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望着日益瘦下去的嘉陵江水,感到自己仿佛走在钢丝上,突然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1926年晚秋的一个午后,齐聚在合川县药王庙后殿的民生公司的股东们被告知,由于川江进入枯水季节,公司所属的、四个月前由股东们集股购买的唯一一条70吨的民生号轮船,在这天早晨驶出合川码头不远便被迫返航。
这就意味着,公司经营的唯一一条水运航线——合川至重庆航线停运。
川江水位急剧下降众所周知。
并非突如其来的消息,还是令股东们一个个目瞪口呆。
在一阵可怕的沉默过后,股东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将目光集中在剃着光头,身穿一件青布长衫的总经理卢作孚身上。
今天请各位同仁前来,主要是想听听各位有何良策。
卢作孚早料到股东们会作何反应,首先打破沉默。
唉——人算不如天算哇!集股那阵儿,我就说过,办航运,这水上的事情,没根没底,等于把钱扔在水里打漂儿,这不——唉!……一部分股东沉默不语,一部分股东怨天尤人,唉声叹气。
卢作孚心里也不好受。
当初筹股办航运,说小点是为大家好,说大点也是为国家好,再有就是为民族工业的振兴和崛起尽一个做炎黄子孙的责任。
谁会料到天不遂人愿,川江水位一下子降到了历史上最低水准。
素来做事严谨、认真、周全的卢作孚,对办航运可能出现的种种困难,包括意想不到的厄运都曾设想过。
因此,每当一个困难摆在他面前时,他总是显得成竹在胸。
他深知做一番事业之艰难,不可能一帆风顺。
办航运之初,贤惠、向来忌讳不吉利话的妻子,不无担忧地问:万一船沉了呢,怎么办?船沉了,可以打捞上来继续航行;船烧了,可以再集股购买,继续自己的事业。
无论如何,决不能半途而废。
然而,眼下的难题不是船沉了,而是水没了。
没水如何行船?卢作孚耐心地等待着股东们出谋献策。
听来听去,也没谁能说出个头头道道来。
他向股东们扫了几眼,最后将目光落在民生号轮船经理陶建中身上。
陶建中会意。
自己负责轮船营运,对川江最熟悉,也最有发言权。
总经理示意自己谈谈,谈什么?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
又不好不讲。
于是,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我的心情和大家一样难受。
眼下的情形抱怨于事无补。
身为民生轮经理,我何尝不想这时在船上,而不是在岸上呢?我甚至恨不得‘民生’能像飞机那样飞起来,但那不切实际。
还是请大家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总不能让‘民生’闲搁着。
股东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卢作孚一直在倾听股东们的议论。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还是没有一个令人满意的方案。
股东们的大致想法是,天灾躲不过,老天爷不开眼,没法子。
只好等明年开春,江水上涨了再说。
卢作孚看看窗外,夕阳开始收敛余晖。
时候不早了,继续讨论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
他轻咳一声,示意股东们安静。
然后,一字一板地说:非常感谢各位同仁的宽宏、豁达,对公司和我本人的体谅。
他话题一转:不过,我们不能等!如果等到明年开春,这之间是5个月的时间。
5个月!各位想一想,这是个什么概念?是时间,也是金钱!当初办民生公司的目的就是为各位谋福利,让一块钱变成两块钱,甚至更多。
否则,我们办‘民生’干什么?还不如把钱存在银行里,坐收利息。
今天时候不早了,各位请先回,恕不远送了。
股东们陆续散去。
建中,请留步。
我有话说。
卢作孚把陶建中留下后问道:愿不愿意陪我去江边走走?这几天一直没空,很想去江边看看。
当然乐意奉陪!陶建中随口应道,忽又问卢作孚:不吃饭啦?回头再说!月亮升起来了。
远近的群峰和山峦披上了一层清辉。
嘉陵江在月光下没了往日的暴躁,异常娴静、温柔,宛如一条游动的哈达。
几日不见,又瘦多了。
卢作孚自言自语地说。
陶建中知道卢作孚是指嘉陵江。
要是嘉陵江真的像人一样能吃胖多好!我宁愿将自己这百十斤给她吃了,只要她能快点长胖!卢作孚也有同感:再加上我一个!就怕两个你我加起来也不能让她长胖呀!卢作孚站在嘉陵江边,望着日益瘦下去的江水,感到自己仿佛走在钢丝上,被什么狠狠地推了一把。
他感到身体在那根钢丝上剧烈地晃动,突然失去了平衡,几乎就要摔下去了。
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在刚刚诞生之际,就遭到如此沉重的打击。
