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5-04-03 08:02:57

一个多月以后,刘不才重回上海,他的本事很大,为胡雪岩接眷,居 然成功。

可是,全家将到上海,胡雪岩反倒上了心事,就为借了小房子住在一起的阿巧,身分不明,难以处置,只好求救七姑奶奶。

七姐,你要替我出个主意;除你以外,我没有人好商量。

那当然! 小爷叔的事,我不能不管。

不过,先要你自己定个宗旨。

问到胡雪岩对阿巧姐的态度,正是他的难题所在,惟有报以苦笑:七 姐,全本西厢记,不都在你肚子里?七姑奶奶对他们的情形,确是知之甚深,总括一句话:表面看来,恩爱异常;暗地里隔着一道极深的鸿沟。

一个 虽倾心于胡雪岩,但宁可居于外室,不愿位列小星,因为她畏惮胡家人多,伺候老太太以外,还要执礼于大妇,甚至看芙蓉的辞色;再有一种想法是: 出自两江总督行辕,虽非嫡室,等于署理过掌印夫人;不管再做什么人的侧室,都觉得是一种委屈。

在胡雪岩,最大的顾虑亦正是为此。

阿巧姐跟何桂清的姻缘,完全是 自己一手促成;如今再接收过来,不管自己身受的感觉,还是想到旁人的批评,总有些不大对劲。

在外面借小房子做露水夫妻,那是因为她千里相 就于患难之中,因感生情,不能自己,无论对本身,对旁人,总还有句譬解的话好说;一旦接回家中,就无词自解了。

除此以外,还有个极大的障碍;胡太太曾经斩钉截铁地表示过:有出 息的男人,三妻四妾,不足为奇;但大妇的名分,是他人夺不去的,所以只要胡雪岩看中了,娶回家则可,在外面另立门户则不可。

同时她也表示过, 凡是娶进门的,她必须姊妹看待。

事实上对待芙蓉的态度,已经证明她言行如一;所以更显得她的脚步站得极隐,就连胡老太太亦不能不尊重她的话。

然而这是两回事。

七姑奶奶了解胡雪岩的苦衷,却不能替他决定态度,小爷叔,你要我帮你的忙,先要你自己拿定主意,或留或去,定了宗旨, 才好想办法。

不过,她很率直地说:我话要说在前头,不管怎么样,你要我帮着你瞒;那是办不到的。

有此表示,胡雪岩大失所望。

他的希望,正就是想请七姑奶奶设法替 他在妻子面前隐瞒;所以听得这句话,作声不得。

这一下,等于心思完全显露,七姑奶奶便劝他:小爷叔,家和万事兴! 婶娘贤慧能干,是你大大的一个帮手。

不过我再说一句:婶娘也很厉害,你千万别惹她恨你。

如果说,你想拿阿巧姐接回去,我哪怕跑断腿,说破嘴, 也替你去劝她。

当然,成功不成功,不敢保险。

倘或你下个决断,预备各奔东西,那包在我身上,你跟她好合好散,决不伤你们的和气。

那,你倒说 给我听听,怎么样才能跟阿巧姐好合好散?现在还说不出,要等我去动脑筋,不过,这一层,我有把握。

胡雪岩想了好一会,委决不下,叹口气说:明天再说吧。

小爷叔,你最好今天晚上细想一想,把主意拿定了它;如果预备接回 家,我要早点替你安排。

七姑奶奶指一指外面说,我要请刘三叔先在老太太跟婶娘面前,替你下一番功夫。

胡雪岩一楞,是要下一番什么功夫?转个念头,才能领会,虽说自己 妻子表示不禁良人纳妾;但却不能没有妒意。

能与芙蓉相处得亲如姊妹,一方面是她本人有意要作个贤慧的榜样;一方面是芙蓉柔顺,甘于做小服低。

这样因缘时会,两下凑成了一双两好的局面,是个异数;不能期望三妻四妾, 人人如此。

七姑奶奶要请刘不才去下一番功夫,自然是先作疏通;果然自己有心, 而阿巧姐亦不反对正式进门,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必要的。

不过胡雪岩也因此被提醒了;阿巧姐亦是极厉害的脚色,远非芙蓉可比。

就算眼前一切顺 利,阿巧姐改变初衷,妻子亦能克践诺言,然而好景决不会长,两雌相遇,互持不下,明争暗斗之下,掀起醋海的万丈波澜,那时候可真是两妇 之间难为夫了。

这样一想,忧愁烦恼,同时并生;因而胃纳越发不佳。

不过他一向不 肯扫人的兴;见刘不才意兴甚好,也就打点精神相陪,谈到午夜方散。

回到小房子,阿巧姐照例茶水点心,早有预备。

卧室中重帷深垂, 隔绝了料峭春寒;她只穿一件软缎夹袄,剪裁得非常贴身,越显得腰肢一捻, 十分苗条。

入手相握,才知她到底穿得太少了些;若要俏,冻得跳!他说,当 心冻出病来。

阿巧姐笑笑不响,倒杯热茶摆在他面前,自己捧着一把灌满热茶的乾 隆五彩的小茶壶,当做手炉取暖;双眼灼灼地望着,等他开口。

每天回来,胡雪岩总要谈他在外面的情形,在哪里吃的饭;遇见了什 么有趣的人;听到了哪些新闻,可是这天却一反常态,坐下来不作一声。

你累了是不是?阿巧姐说,早点上床吧!嗯,累了。

口中在答应她的话,眼睛却仍旧望着悬在天花板下,称为保险灯的煤油吊灯。

这神思不属,无视眼前的态度,在阿巧姐的记忆中只有一次; 就是得知王有龄殉节的那天晚上。

那哼啦!她不知不觉地用极柔媚的苏白相依,有啥心事?老太太要来了! 关于接眷的事,胡雪岩很少跟她谈。

阿巧姐也只知道,他全家都陷在嘉兴,一时无法团圆,也就不去多想;这时突如其来地听得这一句,心里立 刻就乱了。

这是喜事!她很勉强地笑着说。

喜事倒是喜事,心事也是心事。

阿巧,你到底怎么说?什么怎么 说?她明知故问。

胡雪岩想了一会,语意嗳昧地说:我们这样子也不是个长局。

阿巧姐颜色一变,将头低了下去,只见她睫毛闪动,却不知她眼中是何神色?于是,胡雪岩的心也乱了,站起来往床上一倒,望着帐顶发楞。

阿巧姐没有说话,但也不是灯下垂泪;放下手中的茶壶,将坐在洋油炉子上的一只瓦罐取了下来,倒出熬得极浓的鸡汤,另外又从洋铁匣子里取 出七八片盐饼干,盛在瓷碟子里,一起放在梳妆台上。

接着便替胡雪岩脱下靴子,套上一双绣花套鞋。

按部就班服侍到底,她才开口:起来吃吧! 坐在梳妆台畔吃临睡之前的一顿宵夜,本来是胡雪岩每天最惬意的一刻,一面看着阿巧姐卸妆;一面听她用吴侬软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有 趣而不伤脑筋的闲话,自以为是南面王不易之乐。

然而这天的心情却有些不同。

不过转念之间,还是不肯放弃这份乐趣, 从床上一个虎跳似地跳下地来,倒吓了阿巧姐一下。

你这个人!她白了他一眼,今朝真有点邪气。

得乐且乐。

胡雪岩 忽然觉得肚子饿得厉害,还有什么好吃的?这个辰光,只有吃干点心。

馄饨担、卖湖州粽子茶叶蛋的,都来过了。

阿巧姐问道:莫非你在古家没有吃饱?根本就没有吃!为啥?菜不配胃口?七姑奶奶烧的吕宋排翅,又是鱼生,偏偏没口福,吃不下。

这又是啥道理?唉!胡雪岩摇摇头,不去说它了。

再拿些盐饼干来!他不说,她也 不问,依言照办;然后自己坐下来卸妆,将一把头发握在手里,拿黄杨木梳不断地梳着。

房间里静得很,只听见胡雪岩嘎吱、嘎吱咬饼干的声音。

老太太哪天到?阿巧姐突如其来地问。

快了!胡雪岩说,不过十天半个月的功夫。

住在哪里呢?还不晓得。

人都快来了,住的地方还不知道在哪里;不是笑话?这两天事情多, 还没有功夫去办这件事。

等明天刘三爷走了再说。

有钱还怕找不到房子?不 过——?怎么?阿巧姐转脸看着他问:怎么不说下去?房子该多大多小, 可就不知道了。

这又奇了!多少人住多大的房子,难道你自己算不出来?就是多少人算不出来。

胡雪岩看了她一眼,有意转过脸去;其实是在 镜子里看她的表情。

阿巧姐沉默而又沉着,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

然后,站起来铺床叠被, 始终不作一声。

睡吧!胡雪岩拍拍腰际,肚子里倒饱了,心里空落落地,有点儿上不 巴天,下不巴地似的。

你到底有啥心事?爽爽快快地说。

牵丝扳藤,惹得人肚肠根痒。

有何心事,以她的聪明机警,熟透人情,哪有不知之理?这样子故意装作不解,自然不是好兆头;胡雪岩在女人面前,不大喜欢用深心,但此时 此人,却成了例外,因此以深沉对深沉,笑笑答道:心事要慢慢猜才有味道。

