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丰银行的买办曾友生,为人很势利,喜欢借洋人的势力以自重。
他 对胡雪岩很巴结,主要的原因是,胡雪岩跟汇丰银行的大班,不论以前是否认识,都可以排闼直入去打交道,所以他不敢不尊敬;但胡雪岩却不大 喜欢这个人,就因为他势利之故。
但这回他是奉了他们大班之命,来跟胡雪岩商量,刚收到五十万现银, 需要消化,问胡雪岩可有意借用?现在市面上头寸很紧,你们这笔款子可以借给别人,何必来问我这个做钱庄的?市面上头寸确是很紧,不过局势不大好;客户要挑一挑。
论到信用, 你胡大先生是天字第一号的金字招牌。
曾友生陪着笑说:胡大先生,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请你挑挑我。
友生兄,你言重了。
汇丰的买办,只有挑 人家的,哪个够资格来挑你?你胡大先生就够。
曾友生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除了你,汇丰的款子不敢放给别人,所以只有你能挑我。
既然你这么说,做朋友能够帮忙 的,只要我办得到,无不如命。
不过,我不晓得怎么挑法?无非在利息上头,让我稍稍戴顶帽子。
曾友生开门见山地说:胡大 先生,这五十万你都用了好不好?你们怕风险,我也怕风险。
胡雪岩故意问古应春:正中堂有二十万银子,一定要摆在我们这里,能不能回掉 他?古应春根本不知道他说的王中堂是谁?不过他懂胡雪岩的意思, 是要表示阜康的头寸很宽裕,便也故意装困惑地问:呀!小爷叔,昨天北京来的电报,你没看到?没有啊!电报上怎么说?王中堂的二十万银子,一半在北京,一半在天津,都存进来了。
古应 春又加一句:莫非老宓没有告诉你?老宓今天忙得不得了,大概忘掉了。
胡雪岩脸看着曾友生说:收丝的辰光差不多也过了,实在有点为难。
胡大先生,以你的实力,手里多个几十万头寸,也不算回事;上海谣言多, 内地市面不坏。
加上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阜康有款子,不怕放不出去,你们再多想一想看。
吃进这笔头寸,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胡雪岩点点头停了一下问道:利息多少?一个整数。
曾友生说:不过我报只报八五。
胡大先生,这算蛮公道 吧?年息还是月息?自然是月息。
月息一厘,年息就是一分二。
这个数目,一点都不公道。
现在的银 根,胡大先生,你不能拿从前来比,而且分家借有扣头,不比这笔款子你是 实收。
胡雪岩当然不会轻信他的话,但平心而论,这笔借款实在不能说不划 算,所以彼此磋磨,最后说定年息一分,半年一付;期限两年,到期得展延一年。
至于对汇丰银行,曾友生要戴多少帽子,胡雪岩不问,只照曾友生所 开的数目承认就是。
胡雪岩原来就已想到要借汇丰这笔款子,而汇丰亦有意贷放给胡雪岩。
彼此心思相同,加以有胡雪岩不贪小利、提前归还这很漂亮的一着,汇丰的大班,愈发觉得胡雪岩确是第一等的客户,所以曾友生毫不困难地将这笔货 款拉成功了,利息先扣半年,曾友生的好处,等款子划拨到阜康,胡雪岩自己打一张票子,由古应春转交曾友生,连宓本常都不知道这笔借款另有暗盘。
司行中的消息很灵通,第二天上午城隍庙豫园的大同行茶会上, 宓本常那张桌子上,热闹非凡,都是想来拆借现银的。
但宓本常的手很紧,因为胡雪岩交代,这笔款子除了弥补古应春的宕帐以外,余款他另有用途。
做生意看机会。
他说:市面不好,也是个机会;当然,这要看眼光, 看准了赚大钱,看走眼了血本无归。
现在银根紧,都在脱货求现,你们看这笔款子应该怎么用?古应春主张囤茶叶,宓本常提议买地皮,但胡雪岩都不赞成,唯一的 原因是,茶叶也好,地皮也好,投资下去要看局势的演变,不能成上发生作 用。
