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5-04-03 08:02:57

一早起身,张胖子还保持着多年的习惯,提着鸟笼上茶店;有时候经 过魏老板那里,因为同行的缘故,也打个招呼。

魏老板克勤克俭,从来不上茶店;但张胖子这天非邀他去吃茶不可,因为做媒的事,当着阿巧不便谈。

踏进店堂,开门见山道明来意,魏老板颇有突然之感;因而便有辞谢之意。

就在这时候,阿巧替她父亲来送早点,一碗豆腐浆,一团粢米饭,看到张老板甜甜地招呼:张伯伯早!点心吃过没有? 张胖子不即回答,将她从头看到脚,真有点相亲的味道;看得阿巧有些发窘。

但客人还未答话,不便掉身而去;只有将头扭了开去,避开张胖子 那双盯住了看的眼睛。

阿巧!张胖子问道,你今年几岁?十七。

生日当然是七月初七。

时辰呢? 这下惊了阿巧!一早上门,来问时辰八字,不是替自己做媒是做啥?这样转着念头,立刻想到阿祥;也立刻就着慌了!那个要你来做啥断命的 媒?她在心中自语;急急地奔到后面,寻着她母亲问道:张胖子一早跑来为啥?哪个张胖子?还有哪个?不就是同行冤家的张胖子!他来了?我不晓得啊!娘!阿巧扯着她的衣服说:张胖子不晓得啥心思,又问生日,又问 时辰。

我——,她顿一顿足说:我是不嫁的!用不着啥人来罗嗦。

这一说,做母亲的倒是精神一振;不晓得张胖子替女儿做的媒,是个 何等样人?当时便说:你先不要乱!等我来问问看。

发觉母亲是颇感兴趣的神气,阿巧非常失望,也很着急。

她心里在想,此身已有所属,母亲是知道的,平时对阿祥的言语态度,隐隐然视之为半 子;那就不但知道自己属意于什么人,而且这个人也是她所中意的。

既然如此,何必又去问问看?岂不是不明事理的老糊涂了?苦的是心里这番话说不出口;也无法用任何暗示提醒她。

情急之下, 只有撒娇;拉住她母亲的衣服不放。

不要去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有啥好问的。

问问也不要紧。

你这样子做啥?母女俩拉拉扯扯,僵持着,也因循着;而魏老板却因为情面难却,接 受了张胖子的邀请,在外面提高了声音喊:阿巧娘!你出来看店;我跟张 老板吃茶去了。

这一下阿巧更为着急。

原意是想母亲拿父亲叫进来,关照一句:如果 张胖子来做媒,不要理他。

不想要紧话未曾说清楚,白白耽误了功夫。

如今一起去吃茶,当然是说媒;婚事虽说父母之命,而父亲可以做七分主,如果 在茶店里糊里糊涂听信了张胖子的花言巧语,那就是一辈子不甘心的恨事。

念头风驰电掣般快,转到此处,阿巧脱口喊道:爹,你请进来,娘有要紧 话说。

魏老板听这一说,便回了进来;他妻子问他:张胖子是不是来替阿巧 做媒?魏老板还未答话,阿巧接口:哪个要他来做啥媒?我是不嫁的。

咦!魏老板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你们怎么 想到这上头去了?阿巧耳朵灵,心思快,立刻喜孜孜地问道:那末,他来做啥呢?他说要跟我谈一笔生意。

谈生意?他妻子问道:店里不好谈?我也是这么说。

他说他一早起来一定要吃茶,不然没有精神。

我就陪 他去吃一回也不要紧。

好,好!阿巧推一推她父亲,你老人家请!不过,只好谈主意,不 好谈别的。

这一去去了两个钟头还不回来;阿巧心里有嘀咕,叫小徒弟到张胖子 每天必到的那家茶店里去悄悄探望。

须臾回转,张胖子跟魏老板都不在那里。

这就显得可疑了。

等到日中,依然不见魏老板的影子,母女俩等了好 半天等不回来,只有先吃午饭。

刚扶起筷子,魏老板回来了,满脸红光,也满脸的笑容。

阿巧又是欣慰又是怨:到哪里去了?她埋怨着:吃饭也不回来!张胖子请我吃酒;这顿酒吃得开心。

啥开心?生意谈成功了?阿巧问:是啥生意?不但谈生意,还 谈了别样。

是件大事!魏老板坐下来笑道:你们猜得不错,张胖子是来替我们女儿做媒的。

听到这里,阿巧手足发冷;一下扑到母亲肩上,浑身抖个不住。

魏老板夫妇俩无不既惊且毫!问她是怎么回事?却又似不肯明说;只勉强坐了下来,怔怔地望着她父亲。

到底知女莫若母,毕竟猜中了她的心事;急急向丈夫说:张胖子做媒,你不要乱答应人家。

为啥不答应?你答应人家了!是怎么样的人家;新郎倌什么样子?新郎倌什么样子,何用我说?你们天天看见的。

提到每天看到的人,第一个想起的是间壁水果店的小伙计润生,做事 巴结,生得也还体面;他有一手绝技,客人上门买只生梨要扦皮,润生手舞两把平头薄背的水果刀,旋转如飞,眼睛一霎的功夫,扦得干干净净, 梨皮成一长条。

陈巧最爱看他这手功夫;他也最爱看阿巧含笑凝视的神情。

有一次看得出神失了手,自己削掉一小节指头;一条街上传为笑谈。

以此话 柄为嫌,阿巧从此总是避着他;但彼此紧邻,无法不天天见面,润生颇得东家的器重,当然是可能来求婚的。

第二个想起的是对面香蜡店的小开,生得 倒是一表人才,而且门当户对,可惜终年揭不得帽子;因为是个癞痢。

阿巧想起来就腻味,赶紧抛开再想。

这一想就想到阿祥了;顿时面红心跳。

要问问不出口,好在有她母亲,是哪个?她问她丈夫。

还有哪个,自然是阿祥!祥字刚刚出口,阿巧便霍地起身,躲了进去;脚步轻盈无比。

魏老 板楞了一会,哈哈大笑。

笑啥?快说!阿祥怎么会托张胖子来做媒?他怎么说?你怎么答复他? 从头讲给我们听。

这一讲,连听壁脚的阿巧在内,无不心满意足;喜极欲涕,心里 都有句话:阿祥命中有贵人;遇见胡道台这样的东家!然而胡道台此时却还管不到阿祥的事;正为另一个阿巧在伤脑筋。

阿巧姐昨夜通宵不归;一直到这天早晨九点钟才回家。

问起她的行踪,她说心中气闷,昨天在一个小姊妹家谈了一夜。

她的小姊妹也都三十开外了,不是从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鸨。

如是从了良的人家人,不会容留她只身一个人过夜;一定在头天夜里就 派人送了她回来。

这样看来,行踪就很有疑问了。

于是胡雪岩不动声色地派阿祥去打听。

阿巧姐昨天出门虽不坐家里轿 子,但料想她也不会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雇的轿夫去探问。

果然问到了;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宝善街北的兆荣里,那轿夫还记得她是在倒数 第二家,一座石库门前下的轿。

所谓有里兆荣并兆富,近接公兴,都是平康路,那一带的兆荣里、 兆富里、公兴里是有名的纸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绝从人,私访平康,其意 何居?着实可疑。

