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5-04-03 08:02:57

禀大帅,戈什哈向正在饭后一局棋的曾国藩请个安说,浙江的 差官求见。

请大帅的示:见是不见?曾国藩正在打一个劫;这个劫关乎东南半壁的存亡,非打不可,然而他终于投子而起。

没有不见之理。

叫他进来好了。

那名差官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行装;九月底的天气,早该换戴暖帽了,而他仍是一顶凉帽,顶戴是亮蓝顶子,可知是个三品武官。

浙江抚标参将游天勇,给大帅请安。

那游天勇抢上两步,跪下去磕头, 背上衣服破了个大洞,露出又黄又黑的一块皮肉。

起来,起来!曾国藩看他那张脸,仿佛从未洗过似的;内心老大不忍, 便吩咐戈什哈说,先带游参将去息一息,吃了饭再请过来说话。

回大帅的话,游天勇抢着说道:卑职奉敝省王抚台之命,限期赶到 安庆,投递公文,请大帅先过目。

好,好!你给我。

你起来说话!谢大帅! 游天勇站起身来,略略退后两步;微侧着身子,解开衣襟,取出一个贴肉而藏的油纸包,厚甸甸地,似乎里面装的不止是几张纸的一封信。

那油纸已经破裂,但解开来看,里面的一个尺把长的大信封却完好如新;曾国藩接到手里,便发觉里面装的不是纸,是一幅布或绸。

翻过来先看 信面,写的是:专呈安庆大营曾制台亲钧启。

下面署明:王有龄亲笔谨 缄。

再拆开来,果不其然,是一方折叠着的雪白杭纺;信手一抖,便是一 惊,字迹黑中带红;还有数处紫红斑点,一望而知是血迹——王有龄和血所书的,只有四个海碗大的字:鹄候大援;另有一行小字:浙江巡抚王有 龄谨率全省数百万官民百拜泣求。

曾国藩平主修养,以不动心三字为归趋;而此时不能不色变了。

大营中的幕友材官,见了这幅惊心动魄:别具一格的求援书,亦无不动容,注视着曾国藩,要看他如何处置?曾国藩徐徐卷起那幅杭纺,向游天 勇说道:你一路奔波,风尘劳苦,且先休息。

是,多谢大帅。

游天勇肃然答说:卑职得见大帅,比什么都安慰; 种种苦楚,这会都记不起来了。

只求大帅早早发兵。

我自有道理。

看他不愿休息,曾国藩便问他浙江的情形,你是哪天 动身的?卑职是九月二十从杭州动身的,那时余杭已经沦陷。

游天勇答道,看 样子,现在杭州已经被围。

杭州的城池很坚固。

我记得‘一统志’一说,是十个城门。

曾国藩念 道:‘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定‘太平’。

宋仁宗的时候,处士徐仲晦,愿子孙世世不离钱塘,说是永无兵燹之灾。

想来杭州可以守得 住。

他念的那句诗,游天勇倒是听过,是拿杭州的十个城门,候潮门、清波门等等缀成诗成;至于什么宋朝人的话,他就莫名其妙了。

只是听语气, 说杭州守得住便无发兵之意,游天勇大为着急,不能不说话。

杭州的城坚固,倒是不错。

不过守不长久的。

喔,曾国藩揸开五指, 抓梳着胡须问:这是什么道理?你倒说来我听听。

杭州存粮不足——。

杭州虽称富足,但从无积米之家。

浙西米市在杭州东北方一百里处的长安镇;杭州的地主,每年所收租谷,除了留下一家食米之外,都运到长安 镇待价而沽,所以城里无十日之粮。

这年春夏,青黄不接之际,米价大涨;而杭州经过上年二月间的一番沦陷,劫掠一空,留下来的百姓,艰苦度日, 哪里来的钱购粮存贮?本来是想等新谷登场,好好作一番储粮的打算,谁知兵败如山,累累满野,都便宜了太平军。

唉!曾国藩深深叹息,在浙东 的张玉良、李定太,如果肯拼命抵挡一阵就好了。

他接着又问,守城最要紧的是粮食丰足。

王抚台难道就不想办法?王抚台也在极力想办法,去年就出告示,招商采买,答应所过地方, 免抽厘税。

不过路上不平靖,米商都不敢来。

游天勇说,卑职动身的时候,听说王抚台预备请胡道台到上海去采办粮食军火,也不知运到了没有?哪个胡道台?曾国藩问,是胡元博吗?不是。

是胡雪岩。

喔,喔,是他!听说他非常能干?是!胡道台很能干的;杭州城里,大绅士逃的逃,躲的躲,全靠胡道 台出面,借粮借捐维持官军。

曾国藩点点头,默想了一下杭州的形势,随又问道:钱塘江南岸呢? 现在浙江的饷源在宁绍;这条路线是畅通的吧?是。

全靠这条路。

不过——。

你说!有什么碍口的?回大帅的话,过钱塘江,萧山、绍兴、宁波一带,都归王大臣管;他 跟王抚台不和。

事情——。

游天勇略微摇一摇头,说不下去了。

王大臣是指钦命团练大臣王履谦。

曾国藩亦深知其人,并且曾接到他来信诉苦,说绍兴、宁波两府,每月筹饷十万两银子解送省城;而王有龄未 发一卒渡江。

现在听游天勇的话,似乎事实并非如此。

但不论谁是谁非,将帅不和,兵民相仇,总不是好兆。

浙江的局势,真是令人灰心。

你下去休息。

以曾国藩的地位,若有所处置,自不须跟游天勇明说, 更不必向他作解释,只这样吩咐:你今晚上好好睡一觉,明来取了回信,即刻赶回杭州去复命。

公文、马匹、盘缠,我会派人给你预备。

是!游天勇站起身来请个安,多谢大帅。

跑上海、安庆的轮船,是英商太古公司的四明号,船上的买办叫萧家骥,原是上海的富家子,生就一副喜欢搜奇探秘的性格,最初是因为好奇, 拜了古应春做老师学英文。

再由他的师娘七姑奶奶而认识了舅舅尤五——他跟着七姑奶奶的孩子这样叫,因而对漕帮也有了渊源。

但是,他跟 胡雪岸一样,是一个深懂门槛里的内幕,却是个在门槛外面的空 子。

为了曾国藩派李鸿章领兵援沪,四明号接连跑了几趟安庆;到得事毕, 已在深秋,萧家骥方得抽空去看古应春。

古应春很得意了,先跟胡雪岩合作丝茶生意,很发了点财;及至江浙 局势大变,丝茶来路中断,改行经营地皮,由于逃难的富室大族,纷纷涌向上海租界,地价大涨特涨,越发财源茂盛。

而且近水楼台,选地鸠工购料都 方便,所以在新辟的二马路上,造了一所极精致的住宅;一家三口——七姑奶奶生了个儿子;倒用了上十口的下人。

他们师弟的感情一向深厚,自然先谈些旅途情况之类的闲话。

说不到 几句,听得七姑奶奶的声音;接着便出现在他们面前,浓妆艳抹,一张银盆大脸,白的格外白,红的格外红,加以首饰炫耀,更令人不可逼视。

师娘要出门?萧家骥站起身来招呼。

是啊,有两个远道来的亲戚,去见见上海的市面。

逛逛洋行兜兜风——。

这么冷的天去兜风?古应春打断她的话笑道:你在发疯! 古应春就爱捉他妻子话中的漏洞,七姑奶奶听惯了不理他,管自己往下说:中午请客人吃番菜;下午去看西洋马戏。

晚上还没有定,要不要在 一起吃饭?不必了!晚上回家吃饭。

这两天蟹好,我去弄一篓蟹来。

对!七姑 奶奶大为高兴,今年还没有好好吃过一顿蟹。

接着又叹口气;遭劫!兵荒马乱,蟹的来路都断了。

这个年头,做人真没味道。

好了,好了,不要不知足了!古应春说,你住在夷场上,不忧穿、 不忧吃,还说做人没有味道;那末陷在长毛那里的人呢?就为的有人陷在长毛那里,消息不通,生死不明;教人牵肠挂肚,所 以说做人没有味道。

说着,便是满脸不欢。

顾不得那么多了。

古应春用劝慰的语气说:你们去逛逛散散心;晚上回来吃蟹。

七姑奶奶没有再说什么,低着头走了。

古应春亦不免黯然,局势很坏。

他摇摇头,杭州只怕就在这几天完 蛋。

胡先生呢?萧家骥问道:不晓得在杭州怎么样?没有信来。

古 应春忽然流下两滴眼泪,这么一个好朋友,眼看他失陷在里面,也不晓得将来还有没有见面的日子?这两天晚上跟你师娘谈起来,都是一整夜睡不着觉。

吉人天相!萧 家骥劝慰他说,我看胡先生,不管他的相貌、性情、行为,都不象是遭劫的人。

再说,以胡先生的眼光、心思,又哪里会坐困愁城,束手无策?这 几句话很有用,古应春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说:我也怎么样都看不出他是 短命相。

在古家吃了饭,师弟二人,同车而出;古应春将他送到了船公司,自 己便到他的做地产的号子里,派出店老司务去买蟹;特为关照:只要好, 价钱不论。

有这一句话,事情就好办了。

那老事务也很能干,到内河码头上等着, 等到一只嘉兴来的船,载来十几篓蟹;眼明手快,先把住一篓好的不放手,然后再谈价钱。

五钱银子一个,大小不论;这一篓三十二个,格外克己, 算十五两银子。

十五两银子,还说克己?要就要,不要拉倒。

你要晓得,蟹在嘉兴不贵,这一路到上海,是拿 性命换来的;难道不值五钱银子一个?说着,就要来夺回他的货色。

老司务哪里肯放,但是也不能照数付价;摸出十二两现银,塞到货主 手里;此人不肯接,软磨硬吵,十四两银子成交。

将蟹送到古家,七姑奶奶刚好回家;拿蟹来看,只见金毛紫背,壮硕 非凡,取来放在光滑如镜的福建漆圆桌上,八足挺立,到处横行。

那老司务看着,不由得就咽唾沫。

七姑奶奶本性厚道,也会做人,当时便对老司务说,买得多了,你拿几个带到号子里,跟同事分着尝尝。

说着便从篓子里拎 了一串出来,恰好五尖五团,整整十个,就手递了过去。

老司务却不肯要,无奈七姑奶奶执意要大家分尝,只好带了回去。

然 后亲自下厨,指挥厨子用紫苏蒸蟹。

接着又开箱子找出一套银餐具,小钳子、小钉锤,做得极其玲珑可爱。

正在吃得热闹的当儿,只见人影幢幢,有人声、也有脚步声——七姑 奶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见这种情形,一下子吓得手足发软、脸色苍白;因为她家在她六岁的时候,遭过一阵火灾,当时的情形就是如此,快三十年 了,印象不消,余悸犹在。