大先生,宓本常说:局势不好,什么作用都不会发生,我看还是放 拆息最好。
放拆息不必谈;我们开钱庄,本意就不是想赚同行的钱,至于要发生作用,局势固然有关系,主要的是看力量,力量够,稍为再加一点,就有作 用发生。
胡雪岩随手取过三只茶杯,斟满其中的一杯说:这两只杯子里的茶只有一半,那就好比茶叶同地皮,离满的程度还远得很;这满的一杯,只 要倒茶下去,马上就会到外面,这就是你力量够了,马上能够发生作用。
古应春颇有领会了,这是四两拨千斤的道理。
他说:小爷叔,你的 满杯茶,不止一杯,你要哪一杯发生作用?你倒想呢?丝?不错。
古应春大不以为然。
因为胡雪岩囤积的丝很多,而这年的洋庄并 不景气;洋人收丝,出价不高,胡雪岩不愿脱手,积压的现银已多,没有再 投入资金之理。
不!应春。
胡雪岩说:出价不高,是洋人打错了算盘,以为我想脱 货求现,打算买便宜货,而且,市面上也还有货,所以他们还不急。
我呢!你们说我急不急?忽然看出这么一句话来,古应春与宓本常都不知如何回答了。
你们倒说说看,怎么不开口。
我不晓得大先生怎么样宓本常说:不过我是很急。
你急我也急。
我何尝不急,不过愈急愈坏事;人家晓得你急,就等着要你的好看了。
譬如汇丰的那笔款子,我要说王中堂有大批钱存进来,头寸宽裕得很,曾友生就 愈要借给你,利息也讨俏了;只要你一露口风,很想借这笔钱,那时候你们看着,他又是一副脸嘴了。
这似乎不可以一概而论。
古应春总觉得他的盘算不对,但却不知从何 驳起。
你说不可一概而论,我说道理是一样的。
现在我趁市价落的时候,把 市面上的丝收光,洋人买不到丝,自然会回头来寻我。
万一倒是大家都僵在那里,一个价钱不好不卖;一个价钱太贵,不买。
小爷叔,那时候,你要想想,吃亏的是你,不是他。
怎么吃亏的是我?丝不要发黄吗?不错,丝要发黄。
不过也仅止于发黄而已,漂白费点事,总不致于一 无用处,要掼到汪洋大海。
胡雪岩又说:大家拼下去,我到底是地主,总有办法好想;来收货的洋人,一双空手回去,没有原料,他厂要关门。
我不 相信他拼得过我。
万一他们真是齐了心杀我的价,我还有最后一记死中求活 的仙着。
大家都想听他说明那死中求活的一着是什么?但胡雪岩装作只是信口 掩饰短处的一句游词,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可是当他只与古应春两个人在一起时,态度便不同了,应春,你讲的 道理我不是没有想过。
他显得有些激动,人家外国人,特别是英国,做生意是第一等人。
我们这里呢,士农工商,做生意的,叫啥‘四民之末’;现 在更加好了,叫做‘无商不奸’。
我如果不是懂做官的诀窍,不会有今天。
你说,我是不是老实话?不见得。
古应春答说:小爷叔光讲做生意,一定也是第一流人物。
你说的第一流,不过是做生意当中的第一流,不是‘四民’当中的第 一流。
应春,你不要‘晕淘淘’,真的当你做生意的本事有多少大!我跟你说一句,再大也大不过外国人,尤其是英国人。
为啥?他是一个国家在同你 做生意;好比借洋款,一切都谈好了;英国公使出面了,要总理衙门出公事,你欠英商的钱不还,就等于欠英国女皇的钱不还。
真的不还,你试试看,软 的,海关捏在人家手里;硬的,他的兵舰开到你口子外头,大炮瞄准你城里热闹的地方。
应春,这同‘阎王帐’一样,你敢不还?不还要你的命!胡雪岩说话的语气一向平和,从未见他如此锋利过。
因此,古应春不 敢附和;但也不敢反驳,因为不管附和还是反驳,都只会使得他更为偏激。
胡雪岩却根本不理会他因何沉默,只觉得话到口边留不住,要说个 痛快,那天我听吴秀才谈英国政府卖鸦片,心里头感慨不少。
表面上看起来,种鸦片的,都是东印度公司,其实是英国政府在操纵,只要对东印度公 司稍为有点不利,英国政府就要出面来交涉了。
东印度公司的盈余,要归英国政府,这也还罢了。
