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岂有不伤心之理?接到王有龄的遗疏,他的眼圈就红了;而最 伤心的,则是王有龄已绝了希望。
他可以想象得到,王有龄原来一心所盼的是粮船,只怕胡雪岩不能顺利到达上海;到了上海办来粮食,又怕不能冲破 沿途的难关到达杭州。
哪知千辛万苦,将粮运到了,却是可望而不可即,从此再无指望,一线希望消失,就是一线生机断绝;哀莫大于心死,王有龄 的心化为成冰,有生之日,待死之时,做人到此绝境,千古所无,千古所悲。
然而胡雪岩却不能不从无希望中去找希望,希望在这三天中发生奇迹。
这是个飘渺的希望;但就悬此飘渺的希望亦似乎不易——形势在一夜之间险 恶了;长毛一船一船在周围盘旋,位置正在枪弹所够不到的地方;其意何居, 不言可知。
因此,护送的洋兵,已在不断催促,早作了结。
要请他们等三天,只 怕很难。
李得隆说,派去的人没有回来,总要有了确实信息再说;这句话在道理上,他们就不愿也没奈何。
现在家骥回来了,刚才一谈杭州的情形, 大家也都知道了。
没有指望的事,白白等在这里冒极大的危险,他们不肯的。
无论如何要他们答应。
来了一趟,就此回去,于心不甘。
再说,有危 险也不过三天;多大的危险也冒过了,何在乎这三天?那就早跟他们说明白。
李得隆说,沙船帮看样子也不大肯。
只要洋兵肯了,他们有人保护,自然没有话说。
这件事要分两方面做,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胡雪岩说:请你们两位跟联络的人去说:我有两个办法,随他们挑——。
胡雪岩盘算着,两个办法够不够;是不是还有第三条兼筹并顾的路; 想了半天,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如果城里能够杀出一条血路,请他们帮忙打,王抚台犒 赏的两万银子,我一到上海就付;另外我再送一万。
如果有阵亡受伤的,抚恤照他们的营规加一倍。
这样等过实足三昼夜,如果没有动静,开船到宁波, 我送三千银子。
这算得重赏了。
他们卖命也卖得过。
李得隆又问;不过人心不同, 万一他们不肯,非要开船不可呢?那就是我的第二个办法,他们先拿我推在钱塘江里再开船。
胡雪岩说这话时,脸色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李得隆、萧家骥悚然动 容,相互看看,久久无语。
不是我吓他们!我从不说瞎话,如果仁义义尽他们还不肯答应,你们 想想,我除死路以外,还有什么路好走?由于胡雪岩不惜以身相殉的坚决态度,一方面感动了洋兵;一方面也 吓倒了洋兵,但通过联络官提出一个条件,要求胡雪岩说话算话,到了三天一过,不要再出花样,拖延不走。
‘尽人事而听天命。
胡雪岩说,留这三天是尽尽人事而已;我亦晓得 没用的。
话虽如此,胡雪岩却是废寝忘食,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日日夜夜在 船头上凝望。
江湖呜咽,虽淹没了他的吞声的饮泣;但江风如剪,冬宵寒重,引发了他的剧烈的咳嗽,却是连船舱中都听得见的。
胡先生,萧家骥劝他,王抚台的生死大事,都在你身上,还有府上 一家,都在盼望。
千金之躯,岂可以这样不知道爱惜?晚辈而有责备之词,情意格外殷切;胡雪岩不能不听劝。
但睡在铺上, 却只是竖起了耳朵,偶尔听得巡逻的洋兵一声枪响,都要出去看了明白。
纵然度日如年,三天到底还是过去了;洋人做事,丝毫没有通融,到 了实足三昼夜届满,正是晚上八点钟,却非开船不可。
胡雪岩无奈,望北拜了几拜,权当生奠。
然后痛哭失声而去。
到了甬江口的镇海附近,才知道太平军黄呈忠和范汝增,从慈溪和奉化分道进攻,宁波已经在两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
不过宁波有租界,有英 美领事和英法军舰;而且英美领事,已经划定外人居住通商区域,正跟黄呈忠和范汝增在谈判,不准太平军侵犯。
那怎么办?胡雪岩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上海?哪有这个道理? 胡先生,你精神不好,这件事变给我来办。
于是萧家骥雇一只小船,驶近一艘英国军舰,隔船相语,军舰上准他 登船,同时见到了舰长考白脱。
他的来意要跟杨坊开在宁波的商号联络;要求军舰派人护送。
同时说 明,有大批粮食可以接济宁波。
这是非常受欢迎的一件事,在‘中立区’避难的华人,有七万之多, 粮食供应,成为绝大的问题;你和你的粮食来得正是时候。
不过,我非常抱歉,考白脱耸耸肩说:眼前我还没有办法达成你的意愿。
你是不是可以在 我船是上住两三天?为什么?领事团正在跟占领军谈判。
希望占领军不侵犯中立区,同时应该维持 市百。
等谈判完成,你的粮食可以公开进口;但在目前,我们需要遵守约定,不能保护任何中国人上岸。
那末,是不是可以为我送一封信呢?考白脱想了想答道:可以你写一封信,我请领事馆代送。
同时我要把 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们的领事。
萧家骥如言照办。
考白脱的处置也异常明快,派一名低级军官,立即 坐小艇登岸送信;同时命令他去谒见英国驻宁波的领事夏福礼,报告有大批 粮食运到的好消息。
为了等待复信,萧家骥很想接受考白脱的邀请,在他的军舰上住了下 来但又不放心自己的船,虽说船上有数十名洋兵保护,倘或与太平军发生冲突,麻烦甚大。
如果跟考白脱要一面英国国旗一挂,倒是绝好的安全保障, 却又怕属于美国籍华尔的部下,认为侮辱而拒绝。
左思右想,只有先回船守着再说。
乃至起身告辞时,考白脱正好接到 报告,知道有华尔的兵在,愿意取得联络,请萧家骥居间介绍。
这一来无形中解消了他的难题,喜出望外,连声许诺。
于是由军舰上 放下一条救生艇,陪着一名英国军官回到自己船上;洋兵跟洋兵打交道的结果,华尔的部下接受了英国的建议,粮船悬挂英国国旗,置于考白脱的保护 之下。