何必一下子揭破?阿巧姐无奈其何,赌气不作声;叠好了被,伺候他卸衣上床。

然后将 一盏洋灯移到红木大床里面的搁几上,捻小了灯芯;让一团朦胧的黄光,隐藏了她脸上的不豫之色。

这一静下来,胡雪岩的心思集中了;发觉自己跟阿巧姐之间,只有两 条路好走,一条是照现在的样子;再一条就是各奔西东。

你不必胡思乱想。

他不自觉地说:等我好好来想个办法。

没头没脑你说的是啥?还不是为了你!胡雪岩说,住在外面,我太太不答应;住在一起, 你又不愿意。

那就只好我来动脑筋了。

阿巧姐不作声。

她是明白事理的人,知道胡 雪岩的难处;但如说体谅他的难处,愿意住在一起,万一相处得不好,下堂求去,不但彼此破了脸,也落个很坏的名声:跟一个,散一个。

倒不如此 刻狠一狠心,让他去伤脑筋;看结果如何,再作道理。

然而抚慰之意不可地。

她从被底伸过一只手去,紧紧捏住胡雪岩的左臂,表示领情,也表示倚靠。

胡雪岩没有什么人可请教,惟有仍旧跟七姑奶奶商量。

七姐,住在一起这个念头,不必去提它了。

我想,最好还是照现在这个样子。

既然你不肯替我隐瞒,好不好请你替我疏通一下?你是说,要我替你去跟婶娘说好话,让你们仍旧在外面住?是的!难!七姑奶奶大摇其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婶娘现在当家,她 定的规矩又在道理上;连老太太也不便去坏她的规矩,何况我们做晚辈的?什么晚辈不晚辈。

她比较买你的帐;你替我去求一次情,只此一回, 下不为例!小爷叔,你还想下不为例?这句话千万不能说,说了她反而生气;喔, 已经有两了,还不够,倒又在想第三个了!你的话不错,随你怎么说,只要事情办成功就是了。

事情怕不成功!七姑奶奶沉吟了好半晌说:为小 爷叔,我这个钉子也只好硬碰了!不成功,可不能怪我。

这句话,七姐你多交代的。

胡雪岩说:一切拜托,千不念,万不念;我在宁波的那场病, 实在亏她。

这是提醒七姑奶奶,进言之际,特别要着重这一点:阿巧姐有此功劳, 应该网开一面,格外优容。

其实,他这句话也是多交代的;七姑奶奶当然也考虑过,虽说预备去碰钉子,到底也要有些凭借,庶几成事有万一之望。

这 个凭借,就是阿巧姐冒险赶到宁波,衣不解带地伺奉汤药之劳。

而且,她也决定了入手之处,是从说服刘不才开始。

去年冬天小爷叔运米到杭州,不能进城,转到宁波,生了一场伤寒重 症;消息传到上海,我急得六神无主。

刘三叔,你想想,那种辰光,宁波又在长毛手里,而且人地生疏,生这一场伤寒病,如何得了?这种病全靠有个 体贴的人照应,一点疏忽不得。

我跟老古商量,我说只有我去;老古说我去会耽误大事?为啥呢?第一,我的性子急,伺候病人不相宜;第二,虽说大 家的交情,已经跟亲人一样,但是我不在乎,怕小爷叔倒反而有顾忌,要茶要水还有些邋邋遢遢的事,不好意思叫我做。

病人差不得一点,这样子没有 个知心着意,切身体己的人服侍,病是好不了的。

这话倒也是。

刘不才问道:后来是阿巧姐自告奋勇?不是!是我 央求她的。

七姑奶奶说,她跟小爷叔虽有过去那一段,不过早已结了。

一切都是重起炉灶;只是那把火是我烧起来的。

刘三叔,你倒替我想想,我今 朝不是也有责任?我懂了!没有你当初央求她,就不会有今朝的麻烦。

而你央求她,完 全是为了救雪岩的命;实际上雪岩那条命,也等于是阿巧姐救下来的。

是不 是这话?对!七姑奶奶高兴地说,刘三叔你真是‘光棍玲珑心,一点就透’!七姐!刘不才正色说道:拿这两个理由去说,雪岩夫人极明白事理的人,一定没话好说。

不过,她心里是不会舒服的。

七姐,你这样‘硬吃一 注’,犯不犯得着,你倒再想想看!多谢你,刘三叔!七姑奶奶答道:为了小爷叔,我没有法子。

话不是这么说。

大家的交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必再顾忌对方会不高兴 什么的。

做这件事,七姐,你要想想,是不是对胡家全家有好处?不是能教雪岩一个人一时的称心如意,就算有了交代!刘不才的看法很深;七姑奶奶细想一想,憬然不悟。

然而她到底跟刘 不才不同,一个是胡家的至家,而且住在一起,这家人家有本什么难念的经,当然他比她了解得多。

因此,七姑奶奶觉得此事要重谈了。

刘三叔,你这句话我要听;我总要为胡家全家好才好。

再说,将来大 家住在上海,总是内眷往来的时候多;如果胡家婶娘跟我心里有过节,弄得面和心不和,还有啥趣味?只有一层,我还想不明白,这件事要做成功了, 难道会害他们一家上下不和睦?这很难说!照我晓得,雪碉岩夫人治家另有一套;坏了她的规矩,破 一个例,以后她说的话就要打折扣了。

小爷叔说过的:‘只此一遭,下不为例。

’将来如果再有这样子的情形;不用胡家婶娘开口发话,我先替她打 抱不平!听到这里,刘不才噗哧一声笑了;叹口气不响。

这大有笑人不懂事的意味,七姑奶奶倒有些光火;立即追一句:刘三叔,我话说错了?话不错,你的心也热。

不过,惟其如此,你就是自寻烦恼。

俗语道得 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七姐,就算你是包公,断得明明白白,依旧是个烦 恼!怎么呢!这话我就听不懂了。

七姐,你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打到官司,不是原告赢,就是被告赢, 治一经,损一经,何苦来哉!七姑奶奶恍然大悟,将来如果帮胡太太,就一定得罪了胡雪岩;岂不 是治一经,损一经?好了,好了,刘三叔,你也是,有道理不直截了当说出来,要兜这么 大一个圈子!亏得我不比从前,有耐心盘问,不然不是害我走错了路?这番埋怨的话,真有点蛮不讲理,但不讲理得有趣;刘不才只好笑了。

我也不要做啥‘女包公’!还是做我的‘女张飞’来得好。

话外有话,刘不才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不能不回:七姐!你是怎么个打算?做女张飞还则罢了,做莽张飞就没意思了。

张飞也有粗中有细的时 候,我自然有分寸。

你放心好了,不会有啥风波。

刘不才想了一下问道:那末,是不是还要我在雪岩夫人面前去做功 夫?要!不过话不是原来的说法了。

这下搞得刘不才发楞。

是一非二的事,要么一笔勾销不谈此事;要谈,还要另一个说法吗?前半段的话,还是可以用,阿巧姐怎么跟小爷叔又生了感情,总有个 来龙去脉,要让胡家婶娘知道,才不会先对阿巧姐有成见。

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说:后半段的话改成这个样子——。

她的做法是先安抚胡太太,也就是先安抚胡雪岩。

因为胡家眷属一到上海,胡雪岩有外室这件事,是瞒不住的;而且胡雪岩本人也会向七姑奶奶 探问结果,所以她需要胡太太跟她配合,先把局面安定下来。

我要一段辰光,好在阿巧姐面前下水磨功夫。

就怕事情还没有眉目, 他们夫妇已经吵了起来;凡事一破了脸,往往就会弄成僵局。

所以胡家婶娘最好装作不知道这回事;如果小爷叔‘夜不归营’,也不必去查问。

我懂你的意思,雪岩夫人也一定做得到。

不过,雪岩做事,常常会出 奇兵,倘或一个装糊涂;一个倒当面锣、对面鼓,自己跟她老实去谈了呢?我想这种情形不大会有,如果是这样,胡家婶娘不承认,也不反对, 一味敷衍他就是了。

我想也只好这样子应付。

刘不才点点头,一句话:以柔克刚。

以柔克刚就是圆滑。

请你跟胡家婶娘说,总在三个月当中,包在我身 上,将这件事办妥当。

什么叫妥当呢?就是不坏她的规矩,如果阿巧姐不肯进门姓胡;那就一定姓了别人的姓了。

原来你是想用条移花接木之计。

刘不才兴致盎然地问:七姐,你是 不是替阿巧姐物色好了什么人?没有,没有!要慢慢去觅。

七姑奶奶突然笑道:其实,刘三叔,你倒蛮配!开玩笑了!我怎么好跟雪岩‘同科’? 回家已经午夜过后的丑时了,但是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坐在统妆台畔看阿巧姐卸妆,同时问起她们这一夜出游的情形。