然而,丝呢?完全是英国商人自己在做生意,盈亏同 英国政府毫不相干;居然也要出面来干预,说你们收的茧捐太高了,英商收丝的成本加重,所以要减低。
人家的政府,处处帮商人讲话;我们呢?应春,你说!这还用得着我说?古应春苦笑着回答。
俗语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
政府也是一样的。
有的人说,我 们大清朝比明朝要好得多,照明朝末年,皇帝、太监那种荒唐法子,明朝不亡变成没有天理了。
但是,货要比三家,所谓货比三家不吃亏,大清朝比明 朝高明,固然不错;还要比别的国家,这就是比第三家。
你说,比得上哪一国,不但英法美德,照我看比日本都不如。
小爷叔,古应春插嘴说道:你的话扯得远了。
好!我们回来再谈 生意。
我,胡某人有今天,朝廷帮我的忙的地方,我晓得;象钱庄,有利息轻的官款存进来,就是我比人家有利的地方。
不过,这是我帮朝廷的忙所换 来的;朝廷是照应你出了力、戴红顶子的胡某人,不是照应你做大生意的胡某人,这中间是有分别的。
你说是不是?爷叔,你今天发的议论太深奥 了。
古应春用拇指揉着太阳穴:等我想一想。
对!你要想通了,我们才谈得下去。
古应春细细分辨了两者之间的区别。
以后问道:小爷叔的意思是,朝廷应该照应做大生意的?不错。
胡雪岩说:不过,我是指的同外国人一较高下的大生意而言。
凡是销洋庄的,朝廷都应该照应;因为这就是同外国人‘打仗’,不过不是用真刀真枪而已。
是,是。
近来有个新说法,叫做‘商战’,那就是小爷 叔的意思了。
正是。
胡雪岩说:我同洋人‘商战,朝廷在那里看热闹,甚至还要 说冷活、扯后腿,你想,我这个仗打得过、打不过人家?当然打不过。
喏!胡雪岩突然大声说道:应春,我胡某人自己觉得同人家不同的 地方就在这里,明晓得打不过,我还是要打。
而且,他清清楚楚地说:我要争口气给朝廷看;教那些大人先生自己觉得难为情。
那,古应春笑道:那不是争气,是赌气了。
赌气同争气,原是一 码事。
会赌气的,就是争气;不懂争气的,就变成赌气了。
这话说得好。
闲话少说,小爷叔,我要请教你,你的这口气怎么争法? 万一争不到,自扳石斗自压脚,那就连赌气都谈不到了。
这就又谈到所谓死中求话的仙着上头来了。
胡雪岩始终不愿谈个打算,事实上他也从没有认真去想过,此时却不能不谈不想了。
大不了我把几家新式缫丝厂都买了过来,自己来做丝。
此言一出,古应春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胡雪岩一向不赞成新式缫丝厂,现在的做法完全相反,实在不可思议。
然而稍为多想一想,就觉得这一着实在很高明。
古应春在这方面跟胡雪岩的态度一直不同,他懂洋文跟洋人打交道的辰光也多,对西方潮流比较 清楚,土法做丝,成本既高、品质又差,老早该淘汰了。
只因为胡雪岩一直顾虑乡下丝户的生计,一直排斥新式缫丝,现在难得他改变想法,不但反对, 而且更进一步,自己要下手做,怎不教人既惊且喜。
小爷叔,就是洋人不跟你打对台,你也应该这样做的。
你倒想——古应春很起劲地为胡雪岩指陈必须改弦易辙的理由,第一是新式缫丝 机器,比手摇脚踏的土机器要快好几倍,茧子不妨尽量收,收了马上运到厂里做成丝,既不用堆栈来存放干茧,更不怕茧中之蛹未死,咬出头来; 第二,出口的匀净、光泽远胜于土法所制第三,自己收茧,自己做丝,自己销洋庄,竞一条鞭到底,不必怕洋人来竞争,事实上洋人也无法来竟 争。
这三点理由,尤其是最后一点,颇使胡雪岩动心;但一时也委决不下, 只这样答一句:再看吧!这不是很急的事。
但古应春的想法不同,他认为这件事应该马上进行。
胡雪岩手里有大 批干茧,如果用土法做成丝,跟洋人价钱谈不拢,摆在堆栈里,丝会发黄;如果自己有厂做丝直接外销,就不会有什么风险了。
