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七年三月初七,胡雪岩终于践约抵达北京。
同行的有两个洋人, 一个是在华经商多年,泰来洋行的经理,德国人福克;一个是英商汇丰银行 的代表凯密伦。
由于这年天气格外冷,天津海口尚未解冻,所以胡雪岩是从陆路来的, 浩浩荡荡十几辆车,一进右安门,直投前门外草厂十条胡同阜康福钱庄。
为了接待东家,大伙汪惟贤十天以前就预备好了;车队一到,胡雪岩与他 的客人,还有古应春与办笔墨的杨师爷,被接入客厅,特为挑出来的四名伶俐的学徒,倒脸水倒茶,忙个不停。
胡雪岩是汪惟贤亲自照料,一面伺候, 一面问讯旅况。
乱过一阵,坐定下来;胡雪岩贴身小厮之一的保福,捧着金水烟袋来 为胡雪岩装烟;同时悄声说道:张姨太已经打发丫头来催请了。
现在哪里有工夫?话中似嫌张姨娘不懂事。
保福不作声,只望着屏风后面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摇一摇手,表示胡雪岩还不能进去——由南到北,通都大邑中,有阜康钱庄,就有胡雪岩的 一处行馆;大多有女主人,住在阜康福后进的张姨娘,不甚得宠,所以胡雪岩有这种语气。
大先生,汪惟贤来请示:是用中菜,还是大菜? 紧接着又表功:恐怕两位外国客人吃不来中菜,特为跟文大人借了个做大菜的厨子,都预备好了。
所谓文大人,指的是刑部尚书文煜,他是正蓝旗的满洲人,同治七 年出任福州将军。
清兵入关,在冲要之地设有驻防的将军坐镇,其中福州将军因为兼管闽海关之故,是有名的肥缺;文煜一干十年,宦囊极丰,有上百 万的款子,存在阜康。
汪惟贤知道胡雪岩跟他是在福州的旧识,交情甚厚,所以不嫌冒昧,借了他从福州带来的会做大菜——西餐的厨子,来接待福克 与凯密伦。
既然预备好了,自然是吃大菜。
胡雪岩本有些话要问汪惟贤,但因他 也是主人的身分,按西洋规矩,与汪惟贤分坐长餐桌的两端,不便交谈。
直到饭罢,两洋客由阜康福中会说英语的伙计陪着去观光大栅栏以后,胡雪岩 才能跟汪惟贤谈正事。
正事中最要紧的一件,便是他此行的任务,跟左宗棠谈一笔三、四百 万两银子的借款。
胡雪岩急于想知道的是,左宗棠入朝以后的境遇,圣眷是否仍如以 前之隆;与两王——掌枢的恭亲王及光绪皇帝的生父醇亲王的关系;以及在军机中的地位等等,必须了解得清清楚楚,他才能决定哪些话可以说,哪些 事不必谈。
我看左大人在京里顿不长的。
汪惟贤也是杭州人,跟东家打乡谈,待 不长称之为顿不长;使得胡雪岩大吃一惊。
为啥顿不长?还不是他的‘沃不烂、煮不熟’的老脾气又发作了。
沃不烂、煮不 熟也是杭州的俚语,有刚愎自用之意。
接着,汪惟贤举左宗棠在军机处议俄约及海防一事,来支持他的看法。
原来新疆回乱一起,俄国以保侨为名,出兵占领了伊犁,扬言暂时接 管,回乱一平,即当交还中国,及至左宗棠西征,先后克复乌鲁木齐、吐鲁番等重镇,天山南北路次第平靖,开始议及规复伊犁,要求俄国实践诺言, 而俄国推三阻四,久假不归的本意,逐渐暴露。
于是左宗棠挟兵力以争,相持不下;这样到了光绪四年秋天,朝议决定循正式外交途径以求了结,特派 左都御史崇厚为出使俄国钦差大臣,又赏内大臣衔,为与俄议约的全权大臣,许他便宜行事。
这年腊月,崇厚取道法德两国,抵达俄京圣彼得堡,立即与俄国外务 部尚书格尔思展开谈判。
谈了半年才定议,而且崇厚以便宜行事的全权大臣资格,在黑海附近的赖伐第亚,签订了中俄返还伊犁条约,内 容是割伊犁以西以南之地予俄;增开通商口岸多处;许俄人通商西安、汉中、以及松花江至伯都讷贸易自由。
消息传回国内,舆论大哗,痛责崇厚丧权辱国。
而崇厚敢于订此条约, 是因为背后有两个强有力的人在支持,一个是军机大臣沈桂芬,他是朝中足以与北派领袖李鸿藻抗衡的南派领袖,深得两宫太后的信任。
一个 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以继承曾国藩的衣钵标榜,在军务与洋务两方面的势力,已根深柢固,难以摇撼。
在议约的半年中,崇厚随时函商,获得 沈、李二人的同意,才敢放心签约;而且未经请旨,即起程回国,留参赞邵友濂署理出使大臣。
沈桂芬、李鸿章虽都赞成伊犁条约而动机不同。
沈桂芬是因为僵持的 局面持续,朝廷既不能不派重兵防守,左宗棠的洋债就不能不借,长此以往,浩繁的军费会搞得民穷财尽,用心可说是委曲求全。
李鸿章就不同了,多少是有私心的,第一、如果中俄交恶而至于决裂, 一旦开战,俄国出动海军,必攻天津,身为北洋大臣的李鸿章,就不知道拿什么抵挡了;其次,左宗棠不断借洋债扩充势力,自非李鸿章所乐见,伊犁 事件一结束,左宗棠班师还朝,那就无异解甲归田了。
无奈崇厚的交涉办得实在不高明,两宫震怒,士林痛诋,连恭王与沈 桂芬主持的总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的诸大臣,亦觉得过于委屈,有 改议的必要。
于是朝命以出使俄国大臣崇厚不候谕旨,擅自启程回国的罪名,开缺 交部严加议处。
所议的俄约,交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议具奏。
这就是所谓廷议。
廷议的结果,崇厚所签的条约,无一可许,两宫因而如开御前会议, 慈禧太后原想严办崇厚,加以翰林四谏中的宝连与黄体芳,上奏力攻崇厚而且语中侵及李鸿章与恭王;这一来,崇厚便免了革职拿问,交刑部议罪, 虽非锒铛入狱,而软禁在刑部提牢司的火房中,这度日如年的况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此举是抵触万国公法的,各国公使,群起抗议,但朝廷不为所动, 一面派使英兼使法的钦差大臣、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兼使俄,谋求改约;一面将崇厚定了斩监的罪名。
