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神却不像我们这样善良。
就在鲁迅十三岁那年,一连串打击突然降落到他的头上。
首先是祖父周介孚,不知怎么昏了头,替亲友向浙江乡试的主考官行贿赂。
他专程跑到苏州,派跟班向那主考官递了一封信,内夹一张凭票发洋银一万元的字条。
主考官与他相识,本来大概是会收下的,但那天副考官恰好在场,他便将来信搁在茶几上,先不拆看,不料那副考官非常健谈,说个不停,送信的跟班在门外等得急了,大嚷起来,说收了钱为什么不给回条,这就把事情戳穿了,主考官只好公事公办,报告上级。
按清朝法律,科场案是大罪,立刻就要把周介孚抓进牢去。
周介孚自然躲起来,但清廷捕人有个规矩,抓不到本人,就要抓家里的其他男人,于是鲁迅兄弟几个,也不得不往绍兴城外皇甫庄的外婆家避难。
可这样躲来躲去,总不是长久之计,周介孚只好投案自首,关进了杭州监狱。
他是这一家的顶门柱,他一倒,整个家就垮了。
头一劫还没过去,第二劫又来了。
周介孚入狱的第二年,周伯宜突然吐血,此后几经波折,病情时缓时急,终于在鲁迅十五岁那一年,留下寡妻和四个孩子,撒手归天。
与这丧父之痛一起降临的,是周家的急剧贫困。
祖父人狱,断了官俸,还要不时往狱中送钱;父亲一病三年,请的都是城里有名的中医,单是出诊费,一次便是一元四角,隔日便要来看一次,怎么负担得了!虽说还有几十亩田,租谷却仅够日常开销,再要筹措费用,就只有典当旧物了。
一份人家,弄到不断去跨当铺的高们坎的地步,这败落也就相当彻底了。
周围的人全都变了脸。
在皇甫庄,大舅父家的人竟称鲁迅他们是乞食者。
大舅父家是外姓人,变脸也就算了,同住在新台门一座院宅里的本家亲戚,也都一个个换了嘴脸。
昔日赶前赶后,恭恭敬敬的,现在侧目而视;过去笑脸相向,亲亲热热的,现在冷眼相投。
对小鲁迅不无恶意的流言,也在院中传播开来。
至于各房聚议,要将坏房子分给鲁迅家,更是公然的欺负了。
自家人尚且如此,城中一般市民就更不必说,无论出当铺,还是进药房,路旁闲人的指指点点,轻蔑讥笑,犹如讨厌豹苍蝇,一路跟着鲁迅,直送他跨人自家的房门。
就是自己家里的人,也变了样。
周介孚的脾气本来就不大好,从狱中放回家后,更是变得苛刻暴戾,动不动就会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还要把自己的指甲咬得嘎嘎作响,这叫鲁迅他们见了,会觉得多么可怕!甚至平素温和的周伯宜,也变得喜怒无常,酗酒,吸鸦片,无缘无故就会把妻子端来的饭菜摔出窗外,脸色还那样阴沉,使人不敢问他一声为什么。
说起来这也不奇怪,亲戚本家也好,邻居路人也好,他们过去对周介孚一家的恭敬,又有多少是出于本心呢!你既然倒了霉,不再是官老爷了,也没有什么再能给我了,我凭什么还要再恭敬你?鲁迅周围的那些变脸者,不过表现了人性的另一个侧面罢了。
至于祖父和父亲的精神病态,更是人遭受挫折,无可挽救之后的常见现象、同样也表现了人性的脆弱的另一面。
但是,这样的道理,十多岁的鲁迅不可能想明白,他对这一切变化的感觉只是一个:非常强烈的震惊。
他甚至不能把这种震惊表达出来。
他是周介孚的长孙,按照旧时习惯,祖父和父亲不能理事,顶门立户的重担就要移到长孙的肩头,鲁迅自然也不例外,父亲病后,家中的重担就由他挑了起来,尤其是对外界的交涉,几乎都由他出面。
他才十几岁,却已经不再有少年人的任性的权利,他必须像成年人那样承担责任,命运已经不允许他像孩子那样随意表达自己的情感了。
面对造物主的这种苛待,他只有咬紧牙关,默默地忍受,即使跨进家门,把那在当铺的轻蔑和歧视中换来的钱交给母亲,他也从不说什么;遇上祖父和父亲发脾气摔东西,他也总是转身走开,不多搭理。
他把一切都独自咽下肚中。
