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5-04-03 08:02:57

左宗棠从安徽进入浙江,也是稳扎稳打,先求不败;所以第一步肃清 衢州,作为他浙江巡抚在本省境内发号施令之地,这是同治元年六月初的事。

在衢州定了脚跟,左宗棠进一步规取龙游、兰溪、寿昌、淳安等地, 将新安江以南、信安江以西地区的长毛,都撵走了;然后在十一月下旬,攻克了新安、信安两江交会的严州。

由此虎过山高水长的严子陵钓台,沿七里泷湖江北上,第二年二月间进围杭州南面的富阳;距省城不足百里了。

钱塘江南面,洋将德克碑的常捷 军;丢乐德克的常安军,在不欠以前,攻克绍兴,接着,太平军又退出萧山。

整个浙江的东西南三面,都已肃清;然而膏腴之地的浙北,也就是杭州以北, 太湖以南,包括海宁、嘉兴、湖州在内的这一片活土,仍旧在太平军手里。

这时,左宗棠升任闽浙总督;浙江巡抚由曾国荃补授,他人在金陵城 外,无法接事,仍由左宗棠兼署。

为了报答朝廷,左宗棠全力反攻,谁都看得出来,杭州克复是迟早间事。

那时攻富阳、窥杭州的主将是浙江藩司蒋益澧。

左宗棠本人仍旧驻节衢州,设厂督造战船;富阳之战,颇得舟师之力。

但太平军在富阳的守将, 是有名骁勇的汪海洋,因而相持五月,蒋益澧仍无进展。

左宗棠迫不得已,只好借重洋将,札调常捷军二千五百人,由德碑率领,自萧绍渡江,会攻富 阳;八月初八终于克复。

其时也正是李鸿章、刘铭传、郭松林合力攻克江阴;李秀成与李世贤自天京经溧阳到苏州,想设法解围的时候。

浙江方面,蒋益澧与德克碑由富阳北上,进窥杭州;同时分兵攻杭州 西面的余杭。

太平军由朝将汪海洋;归王邓光明;听王陈炳文,连番抵御,却是杀一阵败一阵。

到十一月初,左宗棠亲临余杭督师,但杭州却仍在太平军苦守之中。

其时李鸿章已下苏州、无锡。

按照他预定的步骤,不愿往东去占唾手可得的常州,免得挤了曾国荃;却往浙北去挤左宗棠;一面派翰林 院侍讲面奏调到营的刘秉璋,由金山卫沿海而下,收复了浙北的平湖、乍浦、海盐;一面派程学启由吴江经平望,南攻嘉兴。

收复了浙北各地,当然可以接收太平军的辎重,征粮收税;而且仿照 当年湖北巡抚胡林翼收复安徽边境的先例,以为左宗棠远在杭州以南,道理隔阻,鞭长莫及,应该权宜代行职权,派员署理浙西收复各县的州县官。

这一下气得左宗棠暴跳如雷。

李鸿章不但占地盘,而且江苏巡抚这个 官做到浙江来了,未免欺人太甚!但一时无奈其何,只好先全力收复了杭州 再说。

于是,胡雪岩开始计划,重回杭州;由刘不才打先锋;北去是要收服 一个张秀才,化敌为友,做个内应。

这个张秀才本是破靴党,自以为衣冠中人,可以走动官府,平日包揽讼事,说合是非,欺软怕硬,十分无赖。

王有龄当杭州知府时,深恶其人;久已想行文学官,革他的功名,只是一时不得其便,隐忍在心。

这张秀才与各衙门的差役都有勾结——杭州各衙门的差役,有一项陋 规收入,凡是有人开设商铺,照例要向该管地方衙门的差役缴纳规费,看店铺大小,定数目高下,缴清规费,方得开张,其名叫做吃盐水。

王有龄 锐于任事,贴出告示,永远禁止;钱塘、仁和两县的差役,心存顾忌,一时敛迹;巡抚、藩司两衙门,自觉靠山很硬,不买知府的帐,照收不误,不过 自己不便出面,指使张秀才去吃盐水,讲明三七分帐。

谁知运气不好,正在盐桥大街向一家刚要开张的估衣店讲斤头,讲不 下来的时候,遇到王有龄坐轿路过,发现其事,停轿询问,估衣店的老板,照实陈述;王有龄大怒,决定拿张秀才开刀,立个榜样。

当时传到轿前,先申斥了一顿;疾言厉色警告,一定要革他的功名。

这一下张秀才慌了手脚,一革秀才,便成白丁,不但见了地方官要磕头,而且可以拖翻在地打屁股;锁在衙门照墙边枷号示众。

想来想去只有去托王有龄言中计从的胡雪岩。

带了老婆儿女到阜康钱 庄,见了胡雪岩便跪倒在地,苦苦哀示。

胡雪岩一时大意,只当小事一件,王有龄必肯依从,因而满口答应,包他无事。

哪知王有龄执意不从,说这件事与他的威信有关;他新兼署了督粮道, 又奉命办理团练,筹兵筹饷,号令极其重要,倘或这件为民除害的陋习不革,号令不行,何以服众?说之再三,王有龄算是让了一步。

本来预备革掉张秀才的功名,打他 两百小板子,枷号三月;现在看胡雪岩的份上,免掉他的皮肉受苦,出乖露 丑,秀才却非革不可。

说实在的,胡雪岩已经帮了他的大忙;而他只当胡雪岩不肯尽力,塘 塞敷衍,从此怀恨在心,处处为难。

到现在还不肯放过胡雪岩。

幸好一物降一物;恶人自有恶人磨,张秀才什么人不怕,除了官就 只怕他儿子。

小张是个纨绔嫖赌吃着,一应俱全。

张秀才弄来的几个造孽钱,都供养了宝贝儿子。

刘不才也是纨绔出身,论资格比小张深得多;所以胡雪 岩想了一套办法,用刘不才从小张身上下手。

收服了小张,不怕张秀才不就范。

到杭州的第二天,刘不才就进城去访小张——杭州的市面还萧条得很,十室九空,只有上城清河坊、中城荐桥、下城盐桥大街,比较象个样子;但 是店家未到黄昏,就都上了排门,入夜一片沉寂,除掉巡逻的长毛,几乎看 不见一个百姓。

但是,有几条巷子里,却是别有天地;其中有一条在荐桥,因为中城 的善后局设在这里,一班地痞流氓,在张秀才指使之下,假维持地方供应长毛为名,派捐征税,俨然官府;日常聚会之处,少不得有烟有赌有土娼。

刘 不才心里在想,小张既是那样一个脚色,当然倚仗他老子的势力,在这种场合中当大少爷;一定可以找到机会跟他接近。

去的时候是天刚断黑,只见门口两盏大灯笼,一群挺胸凸肚的闲汉在 大声说笑;刘不才踱了过去朝里一望,大门洞开,直到二厅,院子里是各种卖零食的担子,厅上灯火闪耀照出黑压压的一群人,一望而知是个赌局。

是公开的赌局,就谁都可以进去;刘不才提脚跨上门槛,有个人喝一 声:喂!刘不才站住脚,陪个不亢不卑的笑,老兄叫我?他问。

你来做 啥?我来看小张。

小张!哪个小张?张秀才的大少爷。

刘不才不慌不忙地答道:我跟他是老朋友。

这下还真冒充得对了;因为张秀才得势的缘故,他儿子大为神气,除非老朋友,没有人敢叫他小张。

那个人听他言语合拢,挥挥放他进门。

进门到二厅,两桌赌摆在那里,一桌牌九一桌宝;牌九大概是霉庄,所以场面比那桌宝热闹得多。

刘不才知道赌场中最犯忌在人丛中乱钻,只悄 悄站在人背后,踮起脚看。

推庄的是个中年汉子,满脸横肉,油光闪亮;身上穿一件缎面大毛袍 子,袖口又宽又大,显然的这件贵重衣服不是他本人所有。

人多大概又输得急了,但见他解开大襟衣纽,一大块毛茸茸的白狐皮翻了开来,斜挂在胸前, 还不住喊热,扭回头去向身后的人瞪眼,是怪他们不该围得这么密不通风,害他热得透不过气来的神情。

吴大炮!上门一个少年说,我看你可以歇歇了。

宁与爷争,莫与牌 争!输了钱的人,最听不得这种话;然而那吴大炮似乎敢怒而不敢言,紧 闭着嘴,将两个肋帮子鼓得老高,那副生闷气的神情,教人好笑。

好话不听,没有法子。

那少年问家:你说推长庄,总也有个歇手的 时候;莫非一个人推到天亮?是不是你要推庄?吴大炮有些沉不住气了,从身上摸出一叠银票,这 里二百两只多不少,输光了拉倒。

银票!少年顾左右而言,这个时候用银票?哪家钱庄开门,好去兑银子?一大半是阜康的票子。

吴大炮说,阜康上海有分号,为啥不好兑?你倒蛮相信阜康的!不过要问问大家相信不相信?少年扬脸回顾,怎 么说?银票不用,原是说明了的。

有人这样说,不管阜康啥康,统通一样。

要赌就是现银子。

听见没有?少年对吴大炮说,你现银子只有二、三十两了,我在上 门打一记,赢了你再推下去;输了让位。

好不好?吴大炮想了一下,咬一咬牙说:好! 开门掷骰,是个五在首,吴大炮抓起牌来就往桌上一番,是个天杠,顿时面有得色。

那少年却慢条斯理地先翻一张,是张三六;另外一张牌还在 摸,吴大炮却沉不住气了,哗啦一声,将所有的牌都翻了开来,一面检视,一面说:小牌九没有‘天九王’,你拿了天牌也没用。

刘不才在牌上的眼光最锐利,一目了然,失声说道:上门赢了,是张 红九。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拿手一摸,喜孜孜地说:真叫得着! 翻开来看,果然是张红九,凑成一对;吴大炮气得连银子带牌往前一推,起身就走。

吴大炮。

那少年喊道,我推庄,你怎么走了?没有钱赌什么?你的银票不是钱?别家的我不要,阜康的票子,我不怕胡雪岩少!拿 来,我换给你。

吴大炮听得这一说,却不过意似的,在原位上坐了下来。

等那少年洗 牌时,便有人问道:小张大爷,你推大的还是推小的?这小张大爷的称呼很特别;刘不才却是一喜,原来他就是张秀才的宝 贝儿子——市井中畏惧张秀才,都称他张大爷;如今小张必是子以父贵,所以被称为小张大爷。

这样想着,便整顿全神专注在小张身上。

小张倒不愧纨绔,做庄家从容得很,砌好牌才回答那个人的问话:大 牌九‘和气’的时候多,经玩些。

于是文文静静地赌大牌九。

刘不才要找机会搭讪,便也下注;志不在 赌,输赢不大,所以只是就近押在上门。

这个庄推得很久,赌下风的去了来,来了去,长江后浪推前浪似的, 将刘不才从后面推到前面,由站着变为坐下。

这一来,他越发只守着本门下 注了。

慢慢地,小张的庄变成霉庄;吴大炮扬眉吐气,大翻其本——下门一 直是活门,到后来打成一条边,唯一的例外,是刘不才的那一注,十两银子孤零零摆在上门,格外显眼。

这有点独唱反调的意味,下风都颇讨厌;而庄家却有亲切之感,小张 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感动的神色。

刘不才心里在说:有点意思了!却更为沉着,静观不语。

上门那一注 归下门看!吴大炮吼着。

对不起!小张答道:讲明在先的,大家不动注码。

吴大炮无奈,只 好跟刘不才打交道:喂!喂!上门这位老兄的注码,自己摆过来好不好?配了我再贴你一半,十两赢十五两。

刘不才冷冷问道:输了呢?呸!吴大炮狠狠向地下吐了口唾沫:活见鬼。

刘不才不作声;小张 却为他不平,吴大炮!他沉下脸来说,赌有赌品,你赌不起不要来,人家高兴赌人家的上门,关你鸟事!你这样子算啥一出?好了,好了!有人打岔解劝,都离手!庄家要下骰子了。

骰子一下,吴大炮一把抓住,放在他那毛茸茸的手中,咪着眼掀了几掀,很快地分成两副,一前一后摆得整整齐齐。

有人想看一下;手刚伸到牌 上,叭哒一声,挨了吴大炮一下。

不问可知是副好牌,翻开来一比,天门最大;其次下门;再次庄家;上门最小。

照牌路来说,下门真是活门。

配完了下门,庄家才吃刘不才的十两银子;有些不胜歉疚地说:我倒情愿配你。

是啊!刘不才平静地答道:我也还望着‘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上门 会转运。

现在——,他踌躇了一会,摸出金表来,解表坠子问道:拿这个当押头,借五十两银子,可以不可以?这表坠子是一块碧绿的悲翠,琢成古钱式样,市价起码值二百两银子; 但小张却不是因为它值钱才肯借:有啥不可以?我借五十两银子给你,要啥押头?不!庄家手气有关系。

刘不才固执地,如果不要押头,我就 不必借了。

其实他身上有小张所信任的,阜康的银票;有意如此做作,是要铺个 进身之阶。

等小张歇手,他五十两银子也输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来请教住处,说第二天拿银子来赎。

你贵姓?小张问。

敝姓刘。

那我就叫你老刘。

小张说,我倒喜欢你这个朋友,东西你拿回去; 好在总有见面的时候,你随便哪一天带钱来还我就是。

说着又将那块悲翠递了过来。

你这样子说,我更不好收了。

府上在哪里?我明天取了银子来赎。

说什么赎不赎?小张有些踌躇;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 不在家,姓刘的上门不见土地,有何用处?如果为了等他,特意回家;却又怕自己把握不住自己的行踪。

刘不才很机警,虽不知他心里怎么在想,反正他愿客人上门的意思, 却很明显。

自己有意将表坠子留在他那里,原是要安排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不必一定到他家,还有更好的地方。

小张大爷,他想定了就说:你如果不嫌弃,我们明天勺个地方见面, 好不好?好啊!你说。

花牌楼的阿狗嫂,你总知道? 小张怎么不知道?阿狗嫂是有名的一个老鸨;主持一家极大的私门头,凡是富春江上江山船中投怀送抱的船娘,一上了岸都以阿狗嫂为 居停。

小张跟她,亦很相熟;只是杭州被围,花事阑珊,乱后却还不曾见过。

因而小张又惊又喜地问;阿狗嫂倒不曾饿杀!她那里又热闹了。

不过我住在她后面,很清静。

好!明天下午我一 定来。

刘不才的住处是阿狗嫂特地替他预备的,就在后面,单成院落,有一 道腰门,闩上门便与前面隔绝;另有出入的门户。

张兄,刘不才改了称呼,阜康的票子你要不要?喔,我倒忘记 了。

小张从身上掏出一个棉纸小包,递了过去,东西在这里,你看一看!不必看。

刘不才交了五十两一张庄票;银货两讫以后,拉开橱门说道:张兄,我有几样小意思送你。

我们交个朋友。

那些小意思长短大小 不一,长的是一枝司的克;小的是一个金表;大的是一副吕宋烟;还有短不及五寸,方楞折角的一包东西,就看不出来了——样子象书;小张却不 相信他会送自己一部书。

