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岁结婚,今已有一女一男,均狡猾可喜。
闲时喜养花,不得其 法,每每有叶无花,亦不忍弃。
书无所不读,全无所获,并不着急。
教书作事,均甚认真,往往吃亏,亦不后悔。
如是而已,再活四十年也许能有点出 息!第一节 济 南一、 第二故乡在上海把《小坡的生日》交出,就跑回北平;住了三四个月,什么也 没写①。
在我从国外回到北平的时候,我已经有了去作职业写家的心意;经好友们的谆谆劝告,我才就了齐鲁大学的教职。
①老舍这次寒假回北平,由罗常培介绍,与胡絜青恋爱。
暑期从济南 回北平,结婚,半月后,一起回济南。
从民国十九年七月到二十三年秋初,我整整的在济南住过四载。
在那 里,我有了第一个小孩,即起名为济。
在那里,我交下不少的朋友:无论什么时候我从那里过,总有人笑脸地招呼我;无论我到何处去,那里总有 人惦念着我。
在那里,我写成了《大明湖》,《猫城记》,《离婚》,《牛天赐传》,和收在《赶集》里的那十几个短篇。
在那里,我努力地创作,快活地休息⋯⋯四年虽短,但是一气住下来, 于是事与事的联系,人与人的交往,快乐与悲苦的代换,便显明地在这一生里自成一段落,深深地印划在心中;时短情长,济南就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美丽与败陋它介乎北平与青岛之间。
北平是我的故乡,可是这七年来,我不是住 济南,便是住在青岛。
在济南住呢,时常想念北平;及至到了北平的老家,便又不放心济南的新家。
好在道路不远,来来往往,两地都有亲爱的人,熟悉的地方;它们都 使我依依不舍,几乎分不出谁重谁轻。
在青岛住呢,无论是由青去平,还是自平返青,中途总得经过济南。
车到那里,不由的我便要停留一两天。
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等名 胜,闭了眼也曾想出来,可是重游一番总是高兴的:每一角落,似乎都存着一些生命的痕迹;每一小小的变迁,都引起一些感触;就是一风一雨也仿佛含着无限的情意似的。
讲富丽堂皇,济南远不及北平;讲山海之胜,也跟不上青岛。
可是除了北平青岛,要在华北找个有山有水,交通方便,既不十分闭塞,而生活程 度又不过高的城市,恐怕就得属济南了。
况且,它虽是个大都市,可是还能看到朴素的乡民,一群群的来此卖货或买东西,不像上海与汉口那样完全洋 化。
它似乎真是稳立在中国的文化上,城墙并不足拦阻住城与乡的交往;以善作洋奴自夸的人物与神情,在这里是不易找到的。
这使人心里觉得舒服一 些。
一个不以跳舞开香槟为理想的生活的人,到了这里自自然然会感到一些平淡而可爱的滋味。
济南的美丽来自天然,山在城南,湖在城北。
湖山而外,还有七十二 泉,泉水成溪,穿城绕郭。
可惜这样的天然美景,和那座城市结合到一处,不但没得到人工的帮助而相得益彰,反而因市设的敷衍而淹没了丽质。
大路 上灰尘飞扬,小巷里污秽杂乱,虽然天色是那么清明,泉水是那么方便,可是到处老使人憋得慌。
近来虽修成几条柏油路,也仍旧显不出怎么清洁来。
至于那些名胜,趵突泉左右前后的建筑破烂不堪,大明湖的湖面已化作水田,只剩下几道水沟。
有人说,这种种的败陋,并非因为当局不肯努力建设,而 是因为他们爱民如子,不肯把老百姓的钱都化费在美化城市上。
假若这是可靠的话,我们便应当看见老百姓的钱另有出路,在国防与民生上有所建设。
这个,我们却没有看见。
这笔账该当怎么算呢?况且,我们所要求的并不是高楼大厦,池园庭馆,而是城市应有的卫生与便利。
假若在城市卫生上有相 当的设施,到处注意秩序与清洁,这座城既有现成的山水取胜,自然就会美如画图,用不着浪费人工财力。
这倒并非专为山水喊冤,而是借以说明许多别的事。
济南的多少事情 都与此相似,本来可以略加调整便有可观,可是事实上竟废弛委弃,以至一切的事物上都罩着一层灰土。
这层灰土下蠕蠕微动着一群可好可坏的人,隐 覆着一些似有若无的事;不死不生,一切灰色。
此处没有崭新的东西,也没有彻底旧的东西,本来可以令人爱护,可是又使人无法不伤心。
什么事都在 动作,什么可也没照着一定的计划作成。
无所拒绝,也不甘心接受,不易见到有何主张的人,可也不易见到很讨厌的人,大家都那么和气一团,敷敷衍 衍,不易捉摸,也没什么大了不起。
有电灯而无光,有马路而拥挤不堪,什么都有,什么也都没有,恰似暮色微茫,灰灰的一片。
按理说,这层灰色是不应当存到今日的,因为五卅惨案的血还鲜红的 在马路上,城根下,假若有记性的人会闭目想一会儿。
我初到济南那年,那被敌人击破的城楼还挂着勿忘国耻的破布条在那儿含羞的立着。
不久, 城楼拆去,国耻布条也被撤去,同被忘掉。
拆去城楼本无不可,但是别无建设或者就是表示着忘去烦恼是为简便;结果呢,敌人今日就又在那里唱凯歌 了。
在我写《大明湖》的时候,就写过一段:在千佛山上北望济南全城, 城河带柳,远水生烟,鹊华对立,夹卫大河,是何等气象。
可是市声隐隐,尘雾微茫,房贴着房,巷联着巷。
全城笼罩在灰色之中。
敌人已经在山巅投 过重炮,轰过几昼夜了,以后还可以随时地重演一次;第一次的炮火既没能打破那灰色的大梦,那么总会有一天全城化为灰烬,冲天的红焰赶走了灰色, 烧完了梦中人灰色的城,灰色的人,一切是统制,也就是因循,自己不干,不会干,而反倒把要干与会干的人的手捆起来;这是死城!此书的原稿已在上海随着一二八的毒火殉了难,不过这一段有大意还没有忘掉,因为每次由 市里到山上去,总会把市内所见的灰色景象带在心中,而后登高一望,自然会起了忧思。
湖山是多么美呢,却始终被灰色笼罩着,谁能不由爱而畏,由 失望而颤抖呢?再说,破碎的城楼可以拆去,而敌人并未退出;眼不见心不烦,可是 小鬼们就在眼前,怎能疏忽过去,视而不见呢?敌人的医院,公司,铺户,旅馆,分散在商埠各处。
那一个买卖也带白面,即使不是专售,也多少要预备一些,余利作 为妇女与小孩子们的零钱。
大批的劣货垄断着市场,零整批发的吗啡白面毒化着市民,此外还不时的暗放传染病的毒菌,甚至于把他们国内穿残的破裤 烂袄也整船的运来销卖。
这够多么可怕呢?可是我们有目无睹,仍旧逍遥自在;等因奉此是唯一的公事,奉命唯谨落个好官,我自为之,别无可虑。
人 家以经济吸尽我们的血,我们只会加捐添税再抽断老百姓的筋。
对外讲亲善,故无抵制;对内讲爱民,而以大家不出声为感戴。
敌人 的炮火是厉害的,敌人的经济侵略是毒辣的,可是我们的捆束百姓的政策就更可怕。
济南是久已死去,美丽的湖山只好默然蒙羞了!平日对敌人的经济侵略不加防范,还可以用有心无力或事关全国为词。
及至敌军已深入河北,而大家依旧安闲自在,就太可怪了。
山东的富力为江北各省之冠,人民既善于经营,又强壮耐苦。
有这样的才力与人力,假若稍 有准备,即使不能把全省防御得如铜墙铁壁至少也得教敌人吃很大的苦头,方能攻入。
可是,济南是省会,既系灰色,别处就更无可说的了。
济南为全 省的脑府,而实际上只是空空的一个壳儿,并无脑子。
这个空壳子响一响便是政治,四面低低的回应便算办了事情。
计划、科学、文化、人才,都是些 可疑的名词,因为它们不是那空壳子所能了解的。
反之,随便响一响,从心所欲正好见出权威。
济南是必须死的,而且必不可免的累及全省。
这里一点无意去攻击任何人;追悔不如更新,我们且揭过这一页去吧。
济南的秋冬 济南的秋天是诗境的。
设若你的幻想中有个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大城楼,有狭窄的古石路,有宽厚的石城墙,环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 影,岸上蹲着红袍绿裤的小妞儿。
你的幻想中要是这么个境界,那便是个济南。
设若你幻想不出——许多人是不会幻想的——请到济南来看看吧。
请你在秋天来。
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终年给你预备着的。
可是,加上济南的秋色,济南由古朴的画境转入静美的诗境中了。
这个诗意 秋光秋色是济南独有的。
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瑞士,把春天的赐给西湖,秋和冬的全赐给了 济南。
秋和冬是不好分开的,秋睡熟了一点便是冬,上帝不愿意把它忽然唤醒,所以作个整人情,连秋带冬全给了济南。
诗的境界中必须有山有水。
那末,请看济南吧。
那颜色不同,方向不 同,高矮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发的不同了。
以颜色说吧,山腰中的松树是青黑的,加上秋阳的斜射,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色深,比黑色浅的颜色, 把旁边的黄草盖成一层灰中诱黄的阴影。
山脚是镶着各色条子的,一层层的,有的黄,有的灰,有的绿,有的似乎是藕荷色儿。
山顶上的色儿也随着太阳的转移而不同。
山顶的颜色不同还不重要,山腰中的颜色不同才真叫人想作 几句诗。
山腰中的颜色是永远在那儿变动,特别是在秋天,那阳光能够忽然清凉一会儿,忽然又温暖一会儿,这个变动并不激烈,可是山上的颜色觉得 出这个变化,而立刻随着变换。
忽然黄色更真了一些,忽然又暗了一些,忽然像有层看不见的薄雾在那儿流动,忽然像有股细风替自然调合着彩色, 轻轻的抹上一层各色俱全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儿。
有这样的山,再配上那蓝的天,晴暖的阳光;蓝得像要由蓝变绿了,可又没完全绿了;晴暖得要发燥了, 可是有点凉风,正像诗一样的温柔;这便是济南的秋。
况且因为颜色的不同,那山的高低也更显然了。
高的更高了些,低的更低了些,山的棱角曲线在晴 空中更真了,更分明了,更瘦硬了。
看山顶上那个塔!再看水。
以量说,以质说,以形式说,哪儿的水能比济南?有泉—— 到处是泉——有河,有湖,这是由形式上分。
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么清,全是那么甜,哎呀,济南是自然的 Sweet heart 吧?大明湖夏 日的莲花,城河的绿柳,自然是美好的了。
可是看水,是要看秋水的。
济南有秋山,又有秋水,这个秋才算个秋,因为秋神是在济南住家的。
先不用说 别的,只说水中的绿藻吧。