因此,他积极奔走,去打听新式缫丝厂的情形,共有五家,最早是法 国人卜鲁纳开设的宝昌丝厂,其次是美商旗昌洋行附设的旗昌丝厂。
第三家去年才开,名为公和永,老板是湖州人黄佐卿。
此外怡和、公 平两家洋行,跟旗昌洋行一样,也都附设了丝厂。
这五家丝厂,规模都差不多,也都不赚钱,原因有二:第一,是干茧的来路不畅,机器常常停工待料。
第二,机器的效用不能充分发挥,成品不如理想之好。
据说,公和永、怡和、公平三家打算联合聘请一名意大利有名的技师来管工程。
其余两家,已有无 意经营之势,如果胡雪岩想收买,正是机会。
古应春对这件事非常热中,先跟七姑奶奶商量,看应该如何向胡雪岩 进言。
新式缫丝厂的情形,我不在清楚,不过洋丝比土丝好,那是外行都看 得出来的。
东西好就不怕没有销路。
古应春说:小爷叔做什么生意,都要最好 的;现在明明的最好的东西在那里,他偏不要,这就有点奇怪了。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我来跟他说。
七姐,不是我不要。
我也知道洋丝比起土丝来起码要高两档。
不过, 七姐,做人总要讲定旨、进信用,我一向不赞成新式缫丝,现在反过来自己下手,那不是反复小人?人家要问我,我有啥话好说。
小爷叔,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世界天天在变。
我是从小生长在 上海的,哪里会想到现在的上海会变成这个样子?人家西洋,样样进步;你不领益,自己吃亏。
譬如说,左大人西征,不是你替他买西洋的军火,他哪 里会成功?七姐,你误会了,我不是说洋丝不好——我知道,我也没有误会。
七姑奶奶抢着说:我的意思是,人要识潮流,不识潮流,落在人家后面,等你想到要赶上去,已经来不及。
小爷叔, 承你帮应春这么一个忙,我们夫妇是一片至诚。
七姐,七姐,胡雪岩急忙打断,你说这种话,就显得我们交情浅了。
好!我不说。
不过,小爷叔,我真是替你担足心思。
七姑奶奶说:现 在局势不好,听说法国人预备拿兵舰拦在吴淞口外,不准商船通行,那一来洋庄不动,小爷叔,你垫本几百万银子的茧子跟丝,怎么办?这,这消息,你是从哪里来的?是替我看病的洋大夫说的。
真的?我几时同小爷叔说过假话?喔,喔,胡雪岩急忙道歉,七姐,我说错了。
小爷叔,人,有的 时候要冒险,有的时候要稳当,小爷叔,我说句很难听的话,白相人说的‘有床破棉被,就要保身家’。
小爷叔,你现在啥身家?胡雪岩默然半晌,叹口气说:七姐,我何尝不晓得?不过,有的时候, 由不得自己。
我不相信。
七姑奶奶说:事业是你一手闯出来的,哪个也做不得你 的主。
七姐,这你就不大清楚了,无形之中有许多牵制,譬如说,我要一做 新式缫丝厂,就有多少人来央求我,说‘你胡大先生不拉我们一把,反而背后踢一脚,我们做丝的人家,没饭吃了。
’这一来,你的心就狠不下来了。
七姑奶奶没有料到,他的话会说在前头,等于先发制人,将她的嘴封 住了。
当然,七姑奶奶决不会就此罢休,另外要想话来说服他。
小爷叔,照你的说法,好比从井救人。
你犯得着,犯不着?再说新式 缫丝是潮流,现在光是销洋庄;将来厂多了,大家都喜欢洋机丝织的料子,土法做丝,根本就没人要;只看布好了,洋布又细又白又薄,到夏天哪个不 想弄件洋布衫穿?毛蓝布只有乡下人穿,再过几年乡下人都不穿了。
这不可以一概而 论的。
为啥不可以,事情是一样的。
七姑奶奶接着又说:从井救人看自己 犯得着、犯不着是一桩事;值得不值得救,又是一桩事。
如果鲜龙活跳一个人,掉在井里淹死了,自然可惜;倘或是个骨瘦如柴的痨病鬼,就救了起来, 也没有几年好活,老实说,救不救是一样的,现在土法做丝,就好比是个去日无多的痨病鬼。
她这个譬方,似乎也有点道理,胡雪岩心想,光跟她讲理,没有用处, 只说自己的难处好了。
七姐,实在是做人不能‘两面三刀’,‘又做师娘又做鬼’。
你说,如果 我胡某人是这样一个人,身家一定保不住。
