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观念一九四九年十月二日,中华全国戏曲改革委员会成立。
田汉任主任,杨 绍萱、马彦祥任副主任,马少波任秘书长。
同时,任命梅兰芳为京剧研究院 院长。
当天晚上,梅兰芳应邀与田汉共同主持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庆祝晚 会。
演出剧目有《武家坡》、《打渔杀家》、《群英会》。
十月中旬,梅兰芳应天津市文化局长阿英邀请,赴天津演出。
十一月六日,中苏友好协会在天津中国大戏院举行苏联十月革命节庆祝活动,梅兰芳被推举为中苏友好协会总会理事,并在会上致辞祝贺。
十一月七日,梅兰芳参加了苏联领事馆为庆祝十月革命节而举行的鸡尾酒会。
在这一段时间里空前忙碌的梅兰芳,精神上却是无比地兴奋、高涨。
各种各样的社会头衔,各种各样的政治荣誉,各种各样的会议、活动的接瞳而 至,都带给梅兰芳一种崭新的感觉:时代变了!就他自身来说,从一个在旧社会被各行各业都看不起,饱受了无数辛酸 苦辣的戏子,到和国家领袖人物平起平坐、共商国家大事的全国政协常务委员,这个跨度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大,大到今梅兰芳时时觉得难以置信 的程度。
也正因为这种重视和推举,使梅兰芳重新焕发了政治热情和艺术青春, 他要与新的时代统一步伐,他要为新的时代作出贡献,他要与自己身上具有的一些旧思想、旧观念决裂——他面临着时代的考验。
考验不期然地降临了。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初,梅兰芳在天津进行短期演出期间,接受了天津《进步日报》(前身即《大公报》)记者的专访。
在谈到京剧艺人的思想改造和 京剧改革的话题时,他发表了如下的见解:京剧改革岂是一桩轻而易举的事!不过,让这个古老的剧种更好的为新社会服务,为人民服务,却是一个 亟待解决的问题。
我以为,京剧艺术的思想改造与技术改造最好不要混为一谈。
后者在原则上应该让他保留下来,而前者也要经过充分的准备和慎重的 考虑,再行修改,这样才不会发生错误。
接着,他又提出了一个移步而不换形的主张。
他说:因为京剧是一种古典艺术,有几千年的传统,因 此我们修改起来,就更得慎重些。
改要改得天衣无缝,让人家看不出一点痕迹来,不然的话,就一定会生硬、勉强,这样它所得到的效果也就变小了。
俗话说:‘移步换形’,今天的戏剧改革工作却要做到‘移步’而‘不换形’。
十一月三日,这篇访问记以《移步不换形——梅兰芳谈旧剧改革》的题目发 表在当天的《进步日报》上,谁知在北京引起了轩然大波。
一些人士认为,梅兰芳先生在京剧改革上主张移步不换形’,是在宣传改良主义的观点, 与京剧革命的精神极不相容。
北京方面已组织人写出了几篇批评文章,马上就要见诸于报端。
梅兰芳得知这一消息后,紧张得几夜都没睡好觉。
他弄不 明白自己关于京剧的一番纯技术性的改革意见,何以成了改良主义的宣传;他不懂得,自己这番可以说是与政治无关的谈话,何以触犯了那么多的首都 文化界的名人,甚至自己多少年的老朋友也写了批判文章⋯⋯这件事情很快便被当时的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陆定一知道了,他立即制止了批判文章的见 报,一面及时地发出了指示:梅兰芳是戏剧界的一面旗帜,对他的批评一定要慎重。
于是,有关的批判材料从北京转到了中共天津市委那里,请市委书 记黄敬和市委文教部长黄松龄妥善处理。
于是,受上级领导的委托,阿英在梅兰芳演出的空隙时间里,来到了梅兰芳的住处,向这位戏剧界的领袖人物 进行了一系列政治上、文化上和观念上的解释、启发和说服工作。
梅兰芳演出完毕,即将离开天津的前一天,天津剧协出面,专门为梅兰 芳组织了一个关于旧剧改革的座谈会。
会上,梅兰芳进行了重点发言:关于剧本的内容和形式的问题,我在来天津之初,曾发表过移步不换形的意 见。