不要这样子,她又气又急地喊,你们在乱什么? 一句话没有完,只见男仆扶进一个人来;七姑奶奶越发惊心,但总算还好,一眼瞥见古应春是好好的。

他抢上几步,亲手揭开门帘,不断地喊:扶好,扶好!又抽空向里说了句,自是对七姑奶奶而发:快叫人搬一张 藤靠椅来!惊魂初定的七姑奶奶问道:谁啊?不知从哪里闪出来一个萧家骥,接口说道:胡先生!哪个胡先 生?还有哪个?小爷叔! 七姑奶奶一听心就酸了;急急往门口迎了出去,正好男仆扶着胡雪岩到门口,灯光映照,哪里还认得出来?是小爷叔?七姐!满脸于思,憔悴异常的胡雪岩勉强笑了笑,露出一嘴森森的白 牙,是我。

真是小爷叔?七姑奶奶双泪交流,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这时候哪里有功夫说话?古应春不耐烦地催促:还不快搬藤椅 来?七姑奶奶赶紧回身指挥丫头,搬来一张藤椅,铺上褥子;男仆们七手 八脚地将胡雪岩扶着躺下,她这时才发觉,胡雪岩一条腿受伤了。

快请医生来!拿姜汤!古应春一叠连声地吩咐:熬粥! 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乱了枪法,倒是萧家骤比较镇静:师父,你让胡先生先坐定了再说。

胡雪岩那边坐定下来,已有丫头端来一碗红枣姜汤,他一面喝,一面喘气,手在发抖、腿在抽筋,那副样子看在七姑奶奶眼里,视线立刻就模糊 了。

这是虚极了!古应春对他妻子说,这时候还不能多吃东西;你把那 枝老山人参拿出来。

这是因为胡雪岩已经两个月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坐只小船一路逃出来, 由于身上带着公事,不敢露面,昼伏夜行穿过一个接一个的长毛窝,沿途也不容易弄到食料;就算有,也不能尽情饱餐,因为肠胃太弱,骤饱之下, 无法消化。

相传每年冬天开施粥厂,头一天总有几个穷汉因为过于贪心而胀死;七姑奶奶也懂这个道理,急急去取了那枝出自大内、珍藏已久的吉林老 山人参来,让胡雪岩嚼咽而食,扶保元气。

小爷叔,七姑奶奶望着他那条受伤的腿说:我看看你的伤口。

说着,就要伸手去捧他的脚,胡雪岩急忙往里一缩。

伤是在嘉兴附近 为长毛盘问时,一句话不对劲被砍了一刀;无医无药,在荒郊野庙胡乱找了些香火掩敷,从小褂子上撕了些布条扎紧,如今正在溃烂,血污淋漓,肮脏 不堪,所以胡雪岩不愿让她沾手,七姐,你不要动它。

胡雪岩说一句便喘气,停了一下又说了两个字:我饿!我晓得、我晓得!粥在熬了。

七姑奶奶想到一个办法,我先弄些东 西来给小爷叔吃。

我亲自入厨,舀了一碗现成的鸡汤,撇去浮油,撕一块脯子肉剁成肉 泥,倒在汤里;然后取一块米粉做的奶糕,在鸡汤中捣碎泡化,成了一碗浆糊,亲手捧给胡雪岩。

一闻见香味,胡雪岩先就忍不住连连咽着唾沫;接到手里恨不得一下 子吞进肚里,但他想到,过于露出馋相,会伤他们夫妻的心,所以不得不强自抑制着,装得斯文从容地,一匙一匙舀着吃。

一大碗浆糊吃得光光,实在意有未尽;便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道:七 姐,五脏庙还在造反。

小爷叔,古应春劝他,等下再吃!喔!胡雪岩点点头,但脸上是异常失望的神色。

七姑奶奶大为不忍, 但也不能不顾他的肠胃,随即说道:这样吧,弄点吃不坏的东西来吃。

于是装了几盘零食,松子、杏仁、蜜枣、金橘饼之类,为他煞馋; 而就在这个时候,伤科医生到了,检视伤口,认为相当严重,总要半个月才 能行动。

这,这办不到,胡雪岩很着急地说,至多三、五天,我一定要回去。

什么?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小爷叔,你还要回去?回杭州?是啊!杭州城里,多少张嘴都朝天张大了在等我。

小爷叔是受王抚 台的重托,特为到上海来买米的。

古应春向七姑奶奶解释:这是救命的事,小爷叔确是不便耽搁;我已经派人去请五哥来商量了。

不过,他转脸向伤 科医生问道:先生,无论如何要请你费心;不管用什么贵重药,总要请你想个法子,让我们这位小爷叔,三五天以内,就能走动。

真的。

这时的 七姑奶奶也帮着恳求,郎中先生,你要做做好事;我们这位小爷叔早到一天,杭州城里就要多活好些人。

这是阴功积德的大好事;郎中先生,你一生 看过的病人,没有比这位再要紧的。

最后这句话很有力量,伤科医生大为动容,将他的伤口左看右看,攒 眉咂嘴了好半天,说出一句话来。

办法是有,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

不要紧!胡雪岩咬一咬牙说,什么痛我都不在乎,只要早好!说说容易。

伤科医生大摇其头,看你的样子,人是虚弱到了极点; 痛得厉害,人会昏过去。

等我想想。

他转脸问道:古先生,你不是认识外 国医生?这一说,提醒了古应春;悔恨不迭——只为胡雪岩的模样,令人震惊; 一时昏瞀,竟想不起请西医,如今倒不便另请高明了了。

是!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说。

外国医生的看法来得慢:不过他们有两样药很管用;你能不能去要点 止痛药来。

这,古应春面有难色,他知道西医跟中医不同,不曾诊视过病人,不 肯随便给药;而且止痛的药也不止一种,有外敷、有内服,要哪一种止痛药,总得有个药名才好。

药名就说不出来了;叽哩咕噜的洋文,弄不清楚。

伤科医生略停一下,下了决心,算了!耽误时候,也不是一回事,我先动 手。

于是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布包,一打开来,雪亮耀眼,是几把大小不 同的刀钳;然后用新棉花擦拭伤口,运刀剜去腐肉,疼得胡雪岩满头大汗。

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心惊肉跳,也陪着他淌汗;同时还得胡作镇静,想出话来 安慰病人,七姑奶奶象哄小孩似地,不断地说:不疼、不疼,马上就好了。

毕竟好了,敷上止血定痛的降香散包扎妥当;伤科医生自己也大 大地舒了口气,总算还好,没有变成破伤风。

他说,‘金疮出血太多,其脉虚细者生。

’如今千万要好好照料,疏忽不得。

接着他又说了许多禁忌,不能劳动,不能生气,不能大说大笑;还要忌口,咸、酸、辣和热酒、热汤都不能喝,连热粥也在禁忌之列。

糟了!七姑奶奶说,刚喝了一大碗热鸡汤。

喝也喝过了,提它干 什么?古应春说,以后小心就是了。

等伤科医生一走,古应春要改请西医来看;七姑奶奶不赞成,胡雪岩 也表示不必,因为他自觉痛楚已经减轻,证明这位伤科医生有些手段,自不 宜更换医生。

我精神好多了。

胡雪岩说,办大事要紧。

五哥怎么还不来?今天是他一徒弟续弦,在吃喜酒,我已经派人去追了。

小爷叔,古应 春说:有事你先分派我。

好!他探手入怀,掏摸了好半天,才掏出一个油纸包;递了给古应春。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惊心动魄的王有龄的两通血书,一通致闽浙总督庆端,乞援以外,更望设法督催一直逗留在衡州的李元度,带领所募的湘勇, 往杭州这方面打,好牵制长毛,减轻杭州的压力。

还有一通是给江苏巡抚薛焕的,要求筹饷筹粮,同时附着一件奏稿, 托薛焕代缮拜发。

其中详叙杭州被围绝粮,归咎于驻在绍兴的团练大臣王履谦,勾结劣 绅,把持地方,视省城的危急,如秦人之视越;更骇人听闻的是,居然唆使莠民戕害命官——九月廿四,长毛窜陷钱塘江南岸,与杭州隔水相望的萧山, 如兴知府廖宗元派炮船,迎头拦击;寡不敌众,官军败退。

王履谦和萧绍一带的百姓,平时就与官军不和,猜忌甚深;这时以为炮船通敌,回来是替长 毛带路,王履谦便下令包围活捉,格杀不论。

廖宗元得报,知道这纵非诬陷,也是极严重的误会,赶紧亲自出城弹 压。

暴民一声呼啸,将廖宗元从马上拉下来痛殴,王履谦袖手旁观,默赞其事。

由这一番内讧,替敌人制造了机会;长毛长驱猛扑,兵不血刃而陷绍兴。

长毛进城的前一天,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绍兴逃到宁波,经海道逃到福建;而杭州的粮道,也就此断了。

王有龄自然要参劾王履谦,措词极其严厉; 甚至有臣死不瞑目的话,可以想见他对王履谦怨恨入骨。

这两封血书,古应春问道,怎么样处置?都送薛抚台——。

好。

古应春不等他话完,就要起身,我连夜送去。

这倒不必。

明天一早送去好了;我还有话。

是!你说。

我要托你面见薛抚台。

胡雪岩虽然气弱,但低微的语声中,仍然显得 很有决断:米,我自己想办法;运米的船,回头要问五哥,能够不麻烦官府最好。

不过,他要替我派兵护运。

这条路通吗?有一条路好走,你不明白;五哥知道,等他来了再说。

胡雪岩又说:还有几首诗,也请你送给薛抚台;你说我因为腿伤,不能当面去见他,要 问杭州惨状到什么样子?请他看这几首诗就知道了。

一面说,一面又在衣襟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几张极皱的纸。

古应春摆 在桌上抹平了细看,标题叫《辛酉杭城纪事诗》,作者名叫张荫榘。

一共是十二首七绝;每首都有注解,看到第五首,古应春念道:雍容铃阁集簪裾, 九月秋清气象舒;无数妖氛惊乍逼,十门从此断军书。

诗下的注解是:九月二十六日,贼以数十万众围城,十门紧闭,文报 从此不通,居民如笼中鸟,釜中鱼。

古应春念到这里,屈指数了一下:今天十一月初五,围了四十天了。

四十天不算多,无奈缺粮已久;围到第十天就人心大乱了。

胡雪岩叹 口气说:你再看下去。

接下去看,写的是: 十面城门十面围,大臣谁是识兵机? 国人望岁君胡胄,传说张巡整队师。

注是:十月初六日,张军门玉良援到,大获胜仗;即派况副将文榜于 下午入城见王中丞有龄,请城内连夜移兵出扎,便可与张军门联络,以通粮道。

饶军门从旁阻之云:‘明日总来得及。

’不料伪逆李秀成连夜筑成木城, 于是饷道与张营隔绝。

而十城隔濠,亦遍筑土城。

当张军门令况副将入城见中丞,以灭贼自任,百姓延颈觇伺,均言贼必扑灭。

看完这首诗和原注,古应春问道:饶军门是谁?饶廷选。

这个人因为救过广信府,靠沈夫人出了大名,其实没用。

胡雪岩叹口气说:我劝 过王雪公多少次,说他因人成事,自己胆子小得很。

王雪公不听我的话。

救杭州就靠这个机会;错过这个机会,神仙来都没救了。

张玉良呢?古应 春又问,这个人大家都说他不行,到底怎么样?你再往下看。

下面有交代。

诗中是这样交代: 桓侯勇健世无双,飞炮当前岂肯降? 万马不嘶军尽泣,将星如斗落长江。

怎么?阵亡了?阵亡了。

胡雪岩摇摇头,这个人也耽误了大事,嘉兴一败,金华兰 溪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险了。