七姑奶奶驳不倒他:心里七上八下转着念头,突然灵机一动,便即问 道:小爷叔,照你刚才的话,你不是不想做新式缫丝厂,是有牵制,不能 做,是不是?是的。
那么牵制没有了,你就能做,是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
那好,我有一个法子,包你没有牵制。
你倒说说看。
很容易,小爷叔,你不要出面好了。
是⋯⋯胡雪岩问:是暗底下做老板?对! 胡雪岩心有点动了,但兹事体大,必须好好想一想,见此光景,七姑奶奶知道事情有转机了,松不得劲,当即又想了一番话说。
小爷叔,局势要坏起来是蛮快的,现在不趁早想办法,等临时发觉不 妙,就来不及补救了。
几百万银子,不是小数目;小爷叔,就算你是‘财神’,只怕也背不起这个风险。
这话自然是不能当为耳旁风的;胡雪岩不由得问 了一句:叫哪个来做呢?要谈到委托一个出面的人,事情就好办了,七姑奶奶说:我在想,最 好请罗四姐来;我的身子风瘫了,脑子没有坏,也可以帮她出出主意。
她一来,一家人怎么办?胡雪岩说:除非七姐你能起床,还差不多。
我是决不行的。
要么⋯⋯她沉吟着。
你是说应春?不过应春同我的关系,大家都晓得的,他出面同我自 己出面差不多。
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不大妥当。
我不是想到应春,我光是在想, 哪里去寻一个靠得住的人。
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说:小叔爷,你自己倒想一想,如果真的没有,我倒有个人。
那么,你说。
不!一定要小爷叔你自己先想。
胡雪岩心想,做这件事少不了古应春的参预,而他又不能出面;如果七姑奶奶举荐一个人,就等于古应春下手一样,那才比较能令人放心。
这样一转念头,根本就不去考虑自己这方面的人,七姐,他说:我没有人。
如果你有人,我们再谈下去,那才比较能令人放心。
这是逼着她荐贤。
七姑奶奶明白,这是胡雪岩更加重她的责任;因而重新又考量了一下,确知不会出纰漏,方始说道:由我五哥出面来做好了。
尤五退隐已久,在上海商场上,知道他的人不多,但他在漕帮中的势力仍在,由他出面,加以有古应春做帮手,这件事是可以做的。
如果五哥肯出面,我就没话说了。
胡雪岩说:等应春回来,好好商 量。
古应春专程到松江去了一趟,将尤五邀了来,当面商谈。
但胡雪岩只 有一句话:事情要做得隐秘,他完全退居幕后,避免不必要的纷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尤五的话很坦率:不过,场面摆出来以 后,生米煮成熟饭,就人家晓得了,也不要紧。
这也是实话,不过到时候,总让我有句话能推托才好。
小爷叔你不认帐,人家有什么办法?七姑奶 奶说道:到时候,你到京里去一趟,索性连耳根都清净了。
对,对!胡雪岩连连点头,到时候我避开好了。
这就表示胡雪岩在这桩大生意上是完全接受了古应春夫妇的劝告。
纺 丝收茧子,在胡雪岩全部事业中,规模仅次于钱庄与典当而占第三位,但钱庄与典当都有联号,而且是经常性的营业,所以在制度上都有一个首脑在抓 总,惟独丝茧的经营,是胡雪岩自己在指挥调度。
钱庄、典当两方面的人,只要是用得着时,他随时可以调用,譬如放款买青,要用到湖州等地阜 康的档手;存丝、存茧子的堆栈不够用,他的典当便须协力,销洋庄跟洋人谈生意时,少不了要古应春出面。
丝行、茧行的档手,只是管他自己的 一部分业务,层次较低,地位根本不能跟宓本常这班大伙相比。
多年来,胡雪岩总想找一个能够笼罩全局的人,可以将这部分的生意, 全盘托付;但一直未能如愿。
如今他认为古应春应该是顺理成章地成为适当 的人选了。
应春,现在我都照你们的话做了,以后这方面的做法也跟以前不相同 了。
既然如此,丝跟茧子的事,我都交了给你。