不过,朝廷并未放弃和平解决的意愿,备战以外,由李鸿间策动英、 法、德三国公使,出面调停;免了崇厚的死刑,但仍监禁,然后曾经泽才在光绪六年六月,由伦敦动身赴俄。
交涉开始之时不会顺利,是可想而知的。
幸而曾纪泽不愧名父之子, 运用他对万国公法的知识、出使的经验及关系,促请英、法驻俄公使的协助,在左宗棠到京的前两天,与格尔思改定了约稿,伊犁收回;嘉峪通商, 不明定可通至某处;松花江通航取消;只是赔偿军费增加四百万卢布,共为 九百万。
当中俄关系紧张时,李鸿章提出海防论的主张,与左宗棠的陆 防论针锋相对。
及至左宗棠到京入军机,先议俄约,由于曾纪泽挽回利权之多,超过 朝野的期望,左宗棠亦表示满意,无甚争执;后议李鸿章海防的计划,他的话就多了,由海防谈到陆防;一转而为西陲的形势,与他在新疆用兵的 经过,滔滔不绝,目无余子,军机处只听得他一个人又说又笑,礼绝百傣的恭王,默坐一两个时辰,连句话都插不上。
大先生你想,汪惟贤说:不要说恭王,哪个都吃不消他。
恭王忍了 又忍,忍到后来,索性要军机章京把原折收了起来,不议了。
不议了?胡雪岩诧异:李合肥的海防,规模大得很呢!要开办北洋 舰队、电报局;多少人等着吃这块大肥肉,哪里就说说算数,不议了?喏,汪惟贤放低了声音说:毛病就出在这里,不议不可以,要议又 怕我们左大人独讲空话。
那就只有调虎离了山再议。
一听这话,胡雪岩心冷了一半。
原以为有左宗棠这样一座靠山当大军 机,将来要借洋债,必然由他来主持,财源滚滚不绝。
如今看样子怕又要外放,自己的想法也就落空了。
而且恭王似乎有些讨厌左宗棠,此事颇为不妙; 只不知醇王待他如何?醇王待他是好的。
大先生晓得的,醇王是好武的一伙,左大人有这样 的战功,拿他当个英雄看,所谓惺惺相惜,常常有往来,走得很近的。
醇王还要请他到神机营去看操呢!你说啥?胡雪岩问道:醇王请左大人到 神机营看操?是啊。
你听哪个说的? 这话有不相信的意味,而且看得出来,胡雪岩很重视这件事;汪惟贤倒有些猜不透,只好据实作答。
我是听‘小军机’徐老爷说的。
汪惟贤又说:左大人是正月底到京 的,二月初醇亲王就请他吃饭,逛太平湖新修好的花园;二月十几又请,当面约他看操,左大人答应了,一定去,不过日子没有定。
大先生这一来,大 概要定日子了。
胡雪岩越发不解,不过他并未立即发问;先想了一下,何以醇亲王请左宗棠看操,先不能定日子;等他一来,才可以定日子呢? 想通了才问:你这话是听哪个说的,徐老爷?不是他还有哪个?胡雪岩心想,小军机徐老爷——军机章京徐用仪,跟左宗棠的关系向来密切,左宗棠应酬京官,一直都托他经手;他要谈到左宗棠,话都是靠 得住的。
继而转念,一客不烦二主,自己有好些事何不也委托了徐用仪?于是 立刻关照杨师爷写了个帖子,请徐用仪小酌,特别注明盼即命驾,俾聆教益,另外拣了四样杭州的名物,两只方裕和的火腿;十把舒莲记的檀 香扇;四坛景阳观的酱菜;还有胡庆余堂的本作贷辟瘟丹、虎骨木瓜烧之类,装了一网篮,伴着请帖,一起送到徐府。
日落时分,徐用仪来了。
还是穿了官服来的;他的底缺是利部主事, 胡雪岩的顶戴是珊瑚顶子,官阶差着一大截,所以用的是属员参见长官的礼 节。
大人几时到京的?徐用仪见了胡雪岩,急趋踱步,一面说话,一面 捞起袍褂下摆,打算要请安了。
徐用仪字筱云,胡雪岩跟他见过一次面,称他筱翁;这时急忙双手 扶住,带着埋怨的语气说:筱翁,筱翁,你这样子简直在骂人了。
赶紧请 换了衣服再说。
徐用仪的跟班,早就挟着衣包在廊上等候;听得这话,便进来伺候主 人更换便衣。
宝蓝宁绸夹袍,玫瑰紫贡缎琵琶襟坎肩——这是军机章京习惯成自然而专用的服饰,在应酬场中很出风头的。
相互作了揖,上炕落坐,徐用仪改了称呼:胡大先生是哪天到的?刚到。
我的第一位客,就是筱翁。
徐用仪有些受宠若惊似的,抱着拳文绉绉地说:辱承不弃,又蒙宠赐多珍,真是既感且愧。
小意思,小意思,何足道哉!胡雪岩问:筱翁跟左大人常见?天天见面的,该我的班,一天要见两回,早晨在军机处,下午在左大 人的公馆贤良寺。
他老人家精神倒还好?还好,还好。
不过⋯⋯徐用仪微蹙着眉说:好得有点过头了,反倒 不大好。
大概是他老人家话多之故?话不但多,中气还足。
他在北屋高谈阔论,我们在南屋的人都听得到。
胡雪岩点点头,暂且丢开左宗棠;筱翁,他说:我在京里,两眼漆黑,全要靠你照应。
徐用仪知道这是客气话,胡雪岩拿银子当灯笼,双眼雪亮,当下答说:不敢当,不敢当。
如果有可以效劳的地方,不必客气,尽请吩咐。
太言重了。
胡雪岩说:我是真心要拜托筱翁,想请筱翁开个票子, 哪里要应酬,哪里要自己去;应酬是怎么个应酬法?都请筱翁指点。
还有个不情之请,这张票子,要请筱翁此刻就开。
这是委以重任了。
徐用仪自然照办;想了一下说:第一是同乡高官; 尤其是言路上的几位,要多送一点。
是的。
请筱翁指示好了。
说多少就是多少。
交浅而如此信任,徐用仪 不免起了报答知己之感,我要冒昧请教胡大先生,他问:这趟进京,是不是来谈借洋款的事?是的。
还有呢?还有,想打听打听洋法缫丝,京里是怎么个宗旨?这容易,我就知 道,回头细谈。
徐用仪接着又说:如果是为借洋债的事,总理衙门的章京,户部的司官,不能不应酬。
我开个单子出来。
于是端出笔砚,徐用仪就在茶几上开出一张单子,斟酌再三,在名字 下写上数目,自一百至五百不等——自然是银票的数目。
有个人,怎么送法,要好好考究。
徐用仪搁笔说道:如今管户部的 是宝中堂,他又是总理大臣。