但是,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会一下子消失掉的,鲁迅独自咽下的那些打击和伤害,更不会在内心迅速消失。
他的脸上越是没有表情,它们对他内心的刺激就越强烈。
连见惯的熟人的嘴脸,也会这样迅速地变幻,向来感觉亲近的亲人,竟会变得如此陌生,那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放心地相信呢?连生养哺育他的家乡,都如此冷酷和势利,在这人世间,大概也不会再有可亲近的地方了吧?一种执拗的怀疑精神,一种对绍兴城和家乡人的憎恶心理,很自然地从他心中升起。
他才十几岁,正是感觉最为敏锐,心灵最为软弱的时候,一下子接受这么多阴暗的信息)他看待人事的眼光,自然要发生急剧的变化了。
他以前总是看见大人的笑脸,现在却特别留心那些半遮半掩的恶意:以前就是遭受再严厉的斥骂,他都会很快地忘记,现在一个冷淡的表情,却会在他记忆中划下一道深刻的印痕。
一种偏重于人生阴暗面的感受习惯的种籽,就这样默默地破土而出。
那些冷漠的绍兴人,大抵根本就不注意这个沉默的孩子,可就在他们的冷漠的包围之中,这孩子的内心世界,正在发生一个根本的改变。
大约也就在这个时候,鲁迅看到一本题为《蜀碧》的书,记载了明末农民军首领张献忠屠杀四川人的种种情形。
他又一次震惊了。
中国的历史上,怎么会发生这样大规模的凶残的事情?不久以后,他又读到一本明代抄本的《立斋闲录》,虽然不全,其中记述的那位残暴的永乐皇帝的上谕,已足以使他怵目惊心:中国的皇帝中间,竟有这样毫无人性的东西!鲁迅早慧,对文字特别敏感,事实上他的一生,都在和文字打交道。
周此,他的独特的思想意识,有很多都是以前人的文字为源头,倘说他以前读到的那些小说和故事,正培养了他一种微笑着页对人生的做梦的气质、那现在这《蜀碧》和《立斋闲录》一类的野史,却大大强化了现实中炎凉人情对他的尖锐刺激,向他那般强烈的内心仇恨,注入了深长的后力。
原来他遭遇到豹病态和卑劣,并非是绍兴一地的特产,在其他地方,在许多年以前,比这更可怕的事情早已经发生过了,他还有什么理由,不能信赖自己的憎恶之心呢。
在三十年后,有一次许广平向鲁迅抱怨亲戚的纠缠,他回信说:尝尝也好,因为更可以知道所谓亲戚本家是怎么一回事,知道世事可以更加真切了。
倘永是在同一境遇,不忽而穷忽而又有点收入,看世事就不能有这么多变化。
①写这信之后一年,在广州,青年学生问他为什么憎恶旧社会,他更这样回答:我小的时候,因为家境好,人们看我像王子一样,但是,一旦我家庭发生变故后,人们就把我看成叫花子都不如了,我感到这不是一个人住的社会,从那时起,我就恨这个社会。
②最激烈的憎恨,往往产生于盲目的欢喜,最厌世的人,正可能原是爱世的人,读着鲁迅这两段文字,我不能不感慨命运的残酷,它先是给鲁迅一个宽裕的童年,然后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扯掉那一层狰狞人生的伪装布,把社会和人性的丑陋和卑劣直推到他的鼻子底下,这叫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怎么承受得了?他不因此把人情和世事看得阴暗无趣,不因此萌生强烈的愤世之情,那才真是奇怪呢。
有的日本报纸就公然宣称:西洋人视中国人为动物,实际确乎不得不产生动物、下等动物的感觉,因此,他们(指中国人)在生理上已失去人类的资格。
⑤因此,鲁迅在这个时候去日本留学,便不可避免地受到种种歧视和轻蔑。
他走在东京的大街上,就常常遭受少年人的辱骂。