到这地步,算是真正安全了。
萧家骥自觉这场交涉办得异常得意,兴冲冲要告诉胡雪岩。
到了舱里一看,只见胡雪岩神色委顿异常,面色难看得 很。
胡先生,他大惊问说,你怎么了?我要病了。
萧家骥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其烫无比,已经病了!他说,赶快躺下来。
这一躺下就起不来了。
烧得不断谵语,不是喊雪公就是喊娘;病中神志不清,只记得已到了岸上,却不知卧疾何处?有一天半夜里醒过来, 只见灯下坐着一个人,且是女人;背影苗条,似乎很熟,却一时再也想不起来是谁?我在做梦?虽是低声自语,自也惊动了灯下的人,她旋转身来,扭亮了洋灯;让 胡雪岩看清了她的脸——这下真的象做梦了;连喊都喊不出来!你,你跟阿巧好象!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泪强笑着,没有想到是我吧? 胡雪岩不答,强自抬起身子;力弱不胜,摇摇欲倒,阿巧赶紧上来扶住了他。
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不是!胡雪岩吃力地说,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是哪里; 你是不是真的阿巧?是啊!我是真的阿巧。
我是特为来看你的;你躺下来,有话慢慢说。
话太多了,无从说起;其实是头上昏昏沉沉地,连想都无从想起。
胡雪岩只好躺了下来,仰脸望望帐顶,又侧脸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从得病到 此刻的情形。
人泥?他没头没脑地问。
你是说那位萧少爷?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
在外房的萧家骥, 已经听见声音,急急披衣起床来探视,只见胡雪岩虽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便又惊又喜地问道:胡先生,你认不认得我?你?胡雪岩不解地问:你不是家骥吗?这位太太呢?她是何姨太太。
胡雪岩反问一句:你问这些做啥?倒象我连人都认 不得似的。
是啊!萧家骥欣慰地笑道:前几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认得人。
这场湿 温的来势真凶,现在总算‘扳’回来了。
这么厉害!胡雪岩自己都有些不信,咽着气说:我自己都想不到。
几天了?八天了。
这是哪里?在英国租界上;杨老板号子里。
萧家骥说,胡先生你虚极了,不要 多说话;先吃点粥,再吃药。
睡过一觉,明天有了精神,听我们细细告诉你。
这我们很明显地包括了阿巧姐,所以她接口说道:萧少爷的话不错,你先养病要紧。
不要紧。
胡雪岩说,我什么情形都不知道,心里闷得很。
杭州怎么 样?没有消息。
胡雪岩转脸想问阿巧姐时;她正站起身来,一面向外走,一面说道:我去热粥。
望着那依然袅袅婷婷的背影,再看到萧家骥似笑非笑,有意要装得不 在意的诡秘神情,胡雪岩仍有相逢在梦中的感觉,低声向萧家骥问道:她 是怎么来的?昨天到的。
萧家骥答道:一到就来找我——我在师娘那里见过她一 次,所以认得。
她说,她是听说胡先生病重,特为赶来服侍的;要住在这里。
这件事师娘是知道的,我不能不留她。
胡雪岩听得这话,木然半晌,方始皱眉说道:你的话我不懂;想起来 头痛。
怎么会有这种事?难怪胡先生。
说来话长,我亦不太清楚;据她说,她看师娘,正好师 娘接到我的来信,听说胡先生病很重,她要赶来服侍。
师娘当然赞成;请师父安排,派了一个人护送,坐英国轮船来的。
奇怪啊!胡雪岩说:她姓人可何,我姓古月胡;何家的姨太太怎么 来服侍我这个病人。
那还用说?当然是在何家下堂了。
萧家骥说,这是看都看得出来的, 不过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打听。
回头胡先生你自己问她就明白了。
这一下,大致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
他心里在想,阿巧姐总不会是私 奔;否则古应春夫妇不致派人护送她到宁波。
但是——。
但是,她的话靠得住靠不住?何以知道她是你师娘赞成她来的?不错!护送的人,就是我师父号子里的出店老司务老黄。
胡雪岩放心 了。
老黄又叫宁波老黄,他也知道这个人。
胡雪岩还想再细问一番,听得脚步声,便住口不语,望着房门口;门 帘掀动,先望见的是阿巧姐的背影,她端着托盘,腾不出手来打门帘,所以 是侧着进来。
于是萧家骥帮着将一张炕儿横搁在床中间,端来托盘,里面是一罐香 粳米粥,四碟清淡而精致的小菜,特别是一样糟蛋,为胡雪岩所酷嗜,所以一见便觉得口中有了津液,腹中也辘辘作响了。
胡先生,萧家骥特地说明这些食物的来源,连煮粥的米都是何姨太 从上海带来的。
萧少爷,阿巧姐接口说道:请你叫我阿巧好了。
这更是已从何家下堂的明显表示。
本来叫何姨太就觉得刺耳,因而萧家骥欣然乐从;不过为了尊敬胡雪岩,似乎不便直呼其名,只拿眼色向 他征询意见。
叫她阿巧姐吧。
是。
萧家骥用亲切中显得庄重的声音叫一声:阿巧姐!嗯!她居之不疑地应声,真象是个大姐姐似的,这才象一家人。
这话在他、在胡雪岩都觉得不便作何表示。
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说,只垂着眼替胡雪岩盛好了粥,粥在冒热气,她便又嘬起滋润的嘴唇吃得不太 烫了,方始放下;然后从腋下抽出白手绢,擦一擦那双牙筷,连粥碗一起送到胡雪岩面前,却又问道:要不要我来喂你?这话提醒了萧家骥,有这样体贴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还站在这里碍 眼,便微笑着悄悄走出去。