清朝有大学士管部的制度,勋业彪炳的左宗棠,以东阁大学士奉 旨入阁办事,自然是管兵部;宝均金则是以武英殿大学士,继去世的文祥管户部,实掌度支大权。
对于左宗棠借重民息的洋债,啧有烦言,这是胡 雪岩也知道的;如今听徐用仪提到均宝,正说到心事上,不由得便将身子凑了过去,声音也低了。
我没有跟宝中堂打过交道。
请教筱翁,有没有路子?有条路子,我也是听说,不过可以试一试。
什么路子?是这样的——法不传六耳,徐用仪说得仅仅只有胡雪岩听得见。
于是,在摆点心请 徐用仪时,他抽个空将古应春找了来,有话交代。
你对古董字玩都是内行,我想托你到琉璃厂走一趟。
古应春不免奇怪,胡雪岩到京,正事一件未办,倒忽然有闲情逸致要物色古董字画,其故安在? 看得出他心中的疑惑,胡雪岩便又说道:我要买样东西送人。
原来是送礼,送哪个?古应春问。
胡雪岩接过他的手来,在他掌心写了个宝字;然后开口:明白?明白。
好。
胡雪岩说:琉璃厂有一家‘海岳山房’,上海的海,岳老爷的岳。
你进去找一个姓朱的伙计,是绍兴人,你问他,某某人喜欢什么?他说字画,你就要字画;他说古董,你就要古董,并要关照:东西要好,价钱不论。
古应春将他的话细了想一遍,深深点头,表示会意:我马上去。
等 他回来,主客已经入席了;胡雪岩为古应春引见了徐用仪,然后说道:来,来,陪筱翁多喝几杯?接着又问:怎么样?明天看东西。
胡雪岩知道搭上线了,便不再多问;转脸看着徐用仪说:筱翁刚才说,如今做官有四条终南捷径,是哪四条?是四种身分的人:‘帝师王佐,鬼 使神差’。
象李兰荪、翁叔平都是因为当皇上的师傅起家的。
此谓之‘帝师’。
宝中堂是恭王的死党;以前文中堂也是,这是‘王佐’。
文大人?胡雪岩不觉诧异,入阁拜相了。
徐用仪一楞,旋即省悟。
他指的是已去世的体仁阁大学士文祥,胡雪岩却以为文煜升了协办大学士。
当即答说:堂书照例要转到吏部才会公协办;他现在是刑部尚书,还早。
喔,喔,胡雪岩也想到了,筱翁是说以 前的文忠。
文忠是文祥的谥称。
不错。
筱翁,古应春插进来说:‘鬼使’顾名思义,是出使外国,跟洋鬼子 打交道。
何谓‘神差’就费解了。
一说破很容易明白。
徐用仪指着胡雪岩说:刚才胡大先生跟我在谈神机营,‘神差’就是神机营的差使。
因为醇 王之故,在神机营当差,保举特优。
不过汉人没分;就偶尔有,也是武将,文官没有在神机营当差的。
应春,胡雪岩说:刚刚我跟筱翁在谈,醇王要请左大人到神机营去 看操,左大人要等我来定日子,你道为啥?为的是去看操要犒赏,左大人要等我来替他预备。
你倒弄个章程出来。
古应春心想,犒赏兵丁,无非现成有阜康福钱庄在此,左宗棠要支银, 派人来说一声就是。
不此之图,自然是认为犒赏现银不适宜,要另想别法。
我们也不晓得人家喜欢什么东西?古应春建议,我看不如索性请荣 大人到醇王那里去老实问一问,该怎样犒赏,听醇王的吩咐预备。
荣仲华早已不上醇王的门了。
荣仲华就是荣禄,大家都知道他是醇王一手所提拔,居然不上举主的门了,宁非怪事?这就连胡雪岩也好奇地要一问究竟。
说来话长。
其中还牵涉到一桩谈起来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秘密。
徐用 仪放低声音问道:你们在南边有没有听说过,西太后是什么病?听说是干血痨。
胡雪岩答说:怎么会弄出来这个毛病?是—— 徐用仪突然顿住,这话以不说为宜,两位亦以不听为妙;听了不小心传出去会闯大祸,那就是我害了两位了。
我们谈别的吧。
说到紧要之处,徐用仪忽然卖起关子来,胡雪岩不免怏怏。
但转念觉 得徐用仪如此谨慎小心,倒是可信任的。
这一转念间,心中的不快,涣然而 释。
于是又把杯闲谈了片刻,徐用仪因为初次同席,不肯多饮,要一碗粥 喝完,预备告辞了。
惟贤!胡雪岩问道;预备好了没有?预备好了。
汪惟贤亲自端来一个托盘,上有十几个红封套,另外一张名单,这是要托徐用仪代为致送的菲敬。
拜托,拜托!胡雪岩拱拱手说:其余的 我亦照筱翁的意思办,或我亲自去拜候,或我派人送,尽明天一天办妥。
好!好!徐用仪问:胡大先生你明天什么时候去看左大人?一早去等他。
那未明天我们在贤良寺见,有话到时候再说。
是,是!胡雪岩一面 说,一面向汪惟贤手一伸,接过来一个红封套,抽出里面的银票来看,照他的意思,开出四百两不误,便悄悄塞到徐用仪手中,顺势捏住,不让他推辞。
不,不!没有这个道理。
小意思。
筱翁不收就是不拿我胡某人做朋友。
真是受之有愧。
谢谢, 谢谢。
等客人走了,胡雪岩问起海岳山房的情形,古应春告诉他说,会到了 姓朱的伙计,问起宝均金喜欢什么?姓朱的答说都喜欢,古应春便照胡雪岩的话交代,价钱贵不要紧,只要东西好,当下约定次日上午看货。
你早点去。
看过了,马上陪洋人到贤良寺来。
胡雪岩又说:左大人 犒赏神机营,我倒想好了一个办法,不知道办得通,办不通。
都等明天下午再谈吧!说罢,打一个呵欠。
海岳山房的朱伙计,外号朱铁口;所以有这个仿佛星相术士艺名的外号的由来是,他对古董、字画、版本的鉴别,无 一不精,视真必真,说伪必伪。
因此,虽是受人雇用的伙计,而琉璃厂中古玩铺、南海店的掌柜,当面都尊称他为朱先生。
古应春做事很精细,知道了朱铁口的本事,有意拉交情,委屈自己主 顾的身分,也称他为朱先生,朱铁口自然谦称万不敢当;自己建议:叫我老朱好了。
恭敬不如从命。
古应春说道老朱,你有些什么东西 给我看。
那一声朱先生改变了朱铁口平时接待顾客的方式,东西很多。
他随手捧起一方砚池说:古老爷,你看。
古应春看那方砚池七寸长、五寸宽、三寸高,色如猪肝,正面两边各有一行篆字,右边是丹心贯日,左 边是汤阴鹏举志。
原来是岳武穆用过的。
不光是岳武穆用过,明太祖还用过呢!朱铁口微笑着说。