不过,总算亏他。

诗里拿他比做张飞,说得 他很好。

他是阵亡殉国的,自然要说得他好。

胡雪岩黯然说道:我劝王雪公 暂且避一避。

好比推牌九摇摊一样,这一庄手气不顺;歇一歇手,重新来过。

王雪 公不肯,他说他当初劝何根云,守土有责,决不可轻离常州;现在自己倒言行不符;怎么交代得过去?看起来王雪公倒是忠臣。

忠臣?胡雪岩冷笑:忠臣几个钱一斤?我看他——。

语声哽咽欲 绝。

古应春从未听胡雪岩说过什么愤激的话,而居然将忠臣说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见他内心的沉痛悲愤。

只是苦于没有话可以安慰他。

先吃饭吧!七姑奶奶说,天大的事,总也得吃饱了才好打主意。

而 且小爷叔真的也饿了。

提到杭州,我哪里还吃得下饭?胡雪岩泪汪汪地抬眼,你看最后那 两首诗。

古应春细细看了下,颜色大变;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么了?她问,说什么?你听我念!古应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剜肉人来非补疮,饥民争啖事堪伤;一腔热血三升血,强作龙肝凤脯尝。

什么?七姑奶奶大惊问道人吃人? 古应春不即回答,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注解:兵勇肆掠,居民鸣锣捕获,解送凤山门王中丞常驻之处。

中丞询实,请王命尽斩之;尸积道旁,兵 士争取心肝下酒,饥民亦争脔食之。

‘食人肉’,平日见诸史乘者,至此身亲见之。

就这一段话,将厅前厅后的人,听得一个个面无人色,七姑奶奶连 摇摇头:世界变了!有这样的事!我也不大相信。

小爷叔真有其事?不但真有其事,简直叫无足为奇。

胡雪岩容颜惨淡地喘着气说:人 饿极了,什么东西都会吃。

他接下来,便讲杭州绝粮的情形——这年浙西大熟,但正当收割之际, 长毛如潮水般涌到;官军节节败退,现成的稻谷,反而资敌,得以作长围久困之计。

否则,数十万长毛无以支持;杭州之围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杭州城里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粮;升斗小民,却立刻就感到了威 胁,米店在闭城之前,就已歇业。

于是胡雪岩发起开办施粥厂,上中下三城共设四十七处,每日辰、申两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羽妇孺挤不到前面,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

没有多久,粥厂就不能不关闭。

但官米还在计口平卖,米卖完了卖豆子,豆卖完了卖麦子。

有钱的人家,另有买米的地方,是拿黄金跟鸦片向旗 营的八旗兵私下交换军粮。

又不久,米麦杂粮都吃得光光,便吃药材南货,熟地、米仁、黄精,都可以代饭;枣栗之类,视如珍品,而海参,鱼翅等等 席上之珍,反倒是穷人的食料。

再后来就是吃糠、吃皮箱、吃钉鞋——钉鞋是牛皮做的;吃浮萍,吃 草根树皮。

杭州人好佛,有钱人家的老太太,最喜欢放生;有处地方叫小云楼,专养放生的牛羊猪鸭,自然一扫而空了。

杭州城里的人,不是人,是鬼;一个个骨头瘦得成了一把,望过去脸 上三个洞,两个洞是眼睛,一个洞是嘴巴。

走在路上,好比‘风吹鸭蛋壳’,飘飘荡荡,站不住脚。

胡雪岩喘口气,很吃力地说:好比两个人在路上遇 着,有气无力在谈话;说着,说着,有一个就会无缘无故倒了下去。

另一个要去扶他;不扶还好,一扶头昏眼花,自己也一跟头栽了下去,爬不起来了。

象这样子的,‘倒路尸’,不晓得有多少?幸亏是冬天,如果是夏天,老早就生瘟疫了。

那末,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府上呢?生死不明。

胡雪岩垂泪说道:早在八月里,我老娘说是避到乡下好; 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城一关,就此消息不知。

一定不要紧的。

七姑奶奶说,府上是积善之家,老太太又喜欢行善 做好事,吉人天相,一定平安无事。

唉!古应春叹口气,浩劫!这时已经钟打八点,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称佛地的杭州, 竟有人吃人的惨状,上上下下,谁都吃不下饭。

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劝;但草草终席,塞责而已。

吃饱了的,只有一个闻信赶来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自然奉为上 宾;席间听得胡雪岩已到的消息,急于脱身,但仍旧被灌了好些酒,方得离席。

此时一见之下,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着胡雪岩发愣。

小爷叔,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五哥,你不要问他了。

真正人间地狱,九死一生,现在商量正事吧!请到里头来。

七姑奶奶说,我替小爷铺排好了。

她将胡雪岩的卧室安排在古应春书斋旁边的一间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子,生着极大的火盆,一张西洋铜床铺得极厚的被褥。

同时又预备了独 参汤和滋养而易于消化的食物;让他一面吃、一面谈。

实际上是由古应春替他发言,五哥,他说,杭州的百姓都要活活饿 死了,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到上海来办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浙江藩库发了两万银子;现银没法带,我是空手来的。

胡雪岩说,我 钱庄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五哥,这笔帐只好以后再算了。

钱小事,古应春接口说道,我垫。

也用不着你垫,尤五接口说道,通裕庄一千石米在仓里;另外随时 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够;再想办法。

米总好办,就是怎么样运法?运河不通了,嘉兴这一关就过不去。

胡雪岩说,只有一条路,走海 道经鳖子门。

鳖子门在海宁,是钱塘江入海之处、在明朝是杭州防备倭患的第一门 户。

尤五对运河相当熟悉,海道却陌生得很,便老实说道:这我就搞不清楚了。

要寻沙船帮想办法。

沙船帮走海道,从漕米海运之议一起,漕帮跟沙船帮就有势不两立的 模样。

现在要请他跟沙船帮去打交道,未免强人所难;胡雪岩喝着参汤,还在肚子里盘算,应该如何进行,古应春却先开口了。

沙船帮的郁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识;事到如今,也说不得冒昧了。

我 去!说着,就站起身来;尤五将他一拉,慢条斯理地说:不要忙,等我想 一想。

胡雪岩依然非常机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挣扎着起身;七姑奶奶紧 赶一面扶,一面问:小爷叔,你要啥?胡雪岩不答她的话,站起身,叫一声:五哥!便跪了下去。

尤五大惊,一跳老远,大声说道:小爷叔、小爷叔,你这是为啥?折 熬我了。

古应春夫妇,双双将他扶了起来,七姑奶奶要开口,他摇摇手说:我 是为杭州的百姓求五哥!小爷叔,你何必如此?尤五只好说痛快话了:只要你说一句,哪怕 郁老大跟我是解不开的对头,我也只好去跟他说好话。

他跟郁老大确是解不开的对头——郁老大叫郁馥华,家住小南门内的 乔家滨,以航行南北洋起家,发了好大一笔财。

本来一个走海道,一个走运河,真所谓河水不犯井水;并无恩怨可言,但从南漕海运以后,情形就 很不同了。

尤五倒还明事理,大势所趋,不得不然,并非郁馥华有意想承揽这笔生意,打碎漕帮的饭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却不是这么想。

加以沙船 帮的水手,趾高气扬;茶坊酒肆,出手阔绰,漕帮弟兄相形出绌,越发妒恨交加,常起摩擦。

有一次两帮群殴,说起来,道理是漕帮这面欠缺。

但江湖事,江湖了; 郁馥华听信了江苏海运局中几个候补佐杂的话,将尤五手下的几个弟兄,扭到了上海县衙门。

知县刘郇膏是江苏的能员,也知道松江漕帮是百足之虫, 死而不僵,不愿多事;同时古应春在上海县衙门也算是吃得开的,受尤五之托,去说人情。

两下一凑,刘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传了尤五到堂, 当面告诫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结,将人领了回去。

这一下结怨就深了。

在尤五想,连县大老爷都知道松江漕帮不好惹, 网开一面;郁馥华反倒不讲江湖义气,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条线上的人。

既然如此,两不往返;尤五特地召集所属码头的头脑,郑重宣布: 凡是沙船帮的一切,松江漕帮,不准参预。

有跳槽改行到沙船帮去做水手的,就算破门,从今见面不认。

郁馥华自己也知道做错了一件事,深感不安;几次托人向尤五致意, 希望修好。

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却不得不违反自己的告诫,要向对方去低头 了。

为小爷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顶’了;不过这两年,我 的旗号扯得忒足,一时无法落篷。

难就难在这里。

五哥,你是为杭州的百姓。

胡雪岩说,我腿伤了,没办法跟郁老大 去办交涉——话说回来了,出海进鳖子门这一段,不要紧;一进鳖子门,反有风险,郁老大作兴不肯点头只有你去托他,他要卖你一个交情,不肯也得 肯。

至于你说旗号扯得太足,落不下篷,这也是实话;我倒有个办法,能够让你落篷,不但落篷,还让你有面子,你看怎么样?小爷叔,你不要问我,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其实我也是说说而已;真的没有办法也只好硬 着头发去见郁老大。

不会让你太受委屈。

胡雪岩转脸说道:老古,我请你写封信;写给何制台——。

写给何制台?古应春说,他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这难道打听 不到?打听是一定打听得到的。