而且给好赌的人送书,也嫌触霉头。

你看这枝‘司的克’,防身的好东西。

刘不才举起来喝一声:当心! 接着便当头砸了下来。

小张当然拿手一格,捏住了尾端。

也不知刘不才怎么一下,那根司 的克分成两截,握在刘不才手里的,是一枝雪亮的短剑。

怎么搞的?小张大感兴趣,我看看,我看看。

看那短剑,形制与中国的剑完全不同;三角形;尖端如针;剑身三面血槽,确是可以致人于死的利器。

你看,这中间有机关。

原来司的克中间有榫头,做得严丝合缝,极其精细;遇到有人袭击,拿司的克砸过去,对方不抓不过挨一下打;若是想夺它就上当了,正好借势 一扭,抽出短剑刺过去,突出不意,必定得手。

了解了妙用,小张越发喜爱;防身固然得力;无事拿来献献宝,夸耀 于人,更是一乐。

所以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这里是几本洋书。

果然是书!这就送得不对路了,小张拱拱手说:老刘!好朋友说实话:中国书我都不大看得懂;洋书更加‘赵大人看榜’,莫名其妙。

你看得懂的。

刘不才将交到他手里,带回去一个人慢慢看。

这句话中,奥妙无穷,小张就非当时拆开来看不可了。

打开来一翻,顿觉血脉贲张——是一部洋春宫。

这一下就目不旁观了。

刘不才悄悄端 了张椅子扶他坐下;自己远远坐在一边,冷眼旁观,看他眼珠凸出,不断咽口水的穷形极相,心里越发泰然。

好不容易,小张才看完,过瘾!他略带些窘地笑道:‘老刘,你哪里 觅来的?自然是上海夷场上。

去过上海的也很多,从没有看着他们带过这些东西回来。

小张不胜钦 服地说,老刘,你真有办法!我也没办法。

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哪里去觅?是一个亲戚那里顺手牵来的。

这话回头再说;你先看看这两样东西。

这就是一大一小两个盒子;小张倒都仔细看了。

一面看,一面想,凭空受人家这份礼,实在不好意思;不受呢,那支司的克和那部洋书真有些舍不 得放手。

想了半天,委决不下,只有说老实话;老刘,我们初交,你这样够朋 友,我也不晓得怎么说才好?不过,我真的不大好意思。

这你就见外了。

老弟台,朋友不是交一天;要这样分彼此,以后我就 不敢高攀了。

我不分,我不分。

小张极力辩白,不过,你总也要让我尽点心意才 好。

看样子是收服了,那就不必多费功夫,打铁趁热,我也说老实话,这 些东西,不是我的;是我一个亲威托我带来的。

他接着又说:你家老太爷,对我这个亲戚有点误会;不但误会,简直有点冤枉。

喔,小张问道:’令亲是哪一个?阜康钱庄的胡雪岩。

小张失声说道:是他啊!是他。

怎么说你家老太爷对他的误会是冤枉的呢?话不说不明,我倒 晓得一点。

小张很注意地在等他说下去,而刘不才却迟疑着不大愿意开口的样子; 这就令人奇怪了,老刘!小张问道:你不是说晓得其中的内情吗?是的,我完全晓得。

王抚台由湖州府调杭州的时候,我是从湖州跟了 他来的,在他衙门里办庶务,所以十分清楚。

不过,这件事谈起来若论是非;你家老太爷也是我长辈。

我不便说他。

那有什么关系?自己人讲讲不要紧。

我们家‘老的’,名气大得很,不 晓得多少人说过他,我也听得多了,又何在乎你批评他?我倒不是批评他老人家,是怪他太大意,太心急了。

‘新官上任三把 火’,该当避他一避;偏偏‘吃盐水’让他撞见。

告示就贴在那里浆糊都还没有干,就有人拿他的话不当话,好比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人家到底是杭 州一府之首,管着好几县上百万的老百生;这一来他那个印把子怎么捏得牢?老弟,‘前半夜想想人家.后半夜想想自己。

’换了你是王抚台,要不要光 火?小张默然。

倒不仅因为刘不才的话说得透彻;主要的还是因为有交情 在那里,就什么话都容易听得进去了。

不错,雪岩当时没有能保得住你家老太爷的秀才。

不过,外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抚台动公事给学里老师, 革掉了秀才还要办人出气。

这个上头,雪岩一定不答应,先软后硬,王抚台才算勉强卖了个面子。

喔,小张乱眨着眼说:这我倒不晓。

怎么叫‘先软后硬?’软是下跪,硬是吵架。

雪岩为了你家老太爷,要跟王抚台绝交;以后 倒反说他不够朋友不帮忙,你说冤枉不冤枉?照你这么说,倒真的是冤枉了他?小张紧接着说:那末,他又为啥要送我这些东西。

好人好到这 样子,也就出奇了。

一点不奇。

他自然有事拜托你。

可以!小张慨然答道:胡老板我不熟,不过你够朋友。

只要我做得 到,你说了我一定帮助。

说起来,不是我捧自己亲戚,胡雪岩实在是够朋友的;你家老太爷对 他虽有误会,他倒替你家老太爷伸好后脚,留好余地在那里了。

这两句话没头没脑,小张不明所以;但话是好话,却总听得出来,这 倒是谢谢他了。

他问,不知道伸好一只什么后脚?我先给你看样东西。

刘不才从床底下拖出皮箱来,开了锁,取出一本护书,抽了一通公文,送到小张手里。

小张肚子里的墨水有限,不过江苏巡抚部堂的紫泥大印,是看得懂的;他父亲的名字也是认识的,此外由于公文套子转来转去,一时就弄不明白是 说些什么了。

这件公事,千万不能说出去。

一说出去,让长毛知道了不得了。

刘不 才故作郑重地嘱咐;然后换了副轻快的神情说:’你带回去,请老太爷密密收藏;有一天官军克复杭州,拿出公文来看,不但没有助逆反叛之罪,还有 维持地方之功。

你说,胡雪岩帮你家老太爷这个忙,帮得大不大。

这一说,小张方始 有点明白;不解的是:那末眼前呢?眼前做点啥?眼前,当然该做啥就做啥。

不是维持地方吗,照常维持好了。

喔,喔!小张终于恍然大悟,这就是脚踏两头船。

对!脚踏两头 船。

不过,现在所踏的这只船,早晚要翻身的;还是那只船要紧。

我懂。

我懂。

你们老太爷呢?我去跟他说,他一定很高兴。

小张答说:明天就有回话。

时候不早, 我也要去了。

第二天一早,小张上门,邀刘不才到家。

张秀才早就煮酒在等了。

为了套交情,刘不才不但口称老伯;而且行了大礼,将张秀才喜得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

不敢当,不敢当!刘三哥,他指着小张说,我这个畜生从来不交正 经朋友;想不到交上了你刘三哥。

真正我家门之幸。

老伯说得我不曾吃酒,脸就要红了。

对了,吃酒,吃酒!朋友交情,吃酒越吃越厚,赌钱越赌越薄。

他又 骂儿子,这个畜生,就是喜欢赌;我到赌场里去,十次倒有九次遇见他。

你也不要说人家。

小张反唇相讥,你去十次,九次遇见我;总还比 你少一次!你看看,你看看!张秀才气得两撇黄胡子乱动,这个畜生说的话, 强词夺理。

刘不才看他们父不父,子不子,实在好笑;老伯膝下,大概就是我这位老弟一个。

他说,从小宠惯了!’都是他娘宠的。

家门不幸,叫你刘 三哥见笑。

说哪里话!我倒看我这位老弟,着实能干、漂亮。

绝好的外场人物。

一句话说到张秀才得意的地方,敛容答道:刘三哥,玉不琢,不成器;我这个畜生,鬼聪明是有的,不过要好好跟人去靡炼。

回头我们细谈,先吃 酒。

于是宾主三人,围炉小炊;少不得先有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谈到差不多,张秀才向他儿子呶一呶嘴;小张便起身出堂屋,四面看了一下,大声吩咐他家的男仆:贵生,你去告诉门上;老爷今天身子不舒 服,不见客。

问到我,说不在家。

如果有公事,下午到局子里去说。

这便是摒绝闲杂,倾心谈秘密的先声,刘不才心里就有了预备,只待张秀才发话。

刘三哥,你跟雪岩至亲? 话是泛泛之词,称呼却颇具意味;不叫胡道台而直呼其号,这就是表示:一则很熟;二则平起平坐的朋友。

刘不才再往深入细想一想,是张 秀才仿佛在暗示:他不念前嫌,有紧要话,尽说不妨。

如果自己猜得不错,那就是好征兆;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想起胡 雪岩的叮嘱:逢人只说三分话,所以很谨慎地答道:是的,我们是亲 戚?怎么称呼?雪岩算是比我晚一辈。

啊呀呀,你是雪岩的长亲,我该称你老世叔才是。

张秀才说,你又 跟小儿叙朋友,这样算起来,辈分排不清楚了。

刘三哥。

我们大家平叙最好!不敢!不敢!我叫张大爷吧。

刘不才不愿在礼节上头,多费功夫,急 转直下地说:雪岩也跟我提过,说有张大爷这么一位患难之交;嘱咐我这趟回杭州,一定要来看看张大爷,替他说声好。

说患难之交,倒是一点不错。

当初雪岩不曾得发的时候,我们在茶店 里是每天见面的。

后来他有跟王抚台这番遇合,平步青云,眼孔就高了。

一班穷朋友不大在他眼里;我们也高攀不上。

患难之交,变成了‘点头朋友’。

这是一番牢骚,刘不才静静听他发完,自然要作解释:雪岩后来忙了, 礼节疏漏的地方难免;不过说到待朋友,我不是回护亲戚,雪岩无论如何‘不伤道’这三个字,总还做到了的。

是啊!他外场是漂亮的。

张秀才说:承蒙他不弃,时世又是这个样 子,过去有啥难过,也该一笔勾销,大家重新做个朋友。

是!刘不才答说,雪岩也是这个意思。

说来说去,大家都是本乡本 土的人,叶落归根,将来总要在一起。

雪岩现在就是处处在留相见的余地。

这番话说得很动听,是劝张秀才留个相见的余地,却一点不着痕迹; 使得内心原为帮长毛做事而惶惑不安的张秀才,越发觉得该跟胡雪岩重新做个朋友了。

我也是这么想,年纪也都差不多了;时世又是如此。

说真的,现在大 家都是再世做人;想想过去,看看将来,不能再糊涂了。

我有几句话!张秀才毅然说了出来:要跟刘三哥请教。

听这一说,刘不才将自己的椅子拉一拉,凑近了张秀才;两眼紧紧望着,是极其郑重、也极其诚恳的倾听之态。

明人不说暗话,雪岩的靠山是 王抚台;如今已不在人世。

另外一座靠山是何制军,听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既然这样子,我倒要请教刘三哥,雪岩还凭啥来混?这话问在 要害上,刘不才不敢随便,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宁慢勿错。

所以一面点头,一面细想;如果随意编上一段关系,说胡雪岩跟京里某大老如何如何;跟某 省督抚又如何如何?话也可以编得很圆,无奈张秀才决不会相信;所以这是 个很笨的法子。

刘不才认为话说得超脱些,反而动听,因而这样答道:靠山都是假的, 本事跟朋友才是真。

有本事、有朋友,自然寻得着靠山。

他又补上一句:张大爷,我这两句话说得很狂。

你老不要见气。

好!张秀才倒是颇为倾心,刘三哥,听你这两句话,也是好脚色!不敢,我乱说。

刘三哥,我再请教你,张秀才将声音放得极低:你看大局怎么样? 这话就不好轻易回答了;刘不才拿眼看一看小张——小张会意,重重点头;表示但说不妨。

我从前也跟张大爷一样,人好象闷在坛子里,黑漆 一团;这趟在上海住了几天,夷场上五方杂处,消息灵通。

稍微听到些,大家都在说:‘这个’不长的! 一面说,一面做了个手势,指一指头发,意示这个是指长毛。

张秀才听罢不响,拿起水烟袋,噗噜噜、噗噜噜,抽了好一会方始开口。

你倒说说看,为啥不长?这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

刘不才的口才很好,何况官军又实在打得很好;两好并一好,刘不才分析局势,将张秀才说得死心塌地。

他也知道他们父子的名声不好,必得做 一件惊世骇俗,大有功于乡邦的奇行伟举,才能遮掩得许多劣迹,令人刮目相看。

现在有胡雪岩这条路子,岂可轻易放过?刘三哥,我想明白了,拜托你回复雪岩,等官军一到,撵走长毛,光 复杭州,我做内应。

到那时候,雪岩要帮我洗刷。

岂止于洗刷!刘不才答说,那时朝廷褒奖,授官补缺,这个从军功 上得来的官,比捐班还漂亮些!果然,等杭州克复,张秀才父子因为开城迎接藩司蒋益澧之功,使小 张获得了一张七品奖札,并被派为善后局委员。

张秀才趁机进言,杭州的善后,非把胡雪岩请回来主持不可。

蒋益澧深以为然。

于是专程迎接胡雪岩的差使,便落到了小张身上。

到得上海,先在仕宦行台的长发客栈安顿下来;随即找出刘不才留给他的地址,请客栈里派个小伙计去把刘不才请来。

我算到你也该来了,果不其然。

刘不才再无闲话,开口就碰到小张的 心坎上,我先带你去看舍亲,有啥话交代清楚;接下来就尽你玩了。

老刘,小张答说,我现在是浙江善后局的委员,七品官儿。

这趟奉 蒋藩台委派,特地来请胡大人回杭州;要说的就是这句话。

好!我晓得了。

我们马上就走。

于是小张将七品官服取出来,当着客人的面更衣;换好了不免面有窘色,自觉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

刘不才倒没有笑他;只说:请贵管家把衣包带去,省得再回来换便衣了。

小张带的一个长随张升,倒是一向跟官的,名帖、衣包,早就预 备好了,三个人一辆马车,径自来到阜康钱庄。

胡雪岩跟一班米商在谈生意,正到紧要关头;因为小张远道而来,又 是穿官服来拜访,只得告个罪,抛下前客,来迎后客。

小张是见过胡雪岩的,所以一等他踏进小客厅,不必刘不才引见,便 即喊一声:胡老伯!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

不敢当,不敢当!世兄忒多礼了。

胡雪岩赶紧亦跪了下去。

对磕过头,相扶而起,少不得不家几句寒暄;然后转入正题。

等小张 道明来意,胡雪岩答说: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已经在预备了。

世兄在上海玩几天,我们一起走。

是!好了!刘不才插进来对小张说,话交代清楚了;你换一换衣服,我 们好走了。

于是刘不才带着小张观光五光十色的夷场;到晚来吃大菜、看京戏。

小张大开眼界,夜深入倦,兴犹未央;刘不才陪他住在长发客栈,临床夜语,直到曙色将明,方始睡去。

这时的胡雪岩却还未睡,因为他要运一万石米到 杭州,接头了几个米商,说得好好的,到头来却又变了封,迫不得已只好去找尤五;半夜里方始寻着,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尤五对米生意本是内行,但松江漕帮公设的米行,早已歇业,隔膜已 久;而且数量甚巨,并非叱嗟可办。