古应春仔细一看,砚池右侧还刻着四行楷书:岳少保砚向供宸御,今蒙上赐臣达古忠臣宝砚也,臣何能堪?谨矢竭忠贞,无辱此砚。
洪武二年 正月朔日,臣徐达谨记。
徐达是明朝开国元勋第一位,又是明太祖的儿女亲家;这方砚有这样的来历,明朝人的笔记当中,一定有记载的,老朱,你 说是不是?朱铁口笑了,听古老爷这话,就晓得是内行;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是 不是中山王徐达收藏过,也不必去谈它了。
他将砚池置回原处又说:古老爷,你请里面来坐。
所谓里面是帐柜后面的一间头室,一关上门,就靠屋顶一方天窗 透光进来,阳光斜射,恰好照亮靠壁的方桌。
朱铁口等古应春在对面坐定,方始俯身向前,低声开口,神态显得神秘而郑重。
古老爷,你是哪位介绍你来的?是我的东家交代我来的,没有人介绍。
贵东家是哪位? 古应春有些踌躇,不知道能不能透露胡雪岩的姓名,因而久久未答。
就说让我来找你老朱,问一问宝中堂喜欢什么。
东西要好,古老爷, 朱铁口说:贵东家是怎么关照你的?价钱不在乎。
那就怪不得你不肯说破了,贵东家没有交代清楚。
朱铁口说贵东家 要买古董字画送宝中堂,当然是有作用的。
到底是为了啥,预备送值多少钱的东西?古老爷,你老实告诉我;我来替你盘算一下,包你一钱不落虚空地, 都用在刀口上。
古应春听出话中大有曲折,看朱铁口意思诚恳,便老实答道:确如你 所说,敝东家没有交代清楚。
老朱,你能不能先把其中的奥妙告诉我,我再看能不能替敝东家作主。
这有何不可。
朱铁口说:我们这里跟各王府, 几位中堂府上都有往来的。
说穿了——说穿了是卖官鬻爵,过付之处,公然受贿,有所不便。
所以要有人居 间来遮蔽形迹。
假使说,你古老爷想放个考官,或者少爷乡试要下场了,怕‘场中莫 论文’,想买个‘关节’就得要到打磨厂去请教江西金溪人开的,卖‘闱墨’的书坊,他们会跟你讲价钱。
倘或要谋缺谋差呢,就得来找我们,我们会替你去问了来告诉你,要送什么东西,自然是在我们这里买——慢慢!古应春打断他的话问:你 是说一定要在你这里买?是的。
价钱由你开?当然。
能不能还价?能还价,怎么不能?朱铁口说,古老爷承你看得起,我不忍赚你的 昧心钱,所以要请你告诉我,贵东家打算谋个什么差缺,我好告诉你真正的 行情。
嗯,嗯。
古应春细想了一下,还有不甚明白的地方,便又说道:请 你举个譬仿我听听。
譬仿,你老想放上海道。
我去问了来告诉你,送宝中堂一部‘玉枕兰 亭’就可以了。
这部帖要十二万银子,你买了这部帖送进去;宝中堂知道已经到手了,就会如你所愿。
其实呢,上海道的行情是十万银子,我们外加两 成帽子,内扣两成回佣,一笔交易赚四万。
如果主顾精明,磨来磨去讨价还价,顶多磨掉外加的那两成帽子;至于放交情,象你老这样的,我就老实告 诉你,十万银子一文不能少。
喔,原来如此。
古应春又问:如果不知道你们这里这条门路,另外托人去活动呢?他们也会告诉你,送一部‘玉枕兰亭’,而且告诉你要到哪里去买。
朱铁口又说这个法子是乾隆年间和珅发明的;他说送什么东西,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收藏,我们去问价钱的时候,顺便就把东西带回来了。
多谢,多谢!我学到了一个秘诀。
不过,还有一点想请教,譬如说, 我倒不想讨价还价,直接想送某人多少,这又怎么办呢?这我们也有规矩的。
先问你送什么人,送恭王有送恭王的东西,送宝 中堂有送宝中堂的东西譬如你说送恭王,我会告诉你,喏,这方岳少保砚,两千;那部‘阁帖’三千;一部宋版杜诗五千,你如果想送一万银子,凑起 来正好。
有没有帽子在里头?货真价实,不加帽子。
朱铁口解释这种情形跟卖差卖缺不同;譬如上海道一缺值十万银子,收到十万,则该到手都到手了,外加帽子吃亏的是买主。
倘或有人想送八万,而实际上照底价只是七万银子的东西,岂不是侵吞了卖主应得之款?信用一失,另觅别家过付,这样好的买卖做不成, 真正贪小失大,不智之甚。
老朱,你把话都说明了,我也不能有一点骗你敝东家不是谋差谋缺,另有缘故;想送多少我虽还不知道,不过猜想不是三、 五万银子的事。
等我回去问清楚了,我们再进一步商量。
古应春又加重了语气说:老朱,你请放心。
除非不送,要送一定请你经手;即使敝东家想 另找别家,我也不会答应的。
看他说得如此诚恳,又看他的仪表服饰,朱铁口知道遇见阔客了,这 件事成功,掌柜起码要分他几千银子,大可自立门户了。
转念到此,心花怒放,古老爷栽培,感激不尽。
朱铁口站起身来请 了个安说:古老爷想来收藏很多,不知道喜欢玩点什么,看看我能不能效 劳?古应春心想,既然拉交情,就不以空手而回,但一时想不起要些什么, 便信口问道有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有,怎么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有,怎么没有?古老爷请到外面来看。
朱铁口寻寻觅觅,找出来四样古玩,长圆方扁不一,长的仿佛是黄玉所制的箫;圆的是一具大明宣德年制的蟋蟀罐,方的是明朝开国元勋魏国公 徐辉祖蒙御赐得以免死的铁券;扁的是康熙年所制的葫芦器,是一只印泥盒。
古老爷,你倒估估看,哪一样最值钱?应该是这一枝玉箫,玉萧?你要倒仔细看看是不是玉?古应春拿起 那枝萧,用手指弹了两下,其声铿然,不是玉是什么?他问。
你再看。
再看上面有题词:外不泽,中不干,受气独全,其音不窒不浮,品在佳竹以上。
字是墨迹,玉器何能着墨?这就奇怪了。
是纸箫,出在福建。
朱铁口说:这是明朝的东西,制法现在已经失 传。