后来,和田汉、阿英、阿甲、马少波诸先生研究的结果,使我认识到,我原来的那种意见是不对的。
我现在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是,形式与内容不可 分割,内容决定形式,移步必然换形。
这是我最近学习的一个进步⋯⋯当时在座的目击者,事后曾回忆起那天座谈会上的情形:发言时的梅兰 芳沉着稳重,谈吐大方,说话声音就像舞台上的唱腔、道白一样,字正腔圆,娓娓动听。
发言完毕,阿英带头鼓起掌来,其他人也随之鼓掌。
梅兰芳站起身来,向大家频频点头致意。
很难说这件事情带给梅兰芳心灵的真正启示是什么,尽管从此以后,我们就没能再听到过他对于戏曲艺术的改革、发展,以及未来前景等方面的考 虑和见解,尽管他对自己毕生所从事的戏曲表演事业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想法和看法。
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梅兰芳努力修正着自身的一切,以适应这 个翻天覆地般变化着的新时代。
不久,伴随着公私合营的社会主义热潮在全国范围内的兴起,阶级成分 的划分和原有关系、位置的颠倒,使梅兰芳又一次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从剧团内部来说,龙套敢于坐着与老板对话了,谁养活谁的问题开始被人们 普遍地思考,名伶在梨园的人格神的位置逐渐动摇了;而社会上的变动更为显而易见,一个个工厂的管理者成了工人兄弟,一座座商店被合并、兼 营,剧团怎么办?就在梅兰芳犹豫、彷徨、无从取舍的当口上,国务院及时地下达了对于几位名伶的特殊保护政策。
其中之一是,允许梅兰芳保留他的 私营剧团。
这在当时来说,是绝无仅有的一个特例。
为了对政府的这种优待政策进行回报,梅兰芳在剧团的管理方面也做了 一些相应的制度改革。
减少开支,压低票价;对原有演职人员的薪金发放,按照营业的实际收入进行机动性的伸缩;并且本着精简节约的原则,配角演 员就地取材,不再从外地约请大批人马来沪,以节省经费⋯⋯一九五○年五月,文化部戏曲改革局召开旧剧改编审查会议。
商定旧剧 审改工作,确定以消除旧剧本三大毒素为原则,并将三大毒素具体划定为三个方面:一、宣传压迫人民封建奴役的野蛮恐怖行为及愚弄人民的封建迷信 等;二、宣传民族歧视、征服及民族投降主义;三、宣传淫秽、奸杀及对劳动人民的丑化、侮辱等。
这一年的十一月下旬,中央文化部在北京召开了全 国戏曲工作会议,两千多名来自各个省的戏曲工作者出席了会议。
梅兰芳在大会上的发言中说:自我演戏以来,这是第一次看到戏曲工作受到如此的 重视。
这不止我一人,在座的都十分感动。
会议期间,梅兰芳白天参加讨论,晚上在大众剧场进行观摩演出。
一九五一年二月十六日——农历除夕,梅兰芳剧团为怀仁堂晚会演出, 和中央首长一起欢度春节,演出的剧目是《金山寺·断桥》。
第二天是农历元旦,梅兰芳之子梅葆玖继续在怀仁堂演出。
梅兰芳在台 下看戏时碰到了周恩来总理。
周总理幽默地对梅兰芳说:除夕看老一辈艺术家,元旦看青年一代,你来看戏,一定很高兴吧。
后来又在休息室碰到 了毛泽东主席。
回到家里,梅兰芳刚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笑着对老伴说:今天在休息室里见到了毛主席,他含笑对我说:昨天看了《金山寺·断桥》, 你的白娘子扮相与众不同,想得很妙,浑身穿白,头顶一个红绣球。
接着,梅兰芳感叹起来:毛主席看戏可真仔细!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谈过白娘子 的扮相。
的确,我是费了很多时间来研究,才改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推陈出新三月上旬,在周总理的直接关怀下,梅兰芳全家搬回北京,在护国寺一 号定居。