那份儿绿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绿色,恐怕没有别的东西能比拟的。
这种鲜绿全借着水的清澄显露出来,好像美人借着镜子鉴 赏自己的美。
是的,这些绿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为谁看的。
它们知道它们那点绿的心事,它们终年在那儿吻着水皮,做着绿色的香梦。
淘 气的鸭于,用黄金的脚掌碰它们一两下。
浣女的影儿,吻它们的绿叶一两下。
只有这个,是它们的香甜的烦恼。
羡慕死诗人呀! 在秋天,水和蓝天一样的清凉。
天上微微有些白云,水上微微有些波皱。
天水之间,全是清明,温暖的空气,带着一点桂花的香味。
山影儿也更 真了。
秋山秋水虚幻的吻着。
山儿不动,水儿微响。
那中古的老城,带着这片秋色秋声,是济南, 是诗。
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大风,便是奇迹;济 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
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见日光,便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
自然,在热带的地方,日光是永远 那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
可是,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气,济南真得算个宝地。
设若单单是有阳光,那也算不了出奇。
请闭上眼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蓝天下很暖和安适的睡着;只等春风来把他们唤醒,这是不是个 理想的境界?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冬天 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全安静不动的低声的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
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
他们 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
他们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觉的想起: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吧?这样的温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许就绿 起来吧?就是这点幻想不能一时实现,他们也并不着急,因为有这样的慈善的冬天,干啥还希望别的呢。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
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 髻儿白花,像些小日本看护妇。
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
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 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衣好像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
等到快日落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 那点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
就是下小雪吧,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
古老的济南,城内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 小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反倒在绿藻上冒着点热气。
水藻真绿,把终年 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
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冰上;况且那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
看吧,由澄清的河水 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
这块水晶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团花的小灰色树影;这就是冬天的济南。
树虽然没有叶儿,鸟儿可并不偷懒,看在日光下张着翅叫的百灵们。
山东人是百灵鸟的崇拜者,济南是百灵的国。
家家处处听得到它们的歌唱; 自然,小黄鸟儿也不少,而且在百灵国内也很努力的唱。
还有山喜鹊呢,成群的在树上啼,扯着浅蓝的尾巴飞。
树上虽没有叶,有这些羽翎装饰着,也倒有点像西洋美女。
坐在河岸 上,看着它们在空中飞,听着溪水活活的流,要睡了,这是有催眠力的;不信你就试试;睡吧,决冻不着你。
齐鲁大学齐大在济南的南关外,空气自然比城里的新鲜,这已得到成个公园的 最要条件。
花木多,又有了成个公园的资格。
确是有许多人到那里玩,意思是拿它当作——非正式的公园。
逛这个非正式的公园以夏天为最好。
春天花多,秋天树叶美,但是只 在夏天才有景,冬天没有什么特色。
当夏天,进了校门便看见一座绿楼,楼前一大片绿草地,楼的四围全 是绿树,绿树的尖上浮着一两个山峰,因为绿树太密了,所以看不见树后的房子与山腰,使你猜不到绿荫后边还有什么;深密伟大,你不由的深吸一口 气。
绿楼?真的,爬山虎的深绿肥大的叶一层一层的把楼盖满,只露着几个白边的窗户;每阵小风,使那层层的绿叶掀动,横着竖着都动得有规律, 一片竖立的绿浪。
往里走吧,沿着草地——草地边上不少的小蓝花呢——到了那绿荫深 处。
这里都是枫树,树下四条洁白的石凳,围着一片花池。
花池里虽没有珍花异草,可是也有可观;况且往北有一条花径,全是小红玫瑰。
花径的北端 有两大片洋葵,深绿叶,浅红花;这两片花的后面又有一座楼,门前的白石阶栏像享受这片鲜花的神龛。
楼的高处,从绿槐的密叶的间隙里看到,有一 个大时辰钟。
往东西看,西边是一进校门便看见的那座楼的侧面与后面,与这座楼 平行,花池东边还有一座;这两座楼的侧面山墙,也都是绿的。
花径的南端是白石的礼堂,堂前开满了百日红,壁上也被绿蔓爬匀。
那两座楼后,两大 片草地,平坦,深绿,像张绿毯。
这两块草地的南端,又有两座楼,四周围蔷薇作成短墙。
设若你坐在石凳上,无论往哪边看,视线所及不是红花,便 是绿叶;就是往上下看吧:下面是绿草,红花,与树影;上面是绿枫树叶,往平里看,有时从树隙花间看见女郎的一两把小白伞,有时看男人的白大衫。
伞上衫上时时落上些绿的叶影。
人不多。
因为放暑假了。
拐过礼堂,你看见南面的群山,绿的。
山前的田,绿的。
一个绿海,山是那些高的绿浪。
礼堂的左右,东西两条绿径,树荫很密,几乎见不着阳光。
顺着这绿径走,不论往西往东,你看见些小的楼房,每处有个小花园。
园墙都是矮松 做的。
春天的花多,特别是丁香和玫瑰,但是绿得不到家。
秋天的红叶美, 可是草变黄了。
冬天树叶落净,在园中便看见了山的大部分,又欠深远的意味。
只有 夏天,一切颜色消沉在绿的中间,由地上一直绿到树上浮着的绿山峰,成功 以绿为主色的一景。
到了齐大,暑假还未曾完。
除了太阳要落的时候,校园里不见一个人 影。
那几条白石凳,上面有枫树给张着伞,便成了我的临时书房。
手里拿着本书,并不见得念;念地上的树影,比读书还有趣。
我看着:细碎的绿影, 夹着些小黄圈,不定都是圆的,叶儿稀的地方,光也有时候透出七棱八角的一小块。
小黑驴似的蚂蚁,单喜欢在这些光圈上慌手忙脚的来往过。
那边的 白石凳上,也印着细碎的绿影,还落着个小蓝蝴蝶,抿着翅儿,好像要睡。
一点风儿,把绿影儿吹醉,散乱起来;小蓝蝶醒了懒懒的飞,似乎是作着梦 飞呢;飞了不远,落下了,抱住黄蜀菊的蕊儿。
看着,老大半天,小蝶儿又飞了,来了个楞头磕脑的马蜂。
真静。
往南看,千佛山懒懒的倚着一些白云,一声不出。
往北看,围 子墙根有时过一两个小驴,微微有点铃声。
往东西看,只看见楼墙上的爬山虎。
叶儿微动,像竖起的两面绿浪。
往下看,四下都是绿草。
往上看,看见 几个红的楼尖。
全不动。
绿的,红的,上上下下的,像一张画,颜色固定,可是越看越好看。
只有办公处的大钟的针儿,偷偷的移动,好似唯恐怕叫光 阴知道似的,那么偷偷的动,从树隙里偶尔看见一个小女孩,花衣裳特别花哨,突然把这一片静的景物全刺激了一下;花儿也是更红,叶儿也更绿了似 的;好像她的花衣裳要带这一群颜色跳舞起来。
小女孩看不见了,又安静起来。
槐树上轻轻落下个豆瓣绿的小虫,在空中悬着,其余的全不动了。
园中就是缺少一点水呀!连小麻雀也似乎很关心这个,时常用小眼睛 往四下找,假如园中,就是有一道小溪吧,那要多么出色,溪里再有些各色的鱼,有些荷花!那怕是有个喷水池呢,水声,和着枫叶的轻响,在石台上 睡一刻钟,要作出什么有声有色有香味的梦!花木够了,只缺一点水。
短松墙觉得有点死板,好在发着一些松香;若是上面绕着些密罗松, 开着些血红的小花,也许能减少一些死板气儿,园外的几行洋槐很体面,似乎缺少一些小白石凳。
可是继而一想,没有石凳也好,校园的全景,就妙在 只有花木,没有多少人工作的点缀,砖砌的花池咧,绿竹篱咧,全没有;这样,没有人的时候,才真像没有人,连一点人工经营的痕迹也看不出来;换 句话说这才不俗气。
二、《大明湖》到校后,忙着预备功课,也没工夫写什么。