四只眼睛都望着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视不语,征征地 好一会,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红,急忙低下头去,顺手拿起手绢,装着擤鼻子 去擦眼睛。
胡雪岩也是万感交集,但不愿轻易有所询问;她的泪眼既畏见人,他 也就装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这一吃粥顾不得别的了。
好几天粒米不曾进口,真是饿极了,唏哩呼 噜地吃得好不有劲;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已舀着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粥,一面高兴地笑道:赛过七月十五鬼门关里放出来的!话虽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势刚刚好转,饱食 伤胃。
而胡雪岩意有未厌,说好说歹才替他添了半碗。
唉!放下筷子他感慨着说:我算是饱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
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来惹他伤心,所以不理他的话,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阿巧,你不要走,我们谈谈。
我马上就来。
她说,你的药煎在那里,也该好了。
过不多久,将煎 好了的药送来。
服侍他吃完,劝他睡下;胡雪岩不肯,说精神很好,又说腿上的伤疤痒得难受。
这是好兆头。
伤处在长新肉,人也在复原了。
她说,我替你洗洗脚,人还会更舒服。
不说还好,一说胡雪岩觉得混身发痒,恨不得能在大汤中痛痛快快泡一泡才好——他也象扬州人那样,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 的习惯。
自从杭州吃紧以来,就没有泡过澡塘;这次到了上海,又因为腿上有伤,不能入浴。
虽然借助于古家的男佣抹过一次身,从里到外换上七 姑奶奶特喊裁缝为他现制的新衣服,但经过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担忧受惊的冷汗,出了干、干了出,不知几多次?满身垢腻,很不舒服,实在 想洗个澡,无奈万无劳动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里这样在想,她却说到就做,已转身走了出去,不知哪里找到了 一只簇新的高脚木盆,提来一铫子的热水,冲到盆里;然后掀被来捉他的那 双脚。
不要,不要!胡雪岩往里一缩,我这双脚从上海上船就没有洗过, 太脏了。
怕什么?阿巧姐毫不迟疑地,我路远迢迢赶了来,就是来服侍病人 的;只要你好好复原,我比什么都高兴。
这两句话在胡雪岩听来,感激与感慨交并。
兵荒马乱,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亲人,快要饿死的杭州一 城百姓,以及困在绝境,眼看着往地狱里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龄,常常会自问:人生在世,到底为的什么;就为了受这种生不如死的苦楚?现在却不同 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乐;是苦是乐,全看自己的作为。
真是太上感应篇上所说的: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这样转关念头,自己觉得一颗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
脑筋亦已 灵活;本来凡事都懒得去想,此刻却想得很多,想复很快。
等阿巧姐替他将脚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
这不大妥当。
你身子虚,受不得凉。
不要紧!胡雪岩将枯瘦的手臂伸出来,临空捣了两下,显得很有劲似 地说:我自己觉得已经可以起床了。
瞎说!你替我好好睡下去。
她将他的脚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倒,而且还掖紧了棉被。
真的。
阿巧,我已经好了。
哪有这种事?这样一场病,哪里会说好就好?吃仙丹也没有这样灵 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
仙丹一到,百病全消。
哼!阿巧微 微撇着嘴,你就会灌米汤。
睡吧!她用纤行一指,将他的眼皮抹上。
等她转身,他的眼又睁开了。
望着帐顶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却只有阿巧好谈。
阿巧却好久不来;他忍不住喊出声来,而答应的却是萧家骥,胡先 生,他说,你不宜过于劳神。
此刻半夜两点钟了,请安置吧!阿巧呢?胡雪岩问道:她睡在哪里? 做批发生意的大商号,备有客房客铺,无足为奇,但从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户,甚至忌讳堂客,因为据说月事中的妇女会冲犯所供的财神。
杨坊的这家招牌也叫大记,专营海鲜杂货批发的商号,虽然比较开通, 不忌妇女出入,但单间的客房不多;所以阿巧姐是由萧家骥代为安排,借住在大记的一个伙计家中,与此人的新婚妻子同榻睡了一夜。
今天不行了, 是轮到那伙计回家睡的日子;十天才有这么一天,阿巧姐说:‘人家喷喷香、簇簇新的新娘子;怎好耽误他们夫妻的恩爱?’那伙计倒很会做人,一再说 不要紧;是阿巧姐自己不肯。