一回到北京、梅兰芳马上就和马少波、罗合如投入到戏曲研究院的筹建工作中去了。
为了庆祝戏曲研究院的成立,梅兰芳特意去荣宝斋订裱空 白宣纸册页,分送给毛主席、周总理和其他中央领导同志请求题词。
毛主席送来的亲笔题词是: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并题写了‘中国戏曲研究 院的门原字。
周恩来送来的亲笔题词是:重视与改造,团结与教育,二者均不可缺一。
毛泽东的题词送来后,细心的梅兰芳发现所用纸张不是原来送去的册 页,就问送题词的人:我们的纸,大概不好,所以换了?那人连忙解释:主席写的时候,我在旁边。
第一次是写在原来的册页上,写完了,不惬意, 就另换纸写,又不满意。
这是第三张。
他还说:主席给人题词,常常写几张,然后从中挑一张。
梅兰芳感慨起来:从写字这件事,可以推想出毛主席处理党和国家大 事是如何反复思考,谋定而动。
我们必须学习他老人家这种认真负责,一丝不苟的精神。
接着,他以画家的内行眼光,欣赏起毛主席的书法来。
几年 之后,他对这幅题词还是念念不忘。
在一九五九年十八期的《戏剧报》上,梅兰芳发表的《戏曲大发展的十年》这篇文章中,还曾提到这件事:中国 戏曲研究院成立的时候,毛主席亲笔写了‘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八个字送给我们。
我拿到毛主席的墨迹一看,真是龙跳虎卧,笔精墨妙。
这八个字就 是我们的党对戏曲工作的指示。
我们遵循着这个指示向前迈进,使我们的戏曲艺术大放异彩,各个剧种一天天充实起来。
细细地斟酌毛主席题词的精神,梅兰芳感动得几乎夜不成眠。
他干脆坐 起来,对着老伴福芝芳侃侃而谈起来:毛主席曾对延安平剧研究院提出‘推陈出新’的指示,这针对的是京剧改革。
现在中国戏曲研究院成立,毛主席 题了‘百花齐放,推陈出新’。
这个口号提得好。
过去有些人认为京剧是老大哥,我就觉得不合适。
中国有那么多地方戏,都有它的特色,应该按照百 花齐放的方针,交流经验,互相学习。
一九五一年四月三日,中国戏曲研究院成立,梅兰芳被任命为院长,程 砚秋、罗合如、马少波任副院长,马少波、罗合如兼任党总支正、副书记。
那天上午九点钟,中国戏曲研究院成立典礼在大众剧场隆重举行。
会场布置得庄严朴素,一圈台几上摆满各种鲜花,充满百花齐放的气氛⋯⋯ 担任院长之后,梅兰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全院同志认真学习了毛泽东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文。
和大家一起学习的过程中,他深有体会地说:我们今后要为工农兵服务,必须要了解他们的思想感情,首先要知道他们喜欢看什么戏。
我们的戏 要经过一些修改整理。
为此,他专门组织了一个写作班子,带头以梅派名剧《贵妃醉酒》为试点,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进行了修改。
事实上,在梅兰芳持续演出《贵妃醉酒》的四十多年中,从来没有停止 过对它的修改。
在京剧传统剧目中,《贵妃醉酒》是一出别具一格的典型歌舞戏。
不但 风格独特,而且含有衔杯下腰、卧鱼闻花、扇舞、云步、醉步、碎步等各种 美妙的身段和步法。
据清人吴太初《燕兰小谱》卷四记载,清代中期北京昆曲班保和部 的名旦吴双喜曾以演唱《醉杨妃》知名。
清乾隆时期的昆曲名家叶堂编订的《纳书楹曲谱补遗》卷四时剧内也曾载有《醉杨妃》的剧目。
所谓时 剧是当时人对改良后的变格昆曲的一种称谓,其唱法与昆曲大同小异,然曲谱不合昆曲规律,没有固定成套的曲牌。
后来,在一八八六年的七月间,一位艺名为月月红的汉剧花旦吴红 喜来京献艺,以《醉杨妃》一炮打红,轰动了整个北京城。
再往后,京剧就将它移植、改编过来,成为京剧的保留剧目。
当时京剧界的三位老牌名旦余 玉琴、水仙花(郭际湘)和路三宝都擅长此剧。