可是我每走在街上,看见 西门与南门的炮眼,我便自然的想起五三惨案;我开始打听关于这件事的详情;不是那些报纸登载过的大事,而是实际上的屠杀与恐怖的情形。
有 好多人能供给我材料,有的人还保存着许多像片,也借给我看。
半年以后,济南既被走熟,而五三的情形也知道了个大概,我就想写《大明湖》了。
《大明湖》里没有一句幽默的话,因为想着五三。
可是五三并 不是正题,而是个副笔。
设若全书都是描写那次的屠杀,我便不易把别的事项插进去了,而我深怕笔力与材料都不够写那么硬的东西。
我需要个别的故 事,而把战争与流血到相当的时机加进去,既不干枯,又显着越写越火炽。
我很费了些时间去安置那些人物与事实:前半的本身已像个故事,而这故事 里已暗示出济南的危险。
后半还继续写故事,可是遇上了五三,故事与这惨案一同紧张起来。
在形式上,这本书有些可取的地方。
故事的进展还是以爱情为联系,这里所谓爱情可并不是三角恋爱那一 套。
痛快着一点来说,我写的是性欲问题。
在女子方面,重要的人物是很穷的母女两个。
母亲受着性欲与穷困的两重压迫,而扔下了女儿不再管。
她交 结过好几个男人,全没有所谓浪漫故事中的追求与迷恋,而是直截了当的讲肉与钱的获得。
读书的青年男女好说自己如何苦闷,如何因失恋而想自杀, 好像别人都没有这种问题,而只有他们自己的委屈很值钱似的。
所以我故意的提出几个穷男女,说说他们的苦处与需求。
在她所交结的几个男人中,有 一个是非常精明而有思想的人。
他虽不是故事中的主要人物,可是由他口中说出许多现在应当用××画出来的话语。
这个女的最后跳了大明湖。
她的女 儿呢,没有人保护着,而且没有一个钱,也就走上她母亲所走的路——在《樱海集》所载的《月牙儿》便是这件事的变形。
可是在《大明湖》里,这个孤 苦的女儿到了也要跳湖的时候,被人救出而结了婚。
救她的人是兄弟三个,老大老二是对双生的弟兄,也就是故事中的男主角。
在这一对男主角身上,爱情的穿插没有多少重要,主要的是在描写他 俩的心理上的变动。
他们是双生子,长得一样,而且极相爱,可是他们的性格极不相同,他们想尽方法去彼此明白与谅解,可是不能随心如意;他们到 底有个自己,这个自己不会因爱心与努力而溶解在另一个自己里。
他俩在外表上是一模一样,而在内心上是背道而驰。
老大表现着理智的能力,老二表 现着感情的热烈。
一冷一热,而又不肯公然冲突。
这象征着学问呢,还是革命呢?的不易决定。
老大是理智的,可是被疾病征服的时候,在梦里似 的与那个孤女发生了关系,结果非要她不可——大团圆。
可是这个大团圆是个悲剧的——假如这句话可以说得通——五三 事件发生了,老三被杀。
剩下老大老二,一个用脑,一个用心,领略着国破 家亡的滋味。
由这点简要的述说可以看出来《大明湖》里实在包含着许多问题,在 思想上似乎是有些进步。
可是我并不满意这本作品,因为文字太老实。
前面说过了:此书中没有一句幽默的话,而文字极其平淡无奇,念着很容易使人 打盹儿。
我是个爽快的人,当说起笑话来,我的想象便能充分的活动,随笔所至自自然然的就有趣味。
教我哭丧着脸讲严重的问题与事件,我的心沉下 去,我的话也不来了!在暑假后把它写成,交给张西山兄看了一遍,还是寄给《小说月报》。
因为刚登完了《小坡的生日》,所以西谛兄说留到过了年再登吧。
过了年, 稿子交到印工手里去,一二八的火把它烧成了灰。
没留副稿。
我向来不留副稿。
想好就写,写完一大段,看看,如要不得,便扯了另写;如能要, 便只略修改几个字,不作更大的更动。
所以我的稿子多数是写得很清楚。
我雇不起书记给另抄一遍,也不愿旁人代写。
稿子既须自己写,所以无论故事 多么长,总是全篇写完才敢寄出去,没胆子写一点发表一点。
全篇寄出去,所以要烧也就都烧完;好在还痛快!有好几位朋友劝我再写《大明湖》,我打不起精神来。
创作的那点快乐 不能在默写中找到。
再说呢,我实在不甚满意它,何必再写。
况且现在写出,必须用许多××与⋯⋯,更犯不着了。
到济南后,自己印了稿纸,张大格大,一张可写九百多字。
用新稿纸 写的第一部小说就遭了火劫,总算走红运!三、暑 假我与学界的人们一同分润寒假暑假的寒与暑,假字与我老 不发生关系似的。
寒与暑并不因此而特别的留点情;可是,一想及拉车的,当巡警的,卖苦力气的,我还抱怨什么?而且假期到底是假期,晚起个三两 分钟到底不会耽误了上堂;暂时不作铜铃的奴隶也总得算偌大的自由!况且没有粉笔面子的双薰——对不起,一对鼻孔总是一齐吸气,还没练成单 吸的功夫,虽然作了不少年的教员。
整理已讲过的讲义,预备下学期的新教材,这把念读写作,四者缺 一不可的功夫已作足。
此外,还要写小说呢。
教员兼写家,或写家兼教员,无论怎样排列吧,这是最时行的事。
单干哪一行也不够养家的,况且我还养 着一只小猫!幸而教员兼车夫,或写家兼屠户,还没大行开,这在像中国这么文明的国家里,还不该念佛?闹钟的铃自一放学就停止了工作,可是没在六点后起来过,小说的人 物总是在天亮左右便在脑中开了战事;设若不乘着打得正欢的时候把他们捉住,这一天,也许是两三天,不用打算顺当的调动他们,不管你吸多少支香 烟,他们总是在面前耍鬼脸,及至你一伸手,他们全跑得连个影儿也看不见。
早起的鸟捉住虫儿,写小说的也如此。
这决不是说早起可以少出一点汗。
在济南的初伏以前而打算不出汗,除非离开济南。
早晨,晌午,晚间,夜里,毛孔永远川流不息;只要你一眨巴眼,或叫声球——那只小猫——得,遍体生津。
早起决不为少出汗,而是为拿起笔 来把汗吓回去。
出汗的工作是人人怕的,连汗的本身也怕。
一边写,一边流汗;越流汗越写得起劲;汗知道你是与它拚个你死我活,它便不流了。
这个 道理或者可以从《易经》里找出来,但是我还没有工夫去检查。
自六点至九点,也许写成五百字,也许写成三千字,假如没有客人来 的话。
五百字也好,三千字也好,早晨的工作算是结束了。
值得一说的是:写五百字比写三千的时候要多吸至少七八支香烟,吸烟能助文思不永远灵 验,是不是还应当多给文曲星烧股高香?九点以后,写信——写信!老得写信!希望邮差再大罢工一年!—— 浇浇院中的草花,和小猫在地上滚一回,然后读欧·亨利。
这一闹哄就快十二点了。
吃午饭,也许只是闻一闻;夏天闻闻菜饭便可以饱了的。
饭后,睡 大觉,这一觉非遇见非常的事件是不能醒的。
打大雷,邻居小夫妇吵架,把水缸从墙头掷过来,⋯⋯只是不希望地震,虽然它准是最有效的。
醒了,该 弄讲义了,多少不拘,天天总弄出一点来。
六点,又吃饭。
饭后,到齐大的花园去走半点钟,这是一天中挺直脊骨的特许期间, 二十四点钟内挺两刻钟的脊骨好像有什么卫生神术在其中似的。
不过,挺着胸膛走到底是壮观的;究竟挺直了没有自然是另一问题,未便深究。
挺背运动完毕,回家,屋子里比烤面包的炉子的热度高着多少?无从 知道,因为没有寒暑表。
屋内的蚊子还没都被烤死呢,我放心了。
洗个澡,在院中坐一会儿,听着街上卖汽水,冰激凌的吆喝。
心静自然凉,我永远不 喝汽水,不吃冰激凌;香片茶是我一年到头的唯一饮料,多咱香片茶是由外洋贩来我便不喝了。
九点钟前后就去睡,不管多热,我永远的躺下(有时还 没有十分躺好)便能入梦。
身体弱多睡觉,是我的格言。
一气睡到天明,又该起来拿笔吓走汗了。
四、《猫城记》 自《老张的哲学》到《大明湖》,都是交《小说月报》发表,而后由商 务印书馆印单行本。
《大明湖》的稿子烧掉,《小坡的生日》的底版也殉了难;后者,经过许多日子,转让给生活书店承印。
《小说月报》停刊。
施蛰存兄 主编的《现代》杂志为沪战后唯一的有起色的文艺月刊,他约我写个长篇,我答应下来;这是我给别的刊物——不是《小说月报》了——写稿子的开始。
这次写的是《猫城记》。
登完以后,由现代书局出书,这是我在别家书店——不是商务了——印书的开始。
《猫城记》,据我自己看,是本失败的作品。
它毫不留情地揭显出我有 块多么平凡的脑子。
写到了一半,我就想收兵,可是事实不允许我这样作,硬把它凑完了!有人说,这本书不幽默,所以值得叫好,正如梅兰芳反串小 生那样值得叫好。
其实这只是因为讨厌了我的幽默,而不是这本书有何好处。
吃厌了馒头,偶尔来碗粗米饭也觉得很香,并非是真香。
说真的,《猫城记》 根本应当幽默,因为它是篇讽刺文章;讽刺与幽默在分析时有显然的不同,但在应用上永远不能严格的分隔开。
越是毒辣的讽刺,越当写得活动有趣, 把假托的人与事全要精细的描写出,有声有色,有骨有肉,看起来头头是道,活像有此等人与此等事;把讽刺埋伏在这个底下,而后才文情并茂,骂人才 骂到家。
它不怕是写三寸丁的小人国,还是写酸臭的君子之邦,它得先把所凭借的寓言写活,而后才能仿佛把人与事玩之股掌之上,细细的创造出,而 后捏着骨缝儿狠狠的骂,使人哭不得笑不得。
它得活跃,灵动,玲珑,和幽默。
必须幽默。
不要幽默也成,那得有更厉害的文笔,与极聪明的脑子,一 个巴掌一个红印,一个闪一个雷。
我没有这样厉害的手与脑,而又舍去我较有把握的幽默,《猫城记》就没法不爬在地上,像只折了翅的鸟儿。
在思想上,我没有积极的主张与建议。
这大概是多数讽刺文字的弱点, 不过好的讽刺文字是能一刀见血,指出人间的毛病的:虽然缺乏对思想的领导,究竟能找出病根,而使热心治病的人知道该下什么药。
我呢,既不能有 积极的领导,又不能精到的搜出病根,所以只有讽刺的弱点,而没得到它的正当效用。
我所思虑的就是普通一般人所思虑的,本用不着我说,因为大家 都知道。
眼前的坏现象是我最关切的;为什么有这种恶劣现象呢?我回答不出。
跟一般人相同,我拿人心不古——虽然没用这四个字——来敷衍。
这只是对人与事的一种惋惜,一种规劝;惋惜与规劝,是阴骘文的正当效用——其效用等于说废话。
这连讽刺也够不上了。
似是而非的主张,即使 无补于事,也还能显出点讽刺家的聪明。
我老老实实的谈常识,而美其名为讽刺,未免太荒唐了。
把讽刺改为说教,越说便越腻得慌;敢去说教的人不 是绝顶聪明的,便是傻瓜。
我知道我不是顶聪明,也不肯承认是地道傻瓜;不过我既写了《猫城记》,也就没法不叫自己傻瓜了。
自然,我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不高明的东西也有些外来的原因。
头一 个就是对国事的失望,军事与外交种种的失败,使一个有些感情而没有多大见解的人,像我,容易由愤恨而失望。
失望之后,这样的人想规劝,而规劝 总是妇人之仁的。
一个完全没有思想的人,能在粪堆上找到粮食;一个真有思想的人根本不将就这堆粪。
只有半瓶子醋的人想维持这堆粪而去劝告苍 蝇:这儿不卫生!我吃了亏,因为任着外来的刺激去支配我的心,而一时忘了我还有块脑子。