他这几年韬光隐晦,谨言慎行,做事越发仔细;没把握的事,一时不敢答应。

小爷叔,你的吩咐,我当然不敢说个‘不’字;不过,我的情形你也 晓得的,现在要办米,我还要现去找人。

‘班底’不凑手,日子上就捏不住了。

从前你运米到杭州进不了城,改运宁波,不是他们答应过你的,一旦要 用,照数补米?这是当初杨坊为了接济他家乡,与胡雪岩有过这样的约定。

只是杨坊 今非昔比,因为白齐文劫饷殴官一案受累,在李鸿章那里栽了大跟头,现在撤职查办的处分未消,哪里有实践诺言的心情和力量。

胡雪岩不肯乘人于危, 决定自己想办法。

听完他所讲的这番缘由,尤五赞叹着说:小爷叔,你真够朋友;不过 人家姓杨的不象你。

他靠常胜军,着实发了一笔财;李抚台饶不过他,亦是如此。

如今米虽不要他补,米款应当还你;当初二两多银子一石;现在涨到 快六两了,还不容易采办。

莫非你仍旧照当初的价钱跟他结算?那当然办不到的。

要衣他照市价结给我。

不然我跟他动公事,看他吃得消,吃不消?钱是不愁了,尤五点点头,不过,小爷叔,你想办一万石米,实在 不容易。

这两年江苏本来缺粮,靠湖广、江西贩来;去年李抚台办米运进京,还采办了洋米,三万人办了两个月才凑齐;你此刻一个月当中要办一万石, 只怕办不到。

不是一个月。

一个月包括运到杭州的日子在内,最多二十天 就要办齐。

那更难了。

只怕官府都办不到。

官府办不到,我们办得到,才算本事。

这句话等于在掂尤五的斤两。

说了两次难,不能再说第三次了;尤五不作声,思前想后打算了好久,还是叹口气说:只好大家来想办法。

分头奔马,结果是七姑奶奶出马,找到大丰米行的老板娘粉面虎;将应交的京米,以及存在怡和洋行的两千石洋米,都凑了给胡雪岩,一共是八千五百石,余数由尤五设法,很快地凑足了万石之数。

米款跟杨坊办交涉,收回五万两银子;不足之数由胡雪岩在要凑还王有龄遗族的十二万银子中,暂时挪用。

一切顺利,只十三天的工夫,沙船已 经扬帆出海,照第一次的行程,由海宁经钱塘江到杭州望江门外。

小张打前站,先回杭州,照胡雪岩的主意,只说有几百石米要捐献官 府;再用一笔重礼,结交了守望江门的营官张千总,讲好接应的办法,然后坐小船迎了上来复命,细谈杭州的情形,实在不大高明;胡雪岩听完,抑郁 地久久不语。

既是至亲,而且也算长辈,刘不才说话比较可以没有顾忌;他很坦率 地问道:雪岩,你是不是在担心有人在暗算你?你是指有人在左制军那里告我?那没有什么,他们暗算不到我的。

那末,你是担啥心事呢?怎么不要担心事?来日大难,眼前可忧! 这八个字说得很雅驯,不象胡雪岩平时的口吻,因而越使得刘不才和小张奇怪。

当然,刘不才对胡雪岩,要比小张了解得多,来日大难,这句 话他懂,因为平时听胡雪岩谈过,光复以后,恤死救生,振兴市面善后之事,头绪万端。

可是,眼前又有何可忧呢?我没有想到,官军的纪律亦不比长毛好多少!胡雪岩说,刚才听小 张说起城里的情形,着实要担一番心事。

白天总还好,只怕一到了夜里,放抢放火,奸淫掳掠都来了!怪不得他这样子忧心忡忡,不管他是不是过甚其词;总不可不作预防。

小张家在城里,格外关切,失声问道:胡先生!那,怎么办呢办法是有一个。

不过要见着‘当家人’才有用处。

整个杭州城现在是 蒋益澧当家;小张想了一下问道:胡先生,我请你老人家的示,进了城是先跟家父见见面呢?还是直接去看杭州的‘当家人’?当然先看‘当家人’。

好的!小张也很有决断,老刘,我们分头办事;等到上了岸,卸米 的事,请你帮帮张千总的忙。

现在秩序很乱,所谓帮忙,无非指挥指挥工人;别的,请你不必插手。

刘不才懂得他的言外之意,不须负保管粮食之责;如果有散兵游勇, 强索软要;听凭张千总去处理,大可袖手旁观。

我知道了。

我们约定事后见面的地方好了。

在我舍间。

小张答说,回头我会拜托张千总,派人护 送你去。

于是,胡雪岩打开小箱子,里面是一套半新旧的三品顶戴官服;等他 换穿停当,船也就到岸了。

虽说到岸,其实还有一段距离,因为沙船装米,吃水很深;而望江门 外的码头失修,近岸淤浅,如果沙船靠得太近,会有搁浅之虞。

好在重赏之下,自有勇夫,张千总颇为尽心,不但已找好一所荒废的 大房子,派兵打扫看守,备作仓库之用;而且也扣着小船,预备接驳。

此时相度情势,又改了主意,下令士兵在浅河滩涉水负载,更为简捷。

小船只用 了一只,将胡雪岩、小张、刘不才和胡雪岩的跟班长贵送到岸下;交代明白,胡、张二人就由挟着拜匣的长贵陪着,先进城了。

望见城头上飘拂的旗帜, 胡雪岩感从中来,流涕不止,他是在想王有龄;如果今天凯旋入城的主帅,不是蒋益澧而是王有龄,那有多好?今日之下,自然是以成败论英雄,但打了胜仗的人不知道可会想到,王有龄当年苦守危城,岂仅心力交瘁,直是血 与泪俱;所吃的苦、所用的力,远比打胜仗的人要多得多?这样想着,恨不得一进城先到王有龄殉节之处,放声痛哭一场。

无奈 百姓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实在没有功夫让他去泄痛愤,只好拭拭眼泪,挺起 胸膛往里走!守城的已经换了班,是个四品都司;一见胡雪岩的服气,三品文官, 与蒋益澧相同,不敢怠慢,亲自迎上来行了礼问道:大人的官衔是?是胡大人。

小张代为解说,从上海赶来的,有紧要公事跟蒋藩台接 头。

这时长贵已经从拜匣里取出一张名帖递了过去;那都司不识字,接过 名帖,倒着看了一下,装模作样的说道:原来胡大人要见蒋大人!请问, 要不要护送?能护送再好不过!小张说道,顶要紧的是,能不能弄两匹马来?马可没有。

不过,胡大人可以坐轿子。

城门旁边,就是一家轿行;居然还有两乘空轿子在,轿夫自然不会有,那都司倒很热心,表示可以抓些百姓来抬轿。

可是胡雪岩坚决辞谢——这时 候还要坐轿子,简直是毫无心肝了。

没有马,又不肯坐轿,自然还借重自家的一双腿。

不过都司派兵护送, 一路通行无阻;很顺利又到了三元坊孙宅,蒋益澧的公馆,投帖进去,中门大开;蒋益澧的中军来肃客入内。

走近大厅,但见滴水檐前站着一个穿了黄 马褂的将官,料知便是蒋益澧;胡雪岩兜头长揖:恭喜,恭喜!这是贺他得胜,蒋益澧拱手还礼,连声答道:彼此,彼此!于是小张抢上一步,为双方正式引见:进入大厅,宾主东西平坐,少 不得先有一番寒暄。

胡雪岩先以浙江干绅的身分,向蒋益澧道谢;然后谈到东南兵燹,杭 州受祸最深。

接下来便是为蒋益澧打算,而由恭维开始。

蒋益澧字芗泉,所以胡雪岩之称为芗翁;他说,芗翁立这样一场 大功,将来更上层楼,巡抚两浙,是指日可待的事。

不见得,我亦不敢存这个妄想。

蒋益澧说:曾九帅有个好哥哥;等 金陵一下,走马上任,我还是要拿‘手本’见他。

浙江巡抚是曾国荃,一直未曾到任;现在是由左宗棠兼署。

蒋益澧倒 有自知之明,不管从勋名、关系来说,要想取曾国荃而代之,是件不容易的 事。

但是胡雪岩另有看法:曾九帅是大将,金陵攻了下来,朝廷自然另有 重用之处。

至于浙江巡抚一席,看亦止于目前遥领;将来不会到任的。

芗翁,你不要泄气!噢?蒋益澧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前俯了一下,倒要请教, 何以见得曾九帅将来不会到任?这道理容易明白,第一,曾九帅跟浙江素无渊源,人地生疏,不大相 宜;第二,曾大帅为人谦虚,也最肯替人设想,浙江的局面是左大人定下来的,他决不肯让他老弟来分左大人的地盘。

啊,啊!蒋益澧精神一振,雪翁见得很透彻。

照我看,将来浙江 全省,特别是省城里的善后事宜,要靠芗翁一手主持。

胡雪岩停了一下,看蒋益澧是聚精会神在倾听的神态,知道进言的时机已到;便用手势加强了 语气,很恳切地说:杭州百姓的祸福,都在芗翁手里,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气,将来就省一分气力!说的是,说的是!蒋益澧搓着手,微显焦灼地,请雪翁指教;只要 能保存元气,我无有不尽力的!芗翁有这样的话,真正是杭州百姓的救星。

胡雪岩站起来就请了个安:我替杭州百姓给芗翁道谢!真不敢当! 蒋益澧急忙回礼;同时拍着胸说:雪翁,你请说;保存劫后元气,应该从哪里着手?请恕我直言,芗翁只怕未必知道,各营弟兄,还难免有骚扰百姓的情 形。

这——。

胡雪岩知道他有些为难。

官军打仗,为求克敌制胜,少不得想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老古话,预先许下赏赐;但筹饷筹粮,尚且困难, 哪里还筹得出一笔巨款可作犒赏之用。

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或者暗示、或者默许,只要攻下一座城池,三日之内,可以不守两条军法:抢劫与奸淫。

蒋益澧可能亦曾有过这样计诺;这时候要他出告示禁止,变成主将食言,将来就难带兵了。

因此,胡雪岩抢着打断了他的话:芗翁,我还有下情上禀。

言重、言重!蒋益澧怕他还有不中听的话说出来,搞得彼此尴尬,所 以招呼打在先,雪翁的责备,自是义正辞严。

我惟有惭愧而已。

不说整饬军纪,只道惭愧;这话表面客气,暗中却已表示不受责备。

胡雪岩听他的语气,越觉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较聪明的做法;而且话也不妨得 率直些。

芗翁知道的,经商人。

在商言商,讲究公平交易;俗语说的礼尚往来, 也无非讲究一个公平。

弟兄们拼性命救杭州的百姓,劳苦功高,朝廷虽有奖赏,地方上没有点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对不起弟兄了。

蒋益澧听他这段话,颇为困惑,前面的话,说得很俗气;而后面又说 得很客气,到底主旨何在?要细想一想,才好答话。

他心里在想,此人很漂亮,但也很厉害;应付不得法,朋友变成冤家,其中的出入很大,不可不慎。

于是他细想了一下,终于弄明白了胡雪岩的意思;谦虚地答道:雪翁太夸奖了。

为民除寇,份所当为,哪里有什么功劳可言?芗翁这话才真是太客气了。

彼此一见如故,我就直言了。

胡雪岩从从 容容地说:敝处是出了名的所谓‘杭铁头’,最知道好歹,宫军有功,理当犒劳。

不过眼前十室九空,这两年也让长毛搜括净了;实在没有啥好劳军的。

好在杭州士绅逃难在外的,还有些人,我也大多可以联络得到。

如今我斗胆做个主,决定凑十万两银子,送到芗翁这里来,请代为谢谢弟兄们。

这话让蒋益澧很难回答,颇有却之不恭,受之不可之感。

因为胡雪岩 的意思是很显然的,十万两银子买个秋毫无犯,这就是他所说:公平交易;礼尚往来。

只是十万两银子听上去是个巨数,几万人一分,所得有 限,能不能摆得平,大成疑问。

见他踌躇的神气,胡雪岩自能猜知他的心事,若问一句:莫非嫌少? 未免太不客气;如果自动增加,又显得讨价还价地小气相。

考虑下来,只有侧面再许他一点好处。

至于对芗翁的敬意,自然另有筹划——不,不!蒋益澧打断他的话,不要把我算在里头。

等局势稍为平定 了,贵省士绅写京信的时候,能够说一句我蒋某人对得起浙江,就承情不尽 了。

那何消说得?芗翁,你对得起浙江,浙江也一定对得起你!好,这话痛快!蒋益澧毅然决然地说:雪翁的厚爱,我就代弟兄们 一并致谢了。

接着便喊一声:来啊!请刘大老爷!刘大老爷举人出身,捐出州县班子;蒋益澧倚为智囊,也当他是文 案委员。

请了他来,是要商议出告示,整饬军纪,严禁骚扰。

这是蒋益澧的事,胡雪岩可以不管;他现在要动脑筋的是,如何实践 自己的诺言,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解交藩库,供蒋益澧分赏弟兄?一想到藩库,胡雪岩心中灵光一闪,仿佛暗夜迷路而发现了灯光一样, 虽然一闪即灭,但他确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生的错觉,一定能够找出一条 路来。

果然,息心静虑想了一会,大致有了成算;便等蒋益澧与他的智囊谈 得告一段落时,开口问道:芗翁的粮台在哪里?浙江的总粮台,跟着左大帅在余杭;我有个小粮台在瓶窑。

喏,蒋益 澧指着小张说,他也是管粮台的委员。

那末,藩库呢?藩库?蒋益澧笑道,藩司衙门都还不知道在不在;哪里谈得到藩 库?藩库掌一省的收支,顶顶要紧;要尽快恢复起来。

藩库的牌子一挂出 去,自有解款的人上门。

不然,就好象俗语说,‘提着猪头,寻不着庙门。

’ 岂不耽误库收?蒋益澧也不知道这时候会有什么人来解款?只觉得胡雪岩的忠告极有 道理,藩库应该赶快恢复;可是该如何恢复,应派什么人管库办事?却是茫 无所知。

于是胡雪岩为他讲解钱庄代理公库的例规与好处。

阜康从前代理浙江 藩库,如今仍愿效力;不过以前人欠欠人犹待清理,为了划清界限起见,他想另立一爿钱庄,叫做阜丰。

阜丰就是阜康,不过多挂一块招牌。

外面有区分,内部是一样的,叫 阜丰,叫阜康都可以。

芗翁!胡雪岩说,我这样做法,完全是为了公家;阜康收进旧欠,解交阜丰,也就是解交芗翁。

至于以前藩库欠人家的,看情 形该付的付,该缓的缓,急公缓私,岂非大有伸缩的余地?好,好!准定委托雪翁。

蒋益澧大为欣喜,阜丰也好,阜康也好, 我只认雪翁。

既蒙委任,我一定尽心尽力。

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应该解缴的十 万银子,我去筹划;看目前在杭州能凑多少现银?不足之数归我垫;为了省事,我想划一笔帐;这一来粮台、藩库彼此方便。