古应春大为惊异,随手摆在一旁,表示中意要买;然后问道:老朱, 你说哪样东西最难得?物以稀为贵,最难得的自然值钱;朱铁口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具蟋蟀罐, 用指轻扣,渊渊作金石之声;很满意地说道:不假,五百年前的东西。
见此光景,古应春好奇心起,接过那具陶罐细看,罐子四周雕镂人物; 罐底正中刻着大明宣德年制;另有一行小字:苏州陆墓邹大秀敬造。
但制作虽相当精巧,毕竟只是个蟋蟀罐,经历四五百年,也不能就算值钱的 古董。
他不好意思直抒观感,只好这样问说:老朱,你说它好处在哪里?好处在旧、在有土性,火气尽脱,才不伤虫。
古老爷,你总斗过蛐蛐 吧?蟋蟀在北方唤做蛐蛐,南方亦有些称呼,古应春虽不好此道,但斗 蟋蟀博彩,输赢进出极大,他是知道的。
一场蛐蛐斗下来,银子上千上万算;好蛐蛐说得难听些,真当它祖宗看待,上百两银子一只宣德盆,又算得 了啥?古应春暗暗咋舌,一只瓦罐,值一百两银子?他问。
是的,不过古老爷要,当然特别克己。
朱铁口说:四样东西,一共算二百两银子好 了。
这不应该算贵,古应春一语不发;从身上掏出来一个洋式的皮夹,取 出来一叠银票,凑好数目二百两,收起皮夹。
朱铁口在一旁看得很清楚,所有的银票都是阜康福所出;当下灵机一动,惊喜地说道:原来古老爷的贵 东家,就是‘胡财神’。
胡雪岩被称为胡财神,已有好几年了。
古应春不便否认,只低声说道:老朱,你知道就好。
放在肚子里!一张扬开来,这笔交易就做不成了。
我知道,我知道。
这种事怎么好张扬? 古应春点点头,关照老朱将四样古玩送阜康;自己坐着车匆匆进城,赶到冰盏胡同贤良寺去作翻译。
贤良寺本来是雍正朝怡贤亲王的故居,屋宇精洁、花木扶疏,而且离东华门很近,上朝方便,所以封疆大吏入觐述职,都爱住在这里。
左宗棠下 榻之处,是其中最大的一个院落;另外开门出入,门口站着七八名壮汉,服饰随便,举止粗率,形似厮养卒,但古应春却丝毫不敢怠慢。
原来左宗棠平 洪杨、平捻平回,二十年指挥过无数战役,底下将校,百战余生,从军功上保到总兵、提督的不知凡几?但武人诚朴,颇有不愿赴任,而宁愿跟着左宗 棠当差官,出入相从,不说破不知道他们都有红顶子、黄马褂,甚至双眼花翎。
一次,有个何总兵奉左宗棠之命,去见陕西藩司谈公事。
这个藩司是满洲的世家子。
架子极大,平时视部属如仆从,呼来喝来,视作当然,因而 都敬鬼神而远之,此人本来对外事不大明白;加以部下疏远,对各方面的情形,更加隔膜,不知道何总兵的头;不过看在左宗棠的分上,接见时以平礼 相待。
只是心里有个想法:我是敬其上而重其下;你就该守着你的规矩,要 谦虚客气才是。
不道何总兵全不理会,升炕就升炕,上坐就上坐,而且翘起二 郎腿,高谈阔论旁若无人。
藩司心里已很讨厌了,及至端茶送客,何总兵昂然直出中门,将藩司抛在身后,竟似以长官自居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藩司震怒之余,第二天谒见左宗棠时,谈及此事,愤愤不平之意,还现于词色。
左宗棠笑一笑,将何总兵传了来训斥,他说:你们自以为都出生入死, 立过战功,在我面前随意坐卧谈笑,固无不可。
藩台大人是朝廷大员,体制何等尊贵,你怎么可以放肆,当是在我面前一样,何以这样不自量。
你现在 赶快给藩台磕头陪罪;不然藩台发了脾气,我亦没有这张脸替你再求情。
何总兵答应一声,跪倒在地,磕头请罪。
过一会,左宗棠送客,藩司 一出中门就看到十几个红顶花翎黄马褂的武官手扶腰刀在那里站班,其中有 一个就是何总兵。
这一下,头上蓝顶子,脑后只有一条辫子的藩司,大惊失色,手足无 措。
还算见机,定定神伛偻着身子,——请安招呼,步行到辕门外,方始上轿,但已汗透重棉了。
古应春从听说这个笑话以后,就不敢小看这些老粗 们;当时陪笑问道:大人回来了?其中有个差官认识古应春,上前接话,我们大人刚回来。
他说:胡 大先生陪着洋人早就到了,派人出来问过你两次,赶快请进去吧!?到得花厅,见了胡雪岩,还来不及叙话,只见角门已开,闪出来两名 差官,知道左宗棠要来了,当即招呼两名洋人站起来迎接。
左宗棠自然是便衣,一件旧薄棉袍;头上是兰州织呢厂所出,一顶鼻 烟色的毡帽。
胡雪岩跟古应春自然磕头请安;洋人则是一鞠躬,然后又跟左 宗棠拉手。
上是左宗棠独坐,问了些,哪天到的、路上如何、江南有什么新 闻之类的话,胡雪岩一一照答,一阵寒暄过后,谈入正题。
正题是借洋债。
胡雪岩自同治五年至光绪四年,为左宗棠借过四次外 债,以充西饷。
西陲用兵,须由各省补助军响,称为协饷。
但协饷分年解送,而打仗不能说今年饷银用完,不打了;明年有了饷再打。
因而胡雪 岩想出一个借洋债的办法,最大的银主是英商汇丰银行,还款的方式是由江海关开出期票,而由协饷省分,主要的是江苏、浙江、广东、福建四省 的督抚,盖上大印,表示承诺在到期以前,将协饷解交江海关,偿还洋商,年限总在六年上下,半年一期,付息拔本。
方式是由胡雪岩秉承左宗棠的意 思,找洋商谈妥细节,然后由左宗棠出奏。
奏准后,以上谕饬协饷各省出具印票,交江海关;同时由总理衙门照会英国公使,转知贷款的汇丰银行照付。
这套手续很繁琐,其中还有两道关口,一道是总税务司赫德——根据中英条约,关税是用来赔偿鸦片战争失败军费的保证,因此英国人要求制中 国新开各口岸,称为洋关的海关;职称是税务司,都归总税务司赫德官辖。
赫德不下命令,江海关税务司不肯出票,钱就借不成了。
再一道关口是英国驻华公使,没有他的核准,汇丰银行不能拨款;有 他批准了,即等于英国政府担保汇丰银行不会吃倒帐。
赫德还好,因为他毕竟是中国的客卿,不能不买总理衙门的帐;而且有回佣好分,亦愿乐观其成。
