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5-04-03 08:02:57

自从罗四姐嫁到胡家,真是走了一步帮夫运,胡雪岩的事业如《红楼 梦》上所形容的鲜花着锦般兴旺。

当然,兴旺的由来是他恃左宗棠为靠山;左宗棠视他为股肱,只要左宗棠西征,节节胜利,所请在朝廷无有不准, 胡雪岩水涨般高,亦就事事顺手了。

原来从道光年间开始,君暗臣愚,激出内忧外患,西北的回乱,亦是贪官污吏激荡而成,其时所谓甘回共有西、南、北三大支,三大头目, 西面的叫马朵之,盘踞在青海的西宁;南面的叫马占鏊,以甘肃与青海的河州,也就是临夏为根扰地;北面叫马他隆,是三大头目中最狠的一个,势力 范围在宁夏,灵武一带,老巢名为金积堡,这个地方就是黄河百害,惟富一套的河套的起点,擅茶、马之利以外,东面有个盐池叫花马池,更是一 大财源。

金积堡周围有五百多个寨子,众星拱月般环卫着马化隆的金积堡,此人狡诈百出,专门煽动善良的回民,与汉人为敌,但表面却对宁夏将写穆 图善很恭敬。

左宗棠却看穿了此人的底蕴,所以西征的第一目标就是攻下金 积堡。

在攻金积堡之前,先要隔断捻匪与甘回的勾结。

捻匪分为两大股,称 为东捻、西捻—曾国藩解释捻菲之捻说:捻纸燃脂,故谓之捻,凡是用薄纸搓成条状,如吸水烟用的纸媒等等,都叫做捻子,捻匪的特性在于 易聚易散;但看起来象乌合之众,而流窜不定,飘忽千里,令人疲于奔命,亦很厉害。

僧格林沁的黑龙江马队,追奔逐北,捻匪见了就逃;但一停下来, 周围不知如何,就会冒出无数捻匪来,僧王就是这样阵亡的。

僧王打的是江捻;西捻的头子叫张总愚,自河南至陕西,由河南横渡黄河,直上延安、米 脂,南北战线拉长到一千多里,目的就是希望与马化隆由西往东,也有千把里的这条战线交会。

只要一接上头,西捻不复可制,回乱亦不知何时才能平定?所以左宗 棠西征的初步战略,就中在隔离西捻与甘回,不让他们会师。

罗四姐嫁到胡家时,正当西捻初平,两宫太后召见左宗棠,天语褒嘉;左宗棠自陈五 年可以平定回乱之时。

左宗棠最初驻军西安,然后往西北逐步推进,大营先移乾州,再移甘 肃境内的泾川,然后往北打,克复镇原、庆阳,收容降众及饥民十七万人,行屯垦之法,种子、农具,都由胡雪岩的转运局采办好了,运到甘肃。

及至左宗棠的前锋逼进灵武,马化隆看老巢有被剿之虞,于是又施狡 计,上书乞抚,抚是安抚,表示愿意投降,但部众或者收编为官军、或者遣散、或者为他们谋个生计,戡乱剿匪,有此化干戈为玉帛的结果,本来是 最理想的办法,但造反作乱的,狡诈者多,诚实者少,平洪杨那几年,土匪乘机窃起,就抚而又反复者,不知多少。

左宗棠阅历极丰,而马化隆又有善 于翻覆的名声,他可以玩弄穆图善,而左宗棠决不会受他的愚弄,所以置之不理,备妥三月行粮,进攻金积堡。

指挥此役的大将是刘松山。

此人是曾国藩的小同乡,行伍出身,积功 升至总兵;咸丰十年,英法内犯,僧格林沁提兵勤王,东南没有这一支悍的马队,战局大受影响,那时太平军李秀成,刚开始为洪秀全所重用,在芜 湖召集军事会议,分道进兵,李秀成本人自率大军,由芜湖南下,攻占皖南黟县;另外太平军悍将李世贤、黄文金、李继远等,相继陷宁国、下徽州; 又占江西浮梁、都昌、饶州。

驻节祁门的曾国藩,西面则来自湖北的接济,因江西粮道中断而绝,东面则有二李亲领的骑兵相逼,重重围困,一筹莫展, 最后听从幕宾建议,反攻徽州以期打开通浙江的通道。

于是曾国藩移军祁门以西、徽州以西的休宁,有一天太平军夜袭,诸营皆溃,只有刘松山在月下 列队迎敌,太平军不敢相逼;其余溃散各营,月夜看不真切,以为太平军拦截,掉头要逃,及至刘松山打出旗号,大家才知道大营未失,老帅无恙, 惊魂始定,祁门一役,是曾国藩靖江兵败,投水遇救以后,另一次的大危机,他连遗书都写好了,结果转危为安,都由刘松山之功,从此以国士相待。