这,这笔帐怎么划法? 是这样,譬如说现在能凑出一半现银,我就先解了上来;另外一半,我打一张票子交到粮台,随时可以在我上海的阜丰兑现。

倘或交通不便,一 时不能去提现,那也不要紧,阜丰代理藩库,一切代垫,就等于缴了现银;藩库跟粮台划一笔帐就可以了。

垫多少扣多少;按月结帐。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蒋益澧只觉得振振有词,到底这笔帐怎么算,还 得要细想一想,才能明白。

想是想明白了,却有疑问:藩库的收入呢?是不是先还你的垫款? 这,怎么可以?胡雪岩的身子蓦然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不断摇头;似乎觉得他所问的这句话,太出乎常情似的。

光是这一个动作,就使得蒋益澧死心塌地了。

他觉得胡雪岩不但诚实, 而且心好,真能拿别人的利害当自己的祸福。

不过太好了反不易使人相信;他深信是自己有所误会,还是问清楚的好。

雪翁,他很谨慎地措词,你的意思是,在你开给粮台的银票数目之 内,你替藩库代垫;就算是你陆续兑现。

至于藩库的收入,你还是照缴。

是 不是这话?是!就是这话。

胡雪岩紧接着说,哪怕划帐已经清楚了,阜丰既然 代理浙江藩库,当然要顾浙江藩司的面子,还是照垫不误。

这一下,蒋益澧不但倾倒,简直有些感激了,拱拱手说:一切仰仗雪 翁,就请宝号代理藩库;要不要备公事给老兄?芗翁是朝廷的监司大员,说出一句话,自然算数;有没有公事,在我都是无所谓的。

不过为了取信于 人,阜丰代理藩库,要请一张告示。

那方便得很!我马上叫他们办。

我也马上叫他们连夜预备;明天就拿告示贴出去。

不过,胡雪岩略略 放低了声音,什么款该付,什么款不该付,实在不该付,阜丰听命而行。

请芗翁给个暗号,以便遵循。

给个暗号?蒋益澧搔搔头,显得很为难似的。

这倒是小张比他内行 了,大人!他是做此官,行此礼,将大人二字叫得非常自然;等蒋益澧转脸相看时,他才又往下说:做当家人很难,有时候要粮与饷,明 知道不能给,却又不便驳,只好批示照发;粮台上也当然遵办。

但实在无银无饷,就只好婉言情商。

胡观察的意思,就是怕大人为难,先约定暗号,知 道了大人的意思,就好想办法敷衍了。

啊,啊!蒋益澧恍然大悟,我懂了。

我一直就为这件事伤脑筋。

都 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何况是欠了他们的饷;你说,拿了‘印领’来叫我批,我好不批照发吗?批归批,粮台上受得了、受不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结果 呢,往往该给的没有给;不该给的,倒领了去了。

粮台不知有多少回跟我诉苦,甚至跳脚。

我亦无可奈何。

现在有这样一个‘好人’我做,‘坏人’别 人去做的办法,那是太好了。

该用什么暗号,请雪翁吩咐。

不敢当!胡雪岩答道,暗号要常常变换,才不会让人识透。

现在我 先定个简单的办法,芗翁具衔只批一个‘澧’字,阜丰全数照付;写台甫‘益澧’二字,付一半;若是尊姓大名一起写在上头,就是‘不准’的意思,阜 丰自会想办法塘塞。

那太好了!蒋益澧拍着手说:‘听君一席话,胜做十年官。

’ 宾主相视大笑,真有莫逆于心之感。

文情到此,胡雪岩觉得有些事,大可不必保留了;因而向小张使个眼色,只轻轻说了一个字:米!然后微 一努嘴。

小张也是玲珑剔透的一颗心,察言辨色,完全领会,斜欠着身子,当 即开口向蒋益澧说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禀,那几百石米,已经请张千总跟胡观察的令亲在起卸了。

暂时存仓,听候支用。

这几百石米,我先前未说 来源;如今应该说明了,就是胡观察运来的。

数目远不止这些。

喔,有多少?蒋益澧异常关切地说。

总有上万石。

胡雪岩说道:这批米,我是专为接济官军与杭州百姓 的。

照道理说,应该解缴芗翁,才是正办。

不过,我也有些苦衷;好不好请芗翁赏我一个面子,这批米算是暂时责成我保管;等我见了左制军,横竖还是要交给芗翁来作主公派的。

只不过日子晚一两天而已。

蒋益澧大出意外。

军兴以外,特别是浙江,饿死人不足为奇;如今忽有一万石米出现,真如从天而降,怎不令人惊喜交集。

雪翁你这一万石米,岂止雪中送炭?简直是大旱甘霖!这样,我一面 派兵保护,就请张委员从中联络襄助;一面我派妥当的人,送老兄到余杭去见左大帅。

不过,我希望老兄速去速回,这里还有多少大事,要请老兄帮忙。

是!我尽快赶回来。

那末,老兄预备什么时候动身?今天晚上总来不及了吧?是的!明天一早动身。

蒋益澧点点头,随即又找中军,又找文案;将该为胡雪岩做的事,——分派停当。

护送他到余杭的军官,派的是一名都司,姓何,是蒋益澧的表 侄;也是他的心腹。

于是胡雪岩殷殷向何都司道谢,很敷衍了一番,约定第二天一早在小 张家相会,陪同出发。

到了张家;张秀才对胡雪岩自然有一番尽释前嫌、推心置腹的话说。

只是奉如上宾,只有在礼貌上尽心,没有什么酒食款待。

而胡雪岩亦根本无心饮食,草草果腹以后,趁这一夜功夫,还有许多大事要交待;苦恨人手不 足,只好拿小张也当作心腹了。

胡雪岩没有功夫跟他们从容研商;只是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第一件大事,请小张费心跟你老太爷商量,能找到几位地方上提得起 的人物,大家谈一谈,想法子凑现银给蒋方伯送了去,作为我阜丰暂借。

要请大家明白,这是救地方,也是救自己;十万银子的责任都在我一个人身上, 将来大家肯分担最好,不然,也就是我一个人认了。

不过,此刻没有办法从上海调款子过来,要请大家帮我的忙。

好的。

小张连连点头,这件事交给我们父子好了。

胡先生仁至义尽, 大家感激得很;只要有现银,一定肯借出来的。

其次,阜康马上要复业,阜丰的牌子要挂出去。

这件事我想请三爷主 内,小张主外。

胡雪岩看着刘不才说,先说内部,第一看看阜康原来的房子怎么样?如果能用,马上找人收拾,再写两张梅红笺,一张是‘阜康不日 复业’;一张是‘阜丰代理藩库’,立刻贴了出去。

藩司衙门的告示呢?到复业那天再贴。

胡雪岩又说,第二,准备一两千现银;顶要紧的 是,弄几十袋米摆在那里。

然后贴出一张红纸:‘阜康旧友,即请回店。

’来了以后,每人先发十两银子五斗米。

我们这台戏,就可以唱起来了。

那末,小张抢着说道,胡先生,我有句话声明在先,您老看得起我, 汤里来,火里去,惟命是从。

不过,我也要估计估计我自己的力量,钱庄我是外行;功夫又怕抽不出来,不要误了胡先生的大事。

那时候胡先生不肯责 备我,我自己也交代不过去。

不要紧。

我晓得你很忙,只请你量力而为。

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我 为什么要代理藩库?为的是要做牌子。

阜康是金字招牌,固然不错;可是只有老杭州才晓得。

现在我要吸收一批新的存户,非要另外想个号召的办法不 可。

代理藩库,就是最好的号召,浙江全省的公款,都信托得过我,还有啥靠不住的?只要那批新存户有这样一个想法,阜丰的存款就会源源不绝而 来;应该解蒋方伯的犒赏银两和代理藩库要垫的款子,就都有了。

看着事情都交代妥当了,刘不才有句话要跟胡雪岩私下谈;使个眼色, 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你跟蒋芗泉搞得很好,没有用;我今听到一个消息,颇为可靠,左制军要跟你算帐,已经发话下来了,弄得不好,会指名 严参。

你不要担心!胡雪岩夷然不以为意,我亦没有啥算不算清的帐。

外面的话听不得。

刘不才见他是极有把握的样子,也就放心了。

小张却还有话问。

胡先生的算计真好。

不过,说了半天,到底是怎样的新存户呢?长毛!胡雪岩说,长毛投降了;这两年搜括的银子带不走,非要找 个地方去存不可!胡雪岩所要吸收的新存户,竟是长毛!小张和刘不才都觉得是做梦亦 想不到的事;同时亦都觉得他的想法超人,但麻烦亦可能很多。

那种目瞪口呆的带些困惑的表情,是说明了他们内心有些什么疑问, 胡雪岩完全了解;但是,这时候不是从容辩理的时候,所以他只能用比较武断的态度:事情决不会错!你们两位尽管照我的活去动脑筋。

动啥脑筋, 就是怎么样让他们死心塌地拿私蓄存到阜丰来?两位明白了吧?我明白。

不过——。

刘不才没有再说下去。

我也明白。

杭州的情形我比较熟; 找几个人去拉这些存户,一定不会空手而回。

不过,在拉这些客户以前,人家一定要问,钱存到阜丰会不会泡汤?这话我该怎么说?小张这样问说。

你告诉他:决不会泡汤。

不过朝廷的王法,也是要紧的,如果他自己 觉得这笔存款可能有一天会让官方查扣,那就请他自己考虑。

胡雪岩停一下又说:总而言之一句话:通融方便可以;违犯法条不可以。

户头我们不 必强求,我们要做气派,做信用。

信用有了;哪怕连存折不给人家;只凭一句话,照样会有人上门。

刘不才和小张都觉得他的话一时还想不透;好象有点前后不符。

不过 此刻无法细问;而且也不是很急的事,无须在这时候追根究底去辨清楚。

因此,两人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决定稍后再谈。

做事容易做人难!胡雪岩在片刻沉默以后,突如其来地以这么一句牢 骚之语发端,作了很重要的一个揭示;也是一个警告:从今天起,我们有许多很辛苦,不过也很划算的事要做;做起来顺利不顺利,全看我们做人怎 么样?小张,你倒说说看,现在做人要怎么样做?小张想了一会,微微笑道,做人无非讲个信义。

现在既然是帮左制军, 就要咬定牙关帮到底。

我们现在帮左制军,既然打算帮忙到底,就要堂堂正正站出来。

不过 这一下得罪的人会很多。

刘不才说。

面面讨好,面面不讨好!惟有摸摸胸口,如果觉得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问心无愧,哪就什么都不必怕。

时 候不早了,上床吧!这一夜大家都睡不着;因为可想的事太多。

除此以外,更多的是情绪 上的激动。

上海、杭州都已拿下来,金陵之围的收缘结果,也就不远了。

那时是怎样的一种局面?散兵游勇该怎么料理,遣散还是留用,处处都是疑问, 实在令人困惑之至!忽然,胡雪岩发觉墙外有人在敲锣打梆子,这是在打更。

久困之城, 刚刚光复,一切还都是兵荒马乱的景象,居然而有巡夜的更夫;听着那自远而近笃、笃、镗;笃、笃、镗的梆锣之声,胡雪岩有着空谷足音的喜悦 的感激。

而心境也就变过了,眼前的一切都抛在九霄云外;回忆着少年时候,寒夜拥衾,遥听由西北风中传来的寒冬腊月,火烛小心!的吆喝,真有 无比恬适之感。

那是太平时世的声音。

如今又听到了!胡雪岩陡觉精神一振,再也无 法留在床上。

三个人是睡一房,他怕惊扰了刘不才和小张。

悄悄下地;可是小张已经发觉了。

胡先生,你要作啥?你没有睡着?没有。

小张问道:胡先生呢?我也没有。

彼此一样。

刘不才在帐子中接口,我一直在听,外面倒不安静;蒋 藩司言而有信,约束部下,已经有效验了。

这是胡先生积的阴德。

小张也突然受了鼓舞,一跃下床,这两天的事情做不完,哪里有睡觉的功夫? 等他们一起床,张家的厨房里也就有灯光了。

洗完脸,先喝茶,小张以为胡雪岩会谈未曾谈完的正事,而他却好整以暇地问道:刚才你们听到打更的 梆子没有?听到。

小张答道:杭州城什么都变过了,只有这个更夫老周没有变;每夜打更,从没有断过一天。

胡雪岩肃然动容,难得!真难得! 他问,这老周多大年纪?六十多岁了。

身子倒还健旺;不过,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

他没有饿死,而且每天能打更,看来这个人的禀赋,倒是得天独厚。

可惜,刘不才说,只是打更!三爷,话不是这么说。

世界上有许多事,本来是用不着才干的,人人能做;只看你是不是肯做,是不是一本正经去做? 能够这样,就是个了不起的人。

胡雪岩说,小张,我托你,问问那老周看,愿意不愿意改行?改行?小张问道,胡先生,你是不是要提拔他?是啊!我要提 拔他;也可以说是借重他。

现在我们人手不够,象这种尽忠职守的人,不可以放过。

我打算邀他来帮忙。

我想他一定肯的。

就怕他做不来啥。

我派他管仓库。

他做不来,再派人帮他的忙;只要他象打更那样,那 时候去巡查就是。

说到这里,张家的男佣来摆桌子开早饭。

只不过拿剩下的饭煮一锅饭 泡粥;佐粥的只有一样咸菜,可是饥者易为食,尤其是在半夜休息以后,胃口大开,吃得格外香甜。

我多少年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了!胡雪岩 很满意地说,刘三爷说得不错,‘用得着就好’!泡饭咸菜,今日之下比山珍海味还要贵重。

这使得小张又深有领悟,用人之道,不拘一格;能因时因地制宜,就 是用人的诀窍。

他深深点头,知道从什么地方去为胡雪岩物色人才了。

何都司是天亮来到张家的,带来两个马弁;另外带了一匹马来;提起 此马来头大,是蒙古亲王僧格林沁所送,蒋益澧派人细心喂养,专为左宗棠预备的坐骑,现在特借给胡雪岩乘用。

何都司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消息,余杭城内的长毛,亦在昨天弃城向湖 州一带逃去。