和梅兰芳同时的筱翠花、尚小云、荀慧生、朱琴心等人也都唱过这出戏, 在艺术表演上也是各有千秋。
然而,集其大成使之成为一个理想剧本,仍要 归功于梅兰芳。
首先,他将花旦应工改为花衫演法,废除了踩跷表演;其次,他在一定 程度上屏弃了杨贵妃醉后思春的丑态,而代之以突出宫怨的健康主题;再次,他采用了昆曲的表演手法,使每一个字的手势动作都达到了准确的程度,每 句唱词都有固定的位置,从任何角度看都具有一种造型美。
而这次的修改又不同于往年,它是一项带有政治性的任务,又关系到梅 兰芳在新中国的舞台上应该显露的崭新姿态,因而梅兰芳不得不采取极其慎 重的态度。
在修改之前,梅兰芳郑重其事地提出了他的四点具体要求:一、过去一 些含有暗示性的黄色部分,要变为宫廷妇女的抑郁苦闷;二、改词不改腔;三、改身段表情而不改词;四、要让观众看了觉得没有什么大的改动,但主 题却变了。
梅兰芳不愧为忠于艺术的大师。
尽管他就自己移步不换形的观点进 行了自我批评,然而,到了具体实践中,指导他的,仍是使他成功了几十年 的经验性理论!而且,正是由于这种理论的指导,修改工作进行得相当成功。
修改的部分集中在第二场里。
第一场结尾,是杨贵妃自斟自饮。
酒醉之后,压抑不住对唐明皇转驾西宫的无可奈何和愠怒之情,转回内宫,改换宫 装,准备自己喝它个一醉方休⋯⋯在这个当儿,修改者们添加了太监高力士和裴力士的一段对话。
他们二 人一边搬花布置环境,一边聊着宫廷生活的内幕。
这段念白看似枝节,实际上则是精心突出的主题。
念白是这样的:(高)裴公爷,娘娘酒喝得差不多了,不能再让她喝啦!(裴)对啦,再喝可就要出事啦。
(高)这也难怪。
就拿咱们娘娘说吧,在宫里头是数一数二的红人儿啦, 还生这样的气哪;如今万岁驾转西宫,娘娘一肚子的气没地方发散去,借酒浇愁,瞧这样儿怪可怜的。
(裴)可不是嘛!所以外面的人不清楚这里头的事。
以为到了官里,不 知道是怎么样的享福哪!其实,也不能事事都如意,照样她也有点烦恼。
(高)这话一点儿不错。
我进官比您早几年,见的事情比您多一点儿; 就拿咱们宫里说吧,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宫娥才女倒有三千之众,都为皇上一个人来的;真有打进宫来,一直到白了头发,连皇上的面儿也没见着的。
(裴)不错。
(高)闲话少说,办正事要紧。
当高、裴二人见杨贵妃沉醉不醒,急得 没法,就虚报圣驾到了!想拿诓驾来唤醒杨妃。
杨妃醒后,老剧本中有两句唱词: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经反复推敲 后,在不改变唱腔的基础上,将唱词改为这才是酒入愁肠人已醉,平白诓驾为何情。
并加上了对高、裴二人诓驾的不满表情。
在旧剧本中,下面一 段是描写杨贵妃醉后思春,放荡形骸,与高、裴二人失态调笑的场面。
舞台上杨贵妃的表演是媚眼斜视,先是要拉着裴力士去同衾共枕,后又要拉着高 力士去同入罗帏,且以手势比画着心所欲为的勾当。
高力士在此有一段念白:娘娘您叫奴才去,那哪儿成啊!不行。
奴才是破表缺针办不到啦。
于是, 杨妃上前怒煽其耳光,还是一定要拉他前去,并在醉态朦胧之中,抱住了他的头用力拉他。
事实上她怀中的只是一顶空帽子,待到高力士喊:那是奴 才的帽子,奴才在这儿哪。
这时,已到下场门的杨妃才回眸一笑。
高力士请赏还他的帽子,杨却仍拿着帽子戏耍,结果一时酒气上涌,就顺口吐在帽 子里,然后才把帽子掷还给高力士。
修改之后的表演则是这样的:杨妃用手比画着要再饮几杯,裴表示担待 不起,不敢再敬酒。
杨抢步上前,口里一边念着啊呀呸,一边赏给他三个嘴巴,那是用水袖反复打的。
而对高力士,则是要他到西宫请万岁来与她 同饮。
高不敢去,便和她装糊涂。
杨妃摇头,再做手势仍要他去请。
高无可奈何,只好接念:您叫我到梅娘娘那里去请万岁爷陪您喝酒啊。
杨含笑 点头表示他已猜着,挥袖再让他去请。
高念:奴才不敢去,那不是碰翻了醋坛子了吗?又急忙改口说哎哟,哎哟,错啦!错啦!杨妃怒,以袖 反打其颊。
以后再接演戏弄高的帽子的场景。