难道真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吗?莫非这是天意?卢作孚没敢想下去。
下午的股东会场面又浮现在他眼前。
午饭时,卢作孚决定把民生号停航的消息告诉股东们。
董事会上有人不同意,怕引起股东们的恐慌,更主要的是怕股东们退股。
卢作孚认为纸终究包不住火,股东们迟早会知道,不如开诚布公地对股东们说明,以取得股东们的谅解。
想到这里,他扭头问身边的陶建中:你看股东们会谅解公司目前的困难吗?会不会出现退股?很难说。
俗话说:一母生九子,九子九条心。
天知道。
卢作孚点点头。
下午的股东会没人当场提出退股,就已经给了我们很大的面子了。
在后就难说了。
卢作孚不无忧虑地说道。
是啊,当务之急是什么呢?陶建中自问自答,快点想出建中,你在会上说的好,‘民生’不能闲搁着。
一搁,就意味着民生公司失败!卢作孚斩钉截铁地说。
前几天,我在街头听到一些人议论,说民生公司‘一半成功,一半失败’。
这成功无疑是指的民生发电厂,失败指的就是航运。
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陶建中有点感伤。
说得好!一半成功,一半失败,这就是说民生公司赢得了人心的一半。
另一半,就靠我们今后的工作了。
卢作孚感触颇深地说,父老乡亲对我们民生公司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啊!我们不能让这种期待落空。
卢作孚大手一挥:回公司。
听说石鱼的出现,标志着川江到了最枯水位。
卢作孚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水底碑林。
建中,你帮我把关于川江的所有资料都翻出来。
回到药王庙,卢作孚头不抬、眼不睁地喊道。
我先去搞点吃的吧?陶建中站在原地没动。
你中午就没吃饭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你两顿没吃饭了。
不饿。
你快点帮我把过去勘测的川江水文记录找出来。
我就不信没有一只小船航行的地方。
陶建中没办法,只好动手查资料。
菜油灯微弱的火苗在跳跃。
卢作孚的目光在厚厚的资料问往来穿梭。
拿幅地图来。
一幅局部地图摆在桌面。
金沙江——乌江——岷江——沱江——嘉陵江,合称川江。
如此丰富的水系,竟找不出一条航线来?不可能。
过去的水文记载,即便是枯水季节,吨位不大的轮船还是可以行驶的。
但是,卢作孚失望了。
根据公司对嘉陵江的水文最新记录推断,千里川江不能行驶一艘70吨的小船。
药王庙沉重的大门嘎吱响了一下,在寂静的夜空显得分外刺耳。
深更半夜的,会有谁来?陶建中嘟哝着。
怕是股东吧?卢作孚说。
这么晚还来?俩人正说着,一条人影一闪,来到面前。
卢作孚和陶建中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暗暗道:是他?来人先开了口:嘿,嘿,这么晚了,还在忙呀?真够辛苦的。
有事吗?陶建中很反感。
没……没,是有点事。
不过……嘿嘿。
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别不好意思。
卢作孚和颜悦色地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们二位都在,也知道我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攒下几个钱。
娃的娘病了,没钱抓药,嘿,嘿——卢作孚一听是借钱,伸手就往兜里掏。
可他的口袋空空荡荡的。
建中,你兜里有钱吗?先——卢作孚话还没说完,来人忙打断他的话说:我……我想退,退股。
卢作孚一下子全明白了。
今晚我和陶经理还有点事,明天再说行吗?卢作孚道。
来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请卢总经理可怜可怜我吧,把我的股退了。
你们不会在乎我那几个钱的。
有话慢慢说,你先请起来。
陶建中有点生气了:退就退,下跪干什么?建中!卢作孚抬抬手,示意陶建中不要说了,如果真的有困难,公司会想法帮你解决的。
快请起。
卢总经理,你不答应我退股,我就不起来。
来人口气很坚决。
退。
退。
明天天一亮你就来退,保证一个子儿也不少你的。
陶建中真的火了。
来人一看目的达到了,忙从地上爬起:卢总经理作证,明天一早我就来等着。
放心吧,我们说话算数的。
卢作孚安慰道。
来人走了。
陶建中气得恨恨地说:趁人打劫,这种势利小人。
怨不得人家。
说明民生公司还没能拴住股东们的心。
卢作孚一句话,陶建中火气消了一大半。
卢作孚继续说:股东人心思退,可以理解。
目前有这种想法的人可能不在少数。