但英国公使这一关很噜苏,哪怕上谕批准了,各省的印票也备齐了,总理衙门跟赫德也说好了,没有英国公使点头,钱仍旧借不到。
以左宗棠天马行空 的性格,这当然是件不能容忍的事,中国人借洋债,要做中国官的英国人赫德同意,更起反感。
因此当德国泰来洋行的经理福克,向左宗棠表示,有钱 可错,手续可以节减许多,左宗棠自然是欢迎的。
福克之所以谒见左宗棠,出于胡雪岩的推荐,那是一年前的话,西陲 已经平定,左宗棠准备在陕甘大兴实业,关照胡雪岩招聘技师,胡雪岩找上了福克。
在哈密行营一席之谈,左宗棠认为福克切实而有条理,颇为欣 赏;福克便抓住机会,为德国资本找出路,当然,要谈这笔借款,仍旧需要 胡雪岩。
当时正是崇厚擅自订约,被捕下狱,中俄关系搞得剑拔弩张之时,左 宗棠接到一个情报,说俄国举了一笔国债达五千二百万两之巨,用来扩充装备;认为中俄难免一战,将来兵连祸结,其势难以停止,亦须未雨绸缪; 如果能借二、三千万银子,分数十年偿还,则饷源一广,练兵必精,写信给胡雪岩,要他跟泰来洋行谈判,而且约他在开年灯节以后,进京面谈。
不久,这件事打消了,因为由于曾纪泽斡旋,中俄形势已趋缓和,没 有再大举外债的理由。
这是第一遍;第二遍旧事重提,又要借了。
原来左宗棠内召入关进军 机时,奉旨将他的一差一缺,分别交卸,一差是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交由刘锦棠接替;一缺是陕甘总督交由杨昌浚署理。
刘、杨都是左宗棠麾 下的大将,但资望不足,难当重任;陕甘贫瘠,全靠各省协饷,各省如果不买帐,刘、杨就一筹莫展,因此,左宗棠必须为刘锦棠、杨昌浚筹好了饷, 西征的功绩,才算有了着落。
照左宗棠的盘算,新疆与陕甘以玉门关为界,每年关外军饷要三百七 十万;关内二百一十万,全年为五百八十万两。
光绪五年起,上谕各省协饷,必须解足五百万两,相差八十万,前后套搭,总还可敷衍得过,哪知上谕归 上谕,协饷归协饷,各省两年之间,各省协饷欠解竟达四百二十万两之巨。
为此,刘锦棠忧心忡忡;左宗棠为他出奏陈情说:不虞兵机之迟钝,而忧 饷事之艰难,深惧仔肩难卸,掣肘堪虞,将来饷不应手,必致上负圣恩,悔已无及。
这也是实在情形,即令宝均金表示:西饷可缓,洋款不必着急。
朝廷仍旧许他再借一笔外债,弥补饷之不足。
胡雪岩与福克,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胡雪岩在左宗棠面前的信用,大不如前了。
一则是借洋债及商款的利息过重,人言籍籍,连左宗棠都没面子;二则是采买军火有浮报情事。
但左 宗棠仍旧少不了胡雪岩;而胡雪岩亦想力盖前愆,对这趟借洋债,格外尽心尽力,希望左宗棠能对他的成绩满意。
雪岩,你信上说票要出给汇丰,怎么又是汇丰呢?左宗棠指着福克 说:不是他们泰来洋行吗?是。
一大半是泰来的款子,不过要由汇丰出面。
这是什么讲究?汇丰是洋商的领袖,要它出面,款子调度起来才容易。
这好有一比, 好比刘钦差、杨制台筹饷筹不动,只要大人登高一呼,马上万山响应,是一样的道理。
左宗棠平生一癖,是喜欢人恭维,听胡雪岩这一说,心里很舒服,雪岩,他说:你这一阵子倚红偎翠之余,想来还读读书吧? 这话想来是指着登高一呼、万山响应这两句成语而说的。
胡雪岩笑着答道:大人太夸奖我了,哪里谈得到读书?无非上次大人教导我, 闲下来看看‘唐诗三百首’,现在总算平仄也有点懂了,王黄也分得清了。
居然平仄也懂了,难得,难得。
左宗棠转脸看着福克说:我本来打 算借三百万,你一定要我多借一百万,我也许了你了,你利息上头,应该格 外克已才是。
古应春司翻译之职;福克与凯密伦各有所言,及至他再翻给左宗棠听 时,已非洋人原来的话了。
福克的回答是:不早就谈好吗?经古应春翻给左宗棠听是:一分 一厘。
还是高了。
左宗棠的话刚完,胡雪岩便即接口:是不是?他向古应春说:我早说大人不会答应的。
你跟他说,无论如何不能超过一分。
于是古应在便要求福克,就谈好的利率再减若干,福克自然不悦,便有了争执的模样。
其间当然也牵涉到汇丰的利益,所以凯密伦亦有意见发表。
最后,古应春说了句:好吧! 就照原议。
洋人都不响了。
怎么样?胡雪岩问:肯不肯减?福克跟凯密伦说:以前是一分二厘五,这回一分一厘已经减了。
我跟 他们说:你不能让胡先生没面子。
总算勉强答应在一分以内,九厘七毫五。
是年息?当然是年息。
于是胡雪岩转眼看着左宗棠,一面掐指甲,一面说道:年息九厘七毫五,合着月息只有八厘一毫二丝五。
四百万两一个月的息钱是三万两千五, 六个月也不过二十万银子。
头两年只付息,不还本;第三年起始,每年拔还一百万,四年还清。
大人看,这个章程行不行?一共是六年。
是。
胡雪岩答说:头两年只付息,不还本,我是磨了好久才磨下来 的。
这一两年各省关有余力还以前的洋款,就宽裕得多了。
好,好!左宗棠连赞两声,然后俯身向前,很关切地问:要不要海 关出票?不要!胡雪岩响亮地回答。
只要陕甘出票?是。
只凭‘陕甘总督部堂’的关防就足够了。
左宗棠连连点头,表示 满意,但也不免感慨系之,陕甘总督的关防,总算也值钱了!接着叹口气:唉!事在人为。
胡雪岩说:陕西、甘肃是最穷最苦最偏僻的省分。
除 了俄国以外,哪怕是久住中国的外国人,也不晓得陕甘在哪里?如今不同了,都晓得陕甘有位左爵爷;洋人敬重大人的威名,连带陕甘督的关防,比直隶 两江还管用。
说到这里,他转脸关照古应春:你问他们,如果李合肥要借洋款,他们要不要直隶总督衙门的印票。
古应春跟福克、凯密伦各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等他们回答以后才说:都说还是要关票。