以下的几句唱词,原是杨贵妃思念安禄山的一段自白:安禄山卿家在 哪里啊?想当初你进宫之时,娘娘是何等地待你,何等地爱你。
到如今你一旦无情忘恩负义,我与你从今后两分离。
修改者们将这段词句改为:杨玉环今宵如梦里。
想当初你进宫之时, 万岁是何等地待你,何等地爱你。
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弃,难道说从今后两分离。
这段唱词修改得十分高明而得体。
辙口不变,字数不变,唱腔 不变而意境则完全改变了。
一个深居后宫,被皇帝的宠弃无常折磨得郁郁寡欢,只得对影自怜的宫妃形象,被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出来⋯⋯《贵妃醉酒》的修改工作取得了极大的成功。
梨园内外的好评纷至沓来: 梅院长抓大方向抓得对,第一炮打响了。
从此以后,中国戏曲研究院开始有计划、分步骤地对很多京剧传统剧目中的内容和形式进行了大胆的修改和革 新,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改革京剧的高潮。
梅兰芳对经常演出之剧目的修改和革新是一贯的,是贯穿在他一生的演 员生活中的。
翻开《舞台生活四十年》一书中的图片插页,就会发现,梅兰芳后期的 剧照与他那些早期剧照相比,在服装、头饰、脸型、表情等方面都有了很大的丰富和发展。
再用梅兰芳后期代表剧目的演唱和他从前的唱腔相比,也会 轻而易举地发现它们的不同。
梅兰芳自己曾在《漫谈运用戏曲资料与培养下一代》一文中回顾过这种 变化。
他说:从不同时期的照片中,还可以了解化装、服装的演变。
由于六十年来舞台光线的由暗到亮,旦角的化装、发髻、服装、图案、式样⋯⋯ 对美的要求就比其他角色更为迫切,我在这方面也下了不少功夫,拿我各个时期所照的《金山寺》中的白娘子的照片来看,从头上的大额子改为短额子, 片子的贴法,眼窝的画法⋯⋯就不难看出这种变化。
关于水袖的演变,看老照片似乎太短,不甚美观,而我的古装戏照片就放长了,成为风气。
梅兰芳到安徽合肥演出时,在对戏曲界同仁的一次讲话中曾说:大家 说我演的戏常常改动。
不错,我承认这一点。
这次我带来了六出戏,虽然都是常演的节目,假如有一位多年不看我的戏的观众今天再来看看,从剧本到 表演都会感到跟从前大有区别了。
他还以自身的体会告诫大家:戏要不怕改,一改再改,甚至有各别地方改掉了,觉得不合适再改回来,也是可以 的。
对于从前辈那里继承下来的东西,梅兰芳从来就不是盲目而全盘接受 的,他总是根据观众和时代的要求,进行新的艺术上的再创造。
而且,他从来没有满足过这种创造。
平日里他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活到老,学到老,改 到老。
为此,池从善如流,哪怕对方只是一个一字之师。
据许姬传先生回 忆,一九五○年的除夕,梅兰芳和梅葆玖父子在怀仁堂合演了《金山寺》和《断桥》这两出戏。
第二天,齐燕铭先生提了一点意见。
他说:在这两出 戏里,青蛇的性格是统一的。
她一直站在斗争的立场。
昨天我看到金山寺前哀求和叫骂的一场,白蛇唱完【出队子】曲内‘休得把胡言乱绕,只为俺美 郎君把命轻抛’,就要拔剑自刎,青蛇上前拦住她念:‘娘娘还是好好地去求他,或者肯放俺官人,也未可知。
’白蛇再接念:‘这也说得是,吓,老 禅师,你是佛门弟子,岂无菩萨心肠⋯⋯’青蛇这三句念白,好像跟她的性格,不很统一,是否可以修改一下?梅兰芳听完了对他说:您的看法很 对,修改昆曲的唱词,因为有工谱的限制,比较费事,修改念白,是有办法 的。
后来,梅兰芳再演此剧时,就把青蛇和白蛇念的词儿进行了改动。
白蛇 唱完把命轻抛,仍旧做出拔剑自刎的样子,青蛇拦住她念:娘娘不必如此,待俺结果了这秃驴的性命,搭救俺官人。
念完了,就拔出宝剑向着 法海那边冲过去,白蛇拦住她念:青儿休得鲁莽,还是好好地去求他,或者肯放俺官人,也未可知。
青蛇念:这也说的是。