要破这个疑团,除却七姑奶奶更无别人。

胡雪岩算了一下,这天正是 她代为布置新居,约定去看的第四天;因而坐轿不到古家,直往画锦里而去。

果然,屋子已粉刷得焕然一新;七姑奶奶正亲自指挥下人,在安放簇 新的红木家具。

三月底的天气,艳阳满院,相当燠热,七姑奶奶一张脸如中了酒似的,而且额上见汗,头发起毛,足见劳累。

胡雪岩大不过意,兜头一揖,深深致谢;七姑奶奶答得漂亮:小爷叔用不着谢我,老太太,婶娘要来了;我们做小辈的,该当尽点孝心。

说着,她便带领胡雪岩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去看;不但上房布置得井井有条,连下房也不疏忽,应有尽有。

费心如此,作主人的除了没口夸赞以 外,再不能置一词。

一个圈子兜下来,回到客厅喝茶休息,这时候胡雪岩方始开口,细诉 阿巧姐一夜的芳踪;向七姑奶奶讨主意。

事出突兀,她一时哪里有主意?将胡雪岩所说的话,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觉得有几件事先要弄清楚。

小爷叔,她问:阿巧姐回来以后,对 你是啥样子?有没有发牢骚?没有,样子很冷淡。

有没有啥收拾细软衣服,仿佛要搬出去的样子?也没有。

胡雪岩 答说,坐在那里剥指甲想心事,好象根本没有看到我在那里似的。

就问这两句话便够了。

七姑奶奶慢慢点着头,自言自语似地说:这就 对了!她一定是那么个主意!由于刚才一问一答印证了回忆,胡雪岩亦已有所意会;然而他宁愿自己猜得不对,七姐,他很痛苦地问:莫非她跟 她小姊妹商量好了,还要抛头露面,自己去‘铺房间’?贱货!脱口骂 了一句。

小爷叔!这,我要替阿巧姐不服。

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来了,义形于 色地说:一个人总要寻个归宿。

她宁愿做低服小,只为觉得自己出身不是良家,一向自由惯了的,受不得大宅门的拘束,要在外头住;说起来也不算 过分。

这一层既然办不到,只有另觅出路;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不也是顺理成间的事?就算是从良,总亦不能喊个媒波来说:‘我要嫁人了,你替我 寻个老公来!’她‘铺房间’自己不下水;遇见个知心合意的,自订终身, 倒是正办。

听她一顿排揎,胡雪岩反倒心平气和了,笑笑说道:其实她要这样子 做,倒应该先跟七姐来商量。

跟我没商量!我心里不反对她这样子做;口里没有赞成她再落火炕的 道理。

阿巧姐是聪明人,怎么会露口风?我现在倒担心一件事;怕她心里恨你,将来会有意塌你的台。

怎么塌法?胡雪岩苦笑着,只要她再落水, 我的台就让她坍足了。

那还不算坍足。

明天她挂上一块‘杭州胡寓’的牌子,那才好看呢! 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发楞。

他也听人说过,这一两年夷场花市,繁盛异常,堂子里兴起一种专宰冤大头的花样,找个初涉花丛,目炫于珠围翠绕;鼻醉于粉腻脂香;耳溺于嗷嘈弦管的土财主,筵前衾底,做足了宛转绸缪的 柔态痴情;到两情浓时,论及嫁娶,总说孤苦伶仃一个人,早已厌倦风生,只为身背浪向有几多债务,只要替她完了债,她就是他家的人,除此别 无要求。

于是冤大头替她还债卸牌子,自此从良。

到一做了良家妇女,渐渐 不安于室;百般需索,贪壑难填,稍不如意,就会变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这家人家的上上下下,六神不安。

冤大头这才知道上了恶当; 然而悔之晚矣!少不得再花一笔钱,才能请她走路。

这个花样名为氵忽浴。

如果洗清了一身债务,下堂求去,两不相干, 还算是有良心的;有些积年妖狐,心狠手辣,嫁而复出,还放不过冤大头,顶着他的姓接纳生张熟魏;甚至当筵诉说她的嫁后光阴如何如何?或者这家 人家的阴私家丑,少不得又要花钱,才能无事。

不过,阿巧姐总不致于如此绝情。

胡雪岩问道:她这样子做,于她有 什么好处?她是理路极清楚的人;为啥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小爷叔这句话说得很实在;阿巧姐应该不是这种人。

事情到了这步田 地,反倒好办了。

小爷叔,你交给我,包你妥当。

七姑奶奶接着又说:小爷叔,你这两天不要回去!住在我这里,还是住在钱庄里;随你的便,就是不要跟阿巧姐见面。

胡雪岩实在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料知问亦无用;为今之计, 只有丢开不管,听凭她去料理了。

于是他说:我住在钱庄里好了。

我请了张胖子做档手;趁这两天功夫 陪他在店里谈谈以后的生意。

张胖子为人倒靠得住的。

就这样好了!你去忙你的生意;有事我会到 阜康来接头。

当天下午,七姑奶奶就去看一个人;是尤五的旧相知怡情老二。

当年 因为松江漕帮正在倒霉的时候,弟兄们生计艰难;身为一帮当家的尤五,岂可金屋藏娇?因而尽管怡情老二说之再三,尤五始终不肯为她卸牌子; 怡情老二一气之下,择人而事,嫁的是个破落的世家子弟,体弱多病,不到两年呜呼哀哉。

怡情老二没有替他守节的必要;事实上也不容于大妇,因而 重张艳帜。

先是做先生;后来做本家,跟尤五藕继丝连,至今不绝。

阿巧姐原是怡情老二房间里的人;七姑奶奶去看怡情老二,一则是要 打听打听阿巧姐预备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则也是要利用她跟阿巧姐旧日的情分,从中斡旋。

不过自己一个良家妇女,为了古应春的声名,不便踏 入妓家;特意到相熟的一家番菜馆落脚,托西崽去请怡情老二来相会。

两个人有大半年不曾见面了。

由于彼此的感情,一向很好,所以执手 殷勤,叙不尽的寒温。

怡情老二问讯了七姑奶奶全家,与尤五以外,也问起胡雪岩;这恰好给了她一个诉说的机会。

我今天就是为我们这位小爷叔的事,要跟你商量。

七姑奶奶说:阿 巧姐跟胡老爷要分手了。

为啥?怡情老二讶然相问:为啥合不来?其实也没有啥合不来——。

七姑奶奶将家眷属脱困,将到上海;谈到阿巧姐的本心。

语气中一 直强调,脱辐已成定局,姻缘无可挽救。

怡情老二凝神听完,面现困惑,阿巧姐跟我,一两个月总要见一次面; 这样的大事,她怎么不来跟我谈?她问:她跟胡老爷分手以后怎么办?苏州又回不去;而且乡下她也住不惯的。