尤五接口说道,他虽然革了职,要查办, 到底是做过制台的人,不会没人晓得。

不过,小爷叔,江苏的公事,他已经管不到了,你写信给他为啥?江苏的公事他虽管不到,老长官的帐,人家还是要卖的。

胡雪岩说,我想请他交代薛抚台或者上海道,让他们出来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场。

不必,不必!尤五乱摇双手,现任的官儿,我跟他们身分不配;这 种应酬,场面上尴尬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古应春倒觉得胡雪岩的话,大有道理,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有地方大员出面调停,双方都有面 子,应该顺势收篷了。

这还在其次,他接下来讲第二个理由:为了小爷叔的公事,郁老大 的沙船是无论如何少不了的;不过风险太大,就算卖五哥你的面子,欠他的这个情,将来很难补报。

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于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债 不就可以轻得好多?老古的话,一点不错。

胡雪岩连连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

既然他们都这样说,尤五自然同意。

于是胡雪岩口述大意,古应春代为执笔,写好了给何桂清的信;约定第二天一早分头奔走,中午都得办妥。

至于运米的细节,要等尤五跟郁馥华言归于好以后才谈得到。

安顿好了两拨客人,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时了;向丈夫问好胡雪 岩的公事,听说其中有写信给何桂清的这一段周折,当时就跳了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还容得你们‘城头上出棺材,大兜大转’!且不说杭州 城里的老百姓,都快饿死光了;光是看小爷叔这副样子来讨救兵,就该连夜办事。

她气鼓鼓地说,真正是,看你们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怎么这样子 娘娘腔?古应春笑了,你不要跟我跳脚,你去问你哥哥!他说:不是我劝,五哥跟郁老大的过节还不肯解呢!等我去!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等我去跟五哥说。

不用她去,尤五恰好还有私话要跟妹夫来说;一开门就遇见,见她满脸不悦的样子,不由得诧异。

怎么?跟哪个生气? 古应春一听这话,赶紧拦阻:七姐,你跟五哥好说。

五哥有五哥的难处,只要你讲得有道理,五哥会听的。

好,我就讲道理。

五哥,你进来坐, 我请问你一句话,是小爷叔的交情要紧?还是什么制台、抚台的面子要紧?你问这话啥意思?自然有讲究。

你先回了我的话,我再讲缘故给你听。

当然小爷叔的 交情要紧。

好!七姑奶奶脸色缓和下来了,我再问一问,杭州一城百姓的命, 跟我们漕帮与郁老大的过节,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称一称,哪一方来得 重?尤五哑然,被驳得无话可说。

古应春又高兴,又有些不安;因为虽是 娘舅至亲,到底要保持一分客气,有些话不便率直而言,现在有了女张飞这番快人快语,足以折服尤五,但又怕她妻子得理不让人,再说下去会使得 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适可而止。

七姑奶奶长了几岁,又有了孩子,自然亦非昔比;此时声音放得平静 了:依我说,小爷叔是想替你挣面子,其实主意不大高明。

这样说,你必有高明主意?古应春点她一句:倒不妨慢慢说给五哥 听一听,看看行不行得通?要做官的出来拉场,就有点吃罚酒的味道,不吃不行——。

对!尤五一拍大腿,大为称赏,阿七这话说到我心里了,小爷叔那 里我不好驳,实实在在是有点这样的味道。

江湖事,江湖了。

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五哥,你明天去看郁老大,只说为了杭州一城百姓的 性命,小爷叔的交情,向他低头,请他帮忙。

这话传出去,哪个不说你大仁 大义?尤五凝神想了一下,倏然起身,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他要跟妹夫说 的私话,就是觉得不必惊动官府,看看另外有更好的办法没有?这话,现在 也就不必再说了。

一到小南门内乔家滨,老远就看到郁家的房子,既新且大。

郁馥华的 这所新居,落成不久,就有小刀会起事,为刘丽川头尾盘踞了三年;咸丰五年大年初一,江苏巡抚吉尔杭阿由法国海军提督辣尼尔帮忙,克复了上海县 城,郁馥华收复故居,大事修葺,比以前更加华丽了。

尤五还是第一次到郁家来,轻车简从,无人识得;他向来不备名帖, 只指一指鼻子说:我姓尤,松江来的。

尤五生得劲气内敛,外貌不扬,衣饰亦朴素得很;郁家的下人不免轻 视,当他是来告帮求职的,便淡淡地说了句:我们老爷不在家,你明天再 来。

不,我有极要紧的事,非见你家老爷不可。

请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 这里立等。

到哪里去找?郁家的下人声音不好听了。

尤五是极有涵养的人,而且此来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决心,亦就容易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你们这里现成的条凳,让我坐等,可以不可以? 郁家门洞里置两条一丈多长的条凳,原是供来客随带的跟班和轿夫歇脚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尽管请便就是。

这一坐坐了个把时辰,只见来了一辆极漂亮的马车,跨辕的俊仆,跳下车来,将一张踏脚凳放在车门口,车厢里随即出来一名华服少年,昂然入 门。

这个华服少年是郁馥华的大儿子郁松年,人称郁家秀才——郁馥 华虽发了大财,总觉得子侄不得功名,虽富不贵,心有未足,所以延请名师,督促郁松年下帷苦读。

但场中莫论文,一直连个秀才都中不上,因而捐 银五万,修葺文庙,朝廷遇有这种义举,不外两种奖励,一种是饬令地方官为此人立牌坊褒奖,一种是增加进学,也就是秀才的名额。

郁馥华希望得到后一种奖励,经过打点,如愿以偿。

这是为地方造福,但实在也是为自己打算。

学额既已增加,入学就比较容易;郁松年毕竟得青一衿。

秀才的官称叫做生员;其间又有各种 分别,占额外名额的叫做增生,但不论如何,总是秀才,称郁松年为郁家秀才,表示这个秀才的名额,是郁家斥巨资捐出来的,当然有点菲蒲的 意味在内。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虽不免纨绔习气,却是有志于学,彬彬有礼; 当时已经在下人一片大少爷的招呼声中,进入屏门,忽然发觉有异,站定了,回身注视,果然看到了尤五。

尤五叔!他疾趋而前,请了个安,惊喜交集地问,你老人家怎么在 这里?我来看你老人家,尤五气量甚宽,不肯说郁家下人的坏话,听说不 在家,我等一等好了。

怎么在这里坐?郁松年回过脸去,怒声斥责下人:你们太没有规矩 了,尤五爷来了,怎么不请进去,让贵客坐在这里?原先答话的下人,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自家主人跟尤五结 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经过,平时早就听过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门就教,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过在不宥,说不定就此敲碎了绝好的一 只饭碗,所以吓得面无人色。

尤五见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骂他,你不要骂他。

他 赶紧拦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进去,是我自己愿意在这里等,比较方 便。

听得这一说,郁松年才不言语,尤五叔,请里面坐!他说,家父在 勘察城墙,我马上派人去请他回来。

好的,好的!实在是有点要紧事,不然也不敢惊动你老人家。

尤五叔说哪里话?请都请不到。

肃客入厅,只见华堂正中,悬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御笔四个大字:功襄保赤。

这就是郁馥华此刻去勘察城墙的由来——当上海收复时,外国军 舰在浦江南码头开炮助攻,从大南门到大东门的城墙,轰坏了一大片;朝廷以郁家巨宅曾为刘丽川盘踞,郁馥华难免资匪之嫌,罚银十万两修复城墙, 而经地方官陈情,又御赐了这一方匾额。

如今又有长毛围攻上海的风声;郁馥华怕自己所修的这段城墙,不够坚固;万一将来由此攻破,责任不轻,所 以连日勘察,未雨绸缪。

听郁松年说罢究竟,尤五趁机安了个伏笔,令尊一向热心公益,好极、好极!他说,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 事来的。

是!郁松年很恭敬地问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来,还是等家父到了 再谈?先跟你谈也一样。

于是尤五将胡雪岩间关乞粮的情形,从头细叙;谈 到一半郁馥华到家,打断了话头。

尤五哥;郁馥华是个中号胖子,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喘又笑地说,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难得,难得!无事不 登三宝殿,有件事来求你;正跟你们老大谈。

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运粮到杭州——。

郁馥华脑筋极快,手 腕极其圆滑,听他儿子说了一句,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急忙打岔说:好说,好说!尤五哥的事,总好商量。

先坐定下来;多时不见,谈谈近况。

尤 五哥,你的气色好啊,要交鸿运了!托福、托福。

郁老大,今天我来——。

我晓得,我晓得。

郁馥华不容他谈正事;转脸向他儿子说道:你进 去告诉你娘,尤五叔来了;做几样菜来请请尤五叔,要你娘亲手做。

现成的‘糟钵头’拿来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叙一叙。

尤五早就听说,郁馥华已是百万身价,起居豪奢;如今要他结发妻子下厨,亲手治馔款客,足见不以富贵骄人,这点象熬不忘贫贱之交的意思, 倒着实可感,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摆上酒来,宾主相向相坐;郁馥华学做官人家的派头,子弟侍立执役, 任凭尤五怎么说,郁松年不敢陪席。

等他执壶替客人斟满了,郁复华郑重其事地双手举杯,高与鼻齐,专敬尤五;自然有两句要紧话要交代。

五哥,他说,这几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请包涵。

江海一家, 无分南北西东;以后要请五哥随处指点照应。

说着,仰脸干了酒,翻杯一 照。

尤五既为修好而来,自然也干了杯,郁老大,他也照一照杯,过去 的事,今天一笔勾销。

江海一家这句话不假,不过有些地方,也要请老大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贵手!言重、言重!郁馥华惶恐地说了这一句,转脸 问道:看福全在不在?尤五也知道这个人,是帮郁复华创业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面团团的 富家翁。

当时将他唤了来,不待郁复华有所言语,便兜头作了个大揖,满脸暗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还认得我吧?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作出惊喜的神气,是福全哥,你发福了。

不敢当,不敢当。

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

真的,他们是小辈; 尤五哥你客气倒是见外了。

郁馥华接着转脸告诫福全:你关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帮的弟兄,要当自己人一样,处处尊敬、处处礼让。

尤五叔有 啥吩咐,就跟我的话一式一样。

他说一句,福全答应一句;神态不但严肃,而且诚恳。

江湖上讲究的 是受人一尺,还人一丈;尤五见此光景,少不得也有一番推诚相与、谦 虚退让的话交代。

多时宿怨,一旦解消,郁馥华相当高兴。

从利害关系来说,沙船帮虽 然兴旺一时,而漕帮到底根深蒂固,势力不同,所以两帮言归于好,在沙船帮更尤其来得重要。

郁馥华是个极有算计的人,觉得这件事值得大大铺张一 番;传出去是尤五自己愿意修好,岂不是足可以增加光彩与声势的一件好事?打定了主意,当即表示,就在这几天,要挑个黄道吉日,大摆筵宴,略申敬 意。