听得这一句,左宗棠笑逐颜开,他一直自以为勋业过于李鸿章,如今则连办洋务都凌驾其上了。
这份得意,自是非同小可。
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三两天后就出奏。
这回宝中堂应该不会有后 言了。
胡雪岩不懂后言二字,不过意思可以猜得出来;而且他也有把握 能使得宝均金服帖,因而提出最要紧的一句话。
有一层要先跟大人回明白,如今既然仍旧要汇丰来领头调度,那就仍旧要总理衙门给英国公使一个照 会。
这是一定的道理。
我知道。
还有一层,要请大人的示,是不是仍旧请大人给我一道札子? 下行公事叫札子,指令如何办理,左宗棠答说:这不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是陕西驻上海转运局的委员,应该杨制军下札子给你。
是!不过,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你说,不要紧。
同样是陕甘总督衙门下的札子,分量不一样。
如果是大人的札子,我 办事就方便多了。
呃,呃!我明白了。
左宗棠心想,杨昌浚的威望不够,胡雪岩就不能见重于人;为他办事顺利起见,这个障碍得替他消除。
盘算了好一会,有个变通办法,这样, 他说,只要是牵涉到洋人,总署都管得到的,我在奏折上的上特为你叙一笔,请旨下总理衙门札饬道员胡某某遵照办理,你看如何?胡雪岩喜出望外,因为这一来就是受命于恭亲王,身价又抬高了。
不 过,表面上却不敢有何形色,而用微感无奈的神情说:如果大人不便下札了给我,那也就只好请总理衙门下了。
好!这就说定了。
左宗棠接着又说:雪岩,我们打个商量,西边境 况很窘,刘毅齐又要撤勇;打发的盘川还不知道在哪里?你能不能先凑一百万,尽快解到杨石泉那里。
毅齐、石泉是刘锦棠、杨昌浚的别号。
胡雪岩 责无旁贷,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时有一名听差,悄然到左宗棠身边说了句话;他便问道:这两个洋 朋友,会不会用筷子?左宗棠是打算留福克与凯密伦吃饭,胡雪岩倒觉得大可不必,便即答 说:大人不必费心了。
那末,你留下来陪我谈谈。
是。
见此光景,古应春便向洋人表示,公事已经谈妥,应该告辞了。
接着便站起来请了个安,洋人亦起立鞠躬。
左宗棠要送客,胡雪岩劝住,说是由 他代送,乘此机会可跟古应春说几句话。
应春,你把他们送回去了,交代给陪他们的人,空出身体来办两件事。
胡雪岩交代,一件是跟汪惟贤去谈,能不能在京里与天津两处地方,筹划出一百万现银?这件事马上要有回音。
胡雪岩轻声说道:左大人一开了话匣子,先 讲西征功劳再骂曾文正,这顿饭吃下来,起码三个钟头,你三点钟以前来,我一定还在这里。
好!还有一件呢?还有一件,你倒问问福克,王府井大街的德国洋行里,有没有望远镜、 挂表。
如果有,你问他有多少,先把它定下来。
喔。
古应春明白了,是左宗棠应醇王之邀,到神机营看操,作犒 赏的,便即问说:有是一定有的。
不知道要多少?现有还不知道。
你先问了再说。
古应春答应着,陪着洋人回阜康福。
下午三点钟复又回到贤良寺,果然,那顿午饭尚未结束;他在花厅外面等待时,听得左宗棠正在谈湖湘子 弟满天山的盛况,中气十足,毫无倦容,看来还得有些时候才会散。
古应春心想,胡雪岩急于要知道交办两事的结果,无非是即席可以向 左宗棠报告。
既然如此,就不必等着面谈,写个条子通知他好了。
打定主意,便从怀中掏出一个洋纸笔记本来,撕一张纸,抽出本子上 所附的铅笔,蘸一点口水,写道:现银此间有卅万,天津约十余万。
镜表各约百余具,已付定。
惟大小参差不齐。
这张字条传到席面时,为左宗棠发现问起,胡雪岩正好开口,回大 人,他说:京里现银可以凑五十万,一两日内就解出去另外一半,等我回上海以后,马上去想法子。
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能有一半先解,其余慢一点不要紧。
是。
胡雪岩又问:听说醇亲王要请大人到神机营去看操?有这回事。
一提到此,左宗棠的精神又来了,神机营是八旗劲旅中 的精华。
醇王现在以皇上本身父的身分,别样政务都不能管,只管神机营,上头对神机营的看重,可想而知。
李少荃在北洋好几年了,醇王从未请他去 看过操;我一到京,头一回见面,他就约我,要我定日子,他好下令会操。
我心里想,人家敬重我;我不能不替醇王做面子。
想等你来了商量,应该怎 么样犒赏?大人的意思呢?每人犒赏五两银子,按人数照算。
神机营的士兵,不过万把人,五六万银子的事,我替大人预备好了。
胡雪岩又说:不过现银只能犒赏士兵,对官长似乎不大妥当。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
我看送东西好了。
送当然也要实用,而且是军用。
我有个主意,大人 看能不能用。
你说。
每人送一架望远镜、一个挂表。
话刚完,左宗棠便击案称赞,这两样东西好!很切实用。
他说:神机营的官长一百多,要一百多份,不知道备得齐,备不齐?大人定了主意,我马上写信到上海,尽快送来。
我想日子上一定来得 及。
胡雪岩紧接着说:大人去看操的日子,最好等借洋款的事办妥了再定。
不然,恐怕有人会说闲话;说大人很阔,西饷一定很宽裕,洋款缓一缓不要 紧。
不等他话完,左宗棠便连连点着头说:你倒提醒了我。
此事虽小,足以影响大局,我准定照你的话办。
是!胡雪岩问:大 人还有什么交代?一时倒想不起,想起来再跟你谈。
左宗棠说:借洋款的章程,你马 上写个节略来,我尽明天一天办好奏稿递上去;倘或顺利的话,大概三五天就定局了。