那末今天睡在哪里呢?喏,萧家骥指着置在一旁的一扇门板,两张条凳说:我已经预备好 了,替她搭‘起倒铺’。
不过——。
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神情诡秘,令人起疑,胡雪岩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我看这张床蛮大,不如让阿巧姐就睡在胡先生脚后头。
萧家骥又说,她要这里搭铺就为了服侍方便;睡在一床上,不更加方便了吗? 不知他是正经话,还是戏谑?也不知阿巧姐本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胡雪岩只有微笑不答。
到最后,萧家骥还是替阿巧姐搭了起倒铺;被褥衾枕自然是她自己铺设。
等侍候病人服了药,关好房门,胡雪岩开口了。
你的褥子太薄,又没有帐子,不知睡到我里床来!他拍拍身边。
正在卸妆的阿巧姐没有说话,抱衾相就;不过为了行动方便,睡的是外床——宁波人讲究床铺;那张黄杨木雕花的床极大,两个人睡还绰绰有余。
里床搁板上置一盏洋灯,——捻得小小的一点光照着她那个葱绿缎子的紧身 小夹袄;看在胡雪岩眼里,又起了相逢在梦中的感觉。
阿巧!你该讲讲你的事了吧?说来话长。
阿巧很温柔地说:你这半夜也累了;刚吃过药好好睡一 觉。
明天再谈。
我现在精神很好。
精神好自然好。
你听,阿巧姐说,鸡都在叫了。
后半夜这一觉最要 紧,睡吧!好在我人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好急的?这句话的意思很深,足够胡雪岩想好半天。
到底病势初转,精神不够, 很快地便觉得困倦,一觉睡到天亮。
他醒她也醒了,急急要起床料理,胡雪岩却愿她多睡一会;拖住她说:天太冷,不要起来。
我们好好谈谈。
谈什么?阿巧姐说,但愿你早 早复原;回到上海再说。
我昨天晚上想过了,只要这一次能平平安过去,我再也不做官了;安安分分做生意,能够跟几个好朋友常在一起叙叙,我就 心满意足了。
你只晓得朋友!阿巧姐是微带怨态的神情,就不替自己打算打算。
替他自己打算,当然也就要包括她在内。
言外之意,相当微妙;胡雪 岩很沉着地不作表示,只是问说:你是怎么从何家出来的?现在可以告诉 我了吧!当然要告诉你的。
不过你处处为朋友,听了只怕心里会难过。
她的意思是将何桂清当作胡雪岩的朋友——这个朋友现在惨不可言。
只为在常州一念之差,落得个革职拿问的处分;迁延两年,多靠薛焕替 他支吾敷衍,然而逃犯的况味也受够了。
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
阿巧姐喟叹着说:人嘛是个黑人,哪里都不 能去;听说有客人来拜,先要打听清楚,来做什么?最怕上海县的县大老爷来拜;防是来捉人的。
‘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我 算是领教过了,真正一点不错。
我都这样子,你想想本人心里的味道?叫我,就狠一狠心,自己去投案。
他也常这样说;不过说说而已,就是狠不下心来。
现在——。
现在,连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也快不多了。
从先帝驾崩,幼主嗣位,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垂用恭王,朝中又是一番气象;为了激励士气,凡是丧 师辱国的文武官员,都要严办。
最不利的是,曾国藩调任两江都督,朝命统辖江苏、安徽、江西、浙 江四省军务;四省官员,文到巡抚,武到提督,悉归节制。
何桂清曾经托人关说,希望能给他一个效力赎罪的机会,而得到的答复只有四个字:爱莫 能助。
半个月以前,有人来说,曾大人保了个姓李的道台,领兵来守上海。
这位李道台,据说一到上海就要接薛抚台的手;他是曾大人的门生,自然听 老师的话。
薛抚台再想帮忙也帮不上了。
为此之故——。
为此,何桂清不能不作一个最后的打算:家事已作了处分,姬妆亦都 遣散,阿巧姐就是这样下堂的。
想想他待她不错,在这个时候,分袂而去,未免问心不安。
无奈何桂 清执意不回;她也就只好听从了。
那天,他也总要为你的后半辈子打算打算。
胡雪岩说:不过,他剩下几个钱,这两年坐吃山空,恐怕所余已经无 几。
过日子倒用不了多少,都给人骗走了,这个说,可以替他到京走门路;那个说某某人那里送笔礼。
这种塞狗洞的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
阿巧姐 说,临走以前,他跟我说,要凑两千银子给我。
我一定不要。
你倒也够义气。
不过,这种乱世,说老实话:求人不如求己。
我也不是毫无打算的,我有一只小箱子托七姑奶奶替我收着;那里面 一点东西,总值三、五万。
到了上海我交给你。
交给我做什么?胡雪岩问道:我现在还没心思来替你经营。
阿巧姐先不作声,一面眨眼,一面咬指甲,仿佛有极要紧的事在思索 似的。
胡雪岩是从钱塘江遥别王有龄的那一刻,便有万念俱灰之感,什么事都不愿、也不能想,因此恹恹成病,如今病势虽已脱险,而且好得很快,但 懒散如旧,所以不愿去猜她的心事,只侧着脸象面对着他所喜爱的古玉似的, 恣意鉴赏。
算一算有六年没有这样看过她了。
离乱六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多 少人生死茫茫,音信杳然,多少人升沉浮降,荣枯异昔,而想到六年前的阿巧姐,只如隔了一夜做了个梦;当时形容清晰地浮现在脑际,两相比较,有 变了的,也有不变的。
变得最明显的是全体态,此刻丰腴了些;当时本嫌纤瘦,所以这一变是变得更美了;也更深沉老练了。
不变的是她这双眼中的情竟,依然那么深,那么纯;似乎她心目中除了一个胡雪岩以外,连她自己都不关心。
转念到此,他那颗心就象冷灰发现 一粒火星;这是火种复炽的开始,他自己都觉得珍贵得很。