言语恳切,尤五不能也不宜推辞;当下未吃先谢,算是定了局。

这一下情分就更觉不同,郁馥华豪饮快谈,兴致极好。

尤五却颇为焦 急,他是有要紧事要谈,哪有心思叙旧?但又不便扫他的高兴;这样下去,等主人喝得酪酊大醉,岂不白来一趟?等了又等,也是忍了又忍,快将忍不住时,郁松年看出苗头,提醒他 父亲说:爹!尤五叔有事要跟爹商量呢!喔,喔,是的。

郁馥华不能再装马虎了,随即转脸说道:尤五哥,你倒请再说一遍看。

是这样的,有一批米,要借重老大你的船;走海道,由海宁进鳖子门, 入钱塘江,运到杭州。

尤五又说,杭州城里的百姓,不但吃草根树皮,在吃人肉了;所以这件事务必要请老大你帮忙,越快越好。

尤五哥,你的事,一句话。

不过,沙船帮的情形,瞒不过你,鳖子门 这条路从来没有去过,水性不熟,会得搁浅,岂不耽误大事?他紧接着说,当然,漕帮弟兄可以领路,不过沙船走到江里,路道不对。

这样子,我马 上找人来商量,总要想条万全之计。

好不好明天给你回话?听得这一说,尤五颇为不悦;心里在想,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到哪 里都是冒险;就算承平时候,风涛险恶,也没有什么保险不出事的把握。

说要想一条万全之计,不就是有心推托?想是这样想,当然决没有发作的道理,不过话要点他一句,郁老大, 他说,亲兄弟,明算帐,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请你仔细盘算一下,运费出公帐,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言重,言重!尤五哥,你误会了,我决不是在这上头打算盘。

为的 是⋯⋯。

郁馥华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合适,而且也要问问路上的情形,便改口问道:尤五哥,那位胡道台,我久仰大名,好不好领我会一会他? 胡道台就是胡雪岩;这几年连捐带保,官运亨通,成了浙江省城里亦官亦商的一位特殊人物;尤五原就有意替他们拉拢见一面,现在郁馥华自己开口,当然毫无推辞,而且表示:说走就走,悉听尊便。

今天太匆促了!一则喝了酒,二则,草草未免不恭。

准定明天一早, 我去拜访;不知道胡道台耽搁在哪里?他住在舍亲古应春家。

明天一早 我来接。

原来是老古那里。

我们也是熟人,他府上我去过;不必劳驾,我自己 去就是了。

谈到这里,告一段落;而且酒也够了,尤五起身告辞。

一回到古家, 七姑奶奶迎上前来,虽未开口,那双眼睛却比开口还显得关切。

怎么样? 尤五不答,只问胡雪岩的伤势如何?这倒是使得七姑奶奶可以高兴的,夸赞伤科医生有本事;胡雪岩的痛楚大减,伤口好得很快,预计三天以后, 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这也是人到了这里,心就安了。

七姑奶奶又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郁老大如果肯帮忙;真比吃什么药都有用。

帮忙是肯帮的,事情没有那么快。

先跟小爷叔谈了再说。

于是从头谈起。

一旁静听的七姑奶奶,先是一直含着笑;听到郁馥华说要明天才有回话,一下子跳了起来。

这明明是推托嘛!七姐,胡雪岩赶紧拦住她说:人家有人家为难的地方。

你先不要着 急;慢慢儿商量。

我是替你着急,小爷叔!我晓得,我晓得。

胡雪岩依旧从容不迫地,换了我是郁老大,也不 能不仔细;海面上没有啥,一进了鳖子门,走在钱塘江里,两岸都是长毛,他自然要担足心事。

这件事只有这样办,一方面,我们要跟他说实话,哪里 有危险,哪里没有危险,出了危险,怎么样应付?一方面得要请他放点交情;冒一冒险。

俗语说:前半夜想想人家,后半夜想想自己。

’我们现在先想自 己,有什么好处到人家那里;人家肯看交情上头,一冒一冒险。

对!尤五不胜倾倒,小爷叔这两句话入情入理;照这样去想,事情 就可以办通了。

好吧!七姑奶奶无可奈何;转个念头,自己女流之辈,可以不必来管 这桩大事,便即说: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与我不相干,你们去商量。

说完 转身就走。

七姐!胡雪岩急忙喊道:有件事非跟你商量不可。

你请回来! 她自然又立脚站定。

胡雪岩原是听她的话近乎赌气,其实并没有什么事要她商量,不过既已说出口,倒又不得不找件事跟她商量了。

灵机一动,开口只道:七姐,上海我半年不曾来过了,最近有没有好 的棺子?有啊!七姑奶奶答道:新开一家泰和馆,一统山河的南北口味,我 吃过几次,菜刮刮叫。

地方呢,宽敞不宽敞?岂止宽敞?庆兴楼、复新园、鸿运楼,数得出的几家大馆子,哪一家 都没有它讲究。

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你是不是要请客?我的心思瞒不过七姐。

胡雪岩笑着回答,是有意恭维她一句;然后转 脸看着尤五说:五哥,你既然委屈了,索性看我们杭州一城百姓的面上,委屈到底,请你出面请个客拿郁老大手下的大小脚色都请到;我们漕帮弟兄, 最好也都到场,给足了他面子,看他怎么说?好的。

一句话。

那就要托七姐,定泰和馆的席。

名归五哥出,钱归我出⋯⋯。

这用不着你交代。

七姑奶奶抢着说,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定多少 桌席。

这当然要问尤五,他慢吞吞地答道:要么不请;请了就不管他多少人 了。

我只一张帖子,统请沙船帮全体弟兄;拿泰和馆包下来,开流水席,有 一桌算一桌。

这倒也痛快。

就这么说了。

胡雪岩向七姑奶奶拱拱手:拜托、拜托! 七姑奶奶最喜欢排场热闹,一诺无辞;但粗中有细,想了想问道:哪一天请?不是要快嘛!尤五答说,要快就在明天。

七姑奶奶不作声,将排在门背后的皇历取了下来,翻了翻说:明天怕不成功,是好日子;总有人做亲,在它那里请客。

后天是个平日,‘宜祭祀、订盟、余事不宜。

’不晓得可以不可以?可以!胡雪岩接口便说:我们这就算‘订盟’。

事不宜迟,七姑奶奶当时便取了一封银洋,亲自坐马车到泰和馆去定席。

尤五便找古家的帐房赵先生来,写好一封大红全帖,送到乔家滨郁家, 同时又派人去找他一个心爱的徒弟李得隆来办事。

他们兄妹在忙,胡雪岩一个人躺在床上盘算;等尤五再回进来时,他 已经盘算停当了。

五哥,我们现在一桩桩来谈。

米怎么样?我已经关照下去,今天下午就可成局。

尤五答道:虽说多多益善, 也要看郁老大有多少船?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他有船,我就有米。

那好。

我们谈船。

郁老大怕来怕去,最怕长毛。

不过不要紧;长毛在 岸上,我们在江里,他们没有炮船,就不必怕他。

至多坐了小划子用洋枪来攻;我们自己能有一批人,备它几十杆好枪,说开火就开火,打他个落流水。

胡雪岩又说,这批人,我也想好了;不知道老古跟杨坊熟不熟?尤五懂他的意思,点点头说:很熟的。

就不熟也不要紧。

何以呢?胡雪岩问。

小爷叔,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借洋将华尔的人?对啊!胡雪岩问,不 是说洋将跟上海道的交涉,都是杨坊在居间接头的吗?一点不错。

杨坊是‘四明公所’的董事;宁波也是浙江,为家乡的事, 他没有不肯出力的道理,就算不认识,一样也可以请他帮忙。

我对此人的生平不大清楚,当然是有熟人从中说话,事情更容易成功。

不过,我想是这样,行不行得通,还不晓得。

先要问一问老古;他不知道什 么时候回来?不必问他,尤五手一指:现在有个人在这里。

这个人就是萧家骥。

他是一早跟了古应春去办事的;由于胡雪岩关照,王有龄的两封血书要面递薛焕,所以古应春一直守在江苏巡抚设在上海的行 署中,等候传见。

为怕胡雪岩惦念,特地先派萧家骥回来送信。

你看,胡雪岩对尤五说,这就是我刚才盘算,要借重洋将的道理。

官场办事,没有门路。

就会行不通;要见薛抚台一面都这么难,哪里还能巴望他派兵替我们护粮。

就算肯派;也不是三天两天就走得动的。

他加重语 气又说:我主意打定了,决定我们自己想办法。

于是尤五将他的打算告诉了萧家骥;萧家骥静静地听完,并未作声。

怎么样?家骥!胡雪岩催问着:已看出他另有主意。

这件事有个办 法,看起来费事,其实倒容易。

他说,不如请英国或者法国的海军提督, 派兵船护送。

这——尤五首先就表示怀疑,这行得通吗?行得通的。

萧家骥 说:外国人另有一套规矩,开仗是一回事,救老百姓又是一回事。

如果说:这批米是军粮,他们就不便护送;为了救老百姓,当然可以。

听这一说,胡雪岩大为高兴;但是,这要怎么样说法;跟哪个去接 头?他问。

我就可以去!萧家骥自告奋勇;但立刻又加了一句:不过先要问问 我师父。

你的师父当然赞成,尤五接口说道,不过,我始终不大相信,只怕 没有这么好的事。

那也不妨双管齐下。

胡雪岩问萧家骥:你看,我们自己出钱,请华 尔派几十个人保护,这个办法可以不可以试一试?试是没有什么不可以试的。

萧家骥答说:不过,我看很难。

为什么 呢——。

为的是第一,华尔部下的佣兵,已经为上海道吴煦惯坏了,花 了大钱,未必能得他们的出死力;第二,这批佣兵是步军,在水上能不能发挥威力,大成疑问。

说得有道理。

胡雪岩最不肯掩没人的长处,对萧 家骥大为欣赏,家骥,这件事倒要请你好好帮我一个忙。

胡先生言重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一个赏识,一个仰慕,于是尤五有了一个计较,暂且不言;要等古应春回来了再说。