及至左宗棠受命西征,这是一场大战役,非地方性的军务可比,各军理当协办,曾国藩将他最重视的刘松山一军,交给左宗棠指挥。

左宗棠本由 曾国藩所提携,以后由于争饷而存意见,复以曾国荃破金陵,纵容洪秀全之子逃遁,直言讦奏,因而失和,不通音讯已久;到这时,左宗棠才知道:谋 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

将刘松山一军交他节制,比作曾国藩嫁女;对刘松山的重用,自不待言。

刘松山真亦不负曾国藩的知遇及左 宗棠的期许,打西捻,平甘回,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他从军以前,在家乡就已定下亲事,聘而未娶,在军中十几年,只因招兵,回过一次家乡; 直到西捻既平,方在洛阳成婚,新郎新娘都三十多岁了。

蜜月只得十天,刘松山便即入陕,肃清榆、延、绥、四州以后,进 军灵武,一战而克;马化隆惊恐万状,一面再次求抚,一面四处求援,但西宁、河州、临洮、靖远各地的回子,震于刘松山的威名,都坐视不顾,于是 刘松山大举进攻;同治九年正月,攻金积堡外围一个寨子,中炮堕马,因而阵亡;所部由他的侄子刘锦棠率领,同年十一月终于克复了金积堡。

西征军能够胜多败少,着着进展,是因为器械利、士气旺、纪律好。

胡雪岩得古应春之力,西洋凡有新式枪械,以及其他精巧的军事装备,只要能用得上的,不必向左宗棠请示,先就办了来;加以补给适时,从无粮饷不 继之虞,士气自然就旺盛了。

这是西征军将士都佩服,也感激胡雪岩的;但纪律好亦应归功于胡雪岩,就只有左宗棠最明白了。

从咸丰末年,同治皇后 阿鲁特氏的祖父赛尚武丧师失律,浪掷了一笔发自部库的二百万两银子的军饷以后,仗都是地方上自己在打,因此有楚军、湘军、淮军、浙军、奥军等 等名号,都称之为官军这些官军,来源不一,同乡招募的子弟兵固占多数,但也不少是土匪或者太平军投过来的,出身不同,队官的作风各异 军纪就大有区别。

湘军中以彭玉麟部下纪律最严;鲍超一军最糟糕,这就是带兵的看法不同之故,不过鲍超骁勇善战,是曾国藩的爱将,所以诸事 宽容。

左宗棠所部,亦是杂牌军队,但都能属地纪律,一半是左宗堂治军较 严;一半亦由于心诚悦服,不忍违犯纪律,论心诚悦服之所起,就不能不推服胡雪岩了,湖汀子弟满天下而无后顾之忧,都由于胡雪岩靠他广设钱 庄,通汇便利,按时得能接济官兵家属,到于阵亡将士,恤死养生,不用左宗堂关照,他就派人去做了,大家都道侯父如此爱护部下,何忍犯他的 军纪?却不知是胡雪岩在助候爷维持纪律。

胡雪岩能够公私兼顾,钱庄、典当、丝号一家接一家开张,生意越做 越大,财神的名气越来越响,从胡老太太起始,都认为是螺蛳太太的功劳—原来为了避免用二太太之名,却又想不出更合适的称呼;有个 通人说:顺治年间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龚芝麓,娶了秦淮出身的顾眉生,龚芝麓的元配称她为顾太太,仿照这个例子,拿罗四姐的姐字改为太太,有 何不可?于是,罗四太太就此叫开了。

下人不明其理,只当她娘家住在螺蛳门外的缘故,叫成螺蛳太太。

但最为乡党称道,而且使得胡雪岩自觉对螺蛳太太有愧,既爱且敬的 是,她有个大贤大德的名声,为胡雪岩娶了十一房姨太太。

约莫嫁后一年,螺蛳太太向到杭州三天竺来烧香的七姑奶奶诉苦。

原 来胡雪岩精力过人,只她一个人当夕,有些力不从心,因而也就觉得乐不敌苦了。

于是胡雪岩不免留连花丛;本来欢场中应酬,在胡雪岩几乎上是每天的例课,以前仅止于吃花酒渐渐地以勾栏为行馆,经常整夜不归,甚至 在堂子里接见宾客,料理公呈,这件事就可忧了。