我居然去劝告苍蝇了!不错,一个没有什么思想的人,满能写出很不错的文章来;文学史上 有许多这样的例子。
可是,这样的专家,得有极大的写实本领,或是极大的情绪感诉能力。
前者能将浮面的观感详实的写下来,虽然不像显微镜那么厉 害,到底不失为好好的一面玻璃镜,映出个真的世界。
后者能将普通的感触,强有力的道出,使人感动。
可是我呢,我是写了篇讽刺。
讽刺必须高超,而 我不高超。
讽刺要冷静,于是我不能大吹大擂,而扭扭捏捏。
既未能悬起一面镜子,又不能向人心掷去炸弹,这就很可怜了。
失了讽刺而得到幽默,其实也还不错。
讽刺与幽默虽然是不同的心态, 可是都得有点聪明。
运用这点聪明,即使不能高明,究竟能见出些性灵,至少是在文字上。
我故意的禁止幽默,于是《猫城记》就一无可取了。
《大明 湖》失败在前,《猫城记》紧跟着又来了个第二次。
朋友们常常劝我不要幽默了,我感谢,我也知道自己常因幽默而流于讨厌。
可是经过这两次的失败, 我才明白一条狗很难变成一只猫。
我有时候很想努力改过,偶尔也能因努力而写出篇郑重、有点模样的东西。
但是这种东西总缺乏自然的情趣,像描眉 擦粉的小脚娘。
让我信口开河,我的讨厌是无可否认的,可是我的天真可爱处也在里边,Aristophanes(阿里斯多芬)的撒野正自不可及;我不想高攀, 但也不必因谦虚而抹杀事实。
自然,这两篇东西——《大明湖》与《猫城记》——也并非对我全无 好处:它们给我以练习的机会,练习怎样老老实实的写述,怎样瞪着眼说谎而说得怪起劲。
虽然它们的本身是失败了,可是经过一番失败总多少增长些 经验。
《猫城记》的体裁,不用说,是讽刺文章最容易用而曾经被文人们用 熟了的。
用个猫或人去冒险或游历,看见什么写什么就好了。
冒险者到月球上去,或到地狱里去,都没什么关系。
他是个批评家,也许是个伤感的新闻 记者。
《猫城记》的探险者分明是后一流的,他不善于批评,而有不少浮浅的感慨;他的报告于是显着像赴宴而没吃饱的老太婆那样回到家中瞎唠叨。
我早就知道这个体裁。
说也可笑,我所以必用猫城,而不用狗城者,倒完全出于一件家庭间的小事实——我刚刚抱来个黄白花的小猫。
威尔思的The first msn inthe moon(《月亮上的第一个人》),把月亮上的社会生活与蚂蚁的分工合作相较,显然是有意的指出人类文明的另一途径。
我的猫人之所以为猫人却出于偶然。
设若那天我是抱来一只兔,大概猫人就变成 兔人了;虽然猫人与兔人必是同样糟糕的。
猫人的糟糕是无可否认的。
我之揭露他们的坏处原是出于爱他们也是 无可否认的。
可惜我没给他们想出办法来。
我也糟糕!可是,我必须说出来:即使 我给猫人出了最高明的主意,他们一定会把这个主意弄成个五光十色的大笑话;猫人的糊涂与聪明是相等的。
我爱他们,惭愧!我到底只能讽刺他们了! 况且呢,我和猫人相处了那么些日子,我深知道我若是直言无隐的攻击他们,而后再给他们出好主意,他们很会把我偷偷的弄死。
我的怯懦正足以暗示出 猫人的勇敢,何等的勇敢!算了吧,不必再说什么了!五、《离婚》也许这是个常有的经验吧:一个写家把他久想写的文章撂在心里,撑 着,甚至于撂一辈子,而他所写出的那些便是偶然想到的。
有好几个故事在我心里已存放了六七年,而始终没能写出来;我一点也不晓得它们有没有能 够出世的那一天。
反之,我临时想到的倒多半在白纸上落了黑字。
在写《离婚》以前,心中并没有过任何可以发展到这样一个故事的心核,它几乎 是忽然来到而马上成了个样儿的。
在事前,我本来没打算写个长篇,当然用不着去想什么。
邀我写个长篇与我临阵磨刀去想主意正是同样的仓促。
是这么回事:《猫城记》在《现代》杂志登完,说好了是由良友公司放入《良友文学丛书》里。
我自己知道这本书没有什么好处,觉得它还没资格入这个《丛书》。
可是朋友们既愿意这么办,便随它去吧,我就答应了照办。
及至 事到临期,现代书局又愿意印它了,而良友扑了个空。
于是良友的十万火急来到,立索一本代替《猫城记》的。
我冒了汗!可是我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知道拚命与灵感是一样有劲的。
这我才开始打主意。
在没想起任何事情之前,我先决定了:这次要返归幽默。
《大明湖》与《猫城记》的双双失败使我不得不这么办。
附带的也决 定了,这回还得求救于北平。
北平是我的老家,一想起这两个字就立刻有几百尺故都景象在心中开映。
啊!我看见了北平,马上有了个人。
我不认识他,可是在我二十岁 至二十五岁之间我几乎天天看见他。
他永远使我羡慕他的气度与服装,而且时时发现他的小小变化:这一天他提着条很讲究的手杖,那一天他骑上自行 车——稳稳的溜着马路边儿,永远碰不了行人,也好似永远走不到目的地,太稳,稳得几乎像凡事在他身上都是一种生活趣味的展示。
我不放手他了。
这个便是张大哥。
叫他作什么呢?想来想去总在人的上面,我想出许多的人来。
我 得使张大哥统领着这一群人,这样才能走不了板,才不至于杂乱无章。
他一定是个好媒人,我想;假如那些人又恰恰的害着通行的苦闷病呢? 那就有了一切,而且是以各色人等揭显一件事的各种花样,我知道我捉住了个不错的东西。
这与《猫城记》恰相反:《猫城记》是但丁的游地狱,看 见什么说什么,不过是既没有但丁那样的诗人,又没有但丁那样的诗。
《离婚》在决定人物时已打好主意:闹离婚的人才有资格入选。
一向我写东西总是冒险式的,随写随着发现新事实;即使有时候有个中心思想,也往往因人 物或事实的趣味而唱荒了腔。
这回我下了决心要把人物都拴在一个木桩上。
这样想好,写便容易了。
从暑假前大考的时候写起,到七月十五,我 写得了十二万字。
原定在八月十五交卷,居然能早了一个月,这是生平最痛快的一件事。
天气非常的热——济南的热法是至少可以和南京比一比的—— 我每天早晨七点动手,写到九点;九点以后便连喘气也很费事了。
平均每日写两千字。
所余的大后半天是一部分用在睡觉上,一部分用在思索第二天该 写的二千来字上。
这样,到如今想起来,那个热天实在是最可喜的。
能写入了迷是一种幸福,即使所写的一点也不高明。
在下笔之前,我已有了整个计划;写起来又能一气到底,没有间断,我的眼睛始终没离开我的手,当然写出来的能够整齐一致,不至于大嘟噜小 块的。
匀净是《离婚》的好处,假如没有别的可说的。
我立意要它幽默,可是我这回把幽默看住了,不准它把我带了走。
饶这么样,到底还有滑下 去的地方,幽默这个东西——假如它是个东西——实在不易拿得稳,它似乎知道你不能老瞪着眼盯住它,它有机会就跑出去。
可是从另一方面说呢,多 数的幽默写家是免不了顺流而下以至野调无腔的。
那么,要紧的似乎是这个:文艺,特别是幽默的,自要底气坚实,粗野一些倒不算什么。
Dostoevsky(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还有许多这样伟大写家的作品——是很欠完 整的,可是他的伟大处永不被这些缺欠遮蔽住。
以今日中国文艺的情形来说,我倒希望有些顶硬顶粗莽顶不易消化的作品出来,粗野是一种力量,而精巧 往往是种毛病。
小脚是纤巧的美,也是种文化病,有了病的文化才承认这种不自然的现象,而且称之为美。
文艺或者也如此。
这么一想,我对《离婚》 似乎又不能满意了,它太小巧,笑得带着点酸味!受过教育的与在生活上处处有些小讲究的人,因为生活安适平静,而且以为自己是风流蕴藉,往往提 到幽默便立刻说:幽默是含着泪的微笑。
其实据我看呢,微笑而且得含着泪正是装蒜之一种。
哭就大哭,笑就狂笑,不但显出一点真挚的天性,就 是在文学里也是很健康的。
唯其不敢真哭真笑,所以才含泪微笑;也许这是件很难作到与很难表现的事,但不必就是非此不可。
我真希望我能写出些震 天响的笑声,使人们真痛快一番,虽然我一点也不反对哭声震天的东西。
说真的,哭与笑原是一事的两头儿;而含泪微笑却两头儿都不站。
《离婚》的 笑声太弱了。
写过了六七本十万字左右的东西,我才明白了一点何谓技巧与控制,可是技巧与控制不见得就会使文艺伟大。
《离婚》有了技巧,有了控 制;伟大,还差得远呢!文艺真不是容易作的东西。
我说这个,一半是恨自己的藐小,一半也是自励。
六、 写短篇①①老舍的短篇小说创作分抗战前与抗战中两阶段,艺术上成熟于《樱 海集》、《蛤藻集》。
我本来不大写短篇小说,因为不会。
可是自从沪战后,刊物增多,各 处找我写文章;既蒙赏脸,怎好不捧场?同时写几个长篇,自然是作不到的,于是由靠背戏改唱短打。
这么一来,快信便接得更多:既肯写短篇了,还有什么说的?写吧, 伙计!三天的工夫还赶不出五千字来?少点也行啊!无论怎么着吧,赶一篇,要快!话说得很自己,我也就不好意思,于是天昏地暗,胡扯一番;明 知写得不成东西,还没法不硬着头皮干。
我在写长篇之前并没有写短篇的经验。
我吃了亏。
短篇想要见好,非 拚命去作不可。
长篇有偷手。
写长篇,全篇中有几段好的,每段中有几句精彩的,便 可以立得住。
这自然不是理应如此,但事实上往往是这样;连读者仿佛对长篇——因为是长篇——也每每格外的原谅。
世上允许很不完整的长篇存在, 对短篇便不很客气。
这样,我没有一点写短篇的经验,而硬写成五六本长的作品;从技巧上说,我的进步的迟慢是必然的。
短篇小说是后起的文艺,最 需要技巧,它差不多是仗着技巧而成为独立的一个体裁。
可是我一上手便用长篇练习,很有点像练武的不习弹腿而开始便举双石头,不被石头 压坏便算好事;而且就是能够力举千斤也是没有什么用处的笨劲。
这点领悟是我在写了些短篇后才得到的。
大家都要稿子,短篇自然方便一些。
是的,方便一些,只是方便一些;这时候我还有点看不起短篇,以为短篇 不值得一写,所以就写了《抱孙》等笑话。
随便写些笑话就是短篇,我心里这么想。
随便写笑话,有了工夫还是写长篇;这是我当时的计划。
《微神》与《黑白李》等篇都经过三次的修正;既不想再闹着玩,当 然就得好好的干了。
可是还有好些篇是一挥而就,乱七八糟的,因为真没工夫去修改。
报酬少,少写不如多写;怕得罪朋友,有时候就得硬挤;这两桩 决定了我的——也许还有别人——少而好不如多而坏的大批发卖。
这不是政策,而是不得不如此。
自己觉得很对不起文艺,可是钱与朋友也是不可得罪 的。
有一次有位姓王的编辑跟我要一篇东西,我随写随放弃,一共写了三万多字而始终没能成篇。
为怕他不信,我把那些零块儿都给他寄去了。
这并不 是表明我对写作是怎样郑重,而是说有过这么一回,而且只能有这么一回。
假如每回这样,不累死也早饿死了。
累死还倒干脆而光荣,饿死可难受 而不体面。