是啊!七姑奶奶接口说道:不管她怎么样,我们大家的情分总在的; 就是胡老爷也很关心她。

一个女流之辈,孤零零地,总要有个妥当的安顿之处才好。

她自己好象打定了主意;不过,这个主意照我看不大高明。

二阿姐, 你晓不晓得她在兆富里有没有要好的小姊妹?怡情老二想了一下答说:有的。

她从前没有到我这里来之前,在心想 红老六那里帮忙;跟同房间的阿金很谈得来。

阿金我也认识的,现在就住在兆富里,养着个小白脸。

这个阿金,现在做啥?现在也是铺房间。

我猜得恐怕不错。

七姑奶奶将阿巧姐瞒着人私访兆富里的经过,细细 说了一遍,推断她是跟阿金在商量,也要走这条路。

奇怪!她为什么不来跟我商量?二阿姐,你问得对。

不过,我倒要请问你,如果阿巧姐要走这条路, 你赞成不赞成?我怎么会赞成?这碗饭能不吃最好不吃!那就对了。

她晓得你不会热心,何必来跟你商量?这话倒也是。

怡情老二仍然困惑:我就不懂。

她为啥还要回头来‘触祭’这碗断命饭?七姑奶奶认为要商量的正就是这一点。

猜测阿巧姐预备重堕风尘的动机,不外三种:第一是为生计所逼;第二是报复胡雪岩;第三是借此为阅人 之地,要好好觅个可靠的人,为一世的归宿。

我在想,七姑奶奶分析过后,谈她自己的意见:第一,她不必愁日 子不好过,她自己跟我说过,手里有两三万银子的私房;而况分手的时节,胡老爷总还要送她一笔钱。

至于说到报复,到底没有深仇切恨,要出人家的 丑,自己先糟蹋名声出了丑;她不是那种糊涂人。

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子一个理由:想挑个好客人嫁!为了要嫁人,先去落水?这种事从来没有听说过。

怡情老二大为摇头,除非象阿金那样,挑个小白脸养在小房子里;要挑好客人是挑不到的。

这话可以分两方面来听,一方面听怡情老二始终是不信阿巧姐会出此下策的语气;另一方面亦可以听出她不以阿巧姐此举为然。

而无论从哪方面 来听,都能使七姑奶奶感到欣慰的。

二阿姐,我亦不相信七阿巧姐会走上这条路。

不过,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一面是帮我小爷叔的忙;一面也是为阿巧姐的好。

二阿姐,这件事上头,你要看我五哥的分上,帮一帮我的忙!怡情老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七姑奶奶,说到这话,你该罚!你的 吩咐,我还有个不听?她质问着,为啥要搬到五少来?是我的话说得不对,你不要动气。

我们商量正经;我原有个主意——。

七姑奶奶是打算着一条移花接木之计,特地托号子里的秦先生,写信给宁波的张郎中,想撮合他与阿巧姐成就一头姻缘。

这话说来又很长;怡情 老二从头听起,得知张郎中如何与阿巧姐结识,以及后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怅然而返的经过,对此人倒深为同情。

七姑奶奶,你这个主意,我赞成。

不过,是不是能够成功,倒难说得 很。

男女之间,完全靠缘分;看样子,阿巧姐好象跟他无缘。

不是!当初是因为我小爷叔横在中间,这面一片心都在他身上,张郎 中再好也不会中意;那面,看阿巧姐是有主儿的,知难而退。

其实,照我看,阿巧姐既然不愿意做人家的偏房,嫁张郎中就再好不过。

第一,张郎中的太 太最近去世了,以他对阿巧姐那一片痴情来说,讨她回去做填房,也是肯的;第二,张郎中年纪也不大。

七姑奶奶问道:阿巧姐今年多少?她属羊的。

今年——,怡情老二扳指头算了一下,失声惊呼:今年 整四十了!她生得后生,四十倒看不出。

不过总是四十了!七姑奶奶停了一下, 歉然地说:二阿姐,我说一句你不要生气,四十岁的人,又是这样子的出身;只怕要做人家的正室,不大容易!岂止不大容易?打着灯笼去找都难。

怡情老二很郑重地问道:七姑 奶奶,张郎中那里,你有几分把握?总有个六七分。

六七分是蛮有把握的了。

我今天就去看阿巧姐,问她到底是啥意思? 如果没有这样的打算,自然最好;倘使有的,我一定要拦住她。

总而言之,不管她怎么样打算,我一定要做个媒。

你是女家的媒人,我是男家的。

我们一定拿它做成功也是件好事。

当然是好事。

不过,好象委屈了张郎中。

提到这一层。

七姑奶奶想起自己嫁古应春以前,由胡雪岩居间安排,拜王有龄的老太太做义女的往事,顿时又有了灵感。

二阿姐,既然你这样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怎么样把阿巧姐的身分抬一抬? 七姑奶奶的安排是,请胡老太太收阿巧姐为义女;于是胡雪岩便是以舅爷的身分唱一出嫁妹了。

这原是古人常有之事,在此时此地来说, 特别显得情理周至,怡情老二自然赞成,也为阿巧姐高兴,认为这样子做,她倒是修成正果了。

七姑奶奶也很得意于自己的这个打算;性子本来急,也正兴头的时候, 当时就要邀怡情老二一起去看阿巧姐,当面锣、对面鼓,彻底说个明白。

倒还是怡情老二比较持重,认为应该先跟阿金碰个头,打听清楚了邀她一起去 谈,更容易使阿巧姐受劝。

那也好!七姑奶奶问道:我们就去看阿金。

这——,怡情老二知 道阿金因为养着小白脸,忌讳生客上门;但这话不便明说,所以掉个枪花:七姑奶奶,你的身分不便到她那里。

我叫人去喊她来。

于是她唤带来的小大姐,赶到兆富里去请阿金;特别叮嘱喊一乘野鸡马车,坐催阿金一起坐了来。

在这等候的当儿,少不得又聊家常。

怡情老二的话中,颇有厌倦风尘之意;但也不曾表示要挑个什么样的人从良,七 姑奶奶思路快,口也快,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忍不住要提出诤劝。

二阿姐,你不要一门心思不转弯,那样也太痴了!你始终守着我五哥, 守到头发白也不会成功。

这里头的原因,五哥想必跟你说过。

他领一帮,做事要叫人心服;弟兄穷得没饭吃,他还要多立一个门户,你想,这话怎么说 得过去?二阿姐,你死了这条心吧!怡情老二无词以对。

默然泫然,惟有背人拭泪。

七姑奶奶也觉得心里 酸酸地好不自在;倒有些懊悔,不该拿话说得这么直。

说真的,她没话找话,用以掩饰彼此都感到的不自然,那位张郎中 倒是好人,家道也过得去;我就怎么没有想到,早应该替你做这个媒。

多谢你,七姑奶奶!命生得不好,吃了这碗断命饭;连想做小都不能 够,还说啥?话中依然是怨怼之意。

使得一向擅于词令的七姑奶奶也无法往下接口 了。

幸好,兆富里离此不远;一辆马车很快地去而复回,载来了阿金。

她 在路上便已听小大姐说过,所以一见七姑奶奶,不必怡情老二引见,很客气地问道:是尤家七姑奶奶?生得好体面!不敢当!这位,七姑奶奶问怡情老二,想来就是阿金姐了?是啊!怡情老二做主人,先替阿金要了食物饮料;然后开门见山地说:七姑奶奶为了关心阿巧姐,特意请你来,想问问你;这两天阿巧姐是不是 到你那里去了?她常到我那里来的。

阿金姐,七姑奶奶说,我们是初会,二阿姐知道我的,心直口快。

我说话有不到的地方,请你不要见气。

这是因为阿金跟怡情老二,谈到阿巧姐时,一上来便有针锋相对之势; 七姑奶奶深怕言事碰僵,不但于事无补,反倒伤了和气,所以特为先打招呼。

阿金也是久历风尘,熟透世故的人,自知一句她常到我这里来的 答语,语气生硬,隐含敌意,成为失言;所以歉然答道:七姑奶奶你言重了!我的嘴笨;二阿姐又是好姊妹,说话不用客气。