七姐,螺蛳太太说:他现在正在风头上,这步桃花运走不得,第一, 伤身体;第二,耽误正事;第三,名声不好听;还有第四,伙计们看东家的样,个个狂嫖滥赌,怎么得了?就算不学他的样,也会灰心;辛辛苦苦帮他 创业,哪知道他是这样子不成材!七姑奶奶知道最后两句话,是她夫子自道。

的牢骚;不过,她也有 些怀疑,小爷叔对这个色字看不破,是大家都晓得的。

不过,她问:又何至于,‘好’到这个程度呢?喏,螺蛳太太不免有怨言,都是我们那 位刘三叔?原来胡雪岩决定开办药店。

他本早有此心,恰好又受了气—去年夏天 胡老太太受暑发痧;土法子是拿铜钱刮痧,刮出一条条鲜红的血痕,病势顿去。

胡老太太的痧刮得很透,本来已经不要紧了;只是胡雪岩不放心,请郎 中来看了以后,开方打药,一再关照下人要快!仍旧去了两个时辰才回来,胡雪岩对有关老母的事异常认真,当下大发了一场难得一见的脾气。

下人等他骂完,方始声诉:原来这年时疫流行,打药的人排着队等,一等等了个把时辰,他忍不住挤上前去,象看病拔号似的,要求先配他的方子。

请你快点。

我们老太太等在那里要吃呢!哪家没有老太太?药店伙计答说:你要快,不会自家去开一爿药 店?挨了骂的那人,一股怨气发泄在药店伙计头上,加油添酱地形容了一 番,将胡雪岩的火气挑拨了起来,当时顿一顿足说:好!我就开一爿给他 看。

于是刘不才受命筹备,即日北上到直隶去采办药材;顺便带回来几百 帖狗皮膏药,供胡雪岩试用。

这狗皮膏药是房中药的一种。

刘不才在采买药材时,由于他 的豪爽风趣,结识了好些朋友;酒酣耳热之际,少不得谈谈风月。

其中有个苏州人,谈起上一科的状元,现任河北学政的洪钧,说他最近写信回苏州, 托人买妾,信中说得很坦率,娶妾无非及时行乐,用不着找什么理由,没有儿子,一定说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单身在外,说是没有人照料起居, 这些话,无非自欺欺人而已。

他说:及时行乐,这句话,要分做两面来谈,一面是及时,娶妾就要娶得早;人到中年,形渐衰颓,美色当前,力不从心, 不但自误,而且误人。

一面是行乐,当然要娶美妾,才有乐趣可言。

大家听他说得诚恳,亦以诚恳相待,终于替他觅到了一个上海的名妓,国色天香的 赛金花作妾。

于是另有一人感叹:说少年创业,精力过人,就是没有钱;及至创业 已成,钱是有了,精力却嫌不足,姬妾满眼,广田自荒,说不定还会戴上绿帽子,人生憾事,莫过于此。

这些话提醒了刘不才,想起胡雪岩或许亦有此憾。

因而打听,有没有 好春药,只壮阳,不伤身。

当时便有人指点,北京鼓楼有一家小药店,可以买到外用的狗皮膏药,药性王道,不似内服的春药,竭泽而渔那样霸道。

不过这家小药店的主人,颇以制售此药为耻,须有跟他交情很深的人介绍, 而且只特制,不零售。

刘不才的人缘不错,居然找到了适当的介绍人,出重金订制了一批。

胡雪岩试用之下,床第之间,便就此放纵了。

这是没法子的事。

七姑奶奶说:除非你想得开。

这意思是,螺蛳太太可能容许胡雪岩另外纲妾来分她的宠她心里在想,自己是半正半侧的身分,老太太固然宠信有加,大太太也能相安无事,但做 当家人难免为下人憎厌,倘或娶进一房姨太太来,为人厉害,又为下人撺掇。

联络大太太,不顾先进门为大这个规矩,明枪暗箭,处处作对,虽不见 得怕她,但免不了常常生气,这却是不可不虑的事。

正在沉吟之时,七姑奶奶又开口了:去年秋天,应春生了一场伤寒,病好调养,不能出门,在家 也实在无聊不过,请了个说书的‘出堂会’来解闷,每天下半天两个钟头;说的一部书叫做‘儿女英雄传’,讲女人家吃醋,实在有点道理。