薛抚台见着了。

古应春的神情不愉,小爷叔,王雪公要想指望他肯 出什么大力,恐怕是妄想。

他怎么说?胡雪岩很沉着地问。

不问还好,问起来教人生气。

薛焕叹了一大遍苦经;又怪王有龄在浙江自己不想办法练军队,军饷都接济了皖南和江西,如今局势一坏,连带上 海亦吃紧。

又提到他在江苏的时候,如何跋扈刚愎;言下大有落到今日的光景,是自取其咎之意。

也难怪他!古应春又说:京里闹得天翻地覆,两个亲王都送了命, 如今又是恭王当政;一朝天子一朝臣,曾国藩也快到两江来了,薛抚台署理两江总督跟实缺江苏巡抚的两颗印把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心境当然不好。

我知道。

胡雪岩说,你没有来之前,我跟五哥还有家骥,都商量过了; 本来就不想靠他。

不过,他到底是江苏巡抚,王雪公的折子,一定只有请他拜发。

不知道这件事,他办了没有?这他不敢不办。

古应春说,连催李元度的公事,都已经交待下去。

我还怕下面太慢,特意打了招呼;答应所有的公事,明天都一起办出。

那就不管它了。

我们商量我们的。

于是尤五和萧家骥将刚才所谈经过,原原本本说了给古应春听。

这在他是个很大的安慰;本来为了要见薛焕,将大好时光,白白糟蹋,不但生气, 而且相当着急。

照现在看起来,路子甚多,事情并不是无处措手,因此愁怀一去,精神大为振作。

既然如此,我们要把宗旨先定下来;请兵护送的事,能够说动英、法 提督,派兵护送,不但力量够强,足可保险,而且还不用花钱,不过有两层顾虑,第一、恐怕仍旧要江苏巡抚出公事;第二、不是三、五天之内可以办 得成的。

慢就不行!胡雪岩立即答说,我现在度日如年,巴不得明天就 走。

要快只有雇华尔的部下。

这笔钱,恐怕不在少数。

要多少?要看雇多少人?每个人起码三十两银子;死一下抚恤一千。

照五十个 人算,最少一千五;如果——。

如果全数阵亡,就得另外抚恤五万;话到口边,古应春才发觉这话太 丧气,果然如此,胡雪岩的性命自然也就不保,所以把话硬咽了下去了。

胡雪岩却不以为意,一千五就一千五;带队官总要多送些,我不在乎。

倒是,他指着萧家骥说,他的顾虑不错,只怕在岸上打惯了仗的,一上了船,有劲使不出,有力用不上。

这要问他们自己才知道。

虽说重赏之下, 必有勇夫,性命到底是拿钱换不来的;如果他们没有把握,当然不敢贸然答应。

我们局外人,不必自作聪明。

古应春最后这句话,颇有告诫学生的意味;因而原有一番意见想陈述 的萧家骥,就不便开口了。

说到杨坊,我也认识;交情虽不深,倒承他不弃,还看得起我。

今天 晚上我就去看他。

对了!我们分头行事。

此刻大家规定一下,米跟沙船,归我;请洋将 归你。

尤五对古应春说,还有件事,你要调一批现头寸来。

这不要紧!胡雪岩从手上取下一个戒指,交给古应春:我往来的几 家号子你是晓得的;看存着有多少头寸,你随意调度就是。

戒指是赤金的,没有一两也有八钱,其大无比,其俗也无比;但实际 上是一枚图章,凭戒面上胡雪岩印四个朱文篆字,调集十万八万银子,叱嗟立办。

不过以古应春实力,也还用不到此。

不必!你这个戒指片刻不离身,还是你自己带着。

不然!胡雪岩 说,我另外还有用意。

这一次回杭州,好便好;如果将来再不能见面,一切托你料理。

人欠欠人,等我明天开出一张单子来交给你。

托到后事,无不惨然;古应春也越发不肯收下他那枚戒指图章,拉过 他的手来,硬要替他戴上,正在拉拉扯扯的时候,七姑奶奶回来了;少不得询问究竟。

大家都知道她重感情,说破了一定会惹她伤感,所以彼此使了个 眼色,随意扯句话掩饰了过去。

菜定好了,八两银子一桌的海菜席;包他们四十桌。

七姑奶奶说,那里老板说是亏本生意,不过要借这桩生意创招牌。

人家既然看得这么重,人 少了,场面不够热闹,面子上不好看,五哥,我倒有点担心。

担什么心?叫人来场面、吃酒席,还怕没有人?回头我会关照李得隆。

那末郁老大那里呢?这你更可以放心。

小爷叔想的这个办法,在郁老大求之不得,来的人 一定多。

尤五又说,你再要不放心,我叫李得隆放个风出去,说我们包了泰和馆,大请沙船帮,不来就是看不起我们。

那好。

我叫人去通知,再预备十桌在那里。

七姑奶奶一面说,一面就 走了出去。

七姐真有趣。

胡雪岩笑道:好热闹,一定是福气人。

闲话少说。

我还有一桩事,应春,你看如何?尤五说道:小爷叔要人帮忙;我说实话,你我去都没啥用处。

我派李得隆,你派萧家骥,跟了小爷叔一路到杭州。

嗯1古应春略有迟疑的神情。

不必,不必。

胡雪岩最知趣,赶紧辞谢。

古应春实在很为难。

因为萧家骥跟他的关系,与漕帮的情形不同;漕帮开香堂收徒弟,师父之命,其重如山,而且出生入死,不当回事。

萧家骥 到底只是学洋文,学做生意的徒弟,到这种性命出入的事,不便勉强,要问 问他本人。

但是胡雪岩这方面的交情,实在太厚;能有一分力,一定要尽一分力, 决说不出推辞的话来。

同时看出胡雪岩口称不必;脸上却有失望的表情,越觉得过意不过去了。

想一想只有老实说:小爷叔,如果我有个亲兄弟, 我都一定叫他跟了你去。

家骥名为徒弟,到底姓萧;我来问问他看。

说到这里,发觉话又不妥,如果萧家骥胆怯不肯去;岂不又显得自己的徒弟不 够料,因而只好再加一句掩饰的话:他老太太病在床上,如果病势不碍;我想他一定会去的。

话刚完,门外有人接口,是萧家骥的声音;他正好走了来听见,自告 奋勇:我去!我一定去!这一下解消了古应春的难题;也觉得脸上很有光彩,但胡雪岩却不能 不辞谢——他也知道萧家骥母亲病在床上的话,是古应春为了体恤徒弟,有意留下的一个退步。

只是光棍好做,过门难逃;而且这个过门,古应 春不便来打,要自己开口。

家骥,我晓得你义气,不过为人忠孝当先,令堂老太太身体不舒服, 你该留下来侍奉。

不碍,不碍!萧家骥也很机警,很快地答说:我娘胃气痛是老毛病; 两三天就好了。

那就这样吧!古应春站起身来:既然你要跟了去,一切事情要接得 上头才好;你跟我一起去看‘大记’杨老板。

杨坊开的一家专销洋庄的号子,就叫大记;师徒二人到了那里,杨坊正在大宴客商,相邀入座应酬 一番,亦无不可;但古应春为了表示事态紧急,坚辞婉拒;同时表示有个不情之请:需要当然就单独交谈。

好!杨坊慨然许诺,请到这面来。

就在客厅一角,促膝并坐;古应春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杨坊吸了口气,样子显得颇为棘手似地。

杨兄,恕我再说句不该说的话,浙东浙西,休戚相关;看在贵省同乡的面上,无论如何要请你想办法。

我自然要想办法,自然要想办法。

杨 坊一叠连声地说:为难的是,最近华尔跟吴道台闹意气。

洋人的脾气很倔,说好什么都好;犯了他的性子,不容易说得进话去。

现在只有这样:我先派 人去约他,今天晚上见个面。

等我敷衍完了客人,我们一起去;便菜便酒,你何妨就在这里坐了。

说到这话,古应春自然不便再推辞;入席酬酢,同时在肚子里盘算, 如何说动华尔?师父,我想我先回去一趟,等下再来。

萧家骥忽然说道:我要好好 去问一问胡先生。

问什么?洋人做事情仔细,又是打仗;路上的情形,一定要问得清清楚楚。

不 然决不肯答应。

一点不错。

杨坊大为赞许,这位小阿弟实在有见识。

那你就快去吧! 两个钟头谈得完谈不完?够了。

好。

我就约华尔九点钟碰头;八点半钟请你无论如何赶了来。

萧家骥不到顶定的时间,就已去而复回;除了将他想到该问的情形都问明白以外,还带来胡雪岩一句话。

师父!胡先生叫我跟师父说:请将不如激将! 这真有点军师的味道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付下来这样一个锦囊。

古应春在颠簸的马车上,反复体味着请将不如激将这六个字。

华尔扎营在沪西静安寺附近;杨坊是来惯的,营门口的卫兵拿马灯一照,挥挥手放行,马车一直驶到华尔的签押房。

介绍过后,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小圆台上;杨坊开个头,说古应春是浙江官场的代表之一,有事相恳。

接着便由古应春发言,首先补充杨坊的话, 表明自己的身分,说浙江官场的正式代表是胡雪岩;一个受有清朝官职的很成功的商人,而他是胡雪岩所委派的代表。

说到这里,华尔提出第一个疑问:胡先生为什么要委派代表?他受伤了,伤势很重;为了希望在三到五天以内赶回去,他需要遵守 医生的嘱咐,绝不能行动。

古应春说:他就住在我家养伤。

喔!华尔是谅解的神态:请你说下去。

于是古应春道及本意,提出 希望以外,还有一番恭维;说华尔一定会站在人道的立场,助成这场义举,而他的勇敢的部下,亦一定会圆满达成任务。

说到一半,华尔已在不断摇头;等他说完,随即用冷峻的声音答道:抱 歉!我很同情,但是没有办法给你们什么帮助。

这太教我失望了。

古应春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不能予以帮助的 原因?当然!第一,浙江不是我应该派兵的范围;第一,任务很危险,我没 有把握。

第一个理由,似乎不成立。

我已经说过,这是慈善任务——。

不!华尔抢着说:我有我的立场。

你的立场不是助顺——帮助中国政府吗?是的。

华尔很勉强地说,我必须先顾到上海。

但是,抽调五十个人,不致于影响你的实力。

是不是会影响,要我来判断。

上校,杨坊帮着说好话,大家都对你抱着莫大的希望,你不应该这 样坚拒。

不!华尔仅自摇头,任务太危险。

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

并不危险!古应春指萧家骥说:他可以为你解释一切情况。

不!我不需要听他的解释。

这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且大有藐视之意,古应春忍不住火发,想到胡雪岩的话,立即有了计较,冷笑一声,面凝寒霜地对杨坊说:人言不可 信。