于是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感慨地说:这趟我真是九死一生——不是怕路上有什么危险,胆子小;是我的心境。
从杭州到宁波,一路上 我的心冷透了;整天躺在床上在想,一个人为啥要跟另外一个人有感情?如果没有感情,他是他,我是我,用不着替他牵肠挂肚,所以我自己对自己说, 将来等我心境平静了,对什么人都要冷淡些。
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停了下来;阿巧姐不曾听出他的语气未 完,只当他借题发挥,顿时脸色大变。
你这些话,她问,是不是特为说给我听的?是的——。
说了这 两个字,胡雪岩才发觉她的神情有异;立刻明白她是误会了,赶紧又接了一句:这话我什么人面前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人说,是有道理的。
不晓得你 猜得着,猜不着?意思仍然令人莫名其妙,但他急于解释误会的态度,她是看出来的, 心先放了一半,另一半要听他下一句话如何?你不要让我猜了!你晓得的,赌心思,跟别人我还可以较量较量;在你面前差了一大截。
胡雪岩笑了,笑容并不好年;人瘦显得口大,两颗虎牙看上去象獠牙。
但毕竟是高兴的笑容,阿巧姐还是乐意看到的。
你还是那样会说话。
他正一正脸色说:我特为谈我的心境,是想告 诉你的一句话;此刻我的想法变过了。
怎么变法?人还是要有感情的。
就为它受罪,为它死——。
一句话未完,一只又 软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什么话不好说;说这些没轻重的话!好,不说,不说。
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
胡雪岩问道:你刚才好 象在想心事?何妨跟我谈谈。
要谈的话很多。
现在这样子,你没心思听,我也没心思说,一切都不必急,等你病养好了再说。
我的病一时养不好的。
好在是——。
他想说好在是死不了的;只 为她忌讳说死,所以猛然咽住;停了一下又说:一两天我就想回上海。
那怎么行?没有什么不行。
在宁波,消息不灵,又没有事好做;好人都要闷出病 来,怎么会养得好病?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你刚刚才有点好,数九寒天冒海风上路,万一病 势反复;在汪洋大海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就是两条人命。
怎么呢?你不想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除了跳海,还有什么路好走? 是这样生死相共的情分,胡雪岩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
但是,他自己想想,只要饮食当心,加上阿巧姐细心照料,实在无大关碍。
不过,若非医 生同意,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只怕萧家骥也未见得答应。
因此,他决定嘱咐萧家骥私下向医生探问。
但始终找不到机会;因为 阿巧姐自起床以后,几乎就不曾离开过他——天又下雪了,萧家骥劝她就在屋子里做市;就着一只熊熊然的炭盆,煎药煮粥做菜,都在那间屋里。
胡雪岩倒觉得热闹有趣,用杭州的谚语笑她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但也因此,虽萧家骥就在眼前,却无从说两句私话。
不过,也不算白耗功夫。
萧家骥一面帮阿巧姐做下手,帮她料理饭 食,一面将这几天的情形都告诉了胡雪岩。
据说黄呈忠、范汝增跟英国领事夏福礼的谈判很顺利,答应尽力保护外侨;有两名长毛侵袭英国教士,已经 抓来正法。
而且还布告安民,准老百姓在四门以外做生意;宁波的市面,大致已经恢复了。
得力的是我们的那批米。
民以食为天,粮食不起恐慌,人心就容易安 定。
萧家骥劝慰似地说:胡先生,你也可以稍稍弥补遗憾了。
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
阿巧姐接口说道:就看这件好事,老太太就 一定会有菩萨保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胡雪岩不作声。
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没有什么适当的话好表达他的 复杂的心情。
有句要紧话要告诉胡先生,那笔米价,大记的人问我怎么算法?是卖 了拆帐、还是作价给他们?我说米先领了去,怎样算法,要问了你才能定规;如果他们不肯答应,我作不了主,米只好原船运回。
大记答应照我的办法; 现在要问胡先生了。
照我看,拆算比较合算!不!胡雪岩断然答道:我不要钱。
那末要什么呢?胡雪岩要的是米;要的是运粮的船,只等杭州一旦克复,三天以内就要。
他的用意是很容易明白;等杭州从长毛手里夺了回来, 必定饿殍载途,灾民满城,那时所需要的就是米。
何必这么做?萧家骥劝他;胡先生,在商言商,你的算盘是大家佩 服的,这样做法,不等于将本钱‘搁煞’在那里。
而况杭州克复,遥遥无期。
不见得。
气运要转的。
胡雪岩显得有些激动,长毛搞的这一套,翻 覆无常,我看他们不会久了。
三、五年的功夫,就要完蛋。
三、五年是多少辰光,利上盘利,一担米变成两三担米;你就为杭州 百姓,也该盘算盘算。
话不错!胡雪岩又比较平静了,我有我的想法,第一、我始终没有 绝望,也许援兵会到,杭州城可以不破,如果粮道可以打通,我立刻就要运米去接济,那时候万一不凑手,岂不误了大事;第二、倘或杭州真的失守, 留着米在那里,等克复以后,随时可以启运——这是一种自己安慰自己的希望;说穿了,是自己骗自己,总算我对杭州也尽到心了。
这也有道理,我 就跟大记去交涉。
这不忙。
