就生批逆鳞,只见鳞片乱飞,鱼不住的打挺。
卖田鸡的更绝,涮的一下于把整张的皮活剥下来,剥出白生生的田鸡乱蹦乱跳。
站在旁边看着都心惊胆 战、最残酷的事莫过于屠杀。
所以说:‘仁者不杀’,动物涵意甚广,应该把人类也包括进去。
防止虐待动物,易不亲亲而仁仁,先从防止虐待人类始?倡扬人道与爱,站在生物学角度上看,应该是一个最低、最基 本的原则:但不幸的是,若站在人类社会的演变运行实际看,又是为许多人衷心向往的最高原则。
梁实秋喋喋不休于此,当是由于感慨遥深才不能已于 言的吧!粱实秋于 1974 年出版的作品,还有一本催落许多读者眼泪的《槐园梦 忆》。
爱妻的猝死,给梁实秋留下了终生难以平复的心灵疮痛。
程季淑的遗体 安葬完毕之日,也是梁实秋含着热泪写他的梦忆之时。
他没有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他对人生运会的透彻理解使他不可能做出凡夫俗子般的举动。
他 把对故妻的深沉的爱与无尽思念,完全溶入了以心血凝成的文字中。
这是一部长达六万五千多字的长篇散文,不,应该说是一首文笔优美柔 婉、情调缠绵凄怆的长诗。
中国古代长诗中以叙事为体而又情韵特佳的,当推白居易《长恨歌》第一。
在本书作者看来,从梁实秋的这部《槐园梦忆》, 正可看出《长恨歌》的流风余韵。
季淑于 1974 年 4 月 30 日逝世,5 月 4 日葬于美国西雅图之槐园⋯⋯墓旁有一小喷水池,虽只喷涌数尺之高,但汩汩之泉其声呜咽,逝者如斯, 发人深省。
往远处看,一层层的树,一层层的山,天高云谲,瞬息万变。
俯视近处则公路蜿蜒,车如流水。
季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长眠千古。
作 品是在这样一种以平静、自然掩盖着的忧伤、凄凉氛围中开场的。
数语寥寥,却令读者再也难以驱掉心头那沉重的迷惘与哀伤。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是很平实的话。
虽不必如荀粲之惑溺,或蒙庄之鼓歌,但夫妻版合,一旦永诀,则不能不中心惨怛。
这里的每一句话都是极其平易的,但每一句话又都仿佛包含了相 当的感情份量,如沉重的槌子般,一记记地敲在读者心上,永不能忘。
在惆怅心酸的气氛中,作者拉开了他精神上的帷幕,进入了漫长的回忆 世界。
从故妻的出身家世,到热恋、分离、结婚,而后几十年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伴侣生活,作者一件件一桩桩的娓娓道来,翔实而鲜明。
虽是记事, 实为寄情。
而情之听至,也真有金石为开的力量!昔王国维论文:世间一切文字,余爱以血书者。
象《槐园梦忆》,堪算是血书的文章。
只不过不 是淋漓尽致的血,而是淡而又细,几乎到了难以觉察到的那种血。
在经历了漫长的精神跋涉历程后,《槐园梦忆》最后仅以十六字作结:缅怀既往,聊当一哭!衷心伤悲,掷笔三叹!这是一个极其漂亮的结尾! 曾有人推出几部名著作为作品开头的典范,我以为,如果再推举最好的结尾,那么,梁实秋的这十六个字是可以入选的。
它好就好在以最省俭 的笔墨最有力的传达出了作者和读者共同的深层心理意识;而从审美上看,又是那样的洒脱、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