先去吃大菜。

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炸鹌鹑还不如京馆里的炸八块。

又 是我们这么两个人;倒象——。

阿巧姐摇摇头,苦笑着不肯再说下去。

象什么?胡雪岩闭起眼睛,作为自己是在场执役的两崽去体会; 这样两位堂客,没有官客陪伴,抛头露面敢到那里动刀动枪去吃大菜,是啥路道?照她们的年纪和打扮来说,就象长三堂子里的两个极出色的本家。

阿巧姐的想法必是如此,所以才不愿说下去。

了解到这一点,自然而然地意会到她的心境,即令不是向往朱邸,确已鄙弃青楼,真有从良的诚意。

由于这样的看法,便越觉得阿巧姐难舍;因而脱口问道:七姐怎么跟你说?什么怎么跟我说?阿巧姐将正在解髻的手停了下来,她会有什么话 跟我说?你是先就晓得的是不是?你倒说说看,她今天拿五爷丢在家里,忽然要请我看戏吃大菜,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一连串的疑问,将胡雪岩搞得枪法大乱,无法招架。

不过他有一样 本事,善于用笑容来遮盖任何窘态;而那种窘态亦决不会保持得太久,很快 地便沉着下来。

我不懂你说的啥?他说,我是问你,七姐有没有告诉你,她何以心 血来潮约你出去玩?看样子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更加不知道了。

连你这样聪明的人都不知道?阿巧姐微微冷笑,那也就没有什么好 说的了。

夫妇闲谈,说说何妨?阿巧姐倏然抬头,炯炯清眸,逼着胡雪岩:夫妇?我有那么好的福 气?无意间一句话,倒似乎成了把柄;不过也难不倒胡雪岩,在这里我们 就是夫妇。

他从容自在地回答。

所以,她点点头,自语似的,我就更不能听七姑奶奶的话了。

她说了什么话?她劝我回去。

这回去二字可有两个解释,一是回娘家,二是进胡家的大门做偏房。

她的娘家在苏州木渎,而苏州此刻在长毛手里,自然没有劝她回娘家的 道理。

弄清楚了她的话,该问她的意志;但不问可知,就无须多此一举。

停 了好一会,他口中爆出一句话来:明天真的要去找房子了。

他的态度有些莫测高深。

她记起前几天谈到找房子的事,曾经暗示要 让她跟大妇住在一起;而此刻还是那样的心思?必得问一问。

于是她试探地说:如果真的一时找不到;不如先住到这里来。

住不下。

这住不下是说本来就住不下叱;还是连她在一起住不下?阿巧姐依然不明白!就只好再试探了。

暂时挤一挤。

她说,逃难辰光也讲究不来那么多。

那么,你呢?我?阿巧姐毅然决然地说,另外搬。

那又何必?一动不如一静。

胡雪岩想了一会,觉得还是把话说明了好,我跟你的心思一样,就照这个样子最好。

我已经托了七姑奶奶了,等我太 太一来,请她去疏通,多说两句好话,特别通融一次。

那就奇怪了!阿巧姐有些气愤,七姑奶奶反而劝我回去;跟你托她 的意思,完全相反,这是为啥?胡雪岩深为失悔,自己太疏忽了!明知道七姑奶奶劝她的话是什么; 不该再说实话,显得七姑奶奶为人谋而不忠。

同时也被提醒了,真的,七三奶奶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倒费人猜疑。

然而,不论如何,眼前却必须为七姑奶奶辩白,也许她是先探探你的 口气。

他问:她怎么说?她说:‘妇道人家总要有个归宿,还是正式姓了胡,进门磕了头的好。

不然,就不如拿个决断出来!’何谓‘拿个决断出来’?你去问她。

阿巧姐这懒得说的语气,可知所谓决断,是一种她绝不能同意的办法。

胡雪岩将前后语言,合起来作一个推敲,懂了七姑奶奶的心思;只不懂 她为何有那样的心思?七姑奶奶做事,常有教人猜想不到的手段。

你先不必气急,静下心来看一看再说。

要看到什么时候?阿巧姐突然咆哮,声音又尖又高:你晓不晓得七 姑奶奶怎么说你?说你滑头;说你没有常性,见一个爱一个!这种人的良心让狗吃掉了,劝我早早分手;不然将来有苦头吃。

我看啊,她的话一点不错。

哼!骗死人不偿命。

这样夹枪带棒一顿乱骂,拿胡雪岩搞得晕头转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 耳朵。

心里当然也很生气;气的不是阿巧姐,而是七姑奶奶,不但为人谋而不忠,简直是出卖朋友。

彼此这样的交情,而竟出此阴险的鬼蜮伎俩!这口 气实在教人咽不下。

胡雪岩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气得脸青唇白,刚要发作,突然警觉, 七姑奶奶号称女中丈夫,胸中不是没有丘壑的人,更不是不懂朋友义气的人,她这样说法,当然有她的道理在内——这层道理一定极深;深得连自己都猜不透。

这样一转念间,脸色立刻缓和了,先问一句:七姑奶奶还说 点啥?说点啥?阿巧姐岂仅余怒不息,竟是越想越恨,不是你有口风给她, 打算不要我了,她会说这样的话!死没良心的——。

苏州女人受骂杀千刀;而阿巧姐毕竟余情犹在,把这三个字硬咽了回去。

胡雪岩不作辩白:因为不知道七姑奶奶是何道理,怕一辩就会破坏了 她的用意。

然而不辩白又不行;只好含含混混地说:你何必听她的?那末,我听谁?听你的?阿巧姐索性逼迫:你说,你倒扎扎实实说 一句我听。

何谓扎扎实实说一句?胡雪岩倒有些困惑了,你说!他问,你 要我怎么说一句?你看你!我就晓得你变心了。

阿巧姐踩着脚恨声说道:你难道不晓 得怎么说?不过不肯说而已!好了,好了,我总算认识你了。

静夜娇叱,惊起了丫头娘姨;窗外人影幢幢,是想进来解劝而不敢的 模样,胡雪岩自觉无趣,站起身来劝道:夜深了,睡吧!说完,他悄悄举步,走向套间;那里也有张床,是偶尔歇午觉用的, 此时正好用来逃避狮吼,一个人捻亮了灯,枯坐沉思。

丫头姨娘看看无事,各自退去;阿巧姐赌气不理胡雪岩,一俱上床睡 下。

胡雪岩见此光景,也不敢去招惹她,将就睡了一夜。

第二天起身,走出套间,阿巧且倒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了,不言不语;脸儿黄黄,益显得纤瘦; 仔细看去,似有泪痕,只怕夜来将枕头都哭湿了。

何苦!他说:自己糟蹋身子。

我想过了。

阿巧姐木然地说:总归不是一个了局。

你呢,我也弄不 过你。

算了,算了!一面说,一面摆手,而且将头扭到一边,大有一切撒手之意。

胡雪岩 心里自不免难过,但却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去安慰她。

今天中午要请郁老大吃饭。

他说,意思是要早点出门。

你去好了。

阿巧姐说;声音中带着些冷漠的意味。

胡雪岩有些踌躇,很想再说一两句什么安抚的话,但实在没有适当的意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到古家才十点钟,七姑奶奶已经起身;精神抖擞地在指挥男佣女仆,准备款客。

大厅上的一堂花梨木机智椅,全部铺上了大红缎子平金绣花的椅 披;花瓶中新换了花;八个擦得雪高的高脚银盘,摆好了干湿果子。

这天的云气很好,阳光满院,又没有风,所以屏门窗子全部打开,格外显得开阔爽 朗。

小爷叔倒来得早!点心吃了没有七姑奶奶忽然发觉:小爷叔,你 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不是!胡雪岩说:昨晚上一夜没有睡好。

为啥?七姑奶奶又补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致于弄成这 个样子,总有道理吧?对。

其中有个缘故。

胡雪岩问道:老古呢?到号子里去了。

十一 点半回来。

客来还早。

七姐有没有事?没有事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几下,很沉着地回答说:没有事。

我们到应春书房里去谈。

到得书房,胡雪岩却又不开心口;捧着一碗茶,只是出神。

七姑奶奶 已经有点猜到他的心事;如果是那样的话,发作得未免太快,自己该说些什么,需要好好想一想。

所以他不说话,她也乐得沉默。

终于开口了:七姐,昨天晚上,阿巧跟我大吵一架?他问:你到 底跟她说了些啥?七姑奶奶不即回答,反问一句:她怎么跟你吵?她说:我有口风 给你,打算不要她了。

七姐,这不是无影无踪的事?七姑奶奶笑一笑,还有呢?她再问。

还有,胡雪岩很吃力地说:说你骂我滑头,良心让狗吃掉了。

又说 我是见一个爱一个。

七姑奶奶又笑了,这一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小爷叔,她带点逗弄 的意味,你气不气?先是有点气。

后来转念想一想,不气了:我想,你也不是没有丘壑的 人,这样子说法,总有道理吧?听到这话,七姑奶奶脸上顿时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神色,小爷叔,就因 为你晓得我的本心,我才敢那样子冒失——其实也不是冒失,事先我跟人商量过,也好好想过,觉得只有这样子做最好。