然后,白蛇才接念:吓,老禅师⋯⋯ 一九五○年的秋天,在一个招待国际友人的晚会上,梅兰芳演出了昆曲《牡丹亭·游园惊梦》。
过了两天,梅兰芳在大众剧场表演《贵妃醉酒》时,王少卿拿着一张报纸来找许姬传:今天的《新民报》看了没有?这里面有一段关于‘游园’ 曲子里‘迤’字的读音问题,要跟梅大爷商榷。
您把这张报纸带回去,跟他研究研究到底应该怎么念?唱完戏,许姬传就把那张报纸带了回来。
吃夜宵时,梅兰芳冲着许姬传问道:刚才我在扮戏时,仿佛听到您跟 少卿在谈什么迤逗迤逗的。
是我念错了吗?有一位宋云彬先生提的意见。
许姬传回答,题目是《谈迤逗就正 于梅兰芳先生》。
他认为迤逗的迤字,应该唱‘拖’音,您唱的‘移’音,是唱错了。
少卿是让我跟您来研究这个问题的。
走进客厅后,梅兰芳显得有些疲惫。
他让许姬传将报纸念念,就将头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静静地听起来。
昨夜有机会看梅兰芳先生演《游园惊梦》。
这是昆腔戏,又是有名的‘临川四梦’之一。
二十五年前我会唱昆腔,《游园惊梦》是最爱唱的一出; 现在喉咙嘶哑,唱不成声了。
因为从前爱唱,所以特别爱听。
梅先生唱得非常细腻,咬字又很清楚,我除了赞叹之外实在无话可说。
可是有一个字他唱 错了,那就是把‘迤逗得彩云偏’的‘迤’字唱作‘迤逦’的‘迤’字声音 了⋯⋯梅兰芳听完后说:我对这‘迤逗’的‘迤’字的唱法,是有过一段转 变经过的。
我在北京刚学《游园惊梦》时,是唱‘拖’音,早期到上海表演这出戏,也还是唱‘拖’音的。
等到‘九·一八’以后移家上海,听到南边 许多曲家都把它唱做‘移’音,我提出来跟俞五爷还有令弟伯遒讨论过为什么改唱‘移’音的道理。
俞五爷告诉我,这个‘迤’字,我在八九岁上听到 所有曲家都唱‘拖’音。
后来先父与吴梅先生经过了一番考证,把它改唱‘移’音。
不多几年工夫,南边昆曲家,就没有再唱‘拖’音的了。
而吴梅老先生 是一位音韵专家,俞栗庐先生是一位度曲名宿,他们的考证,一定是有根据的。
我从此也就不唱‘拖’音了,至于迤逗的‘迤’字,该唱什么音,我们 先来问问这不说话的老师吧。
说着,他拿出了一种韵书。
查过之后,梅兰 芳笑了。
这一下可更乱了。
现在这个‘迤’字已经有‘拖’、‘移’、‘以’ 三种读法。
一个阴平,一个阳平,一个上声。
在戏里应该采用哪一种呢?真不好办了⋯⋯梅兰芳停了一下,接着说:这么办。
请您代我写一封信给 俞五爷,问他俞老先生当初到底是根据什么改的。
再写一封信给令弟源来,请他跟俞五爷细细考证以后,给我一个具体的答复。
同时我要感谢这位宋先 生提的意见。
因为我从改唱到今天,总没有彻底去追究它的道理,这次或者可以借此打开这个多少年来的闷葫芦了。
等俞振飞和许伯遒查了许多韵书,将准确答案寄回来后,梅兰芳才稍稍 地将一颗心放下。
他对许姬传说:关于‘迤’字改唱‘移’音的理由,俞五爷信里已经讲得比较具体了。
可是海内不少音韵专家,能够再提些宝贵的 意见,使这种阐幽发微的工作,做得更深入而明朗,这是我更为希望的。
不久之后,梅兰芳又根据观众的意见,将他演了几十年的《奇双会》进 行了修改和整理。
其实,早在一九三三年时,梅兰芳就曾删去这出戏的第一场和第二场。
按照旧戏剧本,第一场狱神先上高台,再传鸮神,叫它把李奇 的哭声送进内衙。
第二场的表演是,鸮神站在上场门的椅子上,手持风旗,当李奇唱时,它把风旗慢慢卷起,又照着李奇的曲子重复唱一遍,同时慢慢 放开旗子,象征着收音的动作。
当时的梅兰芳为了破除这些封建迷信场面,大胆地取消了狱神和鸮神。
近二十年之后,又有观众提出,李奇与桂枝的表演中有迷信的地方。
身为县令夫人的李桂枝,将老人传进内衙,准备仔细询问。
当李奇向她磕头时, 她原来的念白是:罢了。
哎呀且住,这一老犯人与我屈了一膝,我为何头晕起来?说完,她还有一个站起来往右转身扶椅子背的极其优美的身段。
接到观众意见后,梅兰芳和大家经过了反复考虑,觉得观众的意见是对的,便将李桂枝的念白改为:这一老犯人,偌大年纪,与我屈了一膝,我心中 有些不安。