每写五千字,设若,必扔掉三万字;而五千字只得二十元钱或更少一些,不饿死等什么呢?《月牙儿》,《阳光》,《断魂枪》,与《新时代的 旧悲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
可我的态度变了。
事实逼得我不能不把长篇的材料写作短篇了,这是 事实,因为索稿子的日多,而材料不那么方便了,于是把心中留着的长篇材料拿出来救急。
不用说,这么由批发而改为零卖是有点难过。
可是及至把十 万字的材料写成五千字的一个短篇——像《断魂枪》——难过反倒变成了觉悟。
经验真是可宝贵的东西!觉悟是这个:用长材料写短篇并不吃亏,因为 要从够写十几万字的事实中提出一段来,当然是提出那最好的一段。
这就是楞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了。
再说呢,长篇虽也有个中心思想,但因事 实的复杂与人物的繁多,究竟在描写与穿插上是多方面的。
假如由这许多方面之中挑选出一方面来写,当然显着紧凑精到。
长篇的各方面中的任何一方 面都能成个很好的短篇,而这各方面散布在长篇中就不易显出任何一方面的精彩。
长篇要匀调,短篇要集中。
拿《月牙儿》说吧,它本是《大明湖》中 的一片段。
《大明湖》被焚之后,我把其他的情节都毫不可惜的忘弃,可是忘不了这一段。
这一段是,不用说,《大明湖》中最有意思的一段。
但是, 它在《大明湖》里并不像《月牙儿》这样整齐,因为它是夹在别的一堆事情里,不许它独当一面。
由现在看来,我楞愿要《月牙儿》而不要《大明湖》 了。
不是因它是何等了不得的短篇,而是因它比在《大明湖》里窝着强。
《断魂枪》也是如此。
它本是我所要写的二拳师中的一小块。
二 拳师是个——假如能写出来——武侠小说。
我久想写它,可是谁知道写出来是什么样呢?写出来才算数,创作是不敢预约的。
在《断魂枪》里, 我表现了三个人,一桩事。
这三个人与这一桩事是我由一大堆材料中选出来的,他们的一切都在我心中想过了许多回,所以他们都能立得住。
那件事是 我所要在长篇中表现的许多事实中之一,所以它很利落。
拿这么一件小小的事,联系上三个人,所以全篇是从从容容的,不多 不少正合适。
这样,材料受了损失,而艺术占了便宜;五千字也许比十万字更好。
文艺并非肥猪,块儿越大越好。
有长时间的培养,把一件复杂的事翻 过来掉过去的调动,人也熟了,事也熟了,而后抽出一节来写个短篇,就必定成功,因为一下笔就是地方,准确产出调匀之美。
不过呢,十万字可以得 到三五百元,而这五千字只得了十九块钱,这恐怕也就是不敢老和艺术亲热的原因吧。
为艺术而牺牲是很好听的,可是饿死谁也是不应当的,为什么一 定先叫作家饿死呢?我就不明白!《新时代的旧悲剧》有许多的缺点。
最大的缺点是有许多人物都见首 不见尾,没有下回分解。
毛病是在中篇。
我本来是想拿它写长篇的,一经改成中篇,我没法不把精神集注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又不能不把次要的 人物搬运出来,因为我得凑上三万多字。
设若我把它改成短篇,也许倒没有这点毛病了。
不过呢,陈老先生确是有个劲头;假如我真是写了长篇,我真 不敢保他能这么硬梆。
因此,我还是不后悔把长篇材料这样零卖出去,而反觉得武戏文唱是需要更大的本事的,其成就也绝非乱打乱闹可比。
七、 一九三四年计划没有职业的时候,当然谈不到什么计划——找到事再说。
找到了事作, 生活比较的稳定了,野心与奢望又自减缩——混着吧,走到哪儿是哪儿;于是又忘了计划。
过去的几年总是这样,自己也闹不清是怎么过来的。
至于写 小说,那更提不到计划。
有朋友来信说作,我就作;信来得太多了呢,便把后到的辞退,说上几声请原谅。
有时候自己想写一篇,可是一搁便 许搁到永远。
一边作事,一边写作,简直不是回事儿!一九三四年了,恐怕又是马虎的过去。
不过,我有个心愿:希望能在 暑后不再教书,而专心写文章,这个不是容易实现的。
自己的负担太重,而写文章的收入又太薄;我是不能不管老母的,虽然知道创作的要紧。
假如这 能实现,我愿意暑后到南方去住些日子;杭州就不错,那里也有朋友。
不论怎样吧,这是后半年的话。
前半年呢,大概还是一边教书,一边 写点东西。
现在已经欠下了几个刊物的债,都该在新年后还上,每月至少须写一短篇。
至于长篇,那要看暑假后还教书与否;如能辞退教职,自然可以 从容的乱写了。
不能呢,长篇即没希望。
我从前写的那几本小说都成于暑假与年假中,因除此再找不出较长的时间来。
这么一来,可就终年苦干,一天 不歇。
明年暑假决不再这么干,我的身体实在不能说是很强壮。
春假想去跑泰山,暑假要到非避暑的地方去避暑——真正避暑的地方不是为我预备的。
我只求有个地点休息一下,暑一点也没关系。
能一个月不拿笔,就是死上一 回也甘心!提到身体,我在四月里忽患背痛,痛得翻不了身,许多日子也不能鲤鱼打挺。
缺乏运动啊。
篮球足球,我干不了,除非有意结束这一辈子。
于是想起了练拳。
原先我就会不少刀枪剑戟——自然只是摆样子,并不能去厮杀一 阵。
从五月十四开始又练拳,虽不免近似义和团,可是真能运动运动。
因为打拳,所以起得很早;起得早,就要睡得早;这半年来,精神确是不坏,现 在已能一气练下四五趟拳来。
这个我要继续下去,一定!自从我练习拳术,舍猫小球也胖了许多,因我一跳,她就扑我的腿, 以为我是和她玩耍呢。
她已一岁多了,尚未生小猫。
扑我的腿和有时候高声咪喵,或系性欲的压迫,我在来年必须为她定婚,这也在计划之中。
至于钱财,我向无计划。
钱到手不知怎么就全另找了去处。
来年呢, 打算要小心一些。
书,当然是要买的。
饭,也不能不吃。
要是俭省,得由零花上设法。
袋中至多只带一块钱是个好办法;不然,手一痒则钞票全飞。
就 这样吧,袋中只带一元,想进铺子而不敢,则得之矣。
这像个计划与否,我自己不知道。
不过,无论怎样,我是有志向善, 想把生活计划化了。
计划化惯了,生命就能变成个计划。
将来不幸一命身亡,会有人给立一小块石碑,题曰舒计划葬于此。
新年不宜说丧 气话,那么,取消这条。
八、《牛天赐传》一九三四年,自从一入七月门,济南就热起,那年简直热得出奇;那 就是我避暑床下的那一回。
早晨一睁眼,屋里——是屋里——就九十多度!小孩拒绝吃奶,专门哭号;大人不肯吃饭,立志喝水!可是我得赶文章, 昏昏忽忽,半睡半醒,左手挥扇与打苍蝇,右手握笔疾写,汗顺着指背流到纸上。
写累了,想走一走,可不敢出去,院里的墙能把人身炙得像叉烧肉——那二十多天里,每天街上都热死行人!屋里到底强得多,忍着吧。
自然, 要是有个电扇,再有个冰箱,一定也能稍好一些。
可是我的财力还离设置电扇与冰箱太远。
一连十五天,我没敢出街门。
要说在这个样的暑天里,能写 出怪像回事儿的文章,我就有点不信。
《牛天赐传》是三月二十三日动笔的,可是直到七月四日才写成两万 多字。
三个多月的工夫只写了这么点点,原因是在学校到六月尾才能放暑假,没有充足的工夫天天接着写。
在我的经验里,我觉得今天写十来个字,明天 再写十来个字,碰巧了隔一个星期再写十来个字,是最要命的事。
这是向诗神伸手乞要小钱,不是创作。
七月四日以后,写得快了;七月十九日已有了五万多字。
忽然快起来, 因为已放了暑假。
八月十号,我的日记上记着:《牛天赐传》写完,匆匆赶出,无一是处! 天气是那么热,心里还有不痛快的事呢。
我在老早就想放弃教书匠的生活,到这一年我得到了辞职的机会。
六月二十九日我下了决心,就不再管 学校里的事。
不久,朋友们知道了我这点决定,信来了不少。
在上海的朋友劝我到上海去,爽性以写作为业。
在别处教书的朋友呢,劝我还是多少教点 书,并且热心的给介绍事。
我心中有点乱,乱就不痛快。
辞事容易找事难,机会似乎不可都错过了。
另一方面呢,且硬试试职业写家的味儿,倒也合脾 味。
生活,创作,二者在心中大战三百几十回合。
寸心已成战场,可还要假装没事似的写《牛天赐传》,动中有静,好不容易。
结果,我拒绝了好几位 朋友的善意,决定到上海去看看。
八月十九日动了身。
在动身以前,必须写完《牛天赐传》,不然心中就老存着块病。
这又是非快写不可的促动力。
热,乱,慌,是我写《牛天赐传》时生活情形的最合适的三个形容字。
这三个字似乎都与创作时所需要的条件不大相合。
牛天赐产生的时候不对,八字根本不够格局!此外,还另有些使它不高明的原因。
第一个是文字上的限制。
它是《论 语》半月刊的特约长篇,所以必须幽默一些。
幽默与伟大不是不能相容的,我不必为幽默而感到不安;《吉诃德先生传》等名著译成中文也并没招出什 么打倒来。
我的困难是每一期只要四五千字,既要顾到故事的连续,又须处处轻松招笑。
为达到此目的,我只好抱住幽默死啃;不用说,死啃幽默 总会有失去幽默的时候;到了幽默论斤卖的地步,讨厌是必不可免的。
我的困难至此乃成为毛病。
艺术作品最忌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效果,故意招笑与 无病呻吟的罪过原是一样的。
每期只要四五千字,所以书中每个人,每件事,都不许信其自然的发 展。
设若一段之中我只详细的描写一个景或一个人,无疑的便会失去故事的趣味。
我得使每期不落空,处处有些玩艺。
因此,一期一期的读,它倒也怪 热闹;及至把全书一气读完,它可就显出紧促慌乱,缺乏深厚的味道了。
书中的主人公——按老话儿说,应当叫作书胆——是个小孩儿。
一点点的小孩儿没有什么思想,意志,与行为。
这样的英雄全仗着别人来捧场,所以在最前的几章里我几乎有点和个小孩子开玩笑的嫌疑了。
其实呢, 我对小孩子是非常感觉趣味,而且最有同情心的。
我的脾气是这样:不轻易交朋友,但是只要我看谁够个朋友,便完全以朋友相待。
至于对小孩子,我 就一律的看待,小孩子都可爱。
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受压迫的人,其中的每一个都值得我们替他们呼冤,代他想方法。
可是小孩子就更可怜,不但是无 衣无食的,就是那打扮得马褂帽头像小老头的也可怜。
牛天赐是属于后者的,因为我要写得幽默,就不能拿个顶穷苦的孩子作书胆——那样便成了悲剧。
自然,我也明知道照我那么写一定会有危险的——幽默一放手便会成为瞎胡闹与开玩笑。
于此,我至今还觉得怪对不起牛天赐的!第二节 青 岛一、 山大①①老舍在山东大学任教职的时候未写长篇作品,但短篇小说、散文、 生活创作回忆、杂文等收获却很丰富,只是在自传性文字的写作上不如在济 南时多。