不过,不能先跟你说,说了就 做不成了。

她撇开这一段,又问阿巧姐:她怎么个说法?为啥跟你吵?是不是因为信了我的话?她是相信我给了你口风,打算不要她了;所以你 才会跟她说这些话。

胡雪岩说,换了我,也会这样子想,不然,我们这样的交情,你怎么会在她面前,骂得我一文不值?不错;完全不错。

七姑奶奶很在意地问:小爷叔,那末你呢,你有 没有辩白?没有。

胡雪岩说,看这光景,辩亦无用。

由于胡雪岩是这样无形中桴鼓相应的态度,便和七姑奶奶的决心无可改变了。

她是接受了刘不才的劝告,以胡家的和睦着眼,来考虑阿巧姐跟胡 雪岩之间的尴尬局面,认为只有快刀斩乱麻,才是上策。

但话虽如此,到底不能一个操纵局面;同时也不能先向胡雪岩说破,那就只有见机行事,到什 么地步说什么话了。

第一步实在是试探。

如果阿巧姐不信她只信胡雪岩:拿她批评胡雪岩 用情不专,迹近薄幸的种种背后之言,付之一笑,听过丢开;这出戏就很难唱得下去了。

或者,胡雪岩对阿巧姐迷恋已深,极力辩白,决无其事, 取得阿巧姐的谅解;这出戏就更难唱得下去了。

谁知阿巧姐疑心她的话,出于胡雪岩的授意;而胡雪岩居然是默认的模样,这个机会若是轻轻放过,岂 不大负本心?于是,她正一正脸色,显得极郑重地相劝:小爷叔!阿巧姐你不能要 了。

旁观者清,我替你想过,如果你一定不肯撒手,受累无穷——。

照七姑奶奶的说法,胡雪岩对阿巧姐有四不可要:第一、阿巧姐如 果一定要在外面立门户,坏了胡太太的家法,会搞得夫妇反目。

第二、即令阿巧姐肯回去,亦是很勉强的事,心中有了芥蒂,妻妾之间会失和。

第三、阿巧姐既由何家下堂,而且当初是由胡雪岩撮合,如今就该避嫌疑;不然,保不定会有人说他当初不过献美求荣,这是个极丑的名声。

第四、 阿巧姐出身青楼,又在总督衙门见过大世面;这样的人,是不是能够跟着胡雪岩从良到底,实在大成疑问。

小爷叔!最后七姑奶奶又恳切地劝说,杭州一失守,王雪公一殉难;你的老根断掉了,靠山倒掉了。

以后等于要重起 炉灶,着实得下一番功夫,才能恢复从前那种场面。

如果说,你是象张胖子那样肯守的,只要一家吃饱穿暖就心满意足,那我没有话说;想要创一番事 业,小爷叔,你这个时候千万闹不得家务。

不但闹不得家务,还要婶娘切切实实助你一臂之力才行。

这当中的利害关系,你倒仔细想一想!前面的四 不可要,胡雪岩觉得也不过想当然耳的危言耸听;最后一句这个时候千万闹不得家务,却真的让他悚然心惊了。

七姐,你晓得的,我不是张 胖子那种人,我不但要重起炉灶创一番事业;而且要大大创它一番事业。

你提醒了我,这个时候心无二用,哪里有功夫来闹家务——。

是啊!七姑 奶奶抢着说:你不想闹家务;家务会闹到你头上来!推不开,摔不掉,那才叫苦恼。

我就是怕这个!看样子,非听你的不可了。

这才是!谢天谢地,小 爷叔,你总算想通了。

七姑奶奶高兴地说,阿巧姐自然是好的;不过也不是天下独一无二就是她!将来有的是。

将来!胡雪岩顿一顿足:就看在将来上面。

七姐,我们好好来谈一 谈。

要谈的是如何处置阿巧姐。

提到这一层,七姑奶奶不免踌躇:说实 话,她说,我还要动脑筋!七姐,胡雪岩似乎很不放心,我现在有句话,你一定要答应我。

你动出啥脑筋来,要先跟我说明白。

这话使得七姑 奶奶微觉不安,也微有反感:哟!哟!你这样子说法,倒象我会瞒着你,拿她推到火炕里去似的。

她很费劲地分辩,我跟阿巧姐一向处得很好,现 在为了你小爷叔,抹熬良心做事;你好象反倒埋怨我独断独行——。

七姐,七姐!胡雪岩不容她再往下说,兜头长揖,我不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 人心’,无非我自己觉得对不起她,要想好好补报她一番而已。

我还不是这样?你放心好了,我决不会动她的坏脑筋。

说到这里,七 姑奶奶的眼睛突然发亮;同时绽开笑靥,望空出神。

这是动到了极好的脑筋。

胡雪岩不敢打搅她;但心里却急得很!渴望 她揭开谜底。

七姑奶奶却似有意报复:我想得差不多了。

不过,小爷对不起,我现 在不没有动手,到开始做的时候,一定跟你说明白;你也一定会赞成。

七姐!胡雪岩陪笑说道:你何妨先跟我说说?不行,起码要等我 想妥当,才能告诉你。

七姑奶奶又说,不是我故意卖关子,实在是还没有把握,不如暂且不说的好。

听她言词闪烁,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她的性情,再问亦无 用,胡雪岩只好叹口气算了。

到了第二天,胡雪岩又去看七姑奶奶,恰好古应春也在,谈起家眷将 到,另外要找房子,置家具,备办日用物品,本来可以关照阿巧姐动手的,此刻似乎不便麻烦她了。

不要紧!七姑奶奶在这些事上最热心,也最有兴 趣,慨然应承:都交给我好了。

在一旁静听的古应春,不免困惑,为啥不能请阿巧姐帮忙?他问。

其中自然有道理。

七姑奶奶抢着说:回头告诉你。

又是什么花 样?古应春跟他妻子提忠告:你可不要替小爷叔乱出主意。

现在这个辰光,顶要紧的就是安静二字。

正是为了安静两个字。

七姑奶奶不愿丈夫 打搅,催着他说:不是说,有人请你吃花酒;可以走了。

吃花酒要等人来催请,哪有这么早,自己赶了去的?古应春看出妻子的意思,觉得还是 顺从为妙;所以又自己搭讪着说:也好!我先去看个朋友。

慢点!七姑奶奶说,我想起来了,有次秦先生说起,他的亲戚有幢 房子在三马路,或卖或典都可以,你不妨替小爷叔去问一问。

秦先生是她家号子里的帐房。

古应春恪遵阃令,答应立刻去看秦先生 细问;请胡雪岩第二天来听消息。

这样吧,七姑奶奶说,你索性请秦先生明天一早来一趟。

大概又是请他写信。

古应春说,如果今天晚上有空,我就叫他来。

于是七姑奶奶等丈夫一走,便又跟胡雪岩谈阿巧姐,小爷叔,他问:你的主意打定了?将来不会懊悔,背后埋怨我棒打鸳鸯两分离?哪有这样的事?七姐在现在还不明白我的脾气?我晓得,小爷叔是 说到做到、做了不悔的脾气。

不过,我还是问一声的好,既然小爷叔主意打定,明天我就要动手了。

你只装不知道,看出什么异样,放在肚子里就是。

我懂!胡雪岩问:她如果要逼着我问,我怎么样?不会逼着你问的, 一切照旧,毫无变动,她问什么?好的!那就是我们杭州人说的那句话:‘城隍山上看火烧!’我只等着看热闹了。

如果不是极深的交情,这句话就有讽刺意味的语病了。

不过七姑奶奶还是提醒他,不可自以为已经置身事外;一旦火烧了起来,也许会惊心动魄,身不由主,那时一定要有定方,视如不见,切忌临时沉不住气,横身插入, 那一来,她说:就会引火烧身;我也要受连累,总而言之一句话,不管阿巧姐说什么,你不要理她!原来七姑奶奶由胡雪岩要买房子,想到一个主意,决定借这个机会刺 激阿巧姐,能把她气走了,一了百了。

但也可能会发生极大的风波,所以特 意提出警告。

购屋之事,相当顺利;秦先生所介绍的那幢房子,在三马路靠近有名 的画锦里,虽是闹事,但屋宇宏深,关紧大门,就可以隔绝市嚣,等于闹中取静。

胡雪岩深为中意,问价钱也不贵,只有鹰洋两千五百元;所以当天就 成交了。

七姑奶奶奶非常热心,小爷叔,她说,你再拿一千块钱给我;一切都归我包办。

这三天你去干你的事;到第四天你来看,是啥样子?这还有啥好说的?不过,七姐,太费你的心了! 胡雪岩知道她的脾气,这样说句客气话就行了。

如果觉得她过于劳累,于心不安,要派人去为她分劳,反使得她不高兴,所以交了一千银洋给她, 不闻不问。

趁这三天功夫,在自己钱庄里盘一盘帐,问一问业务,倒是切切实实做了些事。

第三天从集贤里阜康钱庄回家,只见阿巧姐头光面滑,点唇 涂脂,是打扮过了;但身上却穿的是家常衣衫,不知是正要出门,还是从外 面回来?我刚回来。

我去看七姑奶奶了。

阿巧姐说,三马路的房子,弄得很 漂亮啊!语气很平静,但在胡雪岩听来,似有怨责他瞒着她的味道;因而讪讪 地有些无从接口。

七姑奶奶问我:房子好不好?我自然说好。

她又问我想不想去住;你 道我怎么回答她?我说:我没有这份福气。

胡雪岩本来想答一句:只怕是我没有这份福气。

话到口边,忽又缩住; 用漫不经意的口吻答道:住这种夷场上的所谓‘弄堂房子’,算啥福气?将来杭州光复,在西湖上好好造一座庄子;住那种洞天福地,可真就要前世修 一修了。