喔!螺 蛳太太问道:说书的怎么说?他说:吃醋分会吃、不会吃两种,每种又分三等。

不会吃醋的,吃得 可笑、可怜、可怕,譬如—七姐,螺蛳太太打断她的话说:不会吃的,就不要去谈它了。

好,讲会吃的,也分三等:叫做常品、能品、神品。

常品,也不必谈; 先说能品,譬如说象你,一等一的人材,小爷叔再娶了一个来,就算能胜过你;只要你宽宏大量,声色不动,而且照样处处关心小爷叔的饮食起居,他 心里存了个亏欠你的心,依旧是你得宠。

这就是会吃醋的能品。

螺蛳太太在想,照此说来,大太太就是个能品。

只不知神品又是如何? 心里转着念头,口中便问了出来。

你问神品,说穿了也没有啥稀奇,象你这样能干,做起来也不费事,一句话:恩威并用!她安分守己,是好的,你 比小爷叔还要宠她;她有不守规矩的地方,你尽管说她、管她。

将来有了儿女,你比她生母还要知痛痒,还要会教训。

那一来,上上下下哪个不服你? 哪个不说你贤慧?这样子吃醋,真吃得神了!七姑奶奶的话,句句打入螺蛳太太心坎,而且别有领会。

如今一家的 主人,第一是老太太,第二是老爷,第三是太太,第四才轮到她,除了下人,只有管她的,而没有她管的,倘或亲自经手挑选,替胡雪岩多娶 几房姨太太,照七姑奶奶所说的,拿恩威并用四个字来调教,叫她们心服口服,那时才真正显得出当家人的威风气派。

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在脸上绽开了笑容;七姑奶奶便也笑道:怎么样? 四姐,你也想吃一吃这种看不出来是吃醋的醋?只怕我不会吃。

螺蛳太太说:七姐,你也帮我留意、留意。

一听这话,七姑奶奶知道她决心照她的话去做了。

本来是闲谈,即令有为她策划的意思,亦须从长计议,不道她从善如流,立刻就听信了!实在 出人意外。

转念到此,她顿感肩头沉重,俗语说的若要家不和,娶个小老婆, 象螺蛳太太这样的情形,实在少而又少:再说罗四姐是胡雪岩自己看中的,即令进门以后不如意,也怪不到她头上。

现在不同了,意完全象是她出的主 意,将来倘有风波,从胡老太太起,都会怨她。

因而不能不好好替螺蛳太太想一想。

四姐,她想到就说:凡事想得蛮好,做起来不太容易小爷叔如果要 讨堂子里的人,你不可以许他;堂子里的人有习气,难管。

是的。

要讨总要讨好人家的女儿。

螺蛳太太又说:我要先同大先生 说明白,他尽管自己去物色,人一定要让我看过。

她紧接着又说:其实用不着他自己去物色,我先托人替他去挑。

螺蛳太太说到做到,三、四年工夫,陆续物色、加上胡雪岩自己选中 的,一共娶了十一房姨太太,连她自己在内,恰好凑成十二金钗之数。

眷属一多,又加上生意发达,不断添人,原有的房子虽然一再扩充, 始终不敷所需;到后来基地所限,倘非彻底翻造就得另开新居。

胡雪岩便与螺蛳太太商量,打算另外觅地建一所住宅,将他的两个胞弟,连同各式办事 人等一起迁了出去,空出来的房子拆掉,改做花园,另外要造一座走马楼,将十二金钗集中一起。

螺蛳太太对造一座走马楼,倒颇赞成,但对另建新宅却有异议。

请二老爷、三老爷搬出去,会伤老太太的心;亲戚也会说闲话。

这件 事,老爷还要斟酌。

听说会伤老母之心,胡雪岩立即打消了原议,不过,房子不够住,总 要想法子。

他问:你有啥好主意?我听说间壁刘家的房子要卖;后门口米店老板死掉了,两个儿子分家争产,米店归哪个管,一直在吵,也想卖 了房子分现款,不如拿这两家的地皮买过来,打通围墙,不是可以联在一 起?这下又激起了胡雪岩好摆排场的意兴,恰好这年丝价大涨;胡雪岩操 纵洋庄,结算下来三个月的工夫,赚了四十万银子,决定大治园林。

譬如我没有挣到这笔款子,他这样对螺蛳太太说:我照你的意思来 做;不过范围要做得大,前后左右都要临街,方方正正一大片,象王府的气 派才好。

这是有面子的事,螺蛳太太当然高兴。

于是胡雪岩派人到周围人家去 游说,动以厚利;其中除了两家,都愿意迁让,。

这两家一家是酒栈,说存酒搬运不便,无法出让,态度虽然坚决,说 话却很客气;另一家就不同了。

这一家是个极小的剃头店,位置恰好在元宝街与望仙桥直街转角之处, 为出入所必经,整片房子,在此交通要道上缺了一块,而且是家破破烂烂的剃头店,就象绝色美人,瞎了一只眼那样令人难以忍受。