左宗棠亲自领兵追剿;如今是在瓶窑以北的安溪关前驻扎。

要去看他,得冒锋镝之危,问胡雪岩的意思如何?死生有命,左大帅能去,我当然也能去。

用不着怕!不过,路很远, 一天赶不到,中途没有住宿的地方,也很麻烦。

尽力赶!赶不到也没有办法;好在有你老兄在,我放心得很。

这本是随口一句对答之词,而在何都司听来,是极其恳切的信任。

因 而很用心地为他筹划,好一会方始问道:胡大人,你能不能骑快马?勉强可以。

贵管家呢?他恐怕不行。

那就不必带贵管家一起走了。

现成四个弟兄在这里,有什么差遣,尽 管让他们去做。

何都司又说,我们可以用骚递的办法,换马走;反而来得 快。

紧急骚递的办法是到一站换一匹马;由于一匹马只走一站路,不妨尽 全力驰驱,因而比一匹马到底要快得多。

僧王的这匹名驹虽好,也只得走一站,换马时如果错失了找不回来,反是个麻烦,因此胡雪岩表示另外找一匹 马。

这容易,我们先到马号去换就是。

于是胡雪岩辞别张家,临走时交代,第三天早晨一定赶回来。

然后与 何都司同行,先到藩司行台的马号里换了马,出武林门,疾驰到拱宸桥;何都司找着相熟的军营,换了好马,再往西北方向行进。

一路当然有盘查、有阻碍、也有惊险,但都安然而返。

下午三点钟到 了瓶窑,方始打尖休息,同时探听左宗棠的行踪:是在往北十八里外的安溪 关。

这是条山路,很不好走。

何都司恳切相劝。

胡大人,我说实话,你 老是南边人,‘南人行船,北人骑马’。

你的马骑得不怎么好。

为求稳当,还是歇一夜再走。

你看怎么样?胡雪岩心想,人地生疏,勉强不得;就算赶到安溪,当夜也无法谒见 左宗棠,因而点头同意,不过提出要求:明天天一亮就要走。

当然。

不会耽误你老的功夫。

既然如此,不妨从容休息。

瓶窑由于久为官军驻扎,市面相当兴盛,饭摊子更多;胡雪岩向来不摆官架子,亲邀四名马弁,一起喝酒。

而那四名 弟兄却深感局促,最后还是让他们另桌而坐。

他自己便跟何都司对酌,听他谈左宗棠的一切。

我们这位大帅,什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

不过,他发脾气的时候, 你不能怕;越怕越糟糕。

这是吃硬不吃软的脾气。

胡雪岩说:这样的人,反而好相处。

是的。

可也不能硬过他头!最好是不理他,听他骂完,说完,再讲自 己的道理,他就另眼相看了。

胡雪岩觉得这两句话,受益不浅;便举杯相敬;同时问说:老兄,你 跟蒋方伯多少年了?我们至亲,我一直跟他。

我有句冒昧的话要请教,左大帅对蒋方伯怎么样?是不是当他是自己 的替手?不见得!何都司答说,‘左大帅是何等样人?当自己诸葛亮;哪个能 替代他?这两句闲谈,在旁人听来,不关紧要;而在胡雪岩却由此而作成了一 个很重要的决定。

他对于自己今后的出处,以及重整旗鼓,再创事业的倚傍奥援,一直 萦回脑际,本来觉得蒋益澧为人倒还憨厚,如果结交得深了,便是第二个王有龄,将来言听计从,亲如手足;那就比伺候脾气大出名的左宗棠,痛快得 多了。

现在听何都司一说,憬然有悟,左宗棠之对蒋益澧,不可能象何桂清 之对王有龄那样,提携惟恐不力。

一省的巡抚毕竟是个非同小可的职位,除非曾国荃另有适当的安排;蒋益澧本身够格;而左宗棠又肯格外力保,看来 浙江巡抚的大印,不会落在蒋益澧手里。

既然如此,惟有死心塌地,专走左宗堂这条路子了。

半夜起身,黎明 上路。

十八里山道,走了三个钟头才到。

左宗棠的行辕,设在一座关帝庙里。

虽是戎马倥偬之际,他的总督派头,还是不小;庙前摆着一顶绿呢大轿;照 墙下有好几块朱红高脚牌,泥金仿宋体写着官衔荣典,一块是钦命督办浙江军务;一块是兼署浙江巡抚;一块是头品顶戴兵部尚书兼都察 院右都御史闽浙总督部堂;一块是赏戴花翎;再一块就不大光彩,也是左宗棠平生的恨事,科名只是道光十二年壬夺辰科湖南乡试中式,不过 一名举人。

再往庙里看,两行带刀的亲兵,从大门口一直站到大殿关平、周仓的 神像前;蓝顶子的武官亦有好几个。

胡雪岩见此光景,不肯冒犯左宗棠的威风;牵马在旁,取出手本,拜托何都司代为递了进去。

隔了好久,才看见出来一个武巡捕,手里拿着胡雪岩的手本;明明 已经看到本人,依然拉起官腔问道:哪位是杭州来的胡道台?胡雪岩点点头,也摆出官派,踱着四方步子,上前答道:我就是。

大帅传见。

是的。

请引路。

进门不进殿,由西边角门口进去,有个小小的院落,也是站满了亲兵,另外有个穿灰布袍的听差,倒还客气,揭开门帘,示意胡雪岩入内。

进门一看,一个矫胖老头,左手捏一管旱烟袋;右手提着笔,在窗前一张方桌上挥毫如飞。

听得脚步声,浑似不觉;胡雪岩只好等着,等他放下 笔,方捞起衣襟请安,同时报名。

浙江候补道胡光墉,参见大人。

喔,你就是胡光墉!左宗棠那双眼睛,颇具威严,光芒四射似的,将 他从头望到底,我闻名已久了。

这不是一句好话,胡雪岩觉得无须谦虚;只说:大人建了不世之功,特为来给大人道喜!喔,你倒是得风气之先!怪不得王中丞在世之日,你有能员之名。

话中带着讥讽,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一时也不必细辨;眼前第一件事是,要能坐了下来——左宗棠不会不懂官场规矩,文官见督抚,品秩再低, 也得有个座位;此刻故意不说请坐,是有意给人难堪,先得想个办法应付。

念头转到,办法便即有了;捞起衣襟,又请一个安;同时说道:不光 是为大人道喜;还要跟大人道谢。

两浙主灵倒悬,多亏大人解救。

都说左宗棠是湖南骡子的脾气;而连番多礼,到底将他的骡脾气 拧过来了,不敢当!他的语声虽还是淡淡的,有那不受奉承的意味;但亦终于以礼相待了,贵道请坐!听差是早捧着茶盘等在那里的,只为客人不曾落座,不好奉茶;此时 便将一碗盖碗茶摆在他身旁的茶几上。

胡雪岩欠一欠身,舒一口气;心里在想:只要面子上不难看,话就好说了。

这两年我在浙江,很听人谈起贵道。

左宗棠面无笑容地说,听说你 很阔啊!不敢!胡雪岩欠身问道:请大人明示所谓‘阔’是指什么?说你起居享用,俨如王侯;这也许是过甚之词。

然而也可以想象得知 了。

是!我不瞒大人,比起清苦的候补人员来,我算是很舒服的。

他坦然承认,而不说舒服的原因,反倒象塞住了左宗棠的口;停了一下,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也接到好些禀帖,说你如何如何!人言未必尽属子虚,我要查办;果真属实,为了整饬吏治,我不能不指名严参!是!如果光墉有什么不法之事,大人指名严参,光墉亦甘愿领罪。

不 过,自问还不敢为非作歹;亦不敢营私舞弊。

只为受王中丞知遇之恩,誓共生死,当时处事不避劳怨,得罪了人亦是有的。

是不是为非作歹,营私舞弊,犹待考查。

至于你说与王中丞誓共生死, 这话就令人难信了。

王中丞已经殉难,你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如果大人责光墉不能追随王中丞于地下,我没有话说;倘或以为殉忠、 殉节,都有名目,而殉友死得轻如鸿毛,为君子所不取,那末,光墉倒有几 句辩白。

你说。

大人的意思是,光墉跟王中丞在危城之中共患难;紧要关头,我一个 人走了,所谓‘誓共生死’,成了骗人的话?是啊!左宗棠逼视着问:足下何词以解?倒要请教!我先请教大人,当时杭州被围,王中丞苦苦撑持, 眼睛里所流的不是泪水,而是血,盼的是什么?自然是援军。

是!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当时有李元度一军在衙州,千方百计 想催他来,始终不到。

这一来,就不能不作坚守的打算;请问大人,危城坚 守靠什么?自然是靠粮食。

‘民以食为天’。

‘民以食为天’固然不错;如果罗掘俱穷,亦无非易子而食。

但是,士 兵没有粮食,会出什么乱子?不必我说;大人比我清楚得多。

当时王中丞跟我商量,要我到上海去办米。

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王中丞虽是捐班 出身,也读过书的;他跟我讲史记上赵氏孤儿的故事,他说,守城守不住,不过一死而已,容易;到上海办米就跟‘立孤’一样比较难。

他要我做保全 赵氏孤儿的程婴。

这当然是他看得起我的话;不过,大人请想,他是巡抚,守土有责,即使他有办法办得到米,也不能离开杭州。

所以,到上海办米这 件事,只有我能做;不容我不做。

嗯,嗯!左宗棠问道:后来呢?你米办到了没有?当然办到。

可 是——,胡雪岩黯然低语:无济于事!接着,他将如何办米来到了杭州城外的钱塘江中,如何想尽办法,不 能打通粮道,如何望城一拜,痛哭而回;如何将那批米接济了宁波。

只是不说在宁波生一场大病,几乎送命;因为那近乎表功的味道,说来反成蛇足了。

左宗棠听得很仔细;仰脸想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却是胡雪岩再也想 不到的。

你也很读了些书啊! 胡雪岩一楞,随即想到了;这半天与左宗棠对答,话好象显得很文雅,又谈到史记上的故事,必是他以为预先请教过高人,想好一套话来的。

这多少也是实情;见了左宗棠该如何说法,他曾一再打过腹稿。

但如说是有意说好听的假话,他却不能承认,所以这样答道:哪里敢说读过书? 光墉只不过还知道敬重读书人而已!这也难得了。

左宗棠说,人家告你的那些话,我要查一查。

果真象 你所说的那样子,自然另当别论。

不然。

领了公款,自然公事上要有交代。

公款虽不是从大人手上领的;可是大人现任本省长官,光墉的公事,就只有 向大人交代。

喔,你来交代公事。

是那笔公款吗?左宗棠问,当时领了多少?领了两万两银子。

如今面缴大人。

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红封袋来, 当面奉上。

左宗棠不肯接红封袋,这是公款,不便私相授受。

他说,请你跟粮 台打交道。

当时便唤了粮台上管出纳的委员前来,收取了胡雪岩的粮票,开收据, 盖上大印,看来是了却了一件公事,却不知胡雪岩还有话说。

大人,我还要交代。

当初奉令采办的是米,不能拿米办到,就不能算 交差。

这——?左宗棠相当困扰;对他的话,颇有不知所云之感,因而也 就无法作何表示。

说实话,这一批米不能办到,我就是对不起王中丞的在天之灵。

现在, 总算可以真正有交代了!胡雪岩平静地说,我有一万石米,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请大人派员验收。

此言一出,左宗棠越发困惑,你说的什么? 他问:有一万石米在?是!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是!胡雪岩答说,已有几百石,先拨了给蒋方伯,充作军粮了。

左宗棠听得这话便左右问道:护送胡大人来的是谁?是何都司。

于是找了何都司来,左宗棠第一句话便是:你知道不知道,有几百石军粮从钱塘江上运到城里?回大帅的话,有的。

何都司手一指:是胡大人从上海运来的。

好!你先下去吧。

左宗棠向听差吩咐:请胡大人升炕!礼数顿时不 同了!由不令落座到升炕对坐,片刻之间,荣枯大不相同;胡雪岩既感慨,又得意,当然对应付左宗棠也更有把握了。

等听差将盖碗茶移到炕几上,胡雪岩道谢坐下;左宗棠徐徐说道:有 这一万石米,不但杭州的百姓得救;肃清浙江全境,我也有把握了。

老兄此举,出人意表,功德无量。

感激的,不止我左某一个人。

大人言重了。

这是实话。

不过我也要说实话。

左宗棠说,一万石米,时价要值五 六万银子;粮台上一时还付不起那么多。

因为刚打了一个大胜仗,犒赏弟兄是现银子。

我想,你先把你缴来的那笔款子领了回去;余数我们倒商量一下, 怎么样个付法?大人不必操心了。

这一万石米,完全由光墉报。

报效?左宗棠怕 自己是听错了。

是!光墉报效。

这,未免太破费了。

左宗棠问道:老兄有什么企图,不妨实说。

毫无企图。

第一,为了王中丞;第二,为了杭州百姓;第三,为了大 人。

承情之至!左宗棠拱拱手说,我马上出奏,请朝廷褒奖。

大人栽培,光墉自然感激,不过,有句不识抬举的话,好比骨鲠在喉; 吐出来请大人不要动气。

言重,言重!左宗棠一叠连声地说,尽管请说。

我的报效这批米, 决不是为朝廷褒奖。

光墉是生意人,只会做事,不会做官。

好一个只会做事,不会做官!这一句话碰到左宗棠的心坎上,拍着炕 几,大声地说;赞赏之意,真个溢于言表了。

我在想,大人也是只晓得做事,从不把功名富贵放在心上的人。

胡雪岩说,照我看,跟现在一位大人 物,性情正好相反。

前半段话,恭维得恰到好处;对于后面一句话,左宗棠自然特感关切, 探身说道:请教!大人跟江苏李中丞正好相反。

李中丞会做官;大人会做事。

胡雪岩又 说:大人也不是不会做官,只不过不屑于做官而已。

啊,痛快,痛快!左宗棠仰着脸,摇着头说;是一副遇见了知音的神 情。

胡雪岩见好即收,不再奉上高帽子;反而谦虚一句:我是信口胡说。

在大人面前放肆。

老兄,左宗棠正色说道,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满朝朱紫贵,及 得上老兄识见的。

实在不多。

你大号是哪两个字?草字雪岩。

风雪的雪,岩壑的岩。

雪岩兄,左宗棠说,你这几年想必一直在上海,李少荃的作为,必 然深知;你倒拿我跟他比一比看。

这,胡雪岩问道,比哪一方面?比比我们的成就。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李中丞克复苏州,当然是一大功;不过, 因人成事;比不上大人孤军奋战,来得难能可贵。

这,总算是一句公道话。

左宗棠说,我吃亏的有两种,第一是地方 不如他好;第二、是人才不如他多。

是的。

胡雪岩深深点头,李中丞也算会用人的。

那末,我有句很冒昧的话请教,以你的大才,以你在王中丞 那里的业绩,他倒没有起延揽之意?有过的。

我不能去!为什么?第一、李中丞对王公有成见,我还为他所用,也太没有志气了。

好!左宗棠接着问:第二呢?第二、我是浙江人,我要为浙江出力;何况我还有王中丞委托我未了 的公事,就是这笔买米的款子,总要有个交代。

难得,难得,雪岩兄,你真有信用。

左宗棠说到这里,喊一声:来呀!留胡大人吃便饭。

照官场中的规矩,长官对属下有这样的表示,听差便得做两件事,第 一件是请客人更换便衣;第二件是准备将客人移到花厅甚至上房中去。

在正常的情况之下,胡雪岩去拜客,自然带着跟班;跟班手中捧着衣 包,视需要随时伺候主人更换。

但此时只有胡雪岩一个人,当然亦不会有便衣;左宗棠便吩咐听差,取他自己的薄棉袍来为胡大人更换。

左宗棠矮胖;胡雪岩瘦长,这件棉袍穿上身,大袖郎当,下摆吊起一大截,露出一大 截沾满了黄泥的靴帮子,形容不但不雅,而且有些可笑。

但这份情意是可感的。

所以胡雪岩觉得穿在身上很舒服。

至于移向花厅,当然也办不到了。

一座小关帝庙里,哪里来的空闲房 屋,闽浙总督的官厅,签押房与卧室,都在那里了。

不过,庙后倒有一座土山,山上有座茅亭,亦算可供登临眺望的一景;左宗棠为了避免将领请谒的 纷扰,吩咐就在茅亭中置酒。

酒当然是好酒。

绍兴早经克复,供应一省长官的,自然是历经兵燹而 无恙的窑藏陈酿;菜是湖南口味,虽只两个人对酌,依然大盘长筷,最后厨子戴着红缨帽,亲自来上菜,打开食盒,只是一小盘湖南腊肉。