胡雪岩问道:医生啥时光来?每天都是中饭以后。
那就早点吃饭;吃完了她好收拾。
胡雪岩又问阿巧姐,等会医生来 了,你要不要回避?虽然女眷不见男客,但对医生却是例外,不一定要回避;只是他问这 句话,就有让她回避的意思,阿巧姐当然明白,顺着他的心意答道:我在 屏风后面听好了。
胡雪岩是知道她会回避,有意这样问她;不过她藏在屏风后面听,调 虎不能离山,在自己等于不回避,还要另动脑筋。
这也简单得很,他先请萧家骥替他写信,占住了他的手;然后说想吃点甜汤,要阿巧姐到厨房里去要 洋糖,这样将她调遣了开去,就可以跟萧家骥说私了。
家骥,你信不必写了,我跟你说句话,你过来。
萧家骥走到床前,他说:我决定马上回上海, 你跟医生说一说;我无论如何要走。
为什么?萧家骥诧异,何必这么 急?不为什么?我就是要走。
到了上海,我才好打听消息。
胡雪岩又说,本来我的心冷透了。
今天一早跟阿巧谈了半天,说实话,我的心境大不相 同。
我现在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救杭州,不管它病入膏盲,我死马要当活马医。
第二件,我要做我的生意;做生意一步落不得后,越早到消息灵通的地 方越好。
你懂了吧?第二点我懂,头一点我不懂。
萧家骥问道:你怎么救杭州?现在没法子细谈。
胡雪岩有些张皇地望着窗外。
这是因为苗条一影, 已从窗外闪过,阿巧姐快进来了。
胡雪岩就把握这短短的片刻,告诫萧家骥跟医生私底下情商,不可让阿巧姐知道。
是何用意,不易明了;但时机迫促,无从追问,萧家骥只有依言行事。
等胡雪岩喝完一碗桂圆洋糖蛋汤,阿巧姐收拾好了一切,医生也就到了。
那医生颇负盛名,医道医德都高人一等。
见胡雪岩人虽瘦弱,双目炯 炯有光,大为惊异,一夜之隔,病似乎去了一大半,他自承是行医四十年来 罕见之事。
这自然是先生高明。
胡雪岩歉意地问:先生贵姓?张先生。
萧 家骥一旁代答,顺便送上一顶高帽子,宁波城里第一块牌子;七世祖传的儒医。
张先生本人也是有功名的人。
所谓功名,想起来是讲过学的秀才,失敬了!胡雪岩说:我是 白丁。
胡大人太客气了。
四海之大,三品顶戴无论如何是万人之上。
可惜不是一人之下。
胡雪岩自嘲着纵声大笑。
笑得太急,呛了嗓子,咳得十分厉害;萧家骥赶紧上去替他捶背,却是越咳越凶,张医生亦是束手无策,坐等他咳停。
这一下急坏了阿巧姐;她 知道胡雪岩的毛病,要抹咽喉,喝蜜水才能将咳嗽止住;萧家骥不得其法,自然无效。
蜜水一时无法张罗,另一点却是办得到,萧少爷,她忍不住在 屏风后面喊:拿他的头仰起来,抹抹喉咙。
是娇滴滴的吴侬软语,张医生不免好奇,转脸张望;而且率直问道:有 女眷在?医生是什么话都可以问,不算失礼;但萧家骥却很难回答,一面替胡 雪岩抹着喉头,一面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是!张医生欲语又止;等胡雪岩咳停了才切脉看舌苔,仔细问了饮食起居 的情形,欣慰地表示:病势已经不碍,只须调养,大概半个月以后可以复 原。
多谢,多谢!胡雪岩拱拱手说:家骥你陪张先生到你那里开方子去 吧!萧家骥会意,等开好方子,便谈到胡雪岩想回上海的话。
张医生深为 困惑,病人连移动床铺都是不相宜的。
他问,大病刚有转机,何可这样 子轻率冒失?实在是在上海有非他到场不可的大事要办。
家骥说:路上也只有一 两天的功夫,请张先生多开几服调理药带去;格外当心照料,想来不碍。
照料!那个照料?万一病势翻覆,我又不在船上;你们怎么办。
是!萧家骥说,那就只好算了。
而间壁的胡雪岩耳朵尖,听了张医 生的话,已经有了主意,请他到上海出诊,随船照料。
等张医生开好方子,告辞上轿,阿巧姐自然也不必回避了,胡雪岩便当着萧家骥透露了他的意思。
这个想法亦未始不可行;富室巨户,多有这样 重金礼聘,专用车船奉迎的,但是眼前时地不同,阿巧姐和家骥都觉得不易办到。
他肯去当然最好;就怕他不肯。
萧家骥说:第一、宁波的市面还 不甚平靖,离家远行,恐怕不放心;第二、快过年了,宁波人的风俗,最重过年团圆,在外头做生意的,都要赶回家来,哪里反倒有出远门的?过年还早,我一定赶年前送他回来。
胡雪岩又说:说不说在我,肯 不肯在他;你何妨去谈一谈。
那当然可以。
我本来要到他清仪堂去撮药;顺便就看他。
原来他也开着药店?胡雪岩说,那太好了!就是他不肯到上海,我 也想跟他谈谈。
胡雪岩想开药店是大家知道的;萧家骥心中一动,点点头说:这倒或 许会谈得投机。
那是另外一回事,家骥,只要他肯去,他怎么说,我们怎么依他。
还 有,要投其所好。
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懂,萧家骥笑道,不过,恐怕要请了他来,你自己跟他谈。
去了一个多时辰,萧家骥回来了,说张医生答应来吃晚饭,又说他喜 欢字画。
问到邀他同行照料的话,萧家骥表示还不便开口;又说最好由阿巧姐来说,因为这是不情之请,只有女眷相求,容易成功。
这话也是。
男人说话,一句就是一句,碰了钉子或者打了折扣,以后 说话就不值钱了。
阿巧,胡雪岩问道:你肯不肯说?本来是不肯说的,女人的话就不值钱;碰钉子、打折扣都不要紧?真 正气数!不过——她故意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唉!不说又不行;只好 我来出面了。
说停当了,要准备肴馔款客。
胡雪岩认为不如到馆子里叫菜,比较郑 重;阿巧姐也想省事,自然赞成;但萧家骥不甚同意,他肚子里另有一番话,要避着胡雪岩跟阿巧姐说。
胡先生,这些小事,你不必操心了,我要跟阿 巧姐去商量。
阿巧姐,我陪你到他们厨房里看了再说。
走到廊下僻处,估量着胡雪岩听不见了,他站住脚,要问她一句话。
阿巧姐,你是不是真的想帮胡先生办成功这件事?是啊!本来我不 赞成的,不过他一定要这样做,我无论如何只有依他。
既然无论如何要依他,那末,我有句话说出来,你可不能动手。
不会的。
你说好了。
姓张的很关心你。