我在三四年七月中辞去齐大的教职,八月跑到上海。
我不是去逛,而 是想看看,能不能不再教书而专以写作挣饭吃。
我早就想不再教书。
在上海住了十几天,我心中凉下去,虽然天气是那么热。
为什么心凉?那时正是一 二八以后,书业不景气,文艺刊物很少,沪上的朋友告诉我不要冒险。
兜底儿一句话:专仗着写东西吃不上饭。
第二步棋很好决定,还得去教书。
于是我就接了山东大学的聘书来到青岛。
到了青岛不久,至友白涤洲死去;我跑回北平哭了一场。
这两件事——不能去专心写作,与好友的死——使我好久好久打不起 精神来;愿意干的事不准干,应当活着的人反倒死。
是呀,我知道活一天便须欢蹦乱跳一天,我照常的作事写文章,但是心中堵着一块什么,它老在那 儿!写得不好?因为心里堵得慌!我是个爱笑的人,笑不出了!我一向写东西写得很快,快与好虽非一回事,但刷刷的写一阵到底是件痛快事;哼,自 去年秋天起,刷刷不上来了。
我不信什么江郎才尽那一套,更不信将近四十岁便得算老人;我愿老努力的写,几时入棺材,几时不再买稿纸。
可是,环境也得允许我去写,我才能写,才能写得好。
整天的瞎忙, 在应休息的时间而拿起笔来写东西,想要好,真不大容易!我并不愿把一切的罪过都推出去,只说自己高明。
不,我永远没说过自己高明;不过外面的 压迫也真的使我更不高明。
这是非说出不可的,我自己的不高明,与那些使我更不高明的东西,至少要各担一半责任。
一个大学或者正像一个人,他的特色总多少与它所在的地方有些关系。
山大虽然成立了不多年,但是它既在青岛,就不能不带些青岛味儿。
这也就是常常引起人家误解的地方。
一般的说,人们大概会这样想:山大立在青岛 恐怕不大合适吧?舞场、咖啡馆、电影院、浴场⋯⋯在花花世界里能安心读书吗?这种因爱护而担忧的猜想,正是我们所愿解答的。
⋯⋯青岛之有夏, 正如青岛之有冬;可是一般人似乎只知其夏,不知其冬,猜测多半由此而来。
说真的,山大所表现的精神是青岛的冬。
是呀,青岛忙的时候也是山大忙的 时候,学会咧,参观团咧,讲习会咧,有时候同时借用山大作会场或宿舍,热忙非常。
但这总是在夏天,夏天我们也放假呀。
当我们上课的期间,自秋 至冬,自冬至初夏,青岛差不多老是静寂的。
春山上的野花,秋海上的晴霞,是我们的,避暑的人们大概连想也没想到过。
至于冬日寒风恶月里的寂苦, 或者也只有我们的读书声与足球场上的欢笑可与相抗;稍微贪点热闹的人恐怕连一个星期也住不下去。
我常说,能在青岛住过一冬的,就有修仙的资格。
我们的学生在这里一住就是四冬啊!他们不会在毕业时候都成为神仙——大概也没人这样期望他们——可是他们的静肃态度已经养成了。
一个没到过山 大的人,也许容易想到,青岛既是富有洋味的地方,当然山大的学生也得洋服啷噹的,像些华侨子弟似的。
根本没有这一回事。
山大的校舍是昔年的德 国兵营,虽然在改作学校之后,院中铺满短草,道旁也种上了玫瑰,可是它总脱不了营房的严肃气象。
学校的后面左面都是小山,挺立着一些青松,我们每天早晨一抬头就 看见山石与松林之美,但不是柔媚的那一种。
学校里我们设若打扮得怪漂亮的,即使没人多看两眼,也觉得仿佛有些不得劲儿。
整个的严肃空气不许我 们漂亮,到学校外去,依然用不着修饰。
六七月之间,此处固然是万紫千红,士女如云,好一片摩登景象了。
可是过了暑期,海边上连个人影也没有;我们大概用不着花花绿绿的去请白鸥与远帆来看吧?因此,山大虽在青岛,而很少洋味儿,制服以外,蓝布大 衫是第二制服。
就是在六七月最热闹的时候,我们还是如此,因为朴素成了风气,蓝布大衫一穿大有众人摩登我独古的气概。
还有呢,不管青岛是怎样西洋化了的都市,它到底是在山东。
山东 二字满可以用作朴俭静肃的象征,所以山大——虽然学生不都是山东人——不但是个北方大学,而且是北方大学中最带山东精神的一个。
我们常到 崂山去玩,可是我们的眼却望着泰山,仿佛是。
这个精神使我们朴素,使我们能吃苦,使我们静默。
往好里说,我们是有一种强毅的精神;往坏里讲, 我们有点乡下气。
不过,即使我们真有乡下气,我们也会自傲的说,我们是在这儿矫正那有钱有闲来此避暑的那种奢华与虚浮的摩登,因为我们是一群山东儿——虽然是在青岛,而所表现的是青岛之冬。
二、习惯①①此文发表,正是老舍辞齐鲁大学教职去上海时。
这是老舍面对西洋 半殖民地文化表明自己的志趣、心性的文字。
不管别位,以我自己说,思想是比习惯容易变动的。
每读一本书,听 一套议论,甚至看一回电影,都能使我的脑子转一下。
脑子的转法像螺丝钉,虽然是转,却也往前进。
所以,每转一回,思想不仅变动,而且多少有点进步。
记得小的时候, 有一阵子很想当黄天霸。
每逢四顾无人,便掏出瓦块或碎砖,回头轻喊:看镖!有一天,把醋瓶也这样出了手,几乎挨了顿打。
这是听《五女七贞》 的结果。
及至后来读了托尔斯泰等人的作品,就是看了杨小楼扮演的黄天霸,也不会再扔醋瓶了。
你看,这不仅是思想老在变动,而好歹的还高了 一二分呢。
习惯可不能这样。
拿吸烟说吧,读什么,看什么,听什么,都吸着烟。
图书馆里不准吸烟,干脆就不去。
书里告诉我,吸烟有害,于是想戒烟,可是想完了,照样点上一支。
医院里陈列着烟肺也看见过,颇觉恐慌,我 也是有肺动物啊!这点嗜好都去不掉,连肺也对不起呀,怎能成为英雄呢?!思想很高伟了;乃至吃过饭,高伟的思想又随着蓝烟上了天。
有的时候确是 坚决,半天儿不动些小白纸卷儿,而且自号为理智的人——对面是习惯的人。
后来也不是怎么一股劲,连吸三支,合着并未吃亏。
肺也许又黑了许多,可 是心还跳着,大概一时还不至于死,这很足自慰。
什么都这样。
按说一个自居摩登的人,总该常常携着夫人在街上走走了。
我也这么想过,可是做 不到。
大家一看,我就毛咕,你慢慢走着,咱们家里见吧!把夫人落在后边,我自己迈开了大步。
什么尖头曼方头曼的,不管这一套。
虽然 这么说,到底觉得差一点,从此再不双双走街。
明知电影比京戏文明一些,明知京戏的锣鼓专会供给头疼,可是嘉宝 或红发女郎总胜不过杨小楼去。
锣鼓使人头疼的舒服,仿佛是吧。
同样,冰激凌,咖啡,青岛洗海澡,美国桔子,都使我摇头。
酸梅汤,香片茶,裕德 池,肥城桃,老有种知己的好感。
这与提倡国货无关,而是自幼儿养成的习惯。
年纪虽然不大,可是我的幼年还赶上了野蛮时代。
那时候连皇上都不坐 汽车,可想见那是多么野蛮了。
跳舞是多么文明的事呢,我也没份儿。
人家印度青年与日本青年,在 巴黎或伦敦看见跳舞,都讲究馋得咽唾沫。
有一次,在艾丁堡,跳舞场拒绝印度学生进去,有几位差点上了吊。
还有一次在海船上举行跳舞会,一个日 本青年气得直哭,因为没人招呼他去跳。
有人管这种好热闹叫作猴子摹仿,我倒并不这么想。
在我的脑子里,我看这并不成什么问题,跳不能叫印度登 时独立。
也不能叫日本灭亡。
不跳呢,更不会就怎样了不得。
可是我不跳。
一个人吃饱了没事,独自跳跳,还倒怪好。
叫我和位女 郎来回的拉扯,无论说什么也来不得。
看着就是不顺眼,不用说真去跳了。
这和吃冰激凌一样,我没有这个胃口。
舌头一凉,马上联想到泻肚,其实心 里准知道没有危险。
还有吃西餐呢。
干净,有一定份量,好消化,这些我全知道。
不过吃 完西餐要不补充上一碗馄饨两个烧饼,总觉得怪委屈的。
吃了带血的牛肉,喝凉水,我一定跑肚。
想象的作用。
这就没有办法了,想象真会叫肚子山响! 对于朋友,我永远爱交老粗儿。
长发的诗人,洋装的女郎,打微高尔夫的男性女性,咬言咂字的学者,满跟我没缘。
看不惯。
老粗儿的言谈举止 是咱自幼听惯看惯的。
一看见长发诗人,我老是要告诉他先去理发;即使我十二分佩服他的诗才,他那些长发使我堵的慌。
家兄永远到推剃两从便 的地方去剃,亮堂堂的很悦目。
女子也剪发,在理论上我极同意,可是看着别扭。
问我女子该梳什么头,我也答不出,我总以为女性应留着头发。
我的母亲,我的大姐,不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么?她们都没剪发。
行难知易,有如是者。
三、 小孩①①长女舒济生于济南,老舍曾有题全家福一首:爸笑妈随女扯书, 一家三口乐安居,济南山水充名士,篮里猫球盆里鱼。
舒乙生于青岛。
独人一身,自己吃饱便天下太平,每逢困于油盐酱醋的灾难中,就感 觉到家庭的累赘。
家庭之累,大半由儿女造成。
先不用提教养的花费,只就淘气哭闹而 言,已足使人心慌意乱。
小女三岁,专会等我不在屋中,在我的稿子上画圆拉扛,且美其名曰小济会写字!把人要气没了脉,她到底还是有理!再 不然,我刚想起一句好的,在脑中盘旋,自信足以愧死莎士比亚,假若能写出来的话。
当是时也,小济拉拉我的肘,低声说:上公园看猴?于是我 至今还未成莎士比亚。
小儿一岁正,还不会写字,也不晓得去看猴,但善亲亲,闭眼,张口展览上下四个小牙。
我若没事,请求他闭眼,露牙,小 胖子总会东指西指的打岔。
赶到我拿起笔来,他那一套全来了,不但亲脸,闭眼,还指令我也得表演这几招。
有什么办法呢?!这还算好的。
赶到小济午后不睡,按着也不睡,那才难办。
到这么四 点来钟吧,她的困闹开始,到五点钟我已没有人味。
什么也不对,连公园的猴都变成了臭的,而且猴之所以臭,也应当由我负责。
小胖子也有这种困而 不睡的时候,大概多数是与小济同时发难。
两位小醉鬼一齐找毛病,我就是诸葛亮恐怕也得唱空城计,一点办法没有!在这种干等束手被擒的时候,偏 偏会来一两封快信——催稿子!我也只好闹脾气了。
不大一会儿,把太太也闹急了,一家大小四口,都成了醉鬼,其热闹至为惊人。
大人声言离婚,小 孩怎说怎不是,于离婚的争辩中瞎打混。
一直到七点后,二位小天使已困得动不的,离婚的宣言才无形的撤销。
这还算好的。
遇上小胖子出牙,那才真 教厉害,不但白天没有情理,夜里还得上夜班。
一会儿一醒,若被针扎了似的惊啼,他出牙,谁也不用打算睡。
他的牙出利落了,大家全成了红眼虎。
在没有小孩的时候,一个人的世界还是未曾发现美洲的时候的。
小孩是科仑布,把人带到新大陆去。
这个新大陆并不很远,就在熟习的街道上和 家里。
你看,街市上给我预备的,在没有小孩的时候,似乎只有理发馆,饭铺,书店,邮政局等。
我想不出婴儿医院,糖食店,玩具铺等等的意义。
连 药房里的许许多多婴儿用的药和粉,报纸上婴儿自己药片的广告,百货店里的小袜子小鞋,都显着多此一举,劳而无功。
及至小天使自天飞降,我的眼 睛似乎戴上了一双放大镜,街市依然那样,跟我有关系的东西可是不知增加了多少倍!婴儿医院不但挂着牌子,敢情里边还有医生呢。
不但有医生,还 是挺神气,一点也得罪不得。