不知何以郑 重如此?这是内子亲手调制的,间关万里,从湖南送到这里,已经不中吃了。

只不过我自己提醒我,不要忘记内子当年委曲绸缪的一番苦心而已。

胡雪岩也听说过,左宗棠的周夫人,是富室之女;初嫔左家时,夫婿 是个寒士。

但是周夫人却深知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左宗棠,才气纵横,虽然会试屡屡落弟,终有破壁飞去的一日;所以鼓励慰藉,无怕不至。

以后 左宗棠移居岳家,而周家大族,不会看得起这个脾气的穷姑爷。

周夫人一方面怕夫婿一怒而去,一方面又要为夫家做面,左右调停,心力交痤,如今到 底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了。

这对胡雪岩又是一种启示。

左宗棠如今尊重周夫人,报恩的成分,多 于一切,足见得是不会负人,不肯负人而深具性情者,这比起李鸿章以利禄权术驾驭部下来,宁愿倾心结交此人。

因此,当左宗棠有所询问时,他越发不作保留,从杭州的善后谈到筹 饷,他都有一套办法拿出来,滔滔不绝,言无不尽。

宾主之间,很快地已接近脱略形迹,无所不谈的境地了。

一顿酒喝了两个时辰方罢。

左宗棠忽然叹口气说:雪岩兄,我倒有些 发愁了。

不知应该借重你在哪方面给我帮忙?当务之急是地方善后,可是每个月二十五、六万的饷银,尚无的款,又必得仰仗大力。

只恨足下分身无术! 雪岩兄,请你自己说一说,愿意做些什么?筹饷是件大事,不过只要有办法,凡是操守靠得住的人,都可以干得。

胡雪岩歉然地说,光墉稍微存一点私心,想为本乡本土尽几力。

这哪里是私心!正见得你一副侠心义肠。

军兴以来,杭州被祸最惨, 善后事宜,经纬万端,我兼摄无篆,责无旁贷,有你老兄这样大才,而且肯任劳任怨,又是为桑梓效力的人帮我的忙,实在太好了。

左宗棠说到这里, 问道:跟蒋芗泉想来见面了?是!你觉得他为人如何?很直爽的人。

我们谈得很投机。

好极,好极!左宗棠欣然问道:地方上的一切善后,总也谈过了?还不曾深谈。

不过承蒋方伯看得起,委托我的一个小小钱庄,为他代 理藩库;眼前急需的支出,我总尽力维持。

那更好了。

万事莫如赈济急;如今有一万石米,在军需民食,能维持一两个月,后援就接得上了。

再有宝 号代为支应藩库的一切开销,扶伤恤死,亦不愁无款可垫。

然则杭州的赈济事宜,应当马上动手。

我想,设一善后局,雪岩兄,请你当总办,如何?是!胡雪岩肃然答说:于公于私,义不容辞。

我就代杭州百姓致谢了。

左宗棠拱拱手说,公事我马上叫他们预备,交蒋芗泉转送。

这样处置,正符合胡雪岩的希望。

因为他为人处世,一向奉不招忌三字为座右铭;自己的身分与蒋益澧差不多,但在左宗棠手下,到底只算一 个客卿,如果形迹太密甚至越过蒋益澧这一关,直接听命于左宗棠,设身处地为人想一想,心里也会不舒服。

现在当着本人在此,而委任的札子却要交 由蒋益澧转发,便是尊重藩司的职权;也是无形中为他拉拢蒋益澧,仅不过公事上小小的一道手续,便有许多讲究;只见得做官用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样想着,他对左宗棠又加了几分钦佩之心;因而厚意替他多做一点事,至少也得为他多策划几个好主意。

心念刚动,左宗棠正好又谈起筹饷,他决定献上一条妙计。

这一计,他筹之已熟;本来的打算是货卖识家, 不妨待价而沽。

这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相当的酬庸,他是不肯轻易吐露的;此刻对左宗棠,多少有知遇之感,因而就倾囊而出了。

筹饷之道多端,大致不外两途,第一是办厘金,这要靠市面兴旺,无 法强求;第二是劝捐,这几年捐得起的都捐过了,‘劝’起来也很吃力。

如今我想到有一路人,他们捐得起,而且一定肯捐;不妨在这一路人头上,打 个主意。

捐得起,又肯捐,那不太妙了吗?左宗棠急急问道:是哪一 路人?是长毛!胡雪岩说,长毛盘踞东南十几年,搜括得很不少;现在要 他们捐几文,不是天经地义?这一说,左宗棠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请你再说下去。

于是胡雪岩为他指出,这十几年中,颇有些见机而作的长毛,发了财退藏于密;洪杨一旦平定,从逆的当然要依国法治罪。

可是叛逆虽罪在不赦,而被裹胁从逆的人很多,办不胜办。

株连过众,扰攘不安,亦非大乱之后的 休养生息之道;所以最好的处置办法是,网开一面,予人自新之路。

只是一概既往不咎,亦未免太便宜了此辈;应该略施薄惩。

愿打愿罚, 各听其便。

大人晓得的,人之常情,总是愿罚不愿打;除非罚不起。

胡雪岩说,据我知道,罚得起的人很多。

他们大都躲在夷场上,倚仗洋人的势力,官 府一时无奈其何,可是终究是个出不了头的‘黑人’,如果动以利害,晓以大义;反正手头也是不义之财,舍了一笔,换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何乐不为?说得是。

左宗棠笑道,此辈不甘寂寞,不但要爬起来做人,只怕还要站 出来做官。

正是这话。

胡雪岩撮起两指一伸,象这种人,要捐他两笔。

怎么呢?一笔是做人;另外一笔是做官。

做官不要捐吗?左宗棠失笑了,我 倒弄糊涂了!他说,照此看来,我得赶快向部里领几千张空白捐照来。

是!大人尽管动公事去领。

领是领了。

雪岩兄,左宗棠故意问道:交给谁去用呢?胡雪岩不 作声,停了一会方说:容我慢慢物色好了,向大人保荐。

我看你也不用物色了,就是你自己勉为其难吧!这怕——。

不,不!左宗棠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推辞了!雪岩兄,你遇 见我,就容不得你再作主张。

这话好象蛮不讲理;不是的!足下才大如海,我已深知。

不要说就这两件事,再多兼几个差使,你也能够应付裕如。

我想, 你手下总有一班得力的人;你尽管开单子来,我关照蒋芗泉,一律照委。

你往来沪杭两地,出出主意就行了。

如此看重,不由得使胡雪岩想起王有龄在围城中常说的两句话说:鞠躬尽痤,死而后已。

便慨然答道:既然大人认为我干得了,我就试一试看。

不用试,包你成功!左宗棠说,我希望你两件事兼筹并顾。

浙江的 军务,正在紧要关头上,千万不能有‘闹饷’的活把戏弄出来。

是。

我尽力而为。

胡雪岩说,如今要请示的是,这个捐的名目。

我 想叫‘罚捐’。

罚捐倒也名副其实。

不过——。

他沉吟着,好久未说下去。

这当然是有顾忌;胡雪岩也可以想象得到,开办罚捐可能会惹起浮议,指作包庇逆党。

这是很重的一个罪名。

然而是否包庇,要看情 节而定;与予人自新之路,是似是而非的两回事。

他心里这样在想,口头却保持沉默;而且很注意左宗棠的表情,要看 他是不是有担当?左宗棠自然是有担当的;而且这正也是他平时自负之处。

他所考虑的 改换名目;想了好一会,竟找不出适当的字眼,便次定暂进先用了再说。

接着,又有疑问:这个罚捐,要不要出奏?他问,你意下如何?出奏呢,怕有人反对,办不成功;不出奏呢?又怕将来部里打官腔, 或者‘都老爷’参上一本。

胡雪岩说,利弊参见,全在大人作主。

办是一定要办;不过我虽不怕事,却犯不上无缘无故背个黑锅,你倒 再想想,有什么既不怕他人掣肘,又能为自己留下退步的办法。

凡事只要秉公办理,就一定会有退步。

我想,开办之先,不必出奏; 办得有了成效,再奏明收捐的数目,以后直接咨部备案,作为将来报销的根 据。

好!准定这样办。

左宗棠大为赞赏:‘凡事只要秉公办理,就必有退 步。

’这话说得太好了。

不过,你所说的‘成效’也很要紧;国家原有上千万的银子,经常封存内库,就为的是供大征伐之用。

这笔巨款,为赛尚阿之 流的那班旗下大爷挥霍一空;所以‘皇帝不差饿兵’那句俗语,不适用了!如今朝廷不但差的是饿兵,要各省自己筹饷;而且要协解‘京饷’。

如果说, 我们办得有成效的税捐,不准再办;那好,请朝廷照数指拨一笔的款好了。

这番话说到尽头了;胡雪岩对左宗棠的处境、想法、因应之道亦由这 番话中有了更深的了解。

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任何筹饷的办法,都可以得到 他的同意。

胡雪岩在左宗棠行辕中盘桓了两天,才回杭州。

归来的这番风光,与 去时大不相同;左宗棠派亲兵小队护送,自不在话下,最使他惊异的是,到了武林门外,发现有一班很体面的人在迎接,一大半是杭州的绅干,包括张 秀才在内;其余的都穿了官服,胡雪岩却一个都不认识。

此外,还有一顶绿呢大轿,放在城门洞里;更不知作何用处?胡雪岩颇为困惑,是接我的吗?他问何都司。

不用何都司回答,看到刘不才和小张;胡雪岩知道接自己是不错的了。

果然,小张笑容满面地奔了上来。

一把拉住马头上的嚼环,高声说道:这 里前天晚上就得消息了!盼望大驾真如火旱之望云霓!是何消息?盼望他回来又为何如此殷切?胡雪岩正待动问,却不待他 开口;首先是一名武巡捕在马前打躬,同时说道:请胡大人下马,换大轿 吧!是这样的,小张赶紧代为解释,这是蒋方伯派来的差官;绿呢大轿 是蒋方伯自己用的,特为来伺候。

是!那名武巡捕打开拜匣,将蒋益澧的一份名帖与一份请柬递了上来,敝上派我来伺候胡大人;特为交代,本 来要亲自来迎接,只为有几件紧要公事,立等结果,分不开身。

敝上又说:请胡大人一到就会个面,有好些事等着商量。

这一说胡雪岩明白了,小 张所说的消息,是指他奉委为善后局总办一事;大家如此殷切盼望,以及蒋益澧立等会面,当然是因为万事莫如赈济急,一切善后事宜,都待 他来作了决定,方能动手兴办。

领会及此,他觉得不宜先跟蒋益澧见面。

但此刻的蒋益澧。

等于一省 长官,这样殷勤相待,如果不领他的情,是件很失礼的事;必得找一个很好的借口才能敷衍得过去。

他的心思很快,下马之顷,已想好一套说词,拜 烦回复贵上,他说:我也急于要进见,有好些公事请示。

不过,这几天来回奔波,身上脏得不成样子;这样子去见长官,太不恭敬。

等我稍为抹一抹 身子,换一套干净衣服,马上就去。

贵上的绿呢大轿,不是我该坐的;不过却之不恭,请你关照轿班,空轿子跟着我去好了。

于是先到张家暂息,将善后应办的大事,以及要求蒋益澧支持的事项, 写了个大概,方始应约赴宴。

相见欢然,蒋益澧当面递了委札;胡雪岩便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递 了过去,上面写的是:善后急要事项,一共七条:第一、掩埋尸体,限半个月完竣。

大兵之后大疫,此不仅为安亡魂, 亦防疫疠。

第二、办理施粥,以半年为期。

公家拨给米粮,交地方公正绅士监督 办理。

第三、凡粮食、衣着、砖瓦、木料等民生必需品类,招商贩运,免除 厘税,以广招徕。

第四、访查殉难忠烈,采访事迹,奏请建立昭忠祠。

第五、贼营拔出妇女,访查其家,派妥人送回。

第六、春耕关乎今年秋冬生计,应尽全力筹办。

第七、恢复书院,优待士子。

应该,应该!蒋益澧说,我无不同意。

至于要人,或者要下委札, 动公事,请雪翁告诉我,只要力之所及,一定如命。

多谢芗翁成全浙江百姓。

不过眼前有件事,无论如何要请芗翁格外支 持。

胡雪岩率直说道:弟兄们的纪律一定要维持。

蒋益澧脸一红,他也知道他部下的纪律不好;不过,他亦有所辩解:说 实话,弟兄们亦是饿得久了——。

芗翁,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饷,我负责;军纪,请芗翁负责。

蒋益澧心想,胡雪岩现在直接可以见左宗棠,而且据说言听计从;倘 或拿此事跟上面一说,再交下来,面子就不好看了。

既然如此,不如自己下 决心来办。

于是他决定了两个办法:一是出告示重申军纪,违者就地正法;二是 他从第二天开始,整天坐镇杭州城中心的官巷口,亲自执行军法。

这一来,纪律果然好得多了。

善后事宜,亦就比较容易着手;只是苦 了胡雪岩,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身上掉了好几斤的肉,不过始终精神奕奕, 毫无倦容。

左宗棠是三月初二到省城的;一下了轿,约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胡雪岩。

惨得很!左宗棠脸上很少有那样沮丧的颜色,军兴以来,我也到过 好些地方;从没有见过杭州这样子遭劫的!以前杭州有多少人?八十一万。

胡雪岩答说。

现在呢?七万多。

七万多?左宗棠嗟叹着;忽然抬眼问道:雪翁,不说八万,不说六 万,独说七万多;请问何所据而云然?这是大概的估计。

不过,亦不是空口瞎说。

胡雪岩答道:是从各处施粥厂、平粜处发出的‘筹子’算出来 的。

好极!左示棠大为嘉许,雪翁真正才大心细。

照你看,现在办善后,当务之急是哪几样?当务之急,自然是振兴市面;市面要兴旺,全靠有人肯来做生意;做 生意的人胆子小,如果大人有办法让他们放心大胆地到杭州来,市面就会浴量,百姓有了生路,公家的厘金税收,亦会增加。

于公于私,都有莫大的好 处。

这无非在整饬纪律四个字,格外下功夫,你叫商人不要怕,尽管到杭州来做生意。

如果吃了亏,准他们直接到我衙门来投诉;我一定严办。

有大人这句话,他们就敢来了。

胡雪岩又问,善后事宜,千头万绪, 包罗太广;目前以赈抚为主,善后局是否可以改为赈抚局。

不错!这个意见很好。

左宗棠随即下条子照办;一切如旧,只是换了 个名字。

赈抚局的公事,麻烦而琐碎,占去了胡雪岩许多的功夫;以致想见一 次左宗棠,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时间。