阿巧姐不作声,坐到梳妆台前去卸头面首饰;胡雪岩便由丫头伺候着, 脱掉马褂,换上便鞋,坐在窗前喝茶。

我看,阿巧姐突然说道:我修修来世吧!来世我们做夫妻。

胡雪 岩脱口相答。

阿巧姐颜色大变——在胡雪岩的意思,既然她今生不肯嫁胡家的偏房; 那就只好期望来世一夫一妻,白头到老。

而阿巧姐误会了!我原在奇怪,七姑奶奶为啥说那些话?果不其然,你是变心了!有话 你很可以自己说,何必转弯抹角去托人?胡雪岩知道自己失言了。

然而也实在不能怪自己;那天原就问过七姑 奶奶,如果阿巧姐逼着要问她的归宿?如何作答。

七姑奶奶认为一切照旧,毫无变动,她不会问。

照现在看,情形不同了!新居既已为她所见,变动 便已开始,以后她不断会问;总不能每次一问,便象此刻一样,惹得她怨气 冲天。

看来还是要靠自己动脑筋应付!他这样对自己说;而且马上很用心地 去体察她的态度。

为什么她不自己想一想,她这样不肯与大妇同住,悖乎常情,强人所 准;而偏偏一再要指责他变心?莫非她自己有下堂求去之意,只是说不出口,有意这样诿过,这样逼迫;想把决裂的责任,加在他头上?这是个看来近乎荒诞的想法。

胡雪岩自问:果真自己是小人之心?不 见得!阿巧姐当初对何桂清亦曾倾心过,到后来不管怎么说,总是负心;而且是在何桂清倒霉的时候负心。

这样看起来,将她看成一个君子,似乎 也太天真了些。

就这一念之间,他自己觉得心肠硬了;用不大带感情的、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说:我没有什么话好说。

你愿意修修来世,我当然也 只好希望来世再做夫妻。

你的意思是,今生今世不要我了?阿巧姐转过脸过来,逼视着他问。

他将视线避了开去,我没有说这话,不过——。

他没有再说下去。

说啊!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遇到他这种口吻语气,如果她是愿意委屈息事的,至多流泪,不会追问,既然追问,便有不惜破脸的打算。

胡雪岩觉得了解她的态度就够了;此 时犯不着跟她破脸——最好永不破脸,好来好散!于是他笑笑说道:我们都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这个样子教底下人笑 话,何必呢?哼!阿巧姐冷笑了一下,依然回过脸去,对镜卸妆。

胡雪岩觉得无聊 得很。

这种感觉是以前所从不曾有过的;他在家的时候不多,所以一回到家,只要看见阿巧姐的影子,便觉得世界上只有这个家最舒服,非万不得已,不 肯再出门。

而此刻,却想到哪里去走走;哪怕就在街上逛逛也好。

此念一动,不 可抑制;站起身来说:我还要出去一趟。

说了这话,又觉歉然,因而问道:你想吃点啥?我替你带回来。

阿巧姐只摇摇头,似乎连话也懒得说。

胡雪岩觉得背上一阵一阵发冷;拔步就走,就穿着那双便鞋,也不着马褂,径自下楼而去。

走出大门,不免茫然;轿班阿福赶来问道:老爷要到哪里去?我去叫人。

轿班一共四个人;因为胡雪岩回家时曾经说过,这夜不再出门,所以那三个住在阜康钱庄的都已走了,只剩下阿福在家。

不必!胡雪岩摆一摆手,径自出弄堂而去。

茫然闲步,意兴阑珊;心里要想些有趣的事,偏偏抛不开的是阿巧姐。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那些影子都在眼前;其美如莺的吴枕软语亦清清楚楚 地响在耳际。

突然间,胡雪岩有着浓重的悔意;掉头就走,而且脚步极快。

到家只见石库墙门已经关上了,叩了几下铜环,来开门的仍是阿福; 胡雪岩踏进门便上楼,一眼望去,心先凉了!奶奶呢?他指着漆黑的卧室;向从另一间屋里迎出来的丫头素香问说。

奶奶出去了。

到哪里?没有说。

什么时候走的?老爷一走,奶奶就说要出去。

素香答说:我问了一声,奶奶骂我: 少管闲事。

那,怎么走的呢?胡雪岩问:为什么没有要你跟去?奶奶不要 我跟去;说是等一息就回来。

我说:要不要雇顶轿子?她说,她自己到弄堂 口会雇的。

胡雪岩大为失望,而且疑虑重重,原来想跟阿巧姐来说:一切照旧, 毫无变动;不管胡太太怎么说,他决意维持这个外室。

除非阿巧姐愿意另外择人而事,他是决不会变心的。

这一番热念,此刻全都沉入深渊。

而且觉 得阿巧姐的行踪,深为可疑;素香是她贴身的丫头,出门总是伴随的,而竟撇下不带,可知所去的这个地方,是素香去不得的,或者说,是她连素香都 要瞒住的。

意会到此,心中泛起难以言宣的酸苦抑郁;站在客堂中,久久无语。

这使得素香有些害怕,怯怯地问道:老爷!是不是在家吃饭?我去关照厨 房。

我不饿!胡雪岩问:阿祥呢?阿祥,出去了。

出去了!到哪里?要——,素香吞吞吐吐地说:要问阿福。

这神态亦颇为可疑,胡雪岩忍不住要发怒;但一转念间冷静了,你叫阿福来!他说。

等把阿福喊来一回,才知究竟,阿祥是在附近的一家小杂货店白相。

那家杂货店老夫妇两个,只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胡雪岩也见过,生得象无 锡大阿福,圆圆胖胖的一张脸,笑口常开。

阿祥情有所钟,只等胡雪岩一出门,便到那家杂货店去盘桓;是他家不支薪工饭食的伙计兼跑街。

老爷 要喊他,我去把他叫回来。

不必!胡雪岩听得这段新闻;心里舒服了些,索性丢下阿巧姐来 管阿祥的闲事,照这样说,蛮有意思了!那家的女儿,叫啥名字?跟——,阿福很吃力地说:跟奶奶的小名一样。

原来也叫阿巧,那倒真是巧了!胡雪岩兴味盎然地笑着。

我跟阿祥说,你叫人家的时候,不要直呼直令地叫人家的名字;那样子犯了奶奶的讳。

做下人的不好这样子没规矩。

这是知书识礼的人才会有的见解,不想出现在两条烂泥腿的轿班身上,胡雪岩既惊异又高兴;但口中问的还是阿祥。

他不叫人家小名叫啥?胡 雪岩问:莫非叫姐姐、妹妹?那不是太麻肉了。

是啊!那也太肉麻。

阿祥告诉我说,他跟人家根本彼此都不叫名字, 两个人都是‘喂’呀‘喂’的。

在她父母面前提起来,阿祥是说‘你们家大 小姐’。

这倒妙!胡雪岩心想男女之间,彼此都用喂字称呼,辨声知人, 就决不是泛泛的情分了;只不知道:她父母对阿祥怎么样?她家父母对阿祥蛮中意的。

怎么叫蛮中意?胡雪岩问:莫非当他‘毛脚女婿’看待?也差不多有那么点意思。

既然如此,你们应该出来管管闲事,吃他一杯喜酒啊!阿祥是老爷 买来的,凡事要听老爷作主;我们怎么敢管这桩闲事,再说,这桩闲事也管 不了。

怎么呢?办喜事要——。

胡雪岩会意,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你把阿祥替我去叫回来。

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阿祥被找了回来。

脸上讪讪地,有些不大好意思;显然的,他在路上就已听阿福说过,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今年十几?十七。

十七!胡雪岩略有些踌躇似的,是早了些。

他停了一下又问:‘他 们家大小姐’几岁?这句对阿巧的称呼,是学着阿祥说的;自是玩笑,听来却有讥嘲之意, 阿祥大窘,嗫嚅着说:比我大两月,我是九月里生的,她的生日是七月七。

连人家的时辰八字都晓得了!胡雪岩有此忍俊不禁;但为了维持尊严, 不得不忍笑问道:那家人家姓啥?姓魏。

魏老板对你怎么样?胡雪岩说,不是预备拿女儿给你?你不要难为 情,跟我说实话。

我跟老爷当然说实话。

阿祥答道:魏老板倒没有说什么;老板娘有 口风透露了,她说:他们老夫妇只有一个女儿,舍不得分开。

要娶她女儿就 要入赘。

你怎么说呢?我装糊涂。

为啥?胡雪岩说:是不肯入赘到魏家?我肯也没有用。

我改姓 了主人家的姓,怎么再去姓魏?你倒也算是有良心的。

胡雪岩满意地点点头,我自有道理。

这当然是好事可谐了!阿祥满心欢喜;但脸皮到底还薄,明知是个极 好的机会,却不敢开口相求,就此敲打转脚拿好事弄定了它。

不说话却又感到僵手僵脚,一身不自在;于是搭讪着问道:老爷恐怕 还没有吃饭?我来关照他们!接着便喊:素香,素香!素香从下房里闪了出来,正眼都不看阿祥;走过他面前,低低咕哝了 一句:叫魂一样叫!然后到胡雪岩面前问道:老爷叫我?做主人的看在眼里,恍然大悟;怪不得问她阿祥在哪里?她有点懒得 答理的模样!原来阿祥跟魏阿巧好了,她在吃醋。