你可千万不能多我的心! 既然彼此都谦抑为怀,就无须再多作解释,反倒象真的生了意见。

不过,有些话,七姑奶奶因为彼此初交,到底不便深问;要由怡情老二来说,比较合适。

因而报以一笑之外,向旁边抛了个眼色示意。

怡情老二点点头,接下来便用平静的语气,向阿金说明原委:阿巧姐跟胡老爷生了意见。

‘清官难断家务事’,谁是谁非也不必去说它;总而言之,恐怕是要分手了。

七姑奶奶跟阿巧姐的感情一向是好的;当初作成他们的姻 缘,又是七姑奶奶出过力的,不管怎么说,阿巧姐的事,她不能不关心。

刚刚特地寻了我来问我;我实在不晓得。

阿巧姐好久没有碰过头了,听说这两 天到你那里去过,想必总跟你谈了,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喔,阿金听完,不即回答,却转脸问七姑奶奶,阿巧姐跟胡老爷的 感情,到底怎么样?不坏啊!那就奇怪了!阿金困惑地,她每次来,总怨自己命苦。

我问她:胡 老爷待你好不好?她总是摇头不肯说。

看样子——。

下面那句话,她虽不说,亦可以猜想得到。

这一下,却是轮到七姑奶 奶有所困惑了;阿巧姐为啥有这样的表示?她问,他们要分手,也是最近的事;只为胡老爷的家眷要到上海来了,大太太不容老爷在外面另立门户, 阿巧且又不肯进她家的门,以致于弄成僵局。

要说以前,看不出来他们有啥不和的地方!阿金点点头,这也不去说它了。

她的脸色阴沉了,也许要怪我不 好。

我有个堂房姑婆,现在是法华镇白衣庵的当家师太;一到上海,总要来看我,有时候跟阿巧姐遇见,两个人谈得很起劲。

我们那位老师太,说来说 去无非‘前世不修今世苦’,劝她修修来世。

这也不过出家人的老生常谈;哪知道阿巧姐倒有些入迷的样子。

一口气说到这里,七姑奶奶才发觉自己的猜想完全错了!照这段话听 来,阿巧姐去看阿金,或者与那位师太有关;不是为了想铺房间。

因而急急问道:怎样子的入迷?说起来真教人想不到。

她那天来问我白衣庵的地 址,我告诉了她;又问她打听地址何用?她先不肯说,后天被逼不过,才说实话:要到白衣庵去出家!七姑奶奶大惊失色:做尼姑?哪个晓得呢?阿金忧郁地答道:我劝了她一夜,她始终也没有一句 确实的话;是不是回心转意了,哪个也猜不透。

我猜不会的。

怡情老二却有泰然的神情,阿巧姐这许多年,吃惯用惯从没有过过苦日子。

尼姑庵 里那种清苦,她一天也过不来。

照我看——。

她不肯再说下去;说下去话 就刻薄了。

照七姑奶奶想,阿巧姐亦未必会走到这条路上去。

自宽自慰之余,却 又另外上了心事;她不愿重堕风尘,固然可以令人松一口气,但这种决绝的样子,实在也是抓住胡雪岩不放的表示。

看起来麻烦还有的是。

现在怎么办呢?七姑奶奶叹口气说,我都没有招数了。

怡情老二跟她交往有年,从未见她有这样束手无策的神情。

一半是为她,一半为阿巧姐,自觉义不容辞地,在此时要出一番力。

阿巧姐落发做尼姑是不会的,无非灰心而已!我们大家为她好,要替 她想条路走!怡情老二向阿金说:她今年整四十岁了,这把年纪,还有啥世面好混?七姑奶奶预备替她做个媒——。

听她谈完张郎中,阿金亦颇为兴奋:有这样的收缘结果,还做啥尼 姑!她说,难得七姑奶奶热心;我们跟阿巧姐是小姊妹,更加应该着力。

这头媒做成功,实在是你阴功积德的好事。

我看我们在这里空谈无用,不如 此刻就去看她,我不相信三张嘴说不过也一个。

由于怡情老二与阿金很起劲,七姑奶奶的信心也恢复了,略想一想问 道:阿金姐,二阿姐,你们是不是决心要帮阿巧姐的忙?自然。

怡情老二说,只要帮得上。

好的!那么两位听我说一句。

凡事事缓则圆;又道是只要功夫深,铁 杵磨成针,从今天起。

索性叫胡老爷不必再跟阿巧姐见面;我们先把她的心思引开来,让她忘记有姓胡的这个人。

这当然不是三天两天的事,所以我要 先问一问两位;真要帮她的忙,一定要花功夫下去。

从今天起,我们三个嬲住她,看戏听书吃大菜,坐马车兜风,看外国马戏,凡是好玩的地方,都陪 她去;好不肯去,就说我们要玩。

人总是重情面的,她决计不好意思推辞;也不好意思哭丧了脸扫大家的兴。

到夜里我们分班陪着她住在一起,一面是 看住她;一面是跟她谈天解闷。

这样有半个月二十天下来,她的心境就不同了;到那时候再跟她提到张郎中,事情就容易成功!至于这些日子在外头玩 儿的花费,我说句狂话,我还用得起,统通归我!二阿姐!阿金深深透口气,七姑有奶这样子的血性;话说到头了, 我们只有依她。

不过,也不好七姑奶奶一个人破费。

当然。

怡情老二向七姑奶奶说:什么都依你,只有这上头,请你不 要争,大家轮着做东;今天是我。

我们走吧,邀她出来看‘杨猴子’。

于是由怡情老二结了帐,侍者将帐单送了来,她在上面用笔画了一个 只有她自己认得的花押。

这原是西洋规矩,名为签字,表示承认有这笔帐;本来要写名字,如果不识字的,随意涂一笔也可以,应到规矩就行了。

三个人都带着小大姐,挤上两辆野鸡马车,直放阿巧姐寓处:下车一看,便觉有异,大门开了一半,却无人应门。

七姑奶奶便提高了声音喊道:阿祥、阿福! 阿祥、阿福都不见,楼梯上匆匆奔下来一个人,晃荡着长辫子,满脸惊惶;是阿巧姐的丫头素香。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七姑奶奶遇到这种情形,却很沉着,反安慰她说:素香,你不要急!有话慢慢说。

奶奶不见了!素香用带哭的声音说,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叫她慢慢说,她说得还是没头没脑,七姑奶奶只好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奶奶不见了?她什么时候出的门?老爷一走,没有多少时候,她叫我到香粉弄去买丝线;又差阿祥去叫米叫柴。

等到我跟阿祥回来,她已经不知 道什么时候出门了;连门上都不知道,再看后门;是半开在那里。

一直到下半天三点钟都不见回来;我进房去一看,一只小首饰箱不见了,替换衣服也 少了好些。

这——这——!素香着急地,不知如何表达她的想法。

这不用说,自然是到老师太那里去了。

七姑奶奶倒吸一口冷气,怔怔 地望着同伴;怡情老二便问:素香,你们老爷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素香答说:阿祥跟轿班去寻老爷去了。

你们老爷在钱庄 里。

七姑奶奶说,你看,轿班还有哪个在?赶快去通知;请你们老爷到这里来,我有要紧话说。

就在这时候,雪岩已经赶到;同来的还有萧家骥。

胡雪岩跟怡情老二 熟识,与阿金却是初见,不过此时亦无暇细问,同时因为有生客在,要格外镇静,免得家丑外扬,所以只点点头,平静地问:你们两位怎么也来了?我们是碰上的。