胡雪岩又说:做事最怕缚手缚脚,尤其是同洋人打交道,不管合作也好,竞争也好,贵乎消息灵通, 当机立断,如果你没有完全作主的权柄,到要紧关头仍旧要同我商量,那就一定输人家一着了。
他的这番道理说得很透彻;态度之诚恳,更是令人感动,但古应春觉 得责任太重,不敢答应;七姑奶奶却沉默无语,显得跟他的感觉相同,便愈 发谨慎了。
但他不敢推托;因为坚持不允,便表示他对从事新式缫丝,并无把握 的事,极力劝人家去做,是何居心?光在这一点上就说不通了。
于是他说:小爷叔承你看得起我,我很感激;以我们多少年的交情来 说,我亦决无推辞之理。
不过,一年进出几百万的生意,牵涉的范围又很广,我没有彻底弄清楚,光是懂一点皮毛,是不敢承担这样大的责任的。
这个自然是实话。
胡雪岩说:不过,我是要你来掌舵,下面的事有 人做。
专门搞这一行的人,多是跟了我多年的,我叫他们会集拢来,跟你谈个一两天,其中的决窍,你马上就都懂了。
如果我来接手,当然要这么做。
古应春很巧妙地宕开一笔:凡事要 按部就班来做,等我先帮五哥,把收买两个新缫丝厂的事办妥当了,再谈第二步,好不好?应该这样子办。
七姑奶奶附和着说:而且今年蚕忙时 期也过了:除了新式缫丝厂以外,其余都不妨照常年旧规去办。
目前最要紧的是,小爷叔手里的货色要赶紧脱手。
她的话,要紧的是最后一句:她还是怕局势有变,市面愈来愈坏,脱 货求现为上上之策。
但胡雪岩的想法正好相反,他觉得自己办了新式缫丝厂,不愁茧子没有出路,则有恃无恐,何不与洋商放手一搏?胡雪岩做生意,事先倒是周咨博询,不耻下问,但遇到真正要下决断 时,是他自己在心里拿主意。
他的本性本就是如此,加以这十来年受左宗棠的熏陶,领会到岳飞所说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道理,所以七姑奶奶 的话,并未多想,也不表示意见,只点点头表示听到了而已。
现在我们把话说近来。
胡雪岩说:既然是请五哥出面,样子要做得象,我想我们要打 两张合同。
是的,这应该。
尤五答说:我本来也要看看,我要做多少事,负多 少责任?只有合同上才看得清楚。
五哥,胡雪岩立即接口:你有点误会了,我不是要你负责任。
请你出来,又有应春在,用不着你负责任;但愿厂做发达了,你算交 一步老运,我们也沾你的光。
小爷叔,你把话说倒了⋯⋯唷、唷,大家都不要说客气话了。
七姑奶奶性急,打断尤五的话说:现在只请小爷叔说,打怎样两张合同?一张是收买那两个厂,银子要 多少;开办要多少;将来开工、经常周转又要多少?把总数算出来,跟阜康打一张往来的合同、定一个额了,额子以内,随时凭折子取款。
至于细节上,我会交代老宓,格外方便。
是的。
古应春说:合同稿子请小爷叔交代老宓去拟;额子多少,等 我谈妥当,算好了,再来告诉小爷叔。
现在请问第二张。
第二张是厂里的原料,你要仔细算一算,要多少茧子,写个跟我赊茧 子,啥辰光付款的合同。
胡雪岩特别指示:这张合同要简单,更不可以写出新式缫丝厂的字样。
我只当是个茧行,你跟我买了茧子去,作啥用途,你 用不着告诉我,我也没有资格问你。
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怎么不懂?古应春看着尤五说: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要把小爷叔的 名字牵连到新式缫丝厂。
这样行,我们先要领张部照,开一家茧行。
一点不错。
胡雪岩说:这样子就都合规矩了。
好的。
我来办。
古 应春问:小爷叔还有啥吩咐?我没有事了。
倒要问你,还有啥要跟我谈的。
一时也想不起了。
等 想起来再同小爷叔请示。
也不要光谈新式缫丝厂。
七姑奶奶插进来说:小爷叔手里的那批丝,不能再摆了。
是啊!古应春说:有好价钱好脱手了。