都说客将讲公理正义,急人之急,忠勇奋发;谁知道完全不是这回事。

一群胆怯贪利的佣兵而已!说到最后这一句,华尔勃然变色;霍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古 应春喝道:你说谁是胆怯贪利的佣兵?你应该知道。

我当然知道!华尔咆哮着:你必须道歉,我们不是佣兵。

那末,你是正规军队?当然。

正规军队,一定受人指挥;请问,你是不是该听命于中国官员?是薛 还是吴;只要你说了,我自有办法。

这一下击中了华尔的要害,如果承认有人可以指挥他;那末找了可以指挥他的人来下命令,岂不是自贬身分。

说 老实话,贪利这一点,也许我过分了;但是我不承认说你胆怯,也是错了!你最大的错误,就是这一点。

说一个军人胆怯,你知道不知道是多么 大的侮辱?古应春丝毫不让,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如果是侮辱;也因为你自己 的表现就是如此!什么!华尔一把抓住了古应春的肩,使劲地摇撼着:你说!我何处 有胆怯的表现?一看他要动武,萧家骥护师心切,首先就横身阻挡;接着杨坊也来相 劝,无奈华尔的气力大,又是盛怒之际,死不放手。

古应春却是神色泰然,冷冷说道:凡是胆怯的人,都是勇于私斗的。

一句话说得华尔放了手,转身对杨坊说道:我必须维持我的威信;此人的行为,所侮辱的不是个人,是整个团体。

这件事相当严重。

如果他没有 合理的解释,他将要担负一切不良的后果。

杨坊不知道古应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免怨责:这样子不大好!本 是来求人的事,怎么大破其脸?如今,有点不大好收场了。

他是用中国话说的,古应春便也用中国话回答他:你放心!我就要逼 得他这个样子!我当然有合理的解释。

杨坊哪知道他是依照胡雪岩请将不如激将这条锦囊妙计,另有妙用;只郑重其事地一再嘱咐:千万平和,千万平和,不要弄出纠纷来。

你请放心,除非他蛮不讲理,不然一定会服我。

古应春用中国话说了 这几句;转脸用英语向华尔说:上校!杭州有几十万人,濒临饿死的命运;他们需要粮食,跟你我现在需要呼吸一样。

如果由于你的帮助,冒险通过这 条航路,将粮食运到杭州,有几十万人得以活命。

这是‘毫无价值的冒险’ 吗?一句话就将华尔问住了。

他卷了根烟就着洋灯点燃,在浓密的烟氛中喷出答语:冒这个险,没有成功的可能。

是不是有可能,我们先不谈; 请你回答我的话:如果冒险成功,有没有价值?华尔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承认:如果能成功,当然有价值。

很好!古应春紧接着他的话说:我认为你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当然 也愿意做有价值的事。

你应该记得,我向你说过,这个任务并不危险;萧可以向你说明一切情况。

而你,根本不作考虑;听到洪杨的部队,先就有了怯 意——。

谁说的!华尔不大服气,你在侮蔑我。

我希望你用行为表现你的勇敢;表现你的价值。

好!华尔受激,脱 口说道:让我先了解情况。

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一张地图面前立定。

事情有了转机,杨坊既佩服,又兴奋,赶紧取一桌上的洋灯,同时示 意萧家骥去讲解情况。

连古应春一起跟着过去,在洋灯照映下都望着墙壁上所贴的那张厚洋纸画的地图;这比中国的舆图复杂得多,又钉着好些红蓝小 三角旗,更让人看不明白。

但萧家骥在轮船上也常看航海图;所以略略注视了一会,便已了然。

在海上不会遭遇任何敌人;可能的危险从这里开始。

萧家骥指着鳖子 门说:事实上上也只有一处比较危险的地方,因为海面辽阔,洪杨部队没有炮艇,不能威胁我们的船只。

只有这一处,南北两座山夹束,是个隘口, 也就是闻名的‘浙江潮’所以造成的由来,冲过这个隘口,江面又宽了,危险也就消失了。

那么这个隘口的江面,有多宽?没有测量过。

但是在岸上用长枪射击,就能打到船上也没有力量了。

华尔摇摇头:我不怕步枪。

他接着又问:有没有炮台?决没有。

古应春在旁边接口。

即使没有炮台,也一定有临时安置的炮位。

如果是我,一定在这里部 署炮兵阵地。

你不要将洪杨部队,估计得太高。

古应春又说,他们不可能了解你 们的兵法。

这一点,华尔认为说得不错;他跟长毛接过许多次仗,对此颇有了解, 他们连用洋枪都不十分熟练,当然不会懂得用火力扼守要隘的战法。

要进一步看,即使懂得,亦用不着防守这个隘口,因为在这一带的清军,兵力薄弱, 更无水师会通过这个隘口,增援杭州;那末,布炮防守,岂不是置利器于无 用之地。

但是,多算胜的道理,中外兵法都是一样的;华尔觉得还是要采用 比较安全的办法,所以又问:这个隘口,是不是很长?不会。

古应春估计着说:至多十里八里路。

那末,用什么船呢?用海船。

所谓海船就是沙船。

华尔学的是陆军,对船舶是外行;不过风向顺逆之理总知道的,指着地图说道:现在是西北风的季节,由东向西行驶;风 向很不利。

这一点,古应春很谨慎地答道:我想你不必过虑,除了用帆以外, 总还有其它辅助航行的办法。

海船坚固高大,船身就具备相当的防御力;照我想,是相当安全的。

这方面,我还要研究;我要跟船队的指挥者研究。

最好,我们能在黑夜之间,偷渡这个隘口,避免跟洪杨部队发生正面的冲突。

这样的口气,已经是答应派兵护航了,杨坊便很高兴地说:谢谢上校!我们今天就作个决定,将人数以及你所希望补助的饷银,定规下来,你看如 何?你们要五十个人,我照数派给你们。

其他的细节,请你们明天跟我的 军需官商量。

好的!杨坊欣然答道:完全遵照你的意思。

于是化干戈为玉帛, 古应春亦含笑道谢,告辞上车。

老古,在车中,杨坊表示钦佩:你倒是真有一套。

以后我们多多合作。

侥幸!亏得高人指点。

古应春说:也是胡道台一句话:请将不如激 将。

果然把华尔激成功了。

原来胡道台也是办洋务的好手。

他倒不十分懂洋务,只是人情熟透熟透!几时我倒要见见他。

杨坊又说:华尔的‘军需官’,也是我们中国人; 我极熟的。

明天晚上我约他出来吃花酒,一切都好谈。

那好极了。

应该我做东。

明天早晨,我就行帖子送到你那里,请你代 劳。

你做东,还是我做东,都一样。

这就不去说它了,倒是有句话,我要 请教:杭州不是被围了吗?粮船到了那里,怎么运进城。

这句话让古应春一楞,啊,他如梦初醒似地,这倒是!我还没有想 到。

等我回去问了,再答复你。

可以不可以今天就给我一个确实回音? 到了杭州的事,此刻言之过早;而且米能不能运进杭州城,与杨坊无干,何以他这么急着要答复?看起来,别有作用,倒不能不弄个明白。

这样想着,便即问道:为什么这么急?我另外有个想法。

如果能运进杭州城,那就不必谈了;否则——。

杨 坊忽然问道:能不能此刻就替我引见,我想跟胡道台当面谈一谈。

这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马车转向,直驶古家;车一停,萧家骥首先奔了进去通知。

胡雪岩很讲究礼节,要起床在客厅里迎接会面;七姑奶奶坚决反对,结果折衷办 法,起床而不出房门,就在卧室里接见客人。

女眷自然回避。

等古应春将杨坊迎了进来,胡雪岩已经穿上长袍马褂, 扶着萧家骥的肩,等在门口了。

彼此都闻名已久,所以见礼以后,非常亲热,互相仰慕,话题久久不断。

古应春找个机会,插进话去,将与华尔交涉的经过,略略说了一遍; 胡雪岩原已从萧家骥口中,得知梗概,此刻少不得要向杨坊殷殷致谢。

都是为家乡的事,应当出力。

不过,杨坊急转直下的转入本题:粮 船到了杭州,不晓得怎么运进杭州?提到这一层,胡雪岩的脸色,马上转为忧郁了;叹口气说:唉!这件 事也是失策。

关城之先,省城里的大员,意见就不一,有的说十个城门统通要关;有的说应该留一两个不关。

结果是统统关了。

这里一关,长毛马上在 城外掘壕沟,做木墙。

围困得实腾腾。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喘息了一下又说:当初还有人提议,从城上筑一道斜坡,直到江边,作为粮道。

这个主 意听起来出奇:大家都笑。

而且工程也浩大,所以就没有办。

其实,此刻想来,实在是一条好计;如果能够这么做,虽费点事,可是粮道不断,杭州就 能守得住!接着,又是一声长叹。

听得这样说法,古应春先就大为着急:小爷叔,他问:照你这么说, 我们不是劳而无功?这也不见得。

胡雪岩说:只要粮船一到,城里自然拼死命杀开一条 血路,护粮进城。

杨坊点点头,看一看古应春,欲语不语地;胡雪岩察言观色,便知其 中有话。

杨兄,他说,你我一见如故,有话尽请直说。

是这样的,我当然 也希望杭州的同乡,有一口活命的饭吃。

不过,凡事要从最坏的地方去打算:万一千辛万苦将粮船开到杭州,城里城外交通断绝,到时候,胡先生,你怎 么办?我请问杨兄,依你看,应该怎么办?在商言商,这许多米,总不能送给长毛,更不能丢在江里。

杨坊说道: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请胡先生改运宁波? 原来他急于要见胡雪岩,是为了这句话。

古应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厉害脚色,门槛精得很,不可小觑了他。

因此,很注意地要听胡雪岩如何回答。

杨兄的话很实在。

如果米运不进杭州城,我当然改运别处,只要不落 在长毛手里,运到什么地方都可以。

说到这里,胡雪岩下了一个转语:不过,杨兄的话,我倒一时答应不下。

为什么呢?因为宁波的情形,我还不晓 得;许了杨兄,倘或办不到,岂不是我变成失信用。

宁波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

因为宁波也有租界。

江苏的富室逃到上海,浙东的大户,则以宁波租界为避难之地;早在夏天,宁波的士绅就条陈地方官,愿集资五十万两银子, 雇英法兵船代守宁波,及至萧绍失守,太平军一路向东,势如破竹,攻余姚、下慈溪、陷奉化,宁波旦夕不保;于是英、法、美三国领事,会商以后,决 定派人到奉化会晤太平军守将范汝增,劝他暂缓进攻宁波。