照此说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阿祥倒辜负她了。

这样想着,便有些替素香委屈。

不过事到如今,没有胡乱干预,扰乱已成之局的道理,惟有装作不解;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

我不在家吃饭了。

他嘱咐阿祥:你马上到张老板那里去,说我请他 吃酒。

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号?叫王宝和。

我在王宝和等他。

你去快点,请他马上来。

是!阿祥如奉了将军令 一般,高声答应,急步下楼。

等他一走,胡雪岩喝完一杯素香倒来的茶,也就出门了。

走到王宝和,朝里一望;王老板眼尖,急忙迎了出来,哈腰曲背 地连连招呼:胡大人怎么有空来?是不是寻啥人?不是!到你这里来吃 酒。

王老板顿时有受宠若惊之感:请!请!正好雅座有空。

胡大人来得巧 了。

所谓雅座是凸出的一块方丈之地,一张条案配着一张八仙桌;条案上 还供着一座神龛,内中一方王氏昭穆宗亲之位的神牌。

胡雪岩看这陈设,越发勾起乡思;仿佛置身在杭州盐桥附近的小酒店中,记起与张胖子闲来买 醉的那些日子了。

胡大人,我开一坛如假包换的绍兴花雕;您老人家尝尝看。

随你。

胡雪岩问:有啥下酒菜?蛏子刚上市。

还有鞭笋;嫩得很。

再就是酱鸭,糟鸡。

都拿来好了。

另外要两样东西,‘独脚蟹’,油炸臭豆腐干。

独脚蟹就是发芽豆,大小酒店必备;油炸臭豆腐干就难了,这时候, 担子都过去了。

王老板说,还不知有没有?一定要!胡雪岩固执地说,你叫个人,多走两步路去找,一定要买来!是,是!一定买来,一定买来!王老板一叠连声地答应,叫个小徒弟 遍处去找,还特地关照一句:快去快回。

于是,胡雪岩先独酌。

一桌子的酒菜,他单取一样发芽豆;咀嚼的不 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乐的滋味。

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既辛酸、又安慰的隽永向往的感觉。

一抬眼突然发觉,张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 了。

定定神问道:吃了饭没有?正在吃酒,阿祥来到。

阿胖子坐下来问道:今天倒清闲;居然想到这里来吃酒?不是清闲,是无聊。

张胖子从未听他说过这种泄气的话,不由得张大了眼想问:但烫来的酒,糟香扑鼻,就顾不得说话先要喝酒了。

好酒!他喝了一口说;啧啧地 咂着嘴唇,嫡路绍兴花雕。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们在盐桥吃烧酒的味道好。

呕!张胖子抬头四 顾,倒有点象我们常常去光顾的那家‘纯号’酒店。

现在也不晓得怎么样了?胡雪岩微微叹息着;一仰脸,干了一碗。

你这个酒,不能这样子喝!要吃醉的。

张胖子停杯不饮,愁眉苦脸地 说:啥事情不开心?没有啥!有点想杭州,有点想从前的日子。

老张,‘贫贱之交不可忘, 糟糠之妻不下堂’;来,我敬你!张胖了不知他是何感触?惴惴然看着他说:少吃点,少吃点!慢慢来。

还好,胡雪岩是心胸开阔的人,酒德甚好;两碗酒下肚,只想高兴的事。

想到阿祥,便即问道:老张,前面有家杂货店,老板姓魏,你认不认 识?我们是同行,怎么不认识?你问起他,总有缘故吧?他有个女儿, 也叫阿巧,长得圆圆的脸,倒是宜男之相。

你总也很熟?听这一说,张胖子的兴致来了,精神抖擞地坐直了身了,睁了眼睛看 着胡雪岩,一面点头,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总要到我 店里来一趟。

为啥?她老子进货,到我这里来拆头寸;总是她来。

这样说,他这个杂货 店也可怜巴巴的。

是啊,本来是小本经营。

张胖子说,就要他这样才好。

如果是殷实 的话,铜钾银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

肯什么?胡雪岩不懂 他的话。

问你啊!不是说她宜男之相? 胡雪岩楞了一下,突然意会;一口酒直喷了出来,赶紧转过脸去,一面呛,一面笑。

将个张胖子搞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啊老张,你一辈子就是喜欢自作聪明;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张胖子嗫嚅着说,你不是想讨个会养儿子的小?所以说,你 是自作聪明。

哪有这回事?不过,谈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还是要请你去做。

接着,胡雪岩便将阿祥与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说给了张胖子听。

好啊!张胖子秀高兴地,这个媒做来包定不会‘春梅浆’!春梅浆是杭州的俗语,做媒做成一对怨偶,男女两家都嗔怨媒人, 有了纠纷,责成媒人去办交涉,搞得受累无穷,就叫春梅浆。

老张说这话,就表示他对这头姻缘,亦很满意;使得胡雪岩越发感到此事做得惬意称 心。

一高兴之下,又将条件放宽了。

你跟魏老板去说,入赘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儿是宜男之相, 不怕儿子不多,将来他自己挑一个顶他们魏家的香烟好了。

至于阿祥,我叫他也做杂货生意;我借一千银洋给他做本钱。

既然这样,也就不必谈聘金不聘金了。

嫁妆、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 办;拜了堂,两家并作一家。

魏老板不费分文,有个女婿养他们的老,有这样便宜的好事,他也该心满意足了。

你看我,明天一说就成功;马上挑日子 办喜事。

那就重重拜托。

我封好谢媒的红包,等你来拿。

谢什么媒!你帮我 的忙还帮得少了不成?谈到这里,小徒弟捧来一大盘油炸臭豆腐干;胡雪岩不暇多说,一连 吃了三块,有些狼吞虎咽的模样,便又惹得爱说话的张胖子要开口了。

看你别的菜不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倒吃得起劲!胡雪岩点点头,停 箸答道:我那位老把兄嵇鹤龄,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从前有个穷书生,去庙里住;跟一个老和尚做了朋友。

老和尚常常掘些芋头,煨在热灰里;穷 书生吃得津津有味。

到后来穷书生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飞黄腾达,做了大官。

衣锦还乡,想到煨芋头的滋味,特地去拜访老和尚,要尝 一尝,一尝之下,说不好吃。

老和尚答他一句:芋头没有变,你人变了!我今天要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也就仿佛是这样一种意思。

原来如此!你倒还记得,当初我们在纯号‘摆一碗’,总是这两样东西 下酒。

张胖子接着又问:现在你尝过了,是不是从前的滋味?是的。

那倒难得!张胖子有点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鱼翅海参没有拿你那 张嘴吃刁?你弄错了,我不是说它们好吃!从前不好吃,现在还是不好吃。

这话我就不懂了!不好吃何必去吃它?张胖子说。

从前也不晓得吃 过多少回,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发芽豆、臭豆腐干不好吃。

不好吃,不必说;想法子去弄好吃的来吃。

空口说白话,一点用都没 有;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苦了!这几句话说得张胖子楞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方始开口:老胡, 我们相交不是三年、五年;到今天我才晓得你的本性。

这就难怪了!你由学生意爬到今天大老板的地位;我从钱庄大伙计弄到开小杂货店,都是有道理 的。

一向笑嘻嘻的张胖子,忽然大生感触,面有抑郁之色。

胡雪岩从他的牢骚话中,了解他不得意的心情;多年的患难贫贱之交,心里自然也很难过。

他真想安慰他。

因而想到跟刘不才与古应春所商量的计划,不久联络 好了杭州的小张和嘉兴的孙祥太,预备大举贩卖洋广杂货,不正好让张胖子也凑一股?股本当然是自己替他垫;只要他下手帮忙;无论如何比株守一爿 小杂货店来得有出息。