你不但是生活在陌生人中间,而且是生活在陌生人的鄙视和轻蔑中间,请想一想,一个自尊自重的中国人,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处境?何况鲁迅又有那样的早年记忆,绍兴街头闲人们的指指点点,当铺里高高在上的堂倌的奚落,还有那些从南京旗营里掷出来的石块和辱骂,都一齐会涌上心头,将他推入更深广的屈辱和激愤。
鲁迅后来说过一句透彻的话:一个人乏到了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也就难保别人不来打你的嘴巴。
倘说这句话是凝聚了他一生的许多经验,那他最初在东京见到某些中国留学生,恐怕是触发他产生这个想法的第一批对象吧。
日本人蔑视中国人,是因为他打败了你,你除了自己振作起来再打败他,没有别的话可以说。
可鲁迅见到的许多留学生,偏偏又那样不争气,非胆不从日本人的轻蔑中汲取自我警策的动力,反而以自己的种种乖行,不断地证明那轻蔑的正当。
就以与鲁迅同住的留学生来说吧,有整天把地板踏得咚咚作响,尘上飞扬地学跳舞的,也有不遵守客店里新老客户循序洗澡的惯例,抢先钻迸洗澡间,把水泼得四溅的,在这样的日常小事上都如此令人讨厌,其他的方面就更可想而知。
一面是日本人的轻蔑的跟光,一面是这些同胞的不成器的丑态,难怪鲁迅一拿到修习日语的毕业证书,便立刻跑到偏僻的仙台去,除了远远地避开这一切,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仙台又怎样呢,在仙台医学专科学校里,只有鲁迅一个中国人,那些讨厌的同胞的嘴脸,自然是可以免见了,但是,日本人那股蔑视中国人的风气,在仙台同样很盛。
仙台报纸上的辱驾中国人的言论,一点都不比其他地方温和,鲁迅所在的那个班的学生中,也同样有对他白眼相加,毫不掩饰的人。
他考试成绩中等,便有同学以为是得了老师的暗中帮助,于是托辞去检查他的笔记,甚至写信向他发出威胁。
课间放电影,映到日本军人挥刀砍杀中国人,而围观的其他中国人一脸麻木的时候,也有同学大声地议论:只要看中国人的样子,就可以断定中国是必然灭亡……⑥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这样傲慢,鲁迅初到仙台,就有教员热心地张罗食住,任课的教授当中,更有藤野严九郎那样满怀善心的人,就是同班同学中,也有好几位不满意那些傲慢者的粗暴,特别站出来替鲁迅辩护。
但是,尽管如此,这些事情仍然给鲁迅非常强烈的刺激,只要看看他与同学相处时的神态,便可以知道这一点。
在大多数场合,他都不多说话,给人一种沉静老实的印象。
他也很少与同学交往,去剧场看歌舞伎,也总是独来独往,从不与人同行。
即便那几位曾经为他辩护的同学,听说他要离开仙台,特地请他吃点心,合影留念,他真的走时,却连这几位同学也不通知,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全班没有一个人知道。
我不禁要猜想,他中断在仙台的学业,固然有从文的动机,他在仙台过得很不愉快,种种刺激使他不愿意继续久居,恐怕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一个他自己也不大愿意承认的潜意识的动机吧?一九0六年初夏,鲁迅返回东京,这时候他已经二十六岁了。
用去了八年的青春,从中国到日本,又从仙台回东京,四处寻求生路,却总是走不通,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回到老地方:没有钱,也没有文凭,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他此后一生的命运的雏型,在这时候已经显露得相当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