范汝增对这个请求,不作正面答复,但应允保护洋人,因此三国领事 已经会衔了布告,保护租界;但陆路交通,近乎断绝,商旅裹足,也在大闹粮荒。

杨坊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为桑梓尽力;另一方面亦有善价而沽,趁 此机会做一笔生意的想法。

不过杨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说,据我晓得,逃在 宁波的杭州人也不少。

所以你拿粮食改运宁波,实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 一出路。

那末,到了宁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么办?不会的。

英、法、 美三国领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护你,到那时候,我当然会从中联络。

既然如此——。

胡雪岩矍然而起——想好了主意,一时兴奋,忘却腿 伤,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额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

萧家骥动作敏捷,赶紧上前扶起;古应春也吃了一惊,为他检视伤势。

乱过一阵,胡雪岩方能接着他自己的话说下去。

杨兄,既然如此,我们做一笔交易。

杭州缺粮,宁波也缺粮,我们来合作;宁波,我负责运一批米过 去,米、船,都归我想办法。

杭州这方面,可以不可以请你托洋人出面,借个做善事的名义,将我这一批米护送进城?这个办法——。

杨坊看着古应春,颇有为难的神情。

小爷叔,做生 意,动脑筋,不能不当你诸葛亮。

古应春很委婉地说,可惜,洋务上,小爷叔你略为有点外行,这件事行不通。

怎么呢?因为外国领事,出面干预,要有个名目;运粮到宁波,可以‘护侨’ 为名,为的洋人不能没有食物接济。

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并无英法美三国侨民,需要救济;而救济中国百姓,要看地方,在交战区域,民食军粮是 无从区分的。

等古应春解释完了,杨坊接着补充:八月里,英国京城有一道命令给他们的公使,叫做‘严守中立’;这就是说,哪一面也不帮。

所以 胡先生的这个打算,好倒是好,可惜办不通。

胡雪岩当然失望,但不愿形诸颜色;将话题回到杨坊的要求上,慨然 说道:那就一言为定了。

这批米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就转运宁波。

不过,这话要跟郁老大先说明白;到时候,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货,就要费口舌了。

这一层,我当然会请应春兄替我打招呼;我要请胡先生吩咐的是粮价——。

这不要紧!胡雪岩有力地打断他的话,怎么样说都可以。

如果是做 生意,当然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现在不是做生意。

是,是!杨坊不免内惭;自语似地说:原是做好事。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古应春怕胡雪岩过于劳累,于伤势不宜,邀了杨坊到客厅里去坐;连萧家骥在一起,商定了跟华尔这方面联络的细节,直到 深夜方散。

第二天大家分头办事,只有胡雪岩在古家养伤,反觉清闲无事;行动 不便,不能出房门,一个人觉得很气闷,特为将七姑奶奶请了来,不免有些 微怨言。

我是不敢来打扰小爷叔;让你好好养伤。

七姑奶奶解释她的好意,说 话也费精神的。

唉!七姐,你哪晓我的心事。

一个人思前想后,连觉都睡不着;有人 谈谈,辰光还好打发。

谈亦不能深谈,胡雪岩一家,消息全无,谈起来正触及他的痛处。

因 此,平日健谈的七姑奶奶,竟变得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七姐,胡雪岩问道:这一阵,你跟何姨太太有没有往来? 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

从那年经胡雪岩撮合,随着何桂清到通州;不久,何桂清果然出仓场侍郎,外放浙江巡抚;升任两江总督,一路扶摇直上。

阿巧姐着实风光过一阵子。

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七姑奶奶不胜感慨地,那 时候哪个不说她福气好?何大人在常州的时候,我去过一次;她特为派官船到松江来接我,还有一百个兵保护,让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风光。

到了常州, 何大人也很客气。

何太太多病,都是姨太太管事,走到哪里,丫头老妈子一大群跟着,那份气派还了得!人也长得越漂亮了,满头珠翠,看上去真象一 品夫人。

哪晓得何大人坏了事!前一晌听人说,人都老得认不得了。

伍子胥过昭关,一夜工夫急白了头发;看起来真有这样的事。

这样说起来,她倒还是有良心的。

小爷叔是说她为何制台急成这个样子?是啊!胡雪岩说,我听王雪公说,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

怎样不得了?莫非还要杀头? 胡雪岩看着她,慢慢点头,意思是说:你不要不信,确有可能。

这样大的官儿,也会杀头?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思议之感。

当然要杀!胡雪岩忽然出现了罕见的激动,不借一两个人头做榜样, 国家搞不好的。

平常作威作福,要粮要饷,说起来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到真正该他出力的时候,收拾细软,一溜了之。

象这样的人,可以安安稳稳 拿刮来的钱过舒服日子;尽心出力,打仗阵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吗?七姑奶奶从未见过朝雪岩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愤激之态,因而所感受的 冲击极大。

同时也想到了他的境况;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

小爷叔,她不由自主地说:我看,你也用不着到杭州去了;粮船叫 五哥的学生子跟家骥押了去,你在上海养养伤,想办法去寻着了老太太,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来,岂不甚好?七姐,谢谢你!你是替我打算,不过办不到。

这有什么办不到? 七姑奶奶振振有词地说话:这一路去,有你无你都一样。

船归李得隆跟沙船帮的人料理;洋将派来保护的兵,归家骥接头。

你一个受了伤的人,自己 还要有人照应,去了有帮什么忙?越帮越忙,反而是累赘。

话不错。

不过到了杭州,没有我在从中联络,跟王雪公接不上头,岂不误了大事?想一想这话也不错;七姑奶奶便又问道:只要跟王抚台接上头,城里 派兵出来运粮进城;小爷叔,就没有你的事了。

对。

那就这样,小爷叔,你不要进城,原船回上海;我们再商量下一步, 怎么样想法子去寻老太太。

七姑奶奶又说,其实,小爷叔你就在杭州城外访查也可以;总而言之,已经出来了,决没有自投罗网的道理。

这话也说得是——。

听他的语气,下面还有转语;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抢着说道:本来就是嘛,小爷叔,你是做生意的大老板;捐班的道台,跟何制台不同,没有 啥守土的责任。

不尽是为公,为的是交情。

胡雪岩说:我有今天,都是王抚台的提拔,他现在这样子为难,真正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熬煎,我不跟 他共患难,良心上说不过去。

这自然是义气,不过这份义气,没啥用处。

七姑奶奶说,倒不如你在外头打接应,还有用些。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胡雪岩总觉得不能这么做。

他做事一向有决断, 不容易为感情所左右——其实,就是为感情所左右,也总在自己的算盘上先要打得通;道穿了,不妨说是利用感情。

而对王有龄,又当别论了。

唉!他叹口气,七姐,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话;不但对我一个 人好,而且对王雪公也好。

不过,我实在办不到。

这就奇怪了!既然对你好,对他也好,又为什么不这么做?小爷叔, 你平日为人不是这样的。

是的。

我平日为人不是这样;唯独这件事,不知道怎么,想来想去想 不通。

第一、我怕王雪公心里会说;胡某人不够朋友,到要紧关头,他一个人丢下我不管了。

第二、我怕旁人说我,只晓得富贵,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嗳!七姑奶奶有些着急了,因此口不择言:小爷叔,你真是死脑筋,旁 人的话,哪里听得那么多,要说王抚台,既然你们是这样深的交情,他也应该晓得你的心。

而况,你又并没有丢下他不管;还是替他在外办事。

说到 这里,她觉得有一肚子的议论要发:为人总要通情达理。

三纲五常,总也要合道理,才有用处。

我最讨厌那些伪道学,或者不明事理的说法:什么‘君 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你倒想想看,忠臣死了,哪个替皇帝办事?儿子死了,这一家断宗绝代,孝心又在哪里?胡雪岩笑了,七姐,他说,听你讲道理,真是我们杭州人说的:‘刮拉松脆’。

好痛快!小爷叔,你不要恭维我;你如果觉得我的话,还有点道理,那就要听 我的劝!七姑奶奶讲完君臣、父子;又谈第五伦朋友:我听说大书的说‘三国’,桃园结义,刘关张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这话就不通!如果讲义气的好朋友,死了一个,别的都跟着他一起去死,这世界上,不就没有君子,只剩小人了?这话倒是。

胡雪岩兴味盎然,凡事不能寻根问底,追究到底好些话 都不通。

原是如此!小爷叔,这天把,我夜里总在想你的情形;想你,当然也 要想到王抚台。

我从前听你说过,他曾劝过何制台不要从常州逃走;说一逃就身败名 裂了!这话现在让他说中;想来杭州如果不保,王抚台是决不会逃走;做个大大的忠臣。

不过,你要替他想一想,他还有什么好朋友替他料理后事?不 就是小爷叔你吗?这话说得胡雪岩矍然动容,七姐,他不安地,你倒提醒我了。

谢天谢地!七姑奶奶合掌当胸,长长地舒了口气:小爷叔,你总算 想通了。

想是还没有想通。

不过,这件事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于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闲谈,一面在心里盘算。

看样子七姑奶奶的话丝毫不错,王有龄这个忠臣是做定了!杭州的情形,要从外面看,才知道危 险;被围在城里的,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想法:救兵一到,便可解围。

其实,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军能够打到杭州,亦未见得能击退重重包围的长毛。

破城是迟早间事;王有龄殉节,亦是迟早间事。

且不说一城的眼光,都注视在他身上,容不得他逃;就有机会也不能逃走,因为一逃,不但所有的苦头 都算白吃,而且象何桂清这样子,就能活又有什么味道?我想通了。

胡雪岩说:王雪公是死定了!我要让他死得值。

是嘛!七姑奶奶异常欣慰,原说小爷叔是绝顶聪明的人,哪里会连 这点道理都想不通?常言的道的是‘生死交情’,一个人死了,有人照他生前那样子待他;这个人就算有福气了。

是啊!他殉了节,一切都在我身上;就怕——。

他虽没有说出口来,也等于说明白了一样——。

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讳;是怕七姑奶奶伤心。

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以七姑奶奶的性情,自 然也会有句痛快话。

小爷叔,这一层你请放心。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切都在我们兄妹夫妻身上。

是了!胡雪岩大大地喘了口气,有七姐你这句话,我什么地方都敢 去闯。

这话又说得不中听了,七姑奶奶有些不安:小爷叔,她惴惴然地问:你是怎么闯法?我当然不会闯到死路上去。

我说的闯是,遇到难关,壮起胆子来闯。

胡雪岩说,不瞒你说,这一路来,我遇见长毛,实在有点怕;现在我不怕了,越怕越误事,索性大胆去闯,反倒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