拿着医生所给的神符,到药房去,敢情那些小瓶子小罐都有作用。
不但要买瓶子里的白汁黄面和各色的药饼,还得买瓶子罐子,轧粉的 钵,量奶的漏斗,乳头,卫生尿布,玩艺多多了!百货店里那些小衣帽,小家具,也都有了意义;原先以为多此一举的东西,如今都成了非它不行;有 时候铺中缺乏了我所要的那一件小物品,我还大有看不起他们的意思:既是百货店,怎能不预备这件东西呢?!慢慢的,全街上的铺子,除了金店与古 玩铺,都有了我的足迹;连当铺也走得怪熟。
铺中人也渐渐熟识了,甚至可以随便闲谈,以小孩为中心,谈得颇有味儿。
伙计们,掌柜们,原来不仅是 站柜作买卖,家中还有小孩呢!有的铺子,竟自敢允许我欠账,仿佛一有了小孩,我的人格也好了些,能被人信任。
三节的帐条来得很踊跃,使我明白 了过节过年的时候怎样出汗。
小孩使世界扩大,使隐藏着的东西都显露出来。
非有小孩不能明白这 个。
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肥肥胖胖,整整齐齐,你总觉得小孩们理应如此,一生下来就戴着小帽,穿着小袄,好像小雏鸡生下来就披着一身黄绒似的。
赶到自己有了小孩,才能晓得事情并不这么简单。
一个小娃娃身上穿戴着全世界的工商业所能供给的,给全家人以一切啼笑爱怨的经验,小孩的确是位 小活神仙!有了小活神仙,家里才会热闹。
窗台上,我一向认为是摆花的地方。
夏天呢,开着窗,风儿轻轻吹动花与叶,屋中一阵阵的清香。
冬天呢,阳光射到花上,使全屋中有些颜色与生气。
后来,有了小孩,那些花盆很神秘的 都不见了,窗台上满是瓶子罐子,数不清有多少。
尿布有时候上了写字台,奶瓶倒在书架上。
大扫除才有了意义,是的,到时候非痛痛快快的收拾一顿 不可了,要不然东西就有把人埋起来的危险。
上次大扫除的时候,我由床底下找到了但丁的《神曲》。
不知道这老家伙干吗在那里藏着玩呢!人的数目也增多了,而且有很多问题。
在没有小孩的时候,用一个仆 人就够了,现在至少得用俩。
以前,仆人拿糖,满可以暂时不用;没人作饭,就外边去吃,谁也不用拿捏谁。
有了小孩,这点豪气乘早收起去。
三 天没人洗尿布,屋里就不要再进来人。
牛奶等项是非有人管理不可,有儿方知卫生难,奶瓶子一天就得烫五 六次;没仆人简直不行!有仆人就得捣乱,没办法!好多没办法的事都得马上有办法,小孩子不会等着国联慢慢解决 儿童问题。
这就长了经验。
半夜里去买药,药铺的门上原来有个小口,可以交钱拿药,早先我就不晓得这一招。
西药房里敢情也打价钱,不等他开口, 我就提出:还是四毛五?这个还是使我省五分钱,而且落个行家。
这又是一招。
找老妈子有作坊,当票儿到期还可以入利延期,也都被我学会。
没工夫细想,大概自从有了儿女以后,我所得的经验至少比一张大学文凭所能给我的多着许多。
大学文凭是由课本里掏出来的,现在我却念着一本活书, 没有头儿。
连我自己的身体现在都会变形,经小孩们的指挥,我得去装马装牛, 还须装得像个样儿。
不但装牛像牛,我也学会牛的忍性,小胖子觉得开步走有意思,我就得百走不厌;只作一回,绝对不行。
多咱他改了主意,多咱我才能立正。
在这里, 我体验出母性的伟大,觉得打老婆的人们满该下狱。
中秋节前来了个老道,不要米,不要钱,只问有小孩没有?看见了小 胖子,老道高了兴,说十四那天早晨须给小胖子左腕上系一根红线。
备清水一碗,烧高香三炷,必能消灾除难。
右邻家的老太太也出来看,老道问她有 小孩没有,她惨淡的摇了摇头。
到了十四那天,倒是这位老太太的提醒,小胖子的左腕上才拴了一圈红线。
小孩子征服了老道与邻家老太太。
一看胖手 腕的红线,我觉得比写完一本伟大的作品还骄傲,于是上街买了两尊兔子王,感到老道,红线,兔子王,都有绝大的意义!四、《骆驼祥子》在写《骆驼祥子》以前,我总是以教书为正职,写作为副业,从《老 张的哲学》起到《牛天赐传》止,一直是如此。
这就是说,在学校开课的时候,我便专心教书,等到学校放寒暑假,我才从事写作。
我不甚满意这个办 法。
因为它使我既不能专心一志的写作,而又终年无一日休息,有损于健康。
为了一家子的生活,我不敢独断独行的丢掉了月间可靠的收入,可是我的心 里一时一刻也没忘掉尝一尝职业写家的滋味。
事有凑巧,在山大教过两年书之后,学校闹了风潮,我便随着许 多位同事辞了职。
这回,我既不想到上海去看看风向,也没同任何人商议,便决定在青岛住下去,专凭写作的收入过日子。
这是七七抗战的前一年。
《骆驼祥子》是我作职业写家的第一炮。
这一炮要放响了,我就可以放胆的 作下去,每年预计着可以写出两部长篇小说来。
不幸这一炮若是不过火,我便只好再去教书,也许因为扫兴而完全放 弃了写作。
所以我说,这本书和我的写作生活有很重要的关系。
记得是在一九三六年春天吧,山大的一位朋友跟我闲谈,随便的谈 到他在北平时曾用过一个车夫。
这个车夫自己买了车,又卖掉,如此三起三落,到末了还是受穷。
听了这几句简单的叙述,我当时就说:这颇可以写一篇小说。
紧跟 着,朋友又说:有一个车夫被军队抓了去,哪知道,转祸为福,他乘着军队移动之际,偷偷的牵回三匹骆驼回来。
这两个车夫都姓什么?哪里的人?我都没问过。
我只记住了车夫与骆 驼。
这便是骆驼祥子的故事的核心。
从春到夏,我心里老在盘算,怎样把那一点简单的故事扩大,成为一 篇十多万字的小说。
我入了迷似的去搜集材料,把祥子的生活与相貌变换过不知多少次——材料变了,人也就随着变。
不管用得着与否?我首先向齐铁恨先生打听骆驼的生活习惯。
齐先生 生长在北平的西山,山下有许多家养骆驼的。
得到他的回信,我看出来,我须以车夫为主,骆驼不过是一点陪衬,因为假若以骆驼为主,恐怕我就须到口外去一趟,看看草原与骆驼的情景了。
若以车夫为主呢,我就无须到 口外去,而随时随处可以观察。
这样,我便把骆驼与祥子结合到一处,而骆驼只负引出祥子的责任。
怎么写祥子呢?我先细想车夫有多少种,好给他一个确定的地位。
把 他的地位确定了,我便可以把其余的各种车夫顺手儿叙述出来;以他为主,以他们为宾,既有中心人物,又有他的社会环境,他就可以活起来了。
换言 之,我的眼一时一刻也不离开祥子;写别的人正可以烘托他。
车夫们而外,我又去想,祥子应该租赁哪一车主的车,和拉过什么样 的人。
这样,我便把他的车夫社会扩大了,而把比他的地位高的人也能介绍进来。
可是,这些比他高的人物,也还是因祥子而存在故事里,我决定不许 任何人夺去祥子的主角地位。
有了人,事情是不难想到的。
人既以祥子为主,事情当然也以拉车为 主。
只要我教一切的人都和车发生关系,我便能把祥子拴住,像把小羊拴在 草地上的柳树下那样。
可是,人与人,事与事,虽以车为联系,我还感觉着不易写出车夫的 全部生活来。
于是,我还再去想:刮风天,车夫怎样?下雨天,车夫怎样?假若我 能把这些细琐的遭遇写出来,我的主角便必定能成为一个最真确的人,不但吃的苦,喝的苦,连一阵风,一场雨,也给他的神经以无情的苦刑。
由这里,我又想到,一个车夫也应当和别人一样的有那些吃喝而外的 问题。
他也必定有志愿,有性欲,有家庭和儿女。
对这些问题,他怎样解决呢?他是否能解决呢?这样一想,我所听来的简单的故事便马上变成了一个 社会那么大。
我所要观察的不仅是车夫的一点点的浮现在衣冠上的、表现在言语与姿态上的那些小事情了,而是要由车夫的内心状态观察到地狱究竟是 什么样子。
车夫的外表上的一切,都必有生活与生命上的根据。
我必须找到这个根源,才能写出个劳苦社会。
到了夏天,我辞去了山大的教职,开始把祥子写在纸上。
一九三七年一月,祥子开始在《宇宙风》上出现①,作为长篇连载。
当发表第一段的时候,全部还没有写完,可是通篇的故事与字数已大概的有 了准谱儿,不会有很大的出入。
假若没有这个把握,我是不敢一边写一边发表的。
刚刚入夏,我将它写完,共二十四段,恰合《宇宙风》每月要两段, 连载一年之用。
①据查《宇宙风》,是 1936 年 9 月第二十五期开始连载,至 1937 年 9 月第四十八期续完。
当我刚刚把它写完的时候,我就告诉了《宇宙风》的编辑;这是一本 最使我自己满意的作品。
后来,刊印单行本的时候,书店即以此语嵌入广告中。
它使我满意的地方大概是:(一)故事在我心中酝酿得相当的长久,收 集的材料也相当的多,所以一落笔便准确,不蔓不枝,没有什么敷衍的地方。
(二)我开始专以写作为业,一天到晚心中老想着写作这一回事,所以虽然 每天落在纸上的不过是一二千字,可是在我放下笔的时候,心中并没有休息,依然是在思索;思索的时候长,笔尖上便能滴出血与泪来。
(三)在这故事 刚一开头的时候,我就决定抛开幽默而正正经经的去写。
在往常,每逢遇到可以幽默一下的机会,我就必抓住它不放手。
有时候事情本没什么可笑之处, 我也要运用俏皮的言语,勉强的使它带上点幽默味道。
这,往好里说,足以使文字活泼有趣;往坏里说,就往往招人讨厌。
祥子里没有这个毛病。
即使它还未能完全排除幽默,可是它的幽默是出自事实本身的可笑,而不是由文字里硬挤出来的。
这一决定,使我的作风略有改变,教我知道了只要材 料丰富,心中有话可说,就不必一定非幽默不足叫好。
(四)既决定了不利用幽默,也就自然的决定了文字要极平易,澄清如无波的湖水。
因为要求平 易,我就注意到如何在平易中而不死板。
恰好,在这时候,好友顾石君先生供给了我许多北平口语中的字和词。
在平日,我总以为这些词汇是有音无字 的,所以往往因写不出而割爱。
现在,有了顾先生的帮助,我的笔下就丰富了许多,而可以从容调动口语,给平易的文字添上些亲切,新鲜,恰当,活 泼的味儿。
因此。
祥子可以朗诵。
它的言语是活的。
祥子自然也有许多缺点。
使我自己最不满意的是收尾收得太慌了一 点。
因为连载的关系,我必须整整齐齐的写成二十四段;事实上,我应当多写两三段才能从容不迫的刹住。
这,可是没法补救了,因为我对已发表过的 作品是不愿再加修改的。
五、职业写家的生活辞职后,一直住在青岛,压根儿就没动窝。
青岛自秋至春都非常的安 静,绝不像只在夏天来过的人所说的那么热闹。
安静,所以适于写作,这就是我舍不得离开此地的原因。
除了星期日或有点病的时候,我天天总写一点,有时少至几百字,有时多过三千;平均的算,每天可得二千来字。
细水长流,架不住老写,日子 一多,自有成绩,可是,从发表过的来看,似乎凑不上这个数儿,那是因为长稿即使写完,也不能一口气登出,每月只能发表一两段。
还有写好又扔掉 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有伤耗。
地方安静,个人的生活也就有了规律。