也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的,晓得你姓何;何姨太长, 何姨太短,不停地问。
说到这里,萧家骥停下来看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气得满脸通红:这种郎中,狼心狗肺;杀千 刀!是不是?萧家骥很冷静地说:我知道你要动气。
一句话提醒了阿巧姐,知道他还有未说出来的话;如果自己还是这样子,那些话就听不到了。
转念又想,总怪自己的身分尴尬,何姨太出现在姓 胡的这里,在人家看,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女人;既然如此,就不妨动动歪脑筋了。
这样转着念头,脸色自然就缓和了,随他去胡说八道,只要我自己 行得正,坐得正好了。
她催促着,你再说下去。
只为胡先生不走不可;要走,就非姓张的一起走不可。
所以,我只好耍记花枪。
阿巧姐,你是明白 人,又看在胡先生分上,一定不会怪我。
话风不妙,阿巧姐有些吃惊,不过戒心起在暗中:表面上又是一种态 度:不会,不会。
我晓得你是为他。
你说出来商量。
我在想,如果直言相谈,说请他一起陪到上海;他一定不会答应。
这 话等他一出口,事情就僵了;所以我灵机一动,说是:‘何姨太特为要我来奉请,晚上她亲手做两样菜,请张先生喝酒。
一定要请你赏光。
’他很高兴 地答应了,说是‘一定来,一定来!’这用的是一条美人计,阿巧姐心里当然不是味道;不过一想到是为胡 雪岩,她自然就不会对萧家骥介意,她很平静地问道:他还有什么话?自然还有话,他问我:‘何姨太为什么要请我?’我说:‘是因为你看 好了胡道台,略表谢意。
另外还有件事求你。
’他一再问我什么事,我不肯说。
回头全要看你了。
阿巧姐点点头,将他前后的话细想了一遍,心里有了主意;只是有一 点必须先弄清楚。
问到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怎么告诉他的?我说:‘何姨太现在下 堂了。
她是胡道台的大姨子;苏州现在沦陷在那里,娘家回不去,只好来投奔至亲。
’他说:‘怪不得!人在难中,谈不到避嫌疑;大姨子照料妹夫的病,也是应该的。
’ 阿巧姐明白,所谓大姨子是意指她有个妹妹嫁做胡雪岩的偏旁;关系如此安排,是疏而亲,亲而疏,不但她穿房入户,照料病人,可以说得 过去,而且让色迷迷的张郎中希望不绝,才会上钩。
阿巧姐十分欣赏萧家骥的机智,但也不免好笑,要死快哉!耐那哼想 得出格介?她用道道地地苏州话笑着说。
萧家骥自己也笑了,看起来,他是想跟胡先生做‘连襟’;既然至亲, 无话不好谈。
他提醒她说,这出戏包定唱得圆满,不过,要不要先跟胡先生说好?你自己斟酌。
阿巧姐考虑结果,认为不可不说,亦不可全说。
她是在风尘中打过滚 的,男人的心,别样摸不透;只有这一层上,她真是了如指掌。
男人的气量大,固然不错,却就是论到夺爱,不能容忍;因为这不但关乎妒意,还有面 子在内。
于是略略安排了酒食,找个萧家骥不在眼前的机会,问胡雪岩说:你 是不是一定要姓张的郎中陪到上海?对!胡雪岩答得斩钉截铁,他不陪去,你不放心。
那就只好想办法说动他了。
办法,我跟萧家骥商量好了。
不过有句话说在前面,你要答应了,我 们才好做。
一听就知道话中有话,胡雪岩信得过他们两人,落得放漂亮些,不必 告诉我。
他说:你们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
唷,唷,倒说得大方。
阿巧姐用警告的口吻说:回头可不要小气。
这就不能不好好想一想了。
胡雪岩自负是最慷慨、最肯吃亏的人,所 以对这小气的两字之贬,倒有些不甘承受。
转念又想,阿巧姐阅历甚深,看男人不会看错;看自己更不会看错,然则说小气一定有道理在内。
他的心思,这时虽不如平时敏捷,但依旧过人一等,很快地想到萧家骥从家回来那时,说话带些吞吞吐吐,仿佛有难言之隐的神情,终于看出因头了。
于是他故意这样说:你看得我会小气:一定是拿我什么心爱的东西送他。
是不是?是啊你有什么心爱的东西?只有一样,胡雪岩笑道:是个活宝。
你才是活宝!阿巧姐嫣然一笑;不再提这件事了。
张医生早早就来了。
一到自然先我看病人,少不得也要客气几句;多蒙费心,不知道怎么样道谢。
谢过来吃顿便饭,真正千里鹅毛一片心;不过,我想总有补报的日子。
张先生,我们交个朋友。
那是我高攀了。
张医生说,我倒觉得我们有缘同样的病,同样的药, 有的一服见效,有的吃下去如石沉大海;这就是医家跟病家有缘没有缘的道 理。
是的。
萧家骥接口说道:张先生跟我们都有缘。
人生都是个缘 字。
胡雪岩索性发议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到宁波,到了宁波也不曾想到会生病,会承张先生救我的命——。
言重,言重!张医生说,药医不死人,原是吉人天相,所以药到病 除,我不敢贪天之功。
就这时门帘一掀,连萧家骥都觉得眼前一亮;但见阿巧姐已经着意修 饰过了,虽是淡妆,偏令人有浓艳非凡之感。
特别那一双剪水双瞳,眼风过处,不由得就吸住了张医生的视线。
萧家骥知道阿巧姐跟胡雪岩的话说得不够清楚详细,深怕言语不符, 露了马脚,赶紧借着引见这个因头,将他们的关系再提示一遍。
张先生,他指着阿巧姐说:这位就是何姨太;胡大人的大姨子。
胡雪岩几乎笑出声来。
萧家骥的花样真多,怎么编派成这样一门亲戚?再看阿巧姐,倒也不以为意;盈盈含笑地裣衤任为礼,大大方方招呼一声:张先生请坐!不敢当,不敢当。
张医生急忙还礼,一双眼睛却始终舍不得向别处望 一望。
我们都叫何姨太阿巧姐。
萧家骥很起劲地作穿针引线的工作,张先 生,你也这样叫好了。
是,是!阿巧姐。
张医生问道:阿巧姐今年青春是?哪里还有什 么青春?人老珠黄不值钱;今年三十二了。
看不出,看不出。
我略为懂一点相法;让我仔细替阿巧姐看一看。
也不知是他真的会看相,还是想找个借口恣意品评?不过在阿巧姐自 然要当他是真的,端然正坐,微微含笑,让他看相;那副雍容自在的神态,看不出曾居偏房,更看不出来自风尘。