这样迁延了半个月,专折奏报克复杭州的折差,已由京里回到杭州, 为左宗棠个人带来一个好消息,内阁奉口谕:闽浙总督左宗棠自督办浙江军务以来,连克各府州县城池。

兹复将杭州省城、余杭县城攻拔,实属调度 有方。

着加恩赏太子少保衔;并赏穿黄马褂。

此外,蒋益澧亦赏穿黄马褂;所有在事出力将士,着左宗棠查明,择优保奉。

消息一传,全城文武官员,够得上资格见总督的无不肃具衣冠,到总督行辕去叩圆。

左宗棠穿上簇新的黄马褂,分班接见,慰勉有加;看到胡雪 岩随着候补道员同班磕头,特为嘱咐戈什哈等在二堂门口,将他留了下来。

等宾僚散尽,左宗棠在花厅与胡雪岩以便服相见。

一见少不得再次致 贺;左宗棠自道受恩深重,对朝廷益难报称,紧接着又向胡雪岩致歉,总克复杭州有功人员报奖,奏稿已经办好,即将拜发;其中并无胡雪岩的名字, 因为第一次保案,只限于破城将士,以后奏保办理地方善后人员,一定将他列为首位。

胡雪岩自然要道谢,同时简单扼要地报告办理善后的进展,奉以工代赈,振兴市面八个字为宗旨,这样一方面办了赈济;一方面做了复旧的 工作。

左宗棠不断点头,表示满意。

然后问起胡雪岩有何困难?困难当然很多,言不胜言,也不敢麻烦大人;只要力所能及,我自会 料理,请大人放心。

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今已经三月下旬了,转眼‘五荒六月;家家要应付眼前。

青黄不接的当口,能够过得过去,都因 为有个指望;指望秋天的收成,还了债好过年,大人,今年只怕难了!一句话提醒了左宗棠,悚然而惊,搓着手说:是啊!秋收全靠春耕。

目前正 是插秧的时候,如果耽误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大人说这话,两浙的百姓有救了。

你不要看得太容易,这件事着实要好好商量。

雪翁,你看,劝农这件 事,该怎么样做法?大人古书读得多,历朝历代,都有大乱;大乱之后,怎么帮乡下人下 田生产,想来总记得明明白白?啊,啊,言之有理。

左宗棠说,我有,这方面是汉初办得好,薄太后的黄老之学,清静无为,才是真是与民休息。

就不知道当今两宫太后,能否象薄太后那样? 胡雪岩不懂黄老之学,用于政务,便是无为而治;也不知道薄太后就是汉文帝的生母。

不过清静无为、与民休息这两句成语是听得懂,便紧接着他的话说:真正再明白不过是大人!要荒了的田地有生气,办法也很简单。

三个字:不骚 扰!大人威望如山,令出必行,只要下一道命令,百姓受惠无穷。

当然,这道命令是一定要下的。

雪翁,你且说一说,命令中要禁止些 什么?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说:第一、军饷的来源是厘金、是殷实大户 的捐献,与种田的老百姓无干。

今年的钱粮,想来大人总要奏请豁免的;就怕各县的‘户书’假名追征旧欠。

那一来,老百姓就吓得不敢下田了!那怎么行?左宗棠神色凛然地,若有此事,简直毫无心肝了,杀无 赦!第二、怕弟兄们抓差拉夫。

这也不会。

我早就下令严禁;征差要给价。

如今我可以重申前令,农 忙季节,一律不准骚扰,而且还要保护。

左宗棠问道:还有呢?还有就是怕弟兄们杀耕牛!那也不会,谁杀耕牛,我就杀他。

大人肯这样卫护百姓,今年秋收有望了。

至于种籽、农具,我去备办; 将来是由公家贷放,还是平价现卖,请大人定章程。

好在不管怎么样,东西早预备在那里,总是不错的!不错,不错。

请你去预备,也要请你垫款。

左宗棠说道,除了钱以外,我这里什么都好商量。

是!胡雪岩答道:我是除了钱以外,什么事都要跟大人商量,请大 人做我的靠山。

那还用说,要人要公事,你尽管开口。

有件事要跟大人商量。

湖州府属的丝,是浙北的命脉;养蚕又是件极 麻烦的事,以蚕叫‘蚕宝宝’,娇嫩得很,家家关门闭户,轮流守夜,按时喂食,生客上门都不接待的。

如今蒋方伯正带兵攻打湖州,大军到处,可能 连茶水饭食都不预备;可是这一来,蚕就不能养了。

还有,养蚕全靠桑叶,倘或弟兄们砍了桑树当柴烧,蚕宝宝岂不是要活活饿死?噢!左宗棠很 注意他,我平日对经济实用之学,亦颇肯留意;倒不知道养蚕有这么多讲究。

照你所说,关系极重;我得赶紧通知蒋芗泉,格外保护。

除了不准弟兄 骚扰以外,最要防备湖州城里的长毛突围乱窜,扰害养蚕人家。

大人这么下令,事情就不要紧了!胡雪岩欣慰地说,江南是四月里一个月最吃重, 唱山歌的话:‘做天难做四月天’,因为插秧、养蚕都在四月里,一个要雨,一个要晴。

托朝廷的鸿福,大人的威望,下个月风调雨顺,军务顺手,让这 一个月平平安安过去,浙江就可以苦出头了!我知道了,总想法子如大家的愿就是。

说到这里,左宗棠眉心打了个结,倒是有件事,雪翁,我要跟你商量;看看你有没有高招,治那一班蠹吏!蠹吏二字,胡雪岩没有听懂,瞠然不知所答。

及至左宗棠作了进一 步的解释,才知道指的是京里户部与兵部的书办。

户部与兵部的书办,盼望肃清长毛之心,比谁都殷切;在他们看,平 了洪杨,就是他们发财的机会到了。

正月廿一,曾老九克了天保城,金陵合围,洪秀全已如釜底游魂。

李少荃的淮军,攻克常州,亦是指顾间事;常州 一下,淮军长驱西进,会合苦守镇江的冯子材,经丹阳驰援曾九,看起来可以在江宁吃粽子了。

没有那么快!胡雪岩接口便答。

这一答,使得左宗棠错愕而不悦:何以见得?他问。

胡雪岩知道自己答得大率直了。

左宗棠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莫非论兵我还不如你?因而很见机地改口:大人用兵,妙算如神,我何敢瞎议论。

不过,我在上海那两年,听到看到,关于李中丞的性情,自以为摸得很透。

常州如果攻了下来,他未必肯带兵西进;因为,他不会那么傻,去分曾九帅 一心想独得的大功。

啊!左宗棠重重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你也是这么想?只怕我想得不对。

不会错!左宗棠叹口气,我一直也是这么在想,不过不肯承认我自 己的想法;我总觉得李少荃总算也是个翰林,肚子里的货色,虽只不过温熟了一部诗经,忠君爱国的道理总也懂的,而况受恩深重,又何忍辜负君父灭 此大盗,以安四海的至意?如今你跟我的看法不约而同,就见得彼此的想法都不错。

论少荃的为人,倒还不致巴结曾九;只为他老师节制五省军务,圣 眷正隆,不免功名心热,屈己从人。

至于他对曾九,虽不便明助,睹底下却要帮忙,助饷助械,尽力而为;所以金陵克复的日子,仍旧不会远。

是的。

这是明摆在那里的事;江宁合围,外援断绝,城里的存粮一完, 长毛也就完了。

照我看,总在夏秋之交,一定可以成功。

那时候就有麻烦了。

你先看着这个——。

说着左宗棠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厚甸甸地,总有十来张信笺;他检视了一下,抽出其中的两张,递了给胡雪岩。

这两张信笺中,谈的是一件事; 也就是报告一个消息。

说兵部与户部的书办,眼看洪杨肃清在即;军务告峻,要办军费报销,无不额手相庆。

但以湘淮两军,起自田间,将领不谙规制, 必不知军费应如何报销?因而有人出头,邀约户兵两部的书办,商定了包揽的办法,多雇书手,备办笔墨纸张;专程南下,就地为湘淮两军代办报销。

一切不用费心,只照例奉送部费即可。

在他们看,这是利人利己的两全之计,必为湘淮两军乐予接纳,所以不但已有成议,而且已经筹集了 两万银子,作为本钱,光是办购置造报销的连史纸,就将琉璃几家纸店的存货都搜空了。

这个花样倒不错!胡雪岩有意出以轻松的姿态,不过这笔‘部费’ 可观。

我替殉节的王中丞经手过,至少要百分之二。

就是这话罗!左宗棠说,我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

我前后用过 七千万的银子,如果照例致送,就得二十万银子。

哪里来这笔闲钱,且不去说它;就有这笔闲钱,我也不愿意塞狗洞。

你倒想个法子看,怎么样打消了 它!打消是容易,放句话出去挡驾就是。

可是以后呢?恐怕不胜其烦了!军费报销是最噜苏的事,一案核销,有几年不结的。

大人倒仔细想一想,宝贵的精神,犯得着犯不着花在跟这些人打交道上头?不!左宗棠大不以为然,我的意思是,根本不要办报销。

军费报销, 在乾隆年间最认真;部里书办的花样也最多。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是‘在人檐下过,不敢不低头’;如今我又何必低头?户部也没有资格跟我要 帐!这话说得太霸道了些。

诚然,湘军和淮军的军费,都是在地方自筹, 户部并没有支付过;但在地方自筹,不管是厘金、捐募,总是公款,何致于户部连要个帐都没有资格?胡雪岩不以左宗棠的话为然,因而沉默未答。

雪翁,左宗棠催问着,有何高见,请指教!这就不能不回答了,胡 雪岩想了一下答道:那不是大人一个人的事。

是啊!不过事情来了,我可是脱不了麻烦。

就有麻烦,也不致于比 两江来得大。

这一说,左宗棠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策动曾相去顶?他问。

这是指曾国藩,他以协办大学士兼领两江总督,也算入阁拜相,所以称之为曾相;胡雪岩正是此意,点点头答说:似乎以曾相出面去争,比 较容易见效。

我也想到过,没有用。

曾相忧谗畏讥,胆小如鼠;最近还有密折,请 朝廷另简亲信大臣,分任重责。

你想,他怎么肯不避嫌疑,奏请免办报销?何况时机亦还未到可以上折的时候?难处就在这里。

胡雪岩说,军务究竟尚未告竣,贸然奏请免办报销, 反会节外生枝,惹起无谓的麻烦。

可是消弭隐患,此刻就得着手。

倘或部里书办勾结司员;然后说动堂官;再进而由军机奏闻两宫,一经定案,要打 消就难了。

胡雪岩觉得这番顾虑,决不能说是多余;而且由他的书办勾结司员 这句话,触机而有灵感,不暇思索地答说:既然如此,不妨在第一关上就拿书办挡了回去。

喂,喂!左宗棠一面想,一面说,你这话很有意味。

然而,是如何个挡法呢?这等大事,书办不能做主;就如大人所说的,得要勾结司官。

司官给 他们来盆冷水,迎头一浇;或者表面上敷衍,到紧要关头,挺身出来讲话,只要有理,户部堂官亦不能不听。

话是有理。

难在哪里去找这么一位明大 体、有胆识的户部司官?不一定要明大体、有胆识。

胡雪岩答说,只要这位司官,觉得这么 做于他有利;自然就会挺身而出。

着!左宗棠又是猛拍自己的大腿,雪翁,你的看法,确是高人一筹,足以破惑。

略停一下,他又说道:听你的 口气,似乎胸有成竹;已经想到有这么一个人了。

是的。

就是杭州人。

杭州人,左宗棠偏着头想,在户部当司官的是谁?我倒想不起来 了。

这个人是咸丰二年的进士,分发户部,由主事做起,现在是掌印郎中 了。

他叫王文韶;大人听说过此人没有?左宗棠凝神了一会,想起来了:似乎听人提起过。

他问,他的号,是叫夔石吗?正是。

王夔石。

此人怎么样?很能干吧?很能干,也很圆滑;人缘不错。

加以户部左侍郎沈桂芬是他乡试的座 师,很照应这个门生,所以王夔石在户部很红。

既然人很圆滑,只怕不肯出头去争!左宗棠说,这种事,只有性情比较耿直的人才肯做。

大人见得是。

不过,我的意思不是鼓动王夔石出头去力争,是托他暗 底下疏通。

我想,为了他自己的前程,他是肯效劳的。

何以见得?雷翁,请道其详。

照胡雪岩的看法,做京官若说不靠关系靠自己,所可凭借者,不是学问,便是才干。

当翰林靠学问;当司官就要靠才干。

这才干是干济之才,不 在乎腹有经纶,而是在政务上遇到难题,能有切切实实的办法拿出来。

至少也要能搪塞得过去。

王文韶之所长,正就是在此。

可是,做京官凭才干,实在不如凭学问。

因为凭学问做京官,循资推 转,处处得以显其所长;翰林做到兼日讲起注官,进而开坊升任京堂,都可以专折言事,更是卖弄学问的时候。

也许一道奏疏,上结天知,就此飞 黄腾达,三数年间便能戴上红顶子。

而凭才干做官。

就没有这样便宜了!为啥呢?因为英雄要有用武之地。

做部里司官,每天公事经手,该准该驳,权 柄很大;准有准的道理,驳有驳的缘故,只要说得对,自然显的的才干。

可是司官不能做一辈子;象王夔石,郎中做了好多年了,如果升做四品京堂, 那些鸿胪寺、通政司,都是‘聋子的耳朵’,没有它不象样子,有了它毫无用处。

王夔石就有天大的本事,无奈冷衙门无事可做,也是枉然。

胡雪岩 略停一下又说:司官推转,还有一条出路就是考御史;当御史更是只要做文章的差使,王夔石搞不来。

而且他也不是什么铁面无情的人;平时惟恐跟 人结怨,哪里好当什么都老爷?我懂了!左宗棠说,王夔石是不愿做京官,只想外放?是的。

外 放做知府;做得好,三两年就可以升道员。

胡雪岩笑笑说道:做外官,就要靠督抚了!这一下,左宗棠一心领神会,彻底明了。

因为做外官靠督抚, 没有比他更清楚的。

清朝的督抚权重,京官外转府道;督抚如果不喜此人,从前可以才不胜任的理由,奏请请京任用,等于推翻朝旨。

乾隆初 年,虽曾下诏切责,不准再有这样的事例;可是督抚仍旧有办法可以不使此人到任,或者奏请调职。

至于未经指明缺分,只分省候补任用的,补缺的迟 早;缺分的优瘠,其权更操之督抚。

因此可以想象得到,王文韶如果志在外官,就必得与督抚结缘;而能 够设法搞成免办平洪杨的军费报销,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