七姑奶奶答说,有话到里面去说。

进入客厅,她方为胡雪岩引见阿金。

话要说到紧要地方了,却不宜让素香与阿祥听到;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岩单独谈话。

阿巧姐去的地方,我知道,在法华镇,一座尼姑庵里,事不宜迟,现 在就要去寻她。

我看,七姑奶奶踌躇着说,只好我跟阿金姐两个人去;你不宜跟她 见面。

胡雪岩大惑不解,到底怎么回事?他问: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踪?那位阿金姐,又是怎么回事?这时候没有办法细说。

小爷叔,你只安排我们到法华好了。

法华一带都是安庆来的淮军。

还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不要紧!萧 家骥说,我去一趟好了。

好极!你去最好。

七姑奶奶很高兴地说;因为萧家骥跟淮军首领很熟, 此去必定有许多方便。

七姐,我想我还是应该去。

胡雪岩说,不见面不要紧,至少让她知 道我不是不关心她。

你看呢?我是怕你们见了面吵起来,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场。

既然小爷叔这么说, 去了也不要紧。

到得法华镇,已经黄昏。

萧家骥去找淮军大将程家启部下的一个营官, 姓朱;人很爽朗热心,问明来意,请他们吃了一顿饭,然后命手下一个把总将地保老胡找了来,说知究竟。

好的,好的!我来领路。

老胡说道:请三位跟我来。

于是迎着月色, 往东面去;走不多远,折进一条巷子,巷底有处人家,一带粉墙,墙内花木繁盛,新月微光,影影绰绰;薰风过处,传来一阵浓郁的夜来香的香味, 每个人都觉得精神一振,而一颗心却无缘无故地飘荡不定,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胀满的感觉。

这份感觉以萧家骥为尤甚,不由得便问: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地保答道:就是白衣庵。

晚上来,要走边门。

边门是一道厚实的木板门,举手可及的上方,有个不为人所注意的扁圆形铁环;地保一伸手拉了两下,只听克啷、克啷的响声。

不久,听得 脚步声、然后门开一线,有人问道:哪位?小音,是我!噢!门内小音问道:老胡,这辰光来做啥?你有没有看见客人? 地保指着后面的人说,你跟了尘师父去说,是我带来的人。

门呀地一声开了。

灯光照处,小音是个俗家打扮的垂发女郎;等 客人都进了门,将门关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穿过一条花径,越过两条走廊,到了一处禅房,看样子是待客之处;她停了下去,看着地保老胡。

老胡略有些踌躇,总爷!他哈腰问:是不是我陪着你老在这里坐一坐? 这何消说得?那把总自然照办。

于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说了几句;然后示意胡雪岩跟着小音走。

穿过禅房,便是一个大院子:绕向西边的回廊,但见人影、花影一齐映在雪白的粉墙上;还有一头猫的影子,弓起背,正在东面屋脊上叫春。

萧家骥用手肘轻轻将胡雪岩撞了一下,同时口中在念:‘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胡雪岩也看出这白衣庵大有蹊跷。

但萧家骥的行径,近乎佻亻达;不 是礼佛之道,便咳嗽一声,示意他检点。

于是默默地随着小音进入另一座院落,一庭树木,三楹精舍,檀香花 香,交杂飘送;萧家骥不由得失声赞道:好雅致的地方!请里面坐。

小音揭开门帘肃客,我去请了尘师父来。

说完,她又管 自己走了。

两个人进屋一看,屋中上首供着一座白瓷观音;东面是一排本色的桧 木几椅;西面一张极大的木榻,上铺蜀锦棉垫。

瓶花吐艳、炉香袅袅,配着一张古琴,布置得精雅非凡;但这一切,都不及悬在木榻上方的一张横披, 更使得萧家骥注目。

胡先生!萧家骥显得有些兴奋,你看!横披上是三首诗;胡雪岩总 算念得断句:闲叩禅关访素娥,醮坛药院覆松萝,一庭桂子迎人落,满壁图书献佛多;作赋我应惭宋玉,拈花卿合伴维摩。

尘心到此都消尽,细味前缘 总是魔!旧传奔月数嫦娥,今叩云房锁丝萝,才调玄机应不让,风怀孙绰扇区 我;谁参半分优婆塞?待悟三乘阿笈摩。

何日伊蒲同设馔,清凉世界遣诗魔。

群花榜上笑良多,梓里云房此日过。

君自怜才留好然,我曾击节听高 歌;清阴远托伽山竹,冶艳低牵茅屋萝。

点缀秋光篱下菊,尽将游思付禅魔。

胡雪岩在文墨这方面,还不及萧家骥,不知道宋玉、孙绰是何许人? 也不知道玄机是指的唐朝女道士鱼玄机。

佛经上的那些出典是莫名其妙。

但诗句中的语气不似对戒律森严的女僧,却是看得出来的。

因而愕然相问:这 是啥名堂?你看着好了。

萧家骥轻声答道:这位了尘师父,不是嘉兴人就是昆山;不然就是震泽、盛泽。

昆山的尼姑有何异处,胡雪岩不知道;但嘉兴的尼庵是亲自领教过的。

震泽和盛泽的风俗,他在吴江同里的时候,也听人说过,这两处地方,盛产 丝绸,地方富庶,风俗奢靡。

盛泽讲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还要贵;据说是用肥鸡与上好的火腿熬汁调味,所以鲜美绝伦。

震泽尼姑庵 的烹调,亦是有名的,荤素并行,不逊于无锡的船菜。

当然,佳肴以外,还 有可餐的秀色。

这样回忆着,再又从初见老胡,说夜访白庆庵没有啥不便想起, 一直到眼前的情景,觉得无一处不是证实了萧家骥的看法,因而好奇大起,渴望着看一看了尘是什么样子?萧家骥反显得比他沉着,胡先生,他说,只怕弄错了!阿巧姐不会在这里。

何以见得?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 胡雪岩正待答话,一眼瞥见玻璃窗外,一盏白纱灯笼冉冉而来,便住口不言,同时起身等候;门帘启处,先见小音,次见了尘一若非预知,不会 相信所见的是个出家人。

她当然也不是纯俗家打扮,不曾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发长齐肩, 穿的是一件圆领长袍;说它是僧袍固然可以,但僧袍不会用那种闪闪生光的玄色软缎来做,更不会窄腰小袖,裁剪得那么称体。

看到脸上,更不象出家人,虽未敷粉,却曾施朱;她的皮肤本来就白, 亦无须敷粉。

特别是那双眼睛,初看是剪水双瞳,再看才知别蕴春情。

是这样的人物,便不宜过于持重拘谨,胡雪岩笑嘻嘻地双掌合十,打个问讯:可是了尘师太?我是了尘。

施主尊姓?我姑胡。

这位姓萧。

于是了尘——行礼,请施主落座;她自己盘腿坐在水榻上相陪,动问来意。

原是来见当家老师太的;听地保老胡说,宝庵其实是由了尘师太当家。

有点小事打听,请我这位萧老弟说吧!萧家骥点点头,不谈来意却先问道:听了尘师太的口音是震泽? 了尘脸上一红:是的。

这三首诗,萧家骥向她上方一指,好得很!也是三位施主,一时 雅兴;疯言疯语的,无奈他何!说着,了尘微微笑了,萧施主在震泽住过?是的。

住过一年多;那时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意思是现在都 懂了?这样率直反问,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萧家骥自非弱者,不会艰于应 付,从容自若地答道:也还不十分懂,改日再来领教。