张医生将她从头看到脚;一双脚缩在裙幅之中看不见,但手是可以讨 来看的——看相要看手是通例;阿巧姐无法拒绝。
本来男左女右,只看一只,也索性大方些,将一双手都伸了出来。
手指象葱管那样,又长、又白、又细; 指甲也长,色呈淡红,象用凤仙花染过似的,将张医生看得恨不能伸手去握 一握。
好极了!他说,清贵之相。
越到晚年,福气越好。
阿巧姐看了胡雪岩一眼,淡淡一笑,不理他那套话,说一句:没有什么菜。
只怕怠慢了张先生!随即站起身来走了。
张医生自不免有怅然若失之感。
男女不同席,而况又是生客;这一见面,就算表达了做主人的礼貌。
而且按常理来说,已赚过分,此后就再不可能相见了。
但是,她不是另外还有事要求我吗?想到这一点,张医生宽心了; 打定主意,不论什么事,非要她当面来说,才有商量的余地。
果然,一顿饭只是萧家骥一个人相陪;肴馔相当精致,最后送上火锅, 阿巧姐才隔帘相语,说了几句客气话,从此芳踪杳然。
饭罢闲谈,又过了好些时候,张医生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不是 说阿巧姐有事要我办吗?是的。
等我去问一问看。
于是张医生只注意屏风,侧着耳朵静听;好久,有人出来了,却仍旧是萧家骥,但是屏风后面却有纤纤一影。
阿巧姐说了,张先生一定不会答应的,不如不说。
为什么不说? 张医生脱口答道:何以见得我不会答应。
那我就说吧!是屏风后面在应声。
人随话到,阿巧姐翩然出现。
衣服也换过了,刚才是黑缎灰鼠出锋的皮袄,下系月白绸子百褶裙;此刻换了家常打扮,竹叶青宁绸的丝绵袄,爱 俏不肯穿臃肿的棉裤,也不肯象北地胭脂那样扎脚;是一条玄色软缎,镶着极宽的栏杆的撒脚裤。
为了保暖,衣服腰身裁剪得极紧;越显得体态婀 娜,更富风情。
有了五六分酒意的张医生,到底本心还是谨饬一路的人物;因为艳光 逼人,意不敢细看,略略偏着脸问道:阿巧姐有话就请吩咐。
是不是要我格外细心替你拟张膏滋药的方子?这当然也要。
阿巧姐答说:不过不忙。
我是受了我妹妹的重托,不 放心我这位至亲一个人在宁波;我又不能常川照应;就是照应总不及我妹妹细心体贴。
我在想,舍亲这场大病,幸亏遇着张先生,真正着手成春,医道 高明;如今一定不碍了。
不过坐船到上海,没有张先生你照应,实在不放心。
那就只好——。
说到这里,她抽出腋下的乡花手绢,抿着嘴笑了一下,仿 佛下面的话,不好意思出口似的。
在张医生;那沥沥莺啭似的声音,听得他心醉不已;只顾欣赏声音, 不免忽略了话中的意思,见她突然停住;不由得诧异。
怎么不说下去。
请说,请说,我在细听。
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细听而竟听不出来,可见得心不在焉。
萧家骥见他有些丧魂落魄的样子,便向阿巧姐使个眼色,示意她实话直说,不必盘 马弯弓,宛转透露了。
好的,我就说。
不过,张先生,阿巧姐一双大眼珠灵活地一闪,做出象娇憨的女孩子那样的神情:等我把话说出口,你可不 能打我的回票!这话相当严重,张医生定定神,将她的话回想了一遍,才弄清楚是怎 么回事,倒有些答应不下了。
是不是?阿巧姐意轻声对萧家骥说,我说不开口的好;开了口白白 碰钉子——。
没有这话。
张医生不安地抢着说,你的意思我懂了。
我在想的,不 是我该不该陪着去。
那末是什么呢?是病人能不能走?这样的天气,跋涉波涛,万一病势反复,可不是件 开玩笑的事。
话说得有理,但究竟是真话,还是托词,却不易估量;阿巧姐也很厉 害,便有意逼一逼;却又不直接说出来,望着萧家骥问:张先生不是说,一路有他照应,就不要紧吗?是!有张先生在,还怕什么?两人一唱一和,倒象张医生不肯帮忙似的,使得他大为不安,但到底 还不敢冒失;站起身来说:我再看看病。
在隔室的胡雪岩,将他们的对答,只字不遗地听了进去;一半是心愿可望达成,心中喜乐,一半是要隐瞒病情, 所以诊察结果,自然又显得大有进境。
这时候张医生才能考虑自己这方面的情形。
兵荒马乱,年近岁逼,实 在不是出远门的时候;但话说得太慷慨,无法收科或者打折扣;同时也存着满怀绮想,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与阿巧姐海上同舟的机会,终于毅然答应了 下来。
这一下,胡雪岩自然感激不尽;不过张医生所要的是阿巧姐的感激。
此中微妙,胡雪岩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用红纸包了一百两银子,让她亲手致 赠。
医家有割股之心。
张医生摇着双手说:谈钱,反倒埋没我的苦心了。
话说得很漂亮,不过阿巧姐也深知他的这片苦心,越发要送;因为无法也不愿酬答他的苦心。
当然,这只是深藏在她心里的意思。
张先生,你的苦心我知道。
这是我那位‘妹夫’的一点小意思;他说 了,若是张先生不受,于心不安,病好得不快;他就不敢劳动大驾了。
张医生将她的话,细细咀嚼了一遍,你的苦心我知道这几个字,简 直就象用烙铁印了在心版上,再也忘不掉的了。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老脸皮收下。
不过——。
他没有再说下去。
为了 要在阿巧姐面前表示她这番交情,完全是卖给她的,他决定要补还胡雪岩的人情;投桃报李,想送两样贵重补药。
但话不必先说,说了味道就不够了; 因而缩住了口。
那末,要请问张先生。
萧家骥插进来说,预备哪天动身?越早越好。
我要趁年里赶回来。
那是一定赶得回来的。
萧家骥盘算了一下,作了主张:我尽明天一 天预备;后天就动身怎么样?后天一定是好日子,阿巧姐识得的字不多,但看皇历还能应付,很有 把握地指着十二月初一那一行说:‘宜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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