因为这一条,湘港将领,无不感戴;而天下督抚,就眼前来说,两江曾国藩、闽浙是左宗 棠自己、江苏李鸿章、直隶刘长佑、四川路秉章、湖广官文、河南张之万、江西沈荷桢、湖北严树森、广东郭嵩焘,哪一个都花过大把银子的军费;能 够免办报销,个人要见王文韶的情,等他分发到省,岂有不格外照应之理?想到这里,左宗棠心头的一个疙瘩,消减了一半,王夔石果然是能干 的,就得好好抓住这个机会,普结天下督抚之缘。

他又回想了一下胡雪岩的话,发现有件事令人惊异,便即问道:雪翁,你到京里去过没有?还不曾过去。

那就怪了!你没有上过京,又是半官半商,何以倒对京官的推迁升转, 如此熟悉?我本来也不懂。

前年跟王夔石在上海见面,长谈了好几夜;都是听他 说的。

原来如此!不过能说得清源流,也很难得的了。

左宗棠又问:你跟 王夔石很熟?是的。

胡雪岩又说,不过并无深交。

看你们谈得倒很深。

有利害关系,谈得就深了;交情又另是一回事。

王夔石没有什么才气, 也没有什么大志,做人太圆滑,未免欠诚恳。

我不喜欢这个人。

左宗棠觉得胡雪岩这几句话,颇对自己的胃口;同时对他的本性,也 更为了解,确是个可以论大事、共患难的人。

因而不断点头,表示心许。

大人的意思是,胡雪岩问道:让我写封信给王夔石,请他从中尽 力?是的。

我有这个意思。

不过,我怕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四处去瞎撞 木钟,搞得满城风雨,无益有害。

他一个的力量,诚然不够;不过事情的轻重,他是识得的。

他的本性也是谨慎小心一路,决不致于飞扬浮躁,到处 瞎说。

大人这样说,我信上格外关照,叫他秘密就是。

能这样最好。

说到这里,左宗棠向左右吩咐:拿‘缙绅’来!缙绅是京师书坊刻的一部职官录,全名叫做大清缙绅全书。

由宗 人府开始,一直到各省的佐杂官儿,从亲王到未入流,凡是有职衔的,无不有简历记载。

左宗棠索取缙绅,是要查户部的职官。

翻到户部衙门这一栏,头一行是文渊阁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倭 仁。

左宗棠顿时喜孜孜地说:行了!此事可望有成。

喔,胡雪岩问道:大人参透了什么消息?这倭相辊蒙古人。

他家 一直驻防开封;所以跟河南人没有什么两样。

河南是讲理学的地方,这倭相国规行矩步,虽然有点迂,倒是不折不扣的道学先生;先帝对此人颇为看重, 所以两宫太后亦很尊敬他,能得此老出头说话,事无不成之理。

那末,胡雪岩问道:这话可以不可以跟王夔石说?这些情形,王 夔石比我们清楚得多。

说亦可、不说亦可。

左宗棠又说,这倭相国与曾相会试同榜;想来他亦肯帮帮老同年的忙的。

既然如此,何不由大人写封信给曾相;结结实实托一托倭中堂?这也是一法。

我怕曾相亦在道学气,未见得肯写这样的信。

是!胡雪岩口里答应着,心中另有盘算。

兹事体大,而不与自己相干。

甚至左宗棠亦不必太关切;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曾氏弟兄所支销的军费比左宗棠所经手的,多过好几倍;要办军费报销,曾氏弟兄,首当其冲,自然会 设法疏通化解。

如今自己替左宗棠出主意,不须太起劲;不求有功,先求无 过,最为上策。

这样转念,步子便踏得更稳了,为求妥当,我看莫如这么办,先写信 透露给王夔石,问问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做得到?要做,如何着手;请他 写个节略来!这样做再好都没有。

可是,左宗棠怀疑地问,他肯吗?一定肯! 我有交情放给他。

你不是说:你们没有深交吗?放交情是句江湖上的话,与深交有别,左宗棠不懂这句话,胡雪岩 便只好解释:我是说,王夔石欠下我一个人情在那里;所以我托他点事,他一定不会怕麻烦。

那就是了。

此事能办成功,与你也有好处;曾相、李 少荃都要见你的情。

说罢,左宗棠哈哈一笑。

这一笑便有些莫测高深了。

胡雪岩心想,大家都说此公好作英雄欺人 之谈;当然也喜欢用权术。

他说这话,又打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哈哈,莫非有什么试探之意在内?继而转念,不管他是不是试探?自己正不妨借此机 会,表明心迹,因而正色说道:大人!我跟王夔石不同,王夔石是想做官上头飞黄腾达;我是想做大生意。

因为自己照照镜子,不象做官的材料。

所 以曾相跟李中函见不见我的情,我毫不在乎;他们见我的情,我亦不会去巴结他们的。

如今,我倒是只巴结一个人!谈到这里,他有意停了下来,要 看左宗棠是何反应?左宗棠当然要问;而且是很关切地问:巴结谁?还有谁?自然是 大人。

胡雪岩说,我巴结大人,不是想做官,是报答。

第一、大人是我们浙江的救星,尤其是克复了杭州;饮水思源,想到我今天能回家乡;王雪公 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不能不感激大人。

第二、承蒙大人看得起我,一见就赏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不巴结大人巴结谁?言重,言重!你老哥 太捧我了。

左宗棠笑容满面地回答。

这是我的真心话。

大人想来看得出来。

胡雪岩又说,除此以外,我 当然也有我的打算,很想做一番事业,一个人如果要想有所成就,一半靠本事;一半靠机会。

遇见大人就是我的一个机会;当然不肯轻易放过。

你的话很老实,我就是觉得象你这路性情最投缘。

你倒说与我听听, 你想做的是什么事业?这一问,很容易回答;容易得使人会觉得这一问根本多余。

但照实而 言,质直无味;胡雪岩虽不善于词令,却以交了嵇鹤龄这个朋友,学到了一种迂回的说法,有时便觉俗中带雅。

好在他的心思快,敏捷可济腹笥的不足; 此时想到一个掌故,大可借来一用。

大人总晓得乾隆皇帝南巡,在镇江金山寺的一个故事? 左宗棠笑了。

笑的原因很复杂,笑的意味,自己亦不甚分明。

不称高宗或者纯庙,而说乾隆皇帝是一可笑;乾隆六次南巡,在左宗棠 的记忆中,每次都驻驾金山寺,故事不少,却不知指的是哪一个?是二可笑;铜钱眼里翻跟斗的胡雪岩,居然要跟他谈南巡故事,那就是三可笑了。

可笑虽可笑,不过左宗棠仍持着宽容的心情;好比听稚龄童子说出一句老气横秋的大人话那样,除笑以外,就只有姑妄听之了。

你说!他用一种鼓励的眼色,表示不妨姑妄言之。

胡雪岩当然不 会假充内行,老老实实答道:我也不晓得是哪一年乾隆皇帝南巡的事?我是听我的一个老把兄谈过,觉得很有意思,所以记住了,据说——。

据说:有一次乾隆与金山寺的方丈,在寺前闲眺,遥望长江风帆点点; 乾隆问方丈:江中有船几许?方丈答说:只有两艘,一艘为名;一艘为利。

这是扬州的盐商,深知乾隆的性情,特意延聘善于斗机锋的和尚,承 应皇差的佳话。

只是传说既久,变成既俗且滥的一个故事;胡雪岩引此以喻,左宗棠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是说他的事业,只是做大生意图利而已。

然而,他没有想到,胡雪岩居然另有新义,照我说,那位老和尚的话, 也不见得对。

胡雪岩很起劲地举手遥指:长江上的船,实在只有一艘,既为名,亦为利!噢!左宗棠刮目相看了,何以见得?名利原是一样东西。

胡雪岩略有些不安地,大人,我是瞎说。

这比既然为名,亦为利,企求兼得的说法,又深一层了。

左宗棠越感兴味;正待往下追问时,但见听差悄悄掩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是不是留胡老爷便饭?当然。

左宗棠问道:什么时候了?未正!未正就是午后两点,左宗棠讶然,一谈谈得忘了时候了。

他歉然地 问,雪翁,早饿了吧?大人不提起,倒不觉得饿。

是啊!我亦是谈得投机,竟尔忘食。

来吧,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于是午饭就开在花厅里。

左宗棠健于饮啖,但肴馔量多而质不精;一半是因为大劫以后,百物皆缺,亦无法讲求口腹之欲,席中盛馔,不过是一 大盘红辣椒炒子鸡。

再有一小碟腊肉;胡雪岩知道是左宗棠的周夫人,远自湖南寄来的,客人非吃不可,而且非盛赞不可,所以下箸便先挟腊肉。

腊肉进口,左宗棠顾不得听他夸赞周夫人的贤德,急于想重拾中断的 话题,雪翁,他说,你说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这话倒似乎没有听人说过;你总有一番言之成理的说法吧?我原是瞎说。

胡雪岩从容答道:我常 在想,人生在世应该先求名、还是先求利?有一天跟朋友谈到这个疑问,他说:别的我不知道,做生意是要先求名,不然怎么叫‘金字招牌’呢?这话 大有道理,创出金字招牌,自然生意兴隆通四海,名归实至。

岂非名利就是 一样东西?你把实至名归这句话,颠倒来说,倒也有趣。

左宗棠又问,除了做 买卖呢?别处地方可也能用得上你这个说法不能?也有用得上的。

譬如读书人,名气大了,京里的大老,都想收这个门 生,还不曾会试,好象就注定了一定会点翰林似的。

说到这里,胡雪岩记起左宗棠数上春官,铩羽而归,至今还是一个举 人,所以听见人谈中进士、点翰林,心里便酸溜溜地不好受;自己举这个例,实在不合时宜。

好在他的机变快,就地风光,恰有一个极好的例子可举。

再 譬如大人。

他说,当年我们远在浙江,就听说湖南有位‘左师爷’,真正了不起!大人名满天下,连皇上都知道,跟贵省的一位翰林说:叫左某人出 来给我办事。

果不其然,不做官则已,一做便是抚台。

从来初入仕途,没有一下子就当巡抚的;大人的恩遇,空前绝后。

这也就是名归实至的道理。

这顶高帽子套在左宗棠头上,顿时使他起了与天相接之感,仿佛在云端里似的,飘飘然好不轻快!不自觉地拈着花白短髭,引杯笑道:虽蒙过 奖,倒也是实情。

一介举人而入仕便是封疆大吏,这个异数,老夫独叨,足令天下寒儒吐气!雪翁,来,来,我敬你一杯! 就这杯酒交欢之间,左宗棠与胡雪岩的情谊又加深了;深到几乎可以推心置腹的地步。

因而说话亦越发无所隐讳顾忌。

谈到咸丰曾向湖南一位翰林表示,叫左某人出来给我办事 时;胡雪岩问说,这位翰林可是现任广东巡抚郭嵩焘?正是他!左宗棠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似乎有些激动似的。

这使得胡雪岩不免困惑。

因为他曾听说过,郭嵩焘救过左宗棠;对于己有恩的故交,出之以这种的异样口吻,听来真有些刺耳。

左宗棠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而且心里也有牢骚要吐,所以很快地接下来问:他跟我的渊源,想来你总知道?知道得不多。

那么,我来说给你听。

是咸丰八年的事——。

咸丰八年春天,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贪纵不法,又得罪了势焰熏天的左师爷,因而为左宗棠主稿上奏,严劾樊燮,拜折之时,照例发炮; 骆秉章坐在签押房里听见声音,觉得奇怪。

看时候不是午炮,然则所为何来听差的告诉他说:左师爷发军报折。

左宗棠在路秉章幕府中,一向这样独断独行;因而又有个外号叫左都御史——巡抚照例挂两个衔:一个是兵部右侍郎,便于管辖武官;一个 是右副都御史,便于整饬吏治,参劾官吏。

而左师爷的威权高过骆秉章,称他左都御史是表示右副都御史得要听他的。

这一次参劾樊燮,骆秉章 事前亦无所闻;此时才要了奏折来看,措词极其严厉,但也不是无的放矢,譬如说樊燮目不识丁,便是实情。

既已拜折,没有追回来的道理,也就 算了。

其时朝廷正倚任各省带兵的督抚,凡有参劾,几乎无一不准;樊燮就 此革了职。

只以左宗棠挟有私怨,大为不服;便向湖广总督衙门告了一状,又派人进京向都察院呈控,告的是左宗棠,也牵连到路秉章,说湖南巡抚衙 门是一官两印。

这是大案,当然要查办。

查办大员一个是湖广总督官文;另外一个是 湖北乡试的主考官钱定青。

官文左右已经受了樊燮的赌;形势对左宗棠相当不利。

幸亏湖北巡抚胡林翼,与官文结上一层特殊的关系——官文的宠妾是 胡老太太的义女;所以连官文都称胡林翼为胡大哥。

这位胡老太太的义女,常对官文说:你什么都不懂!只安安分分做你的官,享你的福;什么 事都托付给胡大哥,包你不错。

官文亦真听她的话;所以胡林翼得以从中斡旋,极力排解,帮了左宗棠很大的一个忙。

总而言之,郭筠仙平地青云,两年之间,因缘时会,得任封疆,其兴 也暴;应该虚心克己,以期名实相称。

不然,必成笑柄;甚至身败名烈!我甚为筠仙危。

说到这里,左宗棠忽然忍俊不禁了,曾相道貌俨然,出语亦 有很冷隽的时候了。

前几天有人到营里来谈起,说郭筠仙责备‘曾涤生平生保人甚多,可惜错保了一个毛寄云’。

这话传到曾相耳里,你道他如何?以曾相的涵养,自然付之一笑?不然。

曾相对人说:‘毛寄云平生保人亦不少,可惜错保一个郭筠仙!’ 针锋相对,妙不可言。

左宗棠说完大笑。

胡雪岩亦不由得笑了;一面笑一面心里在想,郭嵩 焘做这个巡抚,可说四面受敌,亏他还能撑得下去!看起来是一条硬汉;有机会倒要好好结识。

左宗棠却不知怎么,笑容尽敛,忧形于色,雪翁,他 说,我有时想想很害怕!因为孤掌难鸣。

论天下之富,苏、广并称,都以海关擅华洋之利。

如今江苏跟上海有曾、李;广东又为曾氏兄弟饷源。

郭筠 仙虽然官声不佳,但如金陵一下,曾老九自然要得意;饮水思源,以筹饷之功,极力维持郭筠仙,亦是意中之事。

照此形势,我的处境就太局促了!雪 翁,你何以教我?这番话,左宗堂说得很郑重,很深;胡雪岩亦听得很用心,很细。

话 外有话、意中有意;是有关左宗棠的前程,也可能有关自己利害的一件大事,不宜也不必遽尔回答,便以同样严肃的神色答道:大人看得很远;要让我 好好想一想,才能奉答。

好!请你好好替我想一想。

左宗棠又说,不足为外人道。

当然!胡雪岩神色凛然,我不能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是,是,左 宗棠歉疚地,我失言了。

大人言重。

胡雪岩欠一欠身子,等着见大人的,只怕还很多,我先 告辞。

也好!左宗棠说,以后你来,不必拘定时刻;也不一定要穿公服。

还有,刚才我跟你谈的那件事,不必急;且看看局势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