当然! 听得这一声,七姑奶奶心为之一宽。
但古应春心里明白,好价钱之好,各人的解释不同,有人以为能够保本,就是好价钱;有人觉得赚得 不够,价钱还不算好。
胡雪岩的好价钱,决不是七姑奶奶心目中的好价钱。
正在谈着,转运局派人来见胡雪岩,原来是左宗棠特派专差送来一封 信,上面标明限两日到,并钤着两江总督部堂的紫泥大印,未曾拆封,便知是极紧急的事。
果然胡雪岩拆信一看,略作沉吟,起身说道:应春,你陪我到集贤里去一趟。
集贤里是指阜康钱庄。
宓本常有事出去了,管总帐的二伙周小棠, 一面多派学徒,分头去找宓本常;一面将胡雪岩引入只有他来了才打开的一间布置得非常奢华的密室,亲自伺候,非常殷勤。
小棠,胡雪岩吩咐,你去忙你的,我同古先生有话谈。
等周小棠诺诺连声地退出,胡雪岩才将左宗棠的信拿给古应春看。
原来这年山东闹小灾,黄河支流所经的齐河、历城、齐东等地都决了好大的口 子,黄流滚滚,灾情甚重。
山东巡抚陈士杰,奏准以工代赈——用灾民来抢修堤工,发给工资,以代赈济。
工料所费甚巨,除部库拨出一大笔款子 外,许多富庶省份都要分摊助赈;两江分摊四十万两,但江宁藩库只能凑出半数,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向胡雪岩乞援,信上说:山东河患甚殷,廷 命助赈,而当事图兴工以代,可否以二十万借我?真是!古应春大为感慨,两江之富,举国皆知,哪知连四十万银子 都凑不齐。
国家之穷,可想而知了。
这二十万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胡雪岩说:索性算我报效好了。
不!古应春立即表示反对,现在不是小爷叔踊跃输将的时候。
喔,有啥不妥当?当然不妥当。
第一,没有上谕劝大家捐款助赈,小爷叔何必自告奋勇? 好象钱多得用不完了。
其次,市面很不好,小爷叔一捐就是二十万,大家看了眼红。
第三,现在防务吃紧,军费支出浩繁,如果有人上奏,劝富商报效, 头一个就会找到小爷叔,那时候报效的数目,只怕不是二十万能够过关的。
小爷叔,这个风头千万出不得!最后一句话,措词直率,胡雪岩不能不听,也好。
他说:请你马上 拟个电报稿子,问在哪里付款。
于是古应春提笔写道:江宁制台衙门,密。
赐函奉悉,遵命办理。
款在江宁抑济南付,乞示。
职道胡光墉叩。
胡雪岩看完,在乞字下加了个即字,随即交给周小棠,派人送到转运局去发。
其时宓本常已经找回来了,胡雪岩问道:那五十万银子,由汇丰拨过来了?是的。
没有动?原封未动。
宓本常说,不过先扣一季的息,不是整数了。
晓得。
胡雪岩说:这笔款子的用途,我已经派好了。
左大人同我借二十万,余数我要放给一个茧行。
这两笔用途,都是宓本常再也想不到的;他原来的打算,是想用这笔款子来赚银拆,经过他 表弟所开的一家小钱庄,以多报少,弄点外快。
这一来如意算盘落空,不免失望,但心里存着一个挽回的念头。
因为如此,便要问了:左大人为啥跟大先生借银子?他说,左大 人有啥大用场,要二十万?不是他借,是江宁藩库借。
如果是左宗棠私人借,也许一时用不了这么多,短期之内,犹可周转;公家借就毫无想头了。
茧行呢?他又问:是哪家茧行?字号叫啥?还不晓得啥字号。
大先生,宓本常愈发诧异,连人家字号都不晓得,怎么会借这样一 笔大数目?实在也不是借人家,是我们自己用;你还要起个合同稿子。
胡雪岩转 脸又说:应春,经过情形请你同老宓说一说,稿子弄妥当,打好了合同,我就好预备回杭州了。
宓本常不作声,听古应春细说了收买新式缫丝厂的 计划,心里很不舒服;因为他自己觉得是胡雪岩的第一个大伙,地位在 唐子韶之上。
而且丝跟钱庄有密切关系,这样一件大事,他在事先竟未能与闻,自 然妒恨交加。
你看着好了!他在心里说:‘倒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