这样改动,一来符合一位深居内宅从未升堂问过案的县令夫人的心境,二来也表现了桂枝的善良性格。
很为新时代的观众们所欢迎⋯⋯为工农兵演出随着新中国的诞生,梅兰芳变了,梅兰芳的观众成分也变了。
取代了那 些往日里在舞台下品头论足的显贵官僚、遗老阔少的,是梅兰芳很少接触过的工农兵群众。
面对新的时代,他焕发出极大的热情,不顾近六十岁高龄的 身体,努力为这些新观众演出。
让我们来回顾一下梅兰芳解放以来的主要演出目录吧: 一九四九年五月底,在上海南京大戏院连续演出三天,热情地慰问解放上海的人民解放军指战员。
一九五○年三月底,发起并参加了支援皖北人民抗灾的几场义务戏。
五月二十六日,为了参加上海解放一周年的庆祝活动,演完营业戏后不卸装,坐着汽车赶过来,向解放军做慰问演出。
六月三日及十日,为救济上海失业工人和筹募工会基金,进行了两次义演。
一九五一年四月,率剧团赴汉口演出。
在汉口期间,为了救济遭水灾的难民,与高盛麟合演了义务戏。
这年秋天与冬天,率剧团赴沈阳、长春、哈尔滨等八大城市为广大群众巡回演出。
一九五二年七月,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的广场上为工人演出了三天。
观众多达两千多人。
演出时恰逢下雨,观众不肯散去,冒雨观剧。
这是梅兰 芳第一次大规模地为工人演出。
十一月,赴东北为工农兵演出,受到观众热烈的欢迎。
一九五三年二月,赴天津工人文化宫演出。
三月,第一次到中等城市石家庄的专区礼堂演出,受到了当地观众的热烈欢迎。
一位农民观众从几十里外赶来看戏,一连四天,排队买票,带来的 钱花光了,于是找到剧团的人,想要张戏革带回去留作纪念⋯⋯十月至十一月,参加以贺龙为总团长的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前往朝鲜慰 问演出,并出任副总团长。
十一月中旬,从朝鲜回来后,慰问团又在安东、沈阳、锦州等地慰问了 归国的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
十二月中旬,参加了鞍山钢铁公司的七号高炉、无缝钢管厂、大型轧钢 厂三大工程的开幕典礼,连夜为工人们演出,共演了七场。
一九五四年二月,参加全国人民慰问中国人民解放军代表团,赴广州慰 问解放军指战员。
第一次慰问大会在越秀山运动场举行,会场可容纳五万人。
演出结束后,梅兰芳兴奋地说:我平生在舞台上所接触的观众,以今天的 为最多。
回顾解放五年来的变化,梅兰芳感到无比的激动与振奋。
正如他于一九 五四年九月连续发表在《北京日报》和《光明日报》上的文章中所描述的那 样:难忘的一九四九年,给我和全国的艺人带来了光明。
我演出的地点, 已不是仅限于几个大城市,观众的成分,比解放前也有了巨大的改变。
从这时起,我一次又一次地参加了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政治运动,参加了新中 国的社会活动,接触了广大劳动人民,恃别是学习过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明白了戏曲工作者应该为人民大众首先是工农兵服务的方向,也逐渐地明白了工农兵对文艺的要求,我的思想很快地有所改变,表演 情绪也跟着有所提高。
我在演出时,不断地得到劳动大众工农兵的鼓励,使我在表演艺术上有了新的创造,新的生命。
五年以来,我的观众圈子比过去扩展了几十、几百倍,不但观众的数 量有了空前的扩展,而且工人、农民和战士占了观众中极大的比例。
工农兵劳动人民,使我的舞台生活起了巨大的变化。
他们对我的热烈 欢迎和关怀,给我以极大的鼓舞,也给我以新的力量,使我的艺术创造有了新的生命,因而增强了我的舞台实践的信心。
在去年一年中,我在部队、厂 矿和接近农村的中小城市,演出将近二百场,几乎要超过战前的记录。
虽然如此,我并不感到疲累,相反地,在实际锻炼中,我不但克服了由于长期停 演所造成的体力上的一些困难,而且我的体力更加充实了,又恢复到应付裕如的境地。