今天有件事,要请了尘师太务必帮个忙。

言重!请吩咐,只怕帮不了什么忙。

只要肯帮忙,只是一句话的事。

萧家骥问道:白衣庵今天可有一位 堂客;是来求当家老师太收容的。

这位堂客是闹家务一时想不开,或许她跟当家师太说过,为她瞒一瞒行迹。

倘或如此,她就害了白衣庵了!了尘颜色一变,是受惊的神气;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终于点点头 说:有的。

可就是这位胡施主的宝眷?果然在这里,一旦证实了全力所追求的消息,反倒不知所措。

萧家骤 与胡雪岩对望着、沉默着;交换的眼色中,提出了同样的疑问:阿巧姐投身在这白衣庵中,到底是为了什么?若说为了修行,诚如萧家骥所说: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倘 使不是为了修行,那末非杨即墨,阿巧姐便是另一个了尘。

这一层不先弄明白,不能有所决定;这一层要弄明白,却又不知如何着手。

终于是胡雪岩作了一个决定:了尘师太,我请这位萧老弟先跟敝眷见 一面。

不知道行不行?有什么不行?这样最好。

不过,我得先问一问她。

由于了尘赞成萧家 骥跟阿巧姐见面,因而可以猜想得到,所谓问一问她,其实是劝一劝她。

反正只要了尘肯帮忙,一定能够见得着面,胡雪岩和萧家骥就都无话说,愿 意静等。

等了尘一走,萧家骥问道:胡先生,见了阿巧姐,我怎么说?我只奇怪,胡雪岩答非所问:这里是怎样一处地方,莫非那个什么 阿金一点都不晓得?现在没有功夫去追究这个疑问。

胡先生,你只说我见了阿巧姐该怎么 样?什么都不必说,只问问她,到底作何打算?问清楚了,回去跟你师娘 商量。

跟阿巧姐见面的地方,是当家老师太养静的那座院子;陈设比不上了 尘的屋子,但亦比其他的尼姑庵来得精致,见得白衣庵相当富庶,如果不是有大笔不动产,可以按期坐收租息,便是有丰富的香金收入。

阿巧姐容颜憔悴,见了萧家骥眼圈都红了;招呼过后,她开门见山地问:阿巧姐,你怎么想了想,跑到这地方来了?我老早想来了。

做人无 味,修修来世。

这是说,她的本意是要出家;萧家骤便问:这里你以前来过没有?没有。

怕隔墙有耳,萧家骥话不能明说;想了一下,记起胡雪岩的疑问,随即问道:阿金呢?她来过没有?这意思是问,阿金如果来过,当然知道 这里的情形,莫非不曾跟你说过?阿巧姐摇摇头:也没有。

那就难怪了! 话只能说这一句;而阿巧姐似乎是了解的,幽幽地叹了口无声的气,仿佛也是有好些话无法畅所欲言似的。

现在怎么样呢?萧家骥问道:你总有个打算。

我——,阿巧姐 说,我先住在这里。

慢慢打算。

也好。

萧家骥说,明天,我师娘会来看你。

不要!阿巧姐断然决然地说:请她不要来。

这很奇怪!能见一个象自己这样渊源不深的男客,倒不愿见和向交好的七姑奶奶,而且语气决绝,其中必有缘故。

他的思路很快,想得既宽且深;所以在这些地方,格外谨慎,想了一下说:阿巧且,我晓得你跟我师娘、感情一向很好;你这话,我回去是不 是照实说?为什么不能照实说?那末,我师娘问我:为啥她不要我去?我怎么答复她?问到这话, 阿巧姐脸上出现了一种怨恨的表情;我俗家的亲戚朋友都断了!她说,所以不要她来看我;来了我也不见。

语气越发决绝,加上她那种脸色,竟似跟七姑奶奶有不解之仇。

萧家 骥大为惊骇;可是说话却更谨慎了。

阿巧姐,他旁敲侧击地探索真相:我 不也俗家人吗?这一问算是捉住她话中一个无法辩解的漏洞。

她脸上阴晴不定地好半 天,终于有了答复:萧少爷,说实话,我是怕你师娘。

她手段厉害;我弄不过她。

再说句实话,做人无味,教人灰心,也就是为了这一点;自以为是 心换心的好朋友,哪知道两面三刀,帮着别人来算计我。

真正心都凉透了!萧少爷,这话你一定奇怪,一定不相信;行过,你也要想想,我三十多岁的 人,各种各样的世面也见识过,总还不致于连人好人坏都看不出,无缘无故冤枉你师娘。

你师娘啊,真正是——。

她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

这番话,在萧家骥简直是震动了!他实在不明白,也不能接受她对七 姑奶奶这样严酷的批评,楞了好一会才说:阿巧姐到底为了啥?我实在想不通!请你说给我听听看。

如果是师娘不对,我们做晚辈的,当然不敢说什 么;不过肚子里的是非是有的。

如果,萧少爷,你肯当着菩萨起誓,什么话只摆在肚子里;我就说给 你听。

你是说,你的话不能告诉我师父,师娘?对了。

好!我起誓:如果阿巧姐对我说的话,我告诉了我师父师娘,叫我天 打雷劈。

阿巧姐点头表示满意;然后说道:你师娘真叫‘又做师娘又做鬼’——。

用这句苟刻的批评开头,阿巧且将七姑奶奶几次劝她的话夹叙夹议地从头细诉,照她的看法,完全是七姑奶奶有意要拆散她跟胡雪岩的姻缘, 七姑奶奶劝她委屈,入门见礼正正式式做胡家的偏房,看似好意,其实是虚情,因为明知也决不愿这么做,就尽不妨这么说,好逼得不能不下堂求去。

对胡雪岩,七姑奶奶在她面前一再说他滑头,没常性,见一个爱一个;听来是骂胡雪岩而其实是帮他。

萧少爷你想,你这位师娘开口‘小 爷叔’,闭口小爷叔,敬得他来象菩萨。

就算他真的‘滑头’、‘没常性’,又怎好去说他?阿巧姐说到这里很激动了,’我先倒也当她生来爽直,真 的是为我抱不平,所以有啥说啥。

后来越想越不对,前前后后,想了又想,才晓得她的意思,无非说胡某人怎么样不是人,犯不着再跟他而已! 听她对七姑奶奶的指责,实在不无道理。

但越觉得她有道理,越觉得心里难过;因为萧家骥对他的这位师娘,有如幼弟之于长姐,既敬且爱。

多 少年来存在心目中的一个伉爽、正直、热心、慷慨的完美印象,此时似乎发现了裂良,怎不教人痛心?因此,他竟没有一句话说。

这一方面是感到对阿巧姐安慰,或为七姑 奶奶辩护都不甚合适;另一方面也实在是沮丧得什么话都懒得说了。

一见萧家骥的脸色,胡雪岩吓一大跳;他倒象害了一场病似的。

何以 跟阿巧姐见了一次,有这样的似乎受了极大刺激的神情?令人惊疑莫释,而又苦于不便深问;只问得一句:见过面了?见过了。

我们谢谢了尘师太,告辞吧! 了尘又变得很沉着了,她也不提阿巧姐,只殷勤地请胡雪岩与萧家骥再来随喜。

居姑庵中何以请男施主来随喜?这话听来便令人有异样之感;只是无暇去分辨她的言外之意。

不过,胡雪岩对人情应酬上的过节,一向不会忽略,想到有件事该做,随即说了出来:请问,缘簿在哪里?不必客气了! 胡雪岩已经发现,黄色封面的缘簿,就挂在墙壁上,便随手摘下,文给萧家骥说:请你写一写,写一百两银子。