话已经要说出口了,想想不妥;张胖子嘴不紧,而这个贩卖洋广杂货 的计划,是有作用的,不宜让他与闻。

要帮他的忙,不如另打主意。

想了一下,倒是有个主意,老张,他说,我也晓得你现在委屈。

不 过时世不对,暂时要守一守。

我的钱庄,你晓得的,杭州的老根一断,就没有源头活水了!现在也是苦撑在那里的局面。

希望是一定有的;要摆功夫下 去。

你肯不肯来帮帮我的忙?你我的交情,谈不到肯不肯。

不过,老胡,实在对不起,饭庄饭我吃 得寒心了;你想想,我从前那个东家,我那样子替他卖力,弄到临了,翻脸不认人。

如果不是你帮我一个大忙,吃官司都有份。

从那时候起,我就罚过 咒,再不吃钱庄饭!自己小本经营,不管怎么样,也是个老板。

说到这里,张胖子自觉失言;赶紧又作补充:至于对你,情形当然不同。

不过我罚过 咒,不帮人家做饭庄;这个咒是跪在关帝菩萨面前罚的,不好当耍。

老胡,千言万语并一句:对不对你!说完,举杯表示道歉。

这杯酒,我不能吃。

我有两句话请问你,你罚咒,是不帮人家做钱庄?是的。

就是说,不给人家做伙计?是的!张胖子重重地回答。

那末,老张,你先要弄清楚,我不是请你做阜康的伙计。

做啥? 张胖子愕然相问。

做股东。

等于你自己做老板!这样子,随便你罚多重的咒,都不会应 了。

做股东!张胖子心动了,不过,我没有本钱。

本钱我借你。

我划 一万银子,算你的股份;你来管事,另外开一份薪水。

胡雪岩说,你那家小杂货店,我也替你想好了出路;盘给阿祥,他自然并到他丈人那里。

你看,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样的条件,这样的交情,照常理说,张胖子应该一诺无辞;但他仍在踌躇,因为第一,钱庄这一行,他受过打击,确实有些寒心;第二,交朋 友将心换心,惟其胡雪岩如此厚爱,自己就更得忖量一下,倘或接手以后,没有把握打开局面,整顿内部,让好朋友失望,倒不如此刻辞谢,还可以保 全交情。

当然,他说不出辞绝的话,而且也舍不得辞绝;考虑了又考虑,说了 句:让我先看一看再说。

看?你用不着看了!胡雪岩说:阜康的情形比起从前王雪公在世的 时候那样热闹,自然显得差了。

跟上海的同行比一比,老实说一句,比上不足,比下着实有余。

阜康决没有亏空,放款出去的户头,都是靠得住的;几 个大存户亦都殷实得很,不至于一下子都来提款。

毛病是我不能拿全副精神摆在上头;原来请的那个大伙,人既老实,身子又不好,所以弄得死气沉沉, 没有起色。

你去了,当然会不同;等我来出两个主意,请你一手去做,同心协力拿阜康这块招牌再刷得它金光闪亮。

照这样说,大可一干;不过,我到底是啥身分到阜康呢?他说,钱 庄的规矩,你是晓得的。

钱庄的规矩,大权都在大伙手里,股东不得过问;胡雪岩原就有打算 的,毫不迟疑地答道:对我来说,你是股东;对阜康来说,你是大伙。

你不是替人家做伙计,是替自己做。

这个解释很圆满,张胖子表示满意,毅然决然地答道:那就一言为定。

主意你来出,事情我来做;对外是你出面,在内归我负责。

好极!我正就是这个意思——。

慢来。

张胖子突然想到,迫不及待地问:原来的那位老兄呢?这你不必担心。

他身体不好,而且儿子已经出道;在美国人的洋行里 做‘康白度’,老早就劝他回家享福。

他因为我待他不错,虽然辞过几次,我不放他,也就不好意思走。

现在有你去接手,在他真正求之不得。

张胖子释然了,我就怕敲了人家饭碗!他又生感慨,我的东家不 好;不能让他也在背后骂东家不好。

你想想我是不是那种人?胡雪岩问道,老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从此刻起,我们就算合伙了!倒谈谈生 意经;你看,我们应该怎么个做法?这一下,将张胖子问住了。

他是钱庄学徒出身,按部就班做到大伙, 讲内部管理,要看实际情形而定;谈到外面的发展,也要先了解了解市面。

如要他凭空想个主意出来,可就抓瞎了。

想了好一会,他说:现在的银价上落很大;如果消息灵通,兑进兑出 一转手之间,利息不小。

这当然。

归你自己去办,用不着商量。

胡雪岩说:我们要商量的是, 长线放远鹞,看到三年以后,大局一定,怎么样能够飞黄腾达,一下子窜了 起来。

这——张胖子笑道,我就没有这份本事了。

谈生意经,胡雪岩一向最起劲;又正当微醺之时,兴致更佳,今天难得有空,我们索性好好儿筹划一番。

他问:老张,山西票号的规矩,你总 熟悉的吧?隔行如隔山;钱庄、票号看来是同行,做法不同。

张胖子在胡雪岩面前不敢不说老实话,而且,票号的势力不过长江以南;他们的内幕,实在 没有机会见识。

我们做钱庄,唯一的劲敌就是山西票号。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这方面,我平时很肯留心。

现在,不妨先说点给你听。

照胡雪岩的了解,山西票号原以经营汇兑为主;而以京师为中心。

这 几年干戈扰攘,道路艰难,公款解京,诸多不便;因而票号无形中代理了一部分部库与省库的职司,公款并不计息,汇水尤为可观,自然大获其利。

还 有各省的巨商显宦,认为天下最安稳的地方,莫如京师;所以多将现款,汇到京里,实际上就是存款。

这些存款的目的不是生利,而是保本,所以利息 极轻。

有了存款要找出路。

头寸烂在那里,大元宝不会生小元宝的。

胡雪岩 说,山西票号近年来通行放款给做京官的,名为‘放京债’;听说一万两的借据,实付七千——什么?张胖子大声打断,这是什么债,比印子钱 还要凶!你说比印子钱还要凶,借的人倒是心甘情愿;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老百姓倒霉!怎么呢?你想,做官借债,拿什么来还?自然是老百姓替他还。

譬如某人放了 你们浙江藩司,京里打点,上任盘费;到任以后置公馆、买轿马、用底下人,哪一样不用钱?于是乎先借一笔京债;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笔款子还掉,随 后慢慢儿弥补;不在老百姓头上动脑筋,岂不是就要闹亏空了?这样子做法难道没有风险!譬如说,到了任不认帐?不会的。

第一、有保人; 保人一定也是京官。

第二、有借据;如果赖债,到都察院递呈子,御史一参,赖债的人要丢官。

第三、自有人帮票号的忙,不准人赖债。

为啥呢,一班穷 翰林平时都靠借债度日;就盼望放出去当考官,当学政,收了门生的‘贽敬’来还债;还了再借,日子依旧可以过得下去。

倘若有人赖了债,票号联合起 来,说做官的没有信用,从此不借;穷翰林当然大起恐慌,会帮票号讨债。

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要论风险,只有一样;新官上任,中途出了事,或 者死掉,或者丢官。

不过也要看情形而定,保人硬气的,照样会一肩担承。

怪不得!张胖子说:这几年祁、太、平三帮票号,在各省大设分号。

原来有这样的好处!他跃跃欲试地,我们何不学人家一学?着啊!胡雪岩干了一杯酒,我正就是这个意思。

胡雪岩的意思是,仿照票号的办法,办两项放款。

第一是放给做官的。

由于南北道路艰难,时世不同,这几年官员调补升迁,多不按常规;所谓送 部引见的制度,虽未废除,却多变通办理;尤其是军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员,尽有当到藩司、皋司,主持一省钱谷、司法的大员,而未曾进过京的。

由京 里补缺放出来,自然可以借京债;如果在江南升调,譬如江苏知县,调升湖北的知府,没有一笔盘缠与安家银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岩打算仿照京债 的办法,帮帮这些人的忙。

这当然是有风险的。

但要通扯扯算,以有余补不足。

自从开办厘金以 来,不晓得多少人发了财;象这种得了税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天好处,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会吃倒帐。

我们的做法是要在这些户头上多 赚他些,来弥补倒帐。

话不妨先说明白,我们是‘劫富济贫’的做法。

劫富济贫!张胖子念一两遍,点点头说:这个道理我懂了。

第二项呢?第二项放款是放给逃难到上海来的内地乡绅人家。

这些人家在原籍, 多是靠收租过日子的,一早拎只鸟笼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觉;晚上‘摆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

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码三百天是这样子。

这种人, 恭维他,说他是做大少爷;讲得难听点,就是无业游民。

如果不是祖宗积德,留下大把家私,一定做‘伸手大将军’了。

当初逃难来的时候,总有些现款 细软在手里,一时还不会‘落难’;日久天长,坐吃山空,又是在这个花天酒地的夷场上,所以这几年下来,很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爷,快要讨饭了!这话不是过甚其词,张胖子就遭遇到几个;境况最凄惨的,甚至倚妻 女卖笑为生。

因此,胡雪岩的话,在他深具同感;只是放款给这些人,他不以为然,救急容易教穷难!他说,非吃倒帐不可!不会的。

胡雪岩说,这就要放开眼光来看;长毛的气数快尽了!江 浙两省一光复,逃难的回家乡,大片田地长毛抢不走;他们苦一两年,仍旧是大少爷。

怎么会吃倒帐?啊!张胖子深深吸了口气,这一层我倒还 没有想到。

照你的说法,我倒有个做法。

你说!叫他们拿地契来抵押。

没有地契的,写借据,言明如果欠款不还,甘 愿以某处某处田地作价抵还。

对!这样做法,就更加牢靠了。

还有!张胖子跟胡雪岩一席长谈,启发良多,也变得聪明了;他说:既然是救穷,就要看远一点。

那班大少爷出身的,有一万用一万,不顾死 活的;所以第一次来抵押,不可以押足,预备他不得过门的时候来加押。

这就完全谈得对路了,越谈越多,也越谈越深;然而仅谈放款,又哪 里来的款子可放?张胖子心里一直有着这样一个疑问,却不肯问出来;因为在他意料中,心思细密的胡雪岩,一定会自己先提到,无须动问。