有的股东碍于情面,嘴里虽不说,心里不见得就不想退股。
我们还是来看看能否在川江上给‘民生号’找条出路。
找也是白找。
今天一个幺头(纤夫们的头)对我说:涪陵的‘石鱼’露出来了。
真的?卢作孚一惊。
听说‘石鱼’的出现,标志着川江到了最枯水位。
卢作孚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水底碑林。
什么水底碑林?陶建中不解地问。
水底碑林就是石鱼,石鱼统共有三组。
故称水底碑林。
陶建中提到的石鱼在涪陵。
涪陵是古代巴国祖陵的所在地,位于长江南岸,扼乌江出口,是川东和贵州的咽喉。
2000多年前,涪陵曾是巴国的政治中心,据史料记载,因是巴国祖陵,加之城东有古涪水,故得名涪陵。
卢作孚的地理知识异常丰富。
在涪陵城外,有一座面积达5000多平方米的岩石纵卧江心,叫白鹤梁。
石梁侧部有‘石鱼’题刻三组,被人称作是‘古代水文站’。
石鱼要在长江处于最枯水位时才能露出水面,一般几十年才能见到一次,每当见到石鱼,就标志着川江到了最枯水位。
卢作孚若有所思地接着说:在白鹤梁上,除三组‘石鱼’外,还刻记着164段文字。
在这些刻记中有姓名可查的就有300人之多。
而且,这些刻记多数出自我国历代书法名家的手笔。
所以涪陵石鱼,是我国古代水文、气象、文化艺术的宝库之一,也是我国至今1000多年的石刻文物中保存比较完好的一处。
水底碑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卢作孚突然一把抓住陶建中的肩膀,两眼炯炯有神:建中,快把长江地图找出来,要全貌图,也要局部的。
卢作孚不停地拍着自己的光头:这死脑瓜,这死脑瓜。
一幅长江全貌地图平平整整铺在地上。
陶建中双手捧着油灯,沿着卢作孚的手指和视线移动。
卢作孚红光满面,兴奋和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不时地用手拍着自己的光头,嘴里不断地说:这死脑瓜,这死脑瓜。
卢作孚的目光停在地图上,沿着川江顺流而下。
突然,他的目光抛锚了。
就这里!建中,你看,我为民生轮找到了一条新航线。
涪陵?卢作孚用食指轻轻地敲着涪陵二字。
他的食指在地图上滑动,最后落在重庆两个字上。
你是说在涪陵与重庆之间开一条新的航线?陶建中惊喜地问。
没错。
卢作孚自责道,我怎么就没想到长江呢?整天满脑子装的是川江来,川江去的。
长江虽说是枯水季节,再枯也不至于不能航行‘民生号’这种小吨位的船呀!我们为何不把眼光放得更远一些!是啊,‘民生号’完全可以在长江上开一条短航线。
陶建中说,两条航线,这下可够忙的了。
是啊,轮船经理就更辛苦了。
卢作孚感慨地道。
谁退股谁后悔去。
陶建中笑了。
一条新航线很快就定下来了。
卢作孚经周密细致的调查,决定为民生号开辟枯水季节航线:涪陵——重庆。
涪陵位于重庆下游100公里左右,是乌江与长江的汇流处。
川东川南的土特产品种繁多,琳琅满目,都经沿涪陵外运。
但是、涪陵到重庆没有专轮航行,只有为数不多的一些过路轮船,在涪陵停靠,装卸货时,才捎捎脚。
主意已定,卢作孚便立即开始筹备新航线的各项工作。
他在重庆汇源旅馆内租了一间便宜的房子;作为民生公司设在重庆的办事处;在涪陵荔枝园设置囤船;确定徐晓江接任民生号轮船经理,负责这条航线的营运。
一切安排就给后,卢作孚方才回到合川。
卢作孚一踏进药王庙大门,就被公司的同仁围了个水泄不通。
同仁们像迎接贵宾,又似见到救星一样兴高采烈。
作孚,你回来得正好。
事情跑的怎样了?副总经理黄云龙问。
一切就绪,只欠东风。
太好了。
黄云龙说,没想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些日子,嗨,甭提多烦心!闹退股的,逼债的,把个庙门槛都快踩下去几尺了。
更可气的是,关于你的谣传。
卢作孚笑了笑:传什么?传我把股金卷跑了?可不是!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你把股金卷跑了的,有说你出去躲债的,还有更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呢!这时,一名职员从旁插话道:有人说我们公司把菩萨住的地方占了,菩萨就报应,让川江水一落千丈。
黄云龙说:还有人说你过去砸过庙,现在遭报应。
卢作孚手一挥:随他们说去!他望着窗外。
窗外,天高云淡。
1927年1月,民生号首航涪陵——重庆成功。
卢作孚在困难面前迎刃而上,准备将公司的股额大幅度增加。
一些人不解:水都干了,办航运能有出路吗?股金尚未集齐,他就派人前往上海订造新的吃水浅的轮船,并计划增购第3只轮船,在重庆建立修船厂。
他设想,必须在一年内完成这些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