太多了!了尘接口说道:’ 如果说是为了宝眷住在我们这里,要写这么多,那也用不着!出家人受十方供养,也供养十方;不必胡施主费心。

那是两回事。

萧家骥越出他的范围,代为回答:各人尽各人的心意。

接着,萧家骥便用现成的笔砚,写了缘簿;胡雪岩取一张一百两的银两,夹在缘簿中一起放在桌上,随即告辞出庵。

回营谢过朱管带,仍旧由原来护送的人送回上海。

一路奔驰,无暇交谈,到了闹区,萧家骥才勒住马说道:胡先生,到你府上去细谈。

于是遣走了那名马弁,一起到胡雪岩与阿巧姐双栖之处。

粉奁犹香,明镜如昨;但却别有一股凄凉的意味;胡雪岩换了一个地方,在他书房中闭 门深浅。

听萧家骥转述了阿巧姐的愤慨之词,胡雪岩才知道他为何有那样的痛 苦的神态。

当然,在胡雪岩也很难过;自他认识七姑奶奶以来,从未听见有人对她有这样严苛的批评,如今为了自己,使她在阿巧姐口中落了个阴险小 人的名声,想想实在对不起七姑奶奶。

胡先生,萧家骥将一路上不断在想的一句话,问了出来:我师娘是 不是真的象阿巧姐所说的那样,是有意耍手段?是的。

胡雪岩点点头,这是她过于热心之故。

阿巧姐的话,大致都 对;只有一点她弄错了。

你师娘这样做,实实在在是为她打算。

接着胡雪岩便为七姑奶奶解释,她是真正替阿巧姐的终身打算,既然 不愿做偏房,不如分手,择人而事。

他虽不知道七姑奶奶有意为阿巧姐与张郎中撮合,但他相信,以七姑奶奶的热心待人,一定会替阿巧姐觅个妥当的 归宿。

这番解释,萧家骥完全能够接受;甚至可以说,他所希望的,就是这 样一番能为七姑奶奶洗刷恶名的解释。

因此神态顿时不同;轻快欣慰,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似的。

原说呢,我师娘怎么会做这种事?她如果听说阿 巧姐是这样深的误会,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对了!胡雪岩矍然惊觉:阿巧姐的话,绝对不能跟她说。

不说又怎么交代? 于是两个人商量如何搪塞七姑奶奶?说没有找到,她会再托阿金去找;说是已经祝发,决不肯再回家,她一定亦不会死心,自己找到白衣庵去碰钉 子。

想来想去没有妥当的办法。

丢下这层不谈,萧家骥问道:胡先生,那末你对阿巧姐,究竟作何打 算呢?这话也使得胡雪岩很难回答;心里转了好半天的念头,付之一叹:我 只有挨骂了!这是说,决定割舍?不割舍又如何?那就这样,索性置之不理。

萧家骥说:心肠要硬就硬到底!是我自己良心上的事。

胡雪岩说,置之不理,似乎也不是办法。

怎么才是办法?萧家骥说,要阿巧姐心甘情愿地分手,是办不到的 事。

不求她心甘情愿,只望她咽得下那口气。

胡雪岩作了决定:我想这 样子办——。

他的办法是一方面用缓兵之计,隐住七姑奶奶,只说阿巧姐由白衣庵 的当家师太介绍,已远赴他乡,目前正派人追下去劝驾了;一方面要拜托怡情老二转托阿金:第一、帮着瞒谎,不能在七姑奶奶面前道破真相;第二、 请她跟阿巧姐去见一面,转达一句话,不管阿巧姐要干什么,祝发也好,从良也好,乃至于步了尘的后尘也好,胡雪岩都不会干预,而且预备送她一大 笔钱。

说完了他的打算,胡雪岩自己亦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牵缠多日,终 于有了快刀斩乱麻的处置。

而在萧家骥,虽并不以为这是一个好办法;只是除此以外,别无善策,而况毕竟事不干己,要想使劲出力也用不上,只有点 点头表示赞成。

事不宜迟,你师娘还在等回音;该干什么干什么,今天晚上还要辛苦你。

胡先生的事就等于我师父的事,萧家骥想了一下说,我们先去看怡 情老二。

到了怡情老二那里,灯红酒绿,夜正未央。

不过她是本家,另有自 己的小房子;好在相去不远,相帮领着,片刻就到。

入门之时,正听得客厅里的自鸣钟打十二下;怡情老二虽不曾睡,却已上楼回卧室了。

听得小大姐一报,她请客人上楼。

端午将近的天气,相当闷热;她穿一件家常绸夹袄对客,袖管很大也很短,露出两弯雪白的膀子,一只手膀上 戴一支金镯,一只手腕上戴一支翠镯,丰容盛髻、一副福相;这使得萧家骥又生感触,相形之下,越觉得阿巧姐憔悴可怜。

由于胡、萧十分是初次光临,怡情老二少不得有一番周旋,倒茶摆果 碟子,还要开灯请客人躺一息。

主要殷勤,客人当然也要故作闲豫,先说些不相干的话,然后谈入正题。

萧家骥刚说得一句阿巧姐果然在白衣庵,小大姐端着托盘进房;于 是小酌宵夜,一面继谈此行经过。

萧家骥话完;胡雪岩接着开口,拜托怡情 老二从中斡旋。

一直静听不语的怡情老二,不即置答;事情太离奇了,她竟一时摸不 清头绪。

眨着眼想了好一会才摇摇头说:胡老爷,我看事情不是这么做法。

这件事少不得七姑奶奶!接着,她谈到张郎中;认为七姑奶奶的做法是正办。

至于阿巧姐有所 误会,无论如何是解释得清楚的。

为今之计,只有设法将阿巧姐劝了回来;化解误会,消除怨恨,归嫁张宅,这一切只要大家同心协心花功夫下去,一 定可以有圆满的结局。

阿金不必让她插手了;决绝的话,更不可以说。

现在阿巧姐的心思想 偏了,要耐心拿它慢慢扭过来。

七姑奶奶脾气虽毛糙,倒是最肯体恤人、最肯顾大局;阿巧姐的误会,她肯原谅的,也肯委屈的。

不过话可以跟她说明 白;犯不着让她一白衣庵去碰钉了。

我看,胡老爷——。

她有意不再说下去,是希望胡雪岩有所意会,自动作一个表示。

而胡 雪岩的心思很乱,不耐细想,率直问道:二阿姐,你要说啥?我说,胡老爷,你委屈一点,明天再亲自到白衣庵去一趟,陪个笑脸, 说两句好话,拿阿巧姐先劝了回来再说。

这个要求,胡雪岩答应不下。

三番两次,牵缠不清,以致于搁下好多 正事不能办;他心里实在也厌倦了。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快刀斩乱麻的措施,却又不能实行;反转要跟阿巧姐去陪笑脸,说好话,不但有些于心不甘,也 怕她以为自己回心转意,觉得少不得她,越发牵缠得紧,岂不是更招麻烦?看他面难色,怡情老二颇为着急说:胡老爷,她说:别样见识,我 万万不及你们做官的老爷们;只有这件事上,我有把握。