而胡雪岩却始终不提这一层,这就逼得他不能不问了:老胡,这两项 放款,期限都是长的;尤其是放给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复了,才有收回的确期,只怕不是三两年的事。

这笔头寸不在少数,你打算过没有?当然打算过。

只有放款,没有存款的生意,怎么做法?我倒有个吸收 存款的办法;只怕你不赞成。

何见以得我不赞成?做生意嘛,有存款进来,难道还推出去不要? 胡雪岩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态显得很诡秘;这让张胖子又无法捉摸了。

他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觉得胡雪岩花样 多得莫测高深,与这样的人相处,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终于开口了;胡雪岩问出来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话:老张,譬如说: 我是长毛,有笔款子化名存到你这里,你敢不敢收?这——,张胖子答:这有啥不敢?如果有条件的呢?什么条件?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来提,只有一个条件, 不管怎么样,要如数照付。

当然如数照付;还能怎么样?老张,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也还不明白其中的利害。

抄家你总晓得 的,被抄的人,倘或有私财寄顿在别处,照例是要追的。

现在就是说,这笔存款,即使将来让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

请问你敢不敢担这个风险?这一说,张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摇其头,如果有这样的情 形,官府来追,不敢不报,不然就是隐匿逆产,不得了的罪名。

等一追了去,人家到年限来提款,你怎么应付?我晓得你不敢!胡雪岩说:我敢!为啥呢?我料定将来不会追。

喔,何以见得?你倒说个道理我听所。

何用说道理?打长毛打了好几年了,活捉的长毛头子也不少;几时看 官府追过。

胡雪岩放低了声音又说:你再看看,官军捉着长毛,自然搜括一空,根本就不报的,如果要追,先从搜括的官军追起;那不是自己找自己 麻烦?我说过,长毛的气数快尽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盘算;他们还有一场劫,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了。

是怎么样一场劫?这场劫就是太平天国垮台。

一垮台,长毛自然变成‘过街老鼠’,人人 喊打,在那一阵乱的时候最危险;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恶必惩,胁从不问,更不用说追他们的私产。

所以说,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 可以衣食无忧。

谈到这里,张胖子恍然大悟。

搜括饱了的长毛,要逃这场劫有个逃法, 一是保命,二是保产。

大劫来时即令逃得了命,也逃不了财产。

换句话说,保命容易保产难;所以要早作安排。

想通了,不由得连连称妙!但张胖子不是点头,而是摇头,老胡, 他带着些杞人忧天的味道:你这种脑筋动出来,要遭天忌的!这也不足为奇!我并没有害人的心思为啥遭天之忌?那末,犯不犯 法呢?张胖子自觉这话说得太率直;赶紧又解释:老胡,我实在因为这个法子太好了。

俗语说的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办不通的地方;有点不 大放心。

你这话问得不错的。

犯法的事,我们不能做;不过,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东西,他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这就是守法。

他没有说,我们就可以照我们自己的意思做。

隐匿罪犯的财产,固然 犯法;但要论法,我们也有一句话说:人家来存款的时候,额头上没有写着字:我是长毛。

化名来存,哪个晓得他的身分?其实我们晓得的,良心上总说不过去!老张,老张!胡雪岩喝口酒,又感叹,又欢喜地说:我没有看错人, 你本性厚道,实在不错。

然而要讲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对主顾来讲。

公平交易,老少无欺,就是我们的良心。

至于对朝廷,要做官的讲良心。

这实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顾讲良心是一样的道理,‘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儿的主顾,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讲良心。

在我们 就可以不讲了。

不讲良心讲啥?讲法,对朝廷守法,就是对朝廷讲良心。

张胖子点点头,喝着酒沉思;好一会才欣然开口:老胡,我算是想通了。

多少年来我就弄不懂,士农工商,为啥没好奸士、奸农、奸工、只有奸 商?可见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别有讲究;不过要怎么个讲究,我想不明白。

现在明白了!对朝廷守法、对主顾讲公平,就是讲良心;就不是奸商!一 点不错!老实说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对朝廷有良心,一定天下太平。

再说一句:只要做官的对朝廷讲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

如 果做官的对朝廷没有良心,要我们来对朝廷讲良心,未免迂腐。

嗯,嗯;你这句话,再让我来想一想。

张胖子一面想,一面说:譬如,有长毛头子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这个人的财产,那就 是不讲良心。

如果我们讲良心呢?长毛化名来存款,说是应该充分的款子,我们不能收。

结果呢?白白便宜赃官;仍旧让他侵吞了。

对!他一拍桌子, 大声说道:光是做生意的对朝廷讲良心,没有用处。

我们只要守法就够了!老张啊!胡雪岩也欣然引杯,这样才算是真正想通。

这一顿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后是张胖子抢着做的东。

分手之时,胡雪岩特别关照,他要趁眷属未到上海来的这两天,将钱庄和阿祥的事安排好; 因为全家劫后重聚,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那时什么紧要的大事都得搁下 来。

张胖子诺诺连声;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议,那爿小杂货店如何收束? 他妻了倒也是有些见识的,听了丈夫的话,又高兴,又伤感;走进卧房,开箱子取出一个棉纸包,打开来给张胖子看,是一支不甚值钱的银镶风藤镯子。

做丈夫的莫名其妙,这支镯子与所谈的事有何相干?而张太太却是要从这上头谈一件往事,这支镯子是雪岩的!就在这支镯子上,我看出他要 发达。

她说,这还是他没有遇到王抚台的时候的话;那时他钱庄里的饭碗敲破了。

日子很难过。

有一天来跟我说,他有个好朋友从金华到杭州来谋事, 病在客栈里;房饭钱已经欠了半个月,还要请医生看病;没有五两银子不能过门,问我能不能帮他一个忙?我看雪岩虽然落魄,那副神气不象倒霉的样 子;一件竹布长衫,虽然褪了色,也打过补钉,照样浆洗得蛮挺括,见得他家小也是贤慧能帮男人的。

就为了这一点,我‘嗯顿’都不打一个,借了五两银子给他。

咦!张胖子大感兴趣,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倒没听你说过。

钱,后 来还你没有?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张太太说:当时雪岩对我说:‘现在我境况不 好。

这五两银子不知道啥时候能还;不过我一定会还。

’说老实话,我肯借给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时会还,所以我说:‘不要紧!等你有了还我。

’他 就从膀子上勒下这只风藤镯子,交到我手里:‘镯子连一两银子都不值。

不能算押头;不过这只镯子是我娘的东西,我看得很贵重。

这样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记掉还人家的钱。

’我不肯要,他一 定不肯收回,就摆了下来。

这不象雪岩的为人,他说了话一定算数的。

你以为镯子摆在我这里, 就是他没有还我那五两银子?不是的!老早就还了。

什么时候?就在他脱运交运,王抚台放到浙江来做官,没有多少时候的事。

那末镯子怎么还在你手里呢?这就是雪岩做人,不能不服他的道理。

当时他送来一个红封套,里头 五两银子银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礼。

我拿镯子还他,他不肯收;他说:现在的五两银子决不是当时的五两银了;他欠我的情,还没有报。

这只镯子留在 我这里,要我有啥为难的时候去找他,等帮过我一个忙,镯子才肯收回。

我想,他娘现在带金带翠,也不在乎一个风藤镯子;无所谓的事了,所以我就 留了下来。

那次他帮你一个大忙,我带了四样礼去看他,特为去送镯子。

他 又不肯收。

这是啥道理?张胖子越感兴味,我倒要听听他又是怎么一套说 法?他说,他帮你的忙,是为了同行的义气;再说男人在外头的生意,不 关太太的事。

所以他欠我的情,不能‘划帐’;镯子叫我仍旧收着,他将来总要替我做件称心满意的事,才算补报了我的情。

话倒也有道理。

雪岩这个人够味道就在这种地方,明明帮你的忙,还 要教你心里舒坦。

闲话少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这爿杂贷店怎么样交出去了张胖子皱着眉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欠欠人的帐目,鸡零狗碎 的,清理起来,着实好有几天头痛。

头痛,为啥要头痛?人欠欠人都有帐目的,连店址带货色‘一脚踢’; 我们‘推位让国’都交给了人家,拍拍身子走路,还不轻松?张胖子大喜,对!还是你有决断。

他说,明天雪岩问我盘这爿店要 多少钱?我就说,我是一千六百块洋钱下本,仍旧算一千六百块好了。

这套说法完全符合张太太的想法。

三四年的经营,就这片刻间决定割 舍;夫妇俩都无留恋之意,因为对老本行毕竟有根深蒂固的感情在,而且又是跟胡雪岩在一起。

相形之下,这爿小杂货店就不是鸡肋而是敝 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