我每天差不多总是七点起床, 梳洗过后便到院中去打拳,自一刻钟到半点钟,要看高兴不高兴。
不过,即使高兴,也必打上一刻钟,求其不间断。
遇上雨或雪,就在屋中练练小拳。
这种运动不一定比别种运动好,而且耍刀弄棒,大有义和拳上体的嫌疑。
不过它的好处是方便:用不着去找伴儿,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可以活动; 可长可短,可软可硬,由慢而速,亦可由速而慢,缺乏纪律,可是能够从心所欲不逾矩。
练上几趟就多少能见点汗儿;背上微微见汗,脸色微红,最为舒服。
打完拳,我便去浇花,喜花而不会养,只有天天浇水,以求不亏心。
有的花不知好歹,水多就死;有的花,勉强的到时开几朵小花。
不管它们怎 样吧,反正我尽了责任。
这么磨蹭十多分钟,才去吃早饭,看报。
这差不多就快九点钟了。
吃过早饭,看看有应回答的信没有;若有,就先写信,溜一溜脑子;若没有,就试着写点文章。
在这时候写文,不易成功,脑子总是东一头西一 脚的乱闹哄。
勉强的写一点,多数是得扔到纸篓去。
不过,这么闹哄一阵,虽白纸上未落多少黑字,可是这一天所要写的,多少有了个谱儿,到下午便 有辙可循,不致再拿起笔来发怔了。
简直可以这么说,早半天的工作是抛自己的砖,以便引出自家的玉来。
十一时左右,外埠的报纸与信件来到,看报看信;也许有个朋友来谈 一会儿,一早晨就这么无为而治的过去了。
遇到天气特别晴美的时候,少不得就带小孩到公园去看猴,或到海边拾蛤壳。
住在青岛,看海很方便:潮退 后,每携小女到海边上去;沙滩上有的是蛤壳与断藻,便与她拾着玩。
拾来的蛤壳很不少了。
但是很少出奇的。
至于海藻,更不便往家中拿,往往是拾 起来再送到水中去。
这得九点多就出发,十二时才能回来,我们是能将一里路当作十里走的;看见地上一颗特别亮的砂子,我们也能研究老大半天。
十二点吃午饭。
吃完饭,我抢先去睡午觉,给孩子们示范。
等孩子都 决定去学我的好榜样,而闭上了眼,我便起来了;我只需一刻钟左右的休息,不必睡那伟大的觉。
孩子睡了,我便可以安心拿起笔来写一阵。
等到他们醒 来,我就把墨水瓶盖好,一直到晚八点再打开。
大概的说吧,写文的主要时间是午后两点到三点半,和晚上八点到九点半。
这两个时间,我可以不受小孩们的欺侮。
九点半必定停止工作。
按说,青岛的夜里最适于写文,因为各处静得连狗仿佛都懒得吠一声,可是,我不敢多写,身体钉不住;一咬牙,我便整 夜的睡不好;若是早睡呢,我便能睡得像块木头,有人把我搬了走我也不知道,我可也不去睡的太早了,因为末一次的信是九点后才能送到,我得等着; 还有呢,花猫每晚必出去活动,到九点后才回来,把猫收入,我才好锁上门。
有时候躺下而睡不着,便读些书,直到困了为止。
读书能引起倦意,写文可 不能;读书是把别人的思想装入自己的脑子里,写文是把自己的思想挤出来,这两样不是一回事,写文更累得慌。
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整天,该热闹了。
看朋友,约吃饭,理发,偶尔 也看看电影,都在这两天。
一到星期一,便又安静起来,鸦雀无声,除了和孩子们说废话,几乎连唇齿舌喉都没有了用处似的。
说真的,青岛确是过于 安静了。
可是,只要熬过一两个月,习惯了,可也就舍不得它了。
按说,我既爱安静,而又能在这极安静的地方写点东西,岂不是很抖 的事吗?唉(必得先叹一口气)!都好哇,就是写文章吃不了饭啊!我的身体不算很强,多写字总不能算是对我有益处的事。
但是,我不 在乎,多活几年,少活几年,有什么关系呢?死,我不怕;死不了而天天吃个半饱,远不如死了呢。
我爱写作,可就是得挨饿,怎办呢?连版税带稿费,一共还不抵教书 的收入的一半,而青岛的生活程度又是那么高,买葱要论一分钱的,坐车起码是一毛钱!怎样活下去呢?常常接到青年朋友们的著作,教我给看,改;如有可能,给介绍到各 杂志上去。
每接到一份,我就要落泪,我没有工夫给详细的改,但是总抓着工夫给看一遍,尽我所能见到的给批注一下,客气的给寄回去。
有好一点的 呢。
我当然找个相当的刊物,给介绍一下;选用与否,我不能管,尽到我的心算了。
这点义务工作,不算什么;我要落泪,因为这些青年们都是想要指 着投稿吃饭的呀!——这里没有饭吃!六、芦沟桥事变芦沟桥事变初起,我还在青岛,正赶写两部长篇小说。
①①两部长篇小说:一为《病夫》,给《宇宙风》连载用;一为《小人物自述》,为天津《方舟》写,亦连载。
这两部东西都定好在九月中登载出,作为长篇连载,足一年之用。
七月底,平津失陷,两篇共得十万字,一篇三万,一篇七万。
再有十几万字, 两篇就都完成了,我停了笔。
一个刊物,随平津失陷而停刊,自然用不着供给稿子;另一个却还在上海继续刊行,而且还直催预定货件。
可是,我不愿 写下去。
初一下笔的时候,还没有战争的影子,作品内容也就没往这方面想。
及至战争已在眼前,心中的悲愤万难允许再编制太平歌词了。
街巷中喊 卖号外,自午及夜半,而所载电讯,仅三言两语,至为恼人!一闻呼唤,小儿女争来扯手:爸!号外!平均每日写两千字,每因买号外打断思路。
至七月十五日,号外不可再见,往往步行七八里,遍索卖报童子而无 所得;日侨尚在青,疑市府已禁号外,免生是非。
日人报纸则号外频发,且于铺户外揭贴,加以朱圈;消息均不利于我方。
我弱彼强,处处惭忍,有如 是者!老母尚在北平,久无信示;内人又病,心绪极劣。
时在青朋友纷纷送 眷属至远方,每来辞行,必嘱早作离青之计;盖一旦有事,则敌舰定封锁海口,我方必拆毁胶济路,青岛成死地矣。
家在故乡,已无可归,内人身重, 又难行旅,乃力自镇定,以写作摈扰,文字之劣,在意料中。
自十五至廿五,天热,消息沉闷,每深夜至友家听广播,全无收获。
归来,海寂天空,但闻 远处犬吠,辄不成寐。
廿六日又有号外,廊坊有战事,友朋来辞行者倍于前。
写文过苦,乃 强读杂书。
廿八号外,收复廊坊与丰台,不敢深信,但当随众欢笑。
廿九日消息恶转,号外又停。
卅一日送内人入医院。
在家看管儿女;客来数起,均 谓大难将临。
是日仍勉强写二千字给《民众日报》。
八月一日得小女,大小俱平安。
久旱,饮水每断,忽得大雨,即以雨 名女——原拟名乱,妻嫌过于现实。
电平报告老人;复访友人,告以妻小无恙;夜间又写千字。
次日,携儿女往视妈妈与小妹,路过旅行社,购车 票者列阵,约数百人。
四日,李友入京,良乡有战事;此地大风,海水激卷,马路成河。
乘帆船逃难者,多沉溺。
每午,待儿女睡去,即往医院探视;街 上卖布小贩已绝,车马群趋码头与车站;偶遇迁逃友人,匆匆数语即别,至为难堪。
九日,《民众日报》停刊,末一号仍载有我小文一篇。
王剑三以七 号携眷去沪,臧克家、杨枫、孟超诸友,亦均有南下之意。
我无法走。
十一日,妻出院,实之自沪来电,促南下。
商之内人,她决定不动。
以常识判断, 青岛日人产业值数万万,必不敢立时暴动,我方军队虽少,破坏计划则早已筹妥。
是家小尚可暂留,俟雨满月后再定去向,至于我自己,市中报纸既已 停刊,我无用武之地,救亡工作复无详妥计划,亦无人参加,不如南下,或能有些用处。
遂收拾书籍,藏于他处,即电亢德,准备南下。
十二日,已去 托友买船票,得亢德复电:沪紧缓来,南去之计既不能行,乃决去济南。
前月已与齐大约定,秋初开学,任国文系课两门,故决先去,以便在校内找 房,再接家小。
别时,小女啼泣甚悲,妻亦落泪。
十三早到济,沪战发。
心极不安:沪战突然爆发,青岛或亦难免风波,家中无男人,若遭遇事变⋯⋯ 果然,十四日敌陆战队上岸。
急电至友,送眷来济。
妻小以十五日晨来,车上至为拥挤。
下车后,大雨;妻疲极,急送入医院。
复冒雨送儿女至 敬环处暂住。
小儿频呼回家,甚惨。
大雨连日,小女受凉亦病,送入小儿科。
自此,每日赴医院分看妻女,而后到友宅看小儿,焦急万状。
《病夫》已有七万字,无法续写,复以题旨距目前情形过远,即决放弃。
十日间,雨愈下愈大。
行李未到,家具全无,日行泥水中,买置应用物品。
自青来济者日多,友朋相见,只有惨笑。
留济者找房甚难,迁逃者匆 匆上路,忙乱中无一是处,真如恶梦。
廿八日,妻女出院,觅小房,暂成家。
复电在青至友,托送器物。
七 月事变,济南居民迁走甚多,至此又渐热闹,物价亦涨。
家小既团圆,我始得匀出工夫,看访故人;多数友人已将妻女送往乡间,家家有男无女,颇有 谈笑,但欠自然。
沪战激烈,我的稿费停止,搬家买物看病雇车等又费去三百元,遂决定不再迁动。
深盼学校能开课,有些事作,免生闲愁,果能如此, 还足以傲友辈也。
学校于九月十五日开课,学生到及半数。
十六日大同失陷;十九日中 秋节,街上生意不多,几不见提筐肩盒送礼者。
《小实报》在济复刊,约写稿。
平津流亡员生渐多来此,或办刊物,或筹救亡工作,我又忙起来。
廿一 日,敌机过市空,投一弹,伤数人,群感不安。
此后时有警报。
廿五六日,伤兵过济者极多,无衣无食无药物,省政府似不甚热心照料。
到站慰劳与看 护者均是学界中人。
卅日,敌军入鲁境,学生有请假回家者。
时中央派大员来指挥,军事应有好转,但本省军事长官嫌客军在鲁, 设法避战,战事遂告失利。
德州危,学校停课。
师生相继迁逃,市民亦多东去,来自胶东者又复搬回,车上拥挤,全无秩序。
我决不走。
远行无力,近 迁无益,不如死守济南,几每日有空袭警报,仍不断写作。
笔为我唯一武器, 不忍藏起。
入十月,我方不反攻,敌军不再进,至为沉闷。
校内寂无人,猫狗被 弃,群来啼饥。
秋高气爽,树渐有红叶,正是读书时候,而校园中全无青年笑语声矣。
每日小女助母折纱布揉棉球,备救护伤兵之用,小儿高呼到街上买木枪,好打飞机,我低首构思,全室有紧张之象。
流亡者日增,时来贷金求衣,量力 购助,不忍拒绝。
写文之外,多读传记及小说,并录佳句于册。
十四日,市保安队枪械被收缴,市面不安,但无暴动。
青年学子,爱国心切,时约赴会 讨论工作计划。
但政府多虑,不准活动,相对悲叹。
下半月,各线失利,而济市沉寂如常,虽仍未停写作,亦难自信果有何用处矣。
十一月中,敌南侵,我方退守黄河。
友人力劝出走,以免白白牺牲, 但:一、车极难上,沿途且有轰炸之险。
二、儿女辈俱幼弱,天气复渐寒,遇险或受病,同是危难。
三、存款无多,仅足略购柴米,用之行旅,则成难民。
版税稿费俱绝,找事非易,有出无入,何以支持?独逃可仅顾三餐,同来则无法尽避饥寒。
有此数因,故妻决留守,在济多友,亦愿为照料。
不过,说着容易,实行则难,于心有所不忍,遂迟迟不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