她是啥意思?胡雪岩说:她如果想卖好价钱,尽管说,要多少就多 少好了。

她,是指剃头店的崔老太婆。

老板是她的儿子,脾气虽然也很强, 但经不住胡家下人三天两头去说好话,又看在钱的份上,意思倒有些活动了,可是崔老太婆执意不允。

原来她是年轻守寡,孤苦无依,好不容易将儿子抚 养成人,也只是个剃头匠,她不怨自己当初不该叫儿子去学了这一行,只说老天无眼;慢慢养成了怪僻的脾气,最恨有钱人;越有钱越恨,因此,胡雪 岩说到要多少就多少这句话,恰恰犯了她的忌。

你同你们东家去说,他是财神,我们是穷鬼,打不上交道。

他发财是 他的;他又不是阎王、判官,我也用不着怕他。

去打交道的是胡雪岩门下的一个清客,名叫张子洪,以脾气好出名, 此时也忍不住生气,说了一句:他虽不是阎王判官,不过也是个道台。

道台莫非不讲王法?崔老太婆答说:我们娘儿两个两条命,随便他 好了。

这番话传到胡雪岩耳朵里,气得一天没有吃饭。

门下清客、帐房、管 事,还有听差打杂的,议论纷纷,而且出了好些主意,有的说请县里的差役来跟她说话;有的说放火烧掉她的房子再说;有的说造张假契约跟她打官司, 但胡雪岩终觉不忍,螺蛳太太也怕逼出人命案子来,约束下人,不准胡来。

以至于一直到巨宅落成,元宝街也重新翻修过,那家剃头店始终存在。

落成之日,大宴宾客,共分三日,第一天是三大宪,杭州府、仁和、 钱塘两县,以及候补道;邀约在籍的绅士作陪,入席之前,主人亲自引道游园,曲曲折折,转过假山,只见东南方树木掩映之中,矗起一座高楼,华丽 非凡;令人不解的是,四周雕栏,金光闪耀,远远望去,谁也猜不透是何缘 故。

雪翁,巡抚杨昌浚:那里个什么所在?是内人所住的一座楼。

听说是内眷住处,杨昌浚不便再问:私下打听,才知道那座楼名为百狮楼。

栏杆柱子上,用紫檀打磨出一百个狮子,突出的狮目,是用黄金铸就,所以映日耀眼,令人不可逼视。

太太们住的地方,怎么叫百狮楼,莫非‘河东狮吼’这句话,他都不 懂。

不是。

因为那位太太称为螺蛳太太,所以胡大先生造了这座楼给她住。

杨昌浚再问螺蛳太太之名如何而起,是何出身。

打听清楚了觉得未免过分,便悄悄写了一封信给在肃州的左宗棠,颇有微词。

哪知左宗棠对他的看法,颇不以为然,只是不便明言;恰巧他的长子来信,亦批评了胡雪岩,正好借题发挥,说一个人的享用,求其相称,胡雪 岩的功劳,世人不尽了解,他很清楚,西征军事之能有今日,全亏得有胡雪岩,享用稍过,自可无愧。

他又提到他的儿女亲家,也是平生第一知己的陶 澍,在两江总督任上时,他的女婿胡林翼,以翰林在江宁闲住,每天选歌征色,花的都是老丈人的养廉银;内帐房有一次向陶澍表示,胡林翼挥霍 无度,是否应该稍加节制?陶澍告诉他说:尽管让他花!他将来要为国家出力,有钱亦没有工夫去花。

胡雪岩跟胡林翼的情形虽有不同,但个人的 享用,比起为国家所谋的大利来,即令豪奢亦不足道。

这些话辗转传到浙江,胡雪岩感激在心,对左宗棠自然越发尽忠竭力; 但螺蛳太太却心生警惕;与七姑奶奶私下谈起来,都认为树大招风,应该要收敛了。

可是胡雪岩只问一句:怎么收法?螺蛳太太却又无词以对。

因为胡雪岩所凭借的是信用,信用是建立在大家对他的信心上面,而信心是由胡雪岩的场面造成的,场面只能大,不能小;否则只要有人无意间说一句:胡大先生如今也不比从前了。

立刻就会惹起无数猜测;原来有仇恨的、 无怨无仇只是由于妒嫉的,原是推波助澜,大放谣言,那一来信用就要动摇,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