为啥呢?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晓得;再说,阿巧姐跟我相处也不止一年,她的性情,我当然摸得透。

胡老爷,我说的是好话,你不听会懊悔! 胡雪岩本对怡情老二有些成见,觉得她未免有所袒护,再听她这番话,成见自然加深,所以一时并无表示,只作个沉吟的样了,当作不以为然的答 复。

萧家骥旁观者清,一方面觉得怡情老二的话虽说得率直了些,而做法 是高明的;另一方面又知道胡雪岩的心境,这时不便固劝,越劝越坏。

好在巧姐的下落明了,在白衣庵多住些日子亦不要紧。

为了避免造成僵局,只有 照事缓则圆这句话去做。

胡先生也有胡先生的难处;不过你的宗旨是对的!他加重了语气,同 时对怡情老二使个眼色,慢慢来,迟早要拿事情办通的。

也好。

请萧少爷劝劝胡老爷!我知道,我知道。

萧家骥连声答应,明天我给你回话。

今天不早了, 走吧!辞别出门,胡雪岩步履蹒跚,真有心力交瘁之感。

萧家骥当然亦不便 多说,只问一句:胡先生,你今在歇在哪里?我送你去。

我到钱庄里去睡。

胡雪岩说道:你今天还要不要去见你师娘。

今天就不必去了。

这么晚!好的。

胡雪岩沉吟了一会,皱眉摇头,显得不胜其烦似的,等一两 天再说吧!我真的脑筋都笨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拉拉扯扯,弄不清爽的麻烦!那末,萧家骥低声下气地,倒像自己惹上了麻烦,向人求教那样:明 天见了我师娘,我应当怎么说?这一次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只要不伤你师娘的心,怎么说都可以。

回到钱庄,只为心里懊恼,胡雪岩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市声渐起, 方始朦胧睡去。

正好梦方酣之时,突然被人推醒;睁开涩重的睡眼,只见萧家骥笑嘻 嘻地站在床前,胡先生,他说,宝眷都到了!胡雪岩睡意全消,一骨碌地翻身而起,一面掀被,一面问道:在哪 里?先到我师娘那里,一番皇历,恰好是宜于进屋的好日子,决定此刻就 回新居。

师娘着我来通知胡先生。

于是胡家母子夫妇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呜咽不止;还有 七姑奶奶在一旁陪着掉泪。

好不容易一个个止住了哭声,细叙别后光景,谈到悲痛之处,少不得又淌眼泪;就这样谈了哭、哭了谈;一直到第三天上, 胡老太太与胡雪岩的情绪,才算稳定下来。

这三天之中,最忙的自然是七姑奶奶;胡家初到上海,一切陌生,处 处要她指点照料。

但是只要稍微静了下来,她就会想到阿巧姐;中年弃妇,栖身尼寺, 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不知生趣何在?因此,她不时会自惊:不要阿巧姐寻了短见了?这种不安,与日俱增; 不能不找刘不才去商量了。

不要紧!刘不才答说,我跟萧家骥去一趟,看情形再说。

于是找到萧家骥,轻车熟路,到了白庆庵;一叩禅关,来应门的仍旧是小音。

喔,萧施主,小音还认得他,阿巧姐到了宁波去了!这个消息太突 兀了,她到宁波去做什么?萧家骥问。

我师父会告诉你。

小音答说,我师父说过,萧施主一定还会来,果然不错。

请进,请进。

于是两人被延入萧家骥上次到过的那座精舍中;坐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了尘飘然出现,刘不才眼睛一亮,不由得含笑起立。

了尘师太,萧家骥为刘不才介绍,这位姓刘,是胡家的长亲。

喔,请坐!了尘开门见山地说,两位想必是来劝阿巧姐回去的。

是的。

听小师太说,她到宁波去了?可有这话?前天走的。

去觅归 宿去了。

萧家骥大为惊喜,了尘师太,他问,关于阿巧姐的身世,想来完全 知道?不错!就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世,我才劝她到宁波去的。

原来是了尘 师太的法力无边,劝得她回了头!刘不才合十在胸,闭着眼喃喃说道:大功德,大功德! 模样有点滑稽,了尘不由得抿嘴一笑;对刘不才仿佛很感兴味似的。

的确是一场大功德!萧家骥问道:了尘师太开示她的话,能不能告 诉我们听听?无非拿‘因缘’二字来打动她。

我劝她,跟胡施主的缘分尽了,不必 强求。

当初种那个因,如今结这个果,是一定的。

至于张郎中那面,种了新因,依旧会结果;此生不结,来世再结。

尘世轮回,就是这样一番不断的因 果;倒不如今世了掉这番因缘,来世没有宿业,就不会受苦,才是大彻大悟的大智慧人。

了尘接着又说:在我养静的地方,对榻而谈,整整劝了她三 天,毕竟把她劝醒了!了不起!了不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刘不才说。

不是大智慧人 遇着大智慧人,不会有这场圆满的功德。

刘施主倒真是辩才无碍。

了尘微笑着说,眼睛一瞟,低头无缘无故地微微笑着。

了尘师太太夸奖我了。

不过,佛经我亦稍稍涉猎过,几时得求了尘师 太好好开示。

刘施主果真向善心虔,随时请过来。

一定要来,一定要来!刘不才张目四顾,不胜欣赏地,这样的洞天 福地,得与师太对榻参禅;这份清福真不知几时修到?了尘仍是报以矜持的微笑;萧家骥怕刘不才还要噜苏,赶紧抢着开口:请问了尘师父,阿巧姐去了还回不回来?不回来了!那末她的行李呢?也都带到了宁波?不!她一个人先去。

张郎中随后会派人来取。

张郎中派的人来了, 能不能请了尘师太带句话给他,务必到阜康钱庄来一趟。

不必了!了尘答说:一了百了,请萧施主回去,也转告胡施主,缘 分已尽,不必再自寻烦恼了。

善哉!善哉!刘不才高声念道:‘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 人!’见此光景,萧骥心里不免来气;刘不才简直是在开搅。

一赌气之下, 别的话也不问了,起身说道:多谢了尘师父,我们告辞了。

刘不才犹有恋恋不舍之意,萧家骥不由分说,拉了他就走。

一回到家,细说经过,古应春夫妇喜出望外;不过七姑奶奶犹有怏怏不乐之意,欠还应该问详细点!好略有怨言。

这一下正好触动萧家骥的怨 气,师娘,他指着刘不才说,刘三爷跟了尘眉来眼去吊膀子,哪里有我开口的份?接着将刘不才的语言动作,描画了一遍。

古应春夫妇大笑;七姑奶奶更是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刘不才等他们笑 停了说:现在该我说话了吧?说,说!七姑奶奶笑着答应,刘三叔,你说。

家骥沉不住气,这 有啥好急的?明天我要跟了尘去‘参禅’,有多少话不好问她?对啊!刘三叔,请你问问她,越详细越好。

古应春当时不曾开口;过 后对刘不才说:你的话不错,‘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

小爷叔跟阿巧姐这段孽缘,能够有这样一个结果,真正好极!不必再多事了。

刘 三叔,我还劝你一句,不要去参什么禅!我原是说说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