是!胡雪岩说道:明天我想跟大人告一天假,办办私事。
后天来伺 候。
后天如果没事也不必来。
有事我会随时派人来招呼你,你尽管办你自 己的事去好了。
于是胡雪岩告辞回阜康,先请杨师爷将借洋款的条件写成一个节略, 即刻派人送到贤良寺。
然后向古应春细问到海岳山房接头的经过。
应春,你知道的,为了去年买水雷的价钱,福德多嘴泄了底,左大人 对我已经起疑心了。
这件事我心里很难过,所以这趟借洋款,除了大家该得的好处以外,我不但分文不要,而且预备贴几万银子,一定要把这件事办成 功。
办成功不算,还要办得漂亮,要教左大人心里舒服。
倘或宝中堂噜苏,就算办成功,他也不会高兴,所以宝中堂那里,一定要摆平;能听他说一句: 这笔洋款借得划算。
我这几万银子,花得就值了。
小爷叔的心思,我是早看出来了。
不过,我想也不必把钱花在宝中堂 一个人身上,他手下的人也是要紧的。
古应春问道:小爷叔预备花多少。
这个数。
胡雪岩将手一伸。
那末,送四万,留下万作开销。
好的。
你跟徐筱云去商量,看这条路子应该怎么样走通? 第二天三月初九,徐筱云不待去请,自己来访;胡雪岩不在,由古应春接待。
他告诉古应春说,左宗棠的奏稿是他办的,已经誊正呈递。
不过, 三五天内,决不会有结果,因为恭亲王为福晋安葬,请了七天假;而这件大事,非恭亲王来议不可。
这样说,宝中堂也不能起作用?不,不!有作用的。
恭王听他的话。
而且凡是到了这个地位,不管怎 么样,败事总是有余的。
筱翁,这么说,胡大先生要重重拜托你。
海岳山房我去过了,跟老朱 谈得很好。
胡大先生要我跟筱翁商量,这条路子一定要走通,你看该送多 少?借洋款的条件比过去都好;我的奏稿上写得很切实,事情一定可成, 不送亦可,要送,有这差不多了。
说着,徐用仪示以一指。
筱翁,‘差不多’不够,要势在必成。
多送当然更保险,不过钱要用在刀口上。
徐用仪问说:明天你会去 贤良寺不会?会去。
明天我带洋人给左大人去辞行。
那么,我们明天中午在贤良寺见,到时候我再跟你谈。
第二天中午胡雪岩、古应春带着两个洋人,都到了贤良寺,静等左宗棠自军机处散值回寓,以便辞行。
哪知一等等到下午三点半钟,还不见人影,亦无消息。
宫门申正下钥,申正就是四点钟;通常军机处自大臣到章京人, 最迟未正二刻,也就是两点半钟,一定已走得光光,而左宗棠到此时尚未出宫,是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只怕宫里出事了。
胡雪岩悄悄跟古应春耳语:莫非西太后的病,起 了变化?一语未终,只见徐用仪匆匆而来;他也顾不得行礼,一把将胡雪岩拉 到僻处,低声说道:左大人叫来送个信,洋人慢点走,事情或许会有波折。
怎么?胡雪岩又问:左大人何以到现在还不出宫。
宫里出了件意 想不到的怪事。
徐用仪的声音越发低了,今天军机没有叫起,说太后受了寒,人不舒服。
大家都当是感冒;到内奏事处看药方,管事太监说没有发下 来。
后来听内务府的人说,是昨天下午发的病,突然之间,口吐白沫,象发羊癫风。
今天到现在为止,已经请了三次脉,早晨一次,午时一次,未时一 次,人只怕不中用了。
慢慢,筱翁,胡雪岩问道:你说是东太后,还是西太后?是东太后。
东太后?胡雪岩越发诧异。
自然是东太后,西太后好久不视朝;因为东太后违和,军机才没有叫 起。
喔。
胡雪岩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我来把洋人留下来。
于是胡雪岩 向古应春密言经过,关照他先带洋人回去,随便找个理由,请他们暂留几天。
如果东太后真的驾崩了,宫里要办丧事,洋款的事就会搁下来。
胡雪 岩问道:应春,你看左大人会怎么办?这一搁下来,古应春答非所问地:人家款子早已筹好了;吃利息犹在其次,倘或一搁搁得不办了,对人 家怎么交代?这不会的。
胡雪岩说:吃利息还是小焉者也;刘毅齐,杨石泉筹饷 急如星火,这上头耽误了才是大事。
那末,大先生,你看左大人会怎么办 呢?自然是独断独行,办了再说。
以左宗棠的性情,这是可能的;但古应春总有疑惑,因为四百万银子到底不是个小数目,左宗棠即令有魄力,也不敢如此擅专。
左宗棠是过了四点才回贤良寺的,一到就传胡雪岩,国将大变!他一开口就发感慨,接着又说:应变要早。
你告诉福克他们,事情就算定局 了,请他们一回上海就预备款子。
印票现成,我带得有盖了陕甘总督关防的空白文书,一填就是,让他们带了去。
果如胡雪岩所料,但他不能不为左宗棠的前程着想,大人,他很直 爽地说,数目太大,将来宝大人会不会说闲话?说闲话也是没法子的事。
左宗棠又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现在连‘君命’都没有;我辈身为勋 臣,与国同休戚,不能不从权处置。
大人,我倒有个想法。
这件事,大人何妨跟醇王说一说;醇王是带兵 的,总知道‘闹饷’不是闹着玩的。
通极!左宗棠拍着膝盖说:有他知道这回事,谅宝佩蘅也不敢再说闲话。
宝佩蘅就是宝均金。
胡雪岩心想,要他不说闲话,只有找海岳山房朱 铁口;否则即使不敢说闲话,也尽有刁难的手段。
我得躺一会。
左宗棠说:今天晚上,说不定宫里会出大事。
是。
胡雪岩乘机打听,刚才徐筱云来传大人的话,说起东太后政躬 违和,仿佛来势不轻呢?岂止来势不轻,牙齿都撬不开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病呢?谁知道?左宗棠将两手一拍,牝鸡司晨,终非佳事。
胡雪岩听不懂 他说的什么,站起身来告辞,明天再来伺候。
他请了个安。
明天,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