前年在天津第一文化宫为工人同志们演出时,我的琴师看我嗓音 比较痛快,给我长了一个调门,我唱起来也毫不感到费力。
不仅如此,在表演艺术方面,还有了提高。
例如,经过抗战期间八年的停演,我的嗓音中落 了;可是在解放以后,我下了一番功夫,因此在行腔、用气、吐字方面更有了新的体会。
此外,对剧中人物性格的体会,也比从前深入了许多,因而演 起来也比从前的感情更丰富。
总的来说,我在这五年当中的进步,比过去四十年的进步还要大。
在这几年的演出生活中,令梅兰芳感触最深、也最为难忘的是他于一九 五三年十月,率领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前往朝鲜慰问演出期间,与战士们相 处的日子。
在那一个来月的日日夜夜里,梅兰芳一直被包围在一种极其热烈而高昂 的情绪中。
他和慰问团的其他成员们一道,走平壤,赴开成,越大同江,登香枫山,从露天剧场到坑道剧场,在雨中清唱,风里表演⋯⋯一次,慰问团在一个广场上演出时,梅兰芳为广场上那个舞台的简陋所 震惊。
那是志愿军战士花了一夜时间搭架起来的,舞台上面没有顶,只挂着几道幕布,一阵紧一阵的西北风呼啸着向幕布扑来,似乎随时都会将台子刮 倒似的。
然而,当梅兰芳从侧幕的空隙里往外看时,却发现广场上人山人海,一直挤到了舞台前沿。
有些人坐在小板凳上,有些人则席地而坐,旁边一座 平台上也挤满了人。
再往远处望,房顶上也有人蹲在那里看⋯⋯那天计划演出的节目有《收关胜》、《女起解》、《金钱豹》,最后是 梅兰芳和马连良的《打渔杀家》。
当《收关胜》开始演出时,风刮得更大了。
红脸扎靠的关胜出场后,迎着狂风,精神抖擞地挥舞着大刀,和同场的对手 演员紧凑地开打起来。
演到一半时,下起雨来,先是渐渐沥沥,后来越下越大,幕布和台毯都被打湿了,站在后台的梅兰芳衣服也被溅湿了。
十分钟后,外面的锣鼓声停止了。
演出队的负责同志告诉梅兰芳,《收 关胜》演完了。
技工组的同志正在舞台的左面支架一座帐篷,好让乐队的同志们在里面工作。
梅兰芳回过头去,正好看见他的儿子梅葆玖已经扮好了《女 起解》中的苏三,一身红色的罪衣罪裙,穿得齐齐整整地站在化装镜前面发愣。
梅兰芳催促他说:你赶快出去,站在幕后,等候出场。
虽然雨下得这 么大,但是不能让两万多位志愿军同志坐在雨里等你一个人。
梅葆玖刚要往外走,两位志愿军的负责干部走了进来,正好把梅葆玖和 其他演员们拦住。
然后对梅兰芳说:现在已经九点半,雨下得还是那么大,我们考虑到你们还有许多慰问演出工作,如果把行头淋坏了,影响以后的演出,我们主张今天的戏就不演下去了。
刚才向着戏的同志们说明了这个原因, 请他们归队,但是全场同志都不肯走,他们一致要求和梅先生见一见面,对他们讲几句话。
梅兰芳被这种热情感动了。
他说:只是讲几句话,太对 不住志愿军同志们。
况且他们有从二三百里外赶来的。
这样吧,我和马连良先生每人清唱一段,以表示我们的诚意。
马连良很同意梅兰芳的这种安排。
于是,两人便从化装室出来,走至台口。
站在扩音器前,梅兰芳向志愿军指战员们致意。
他动情地说:亲爱的同志们,今天我们慰问团的京剧团全体 同志抱着十分的诚意向诸位做慰问演出,可是不凑巧得很,碰上天下雨,因此不能化装演出,非常抱歉。
现在我和马连良先生每人清唱一段。
马先生唱 他最拿手的《借东风》,我唱《凤还巢》,表示我们对最可爱的人的敬意。
最后,我向诸位保证,我们在别处慰问完成后,还要回到此地来再向诸位表 演,以补足这一次的遗憾。
讲到这里,台下掀起如雷的掌声和欢呼声,这声音盖过了雨声、风声, 响彻了整个山谷。
两三分钟后,掌声和欢呼声才逐渐平息下去。
清唱开始了,马连良先生唱完《借东风》后,梅兰芳唱起《凤还巢》。
在演唱过程中,望 着地面上越来越多的积水,望着志愿军战士被雨水打湿了的衣服,望着他们在急风暴雨中端坐不动的身姿,望着他们聚精会神、兴奋无比的面部表情, 梅兰芳不禁流下眼泪。
这感动的泪水,和顺着帽檐往下流的雨水融会在一起,在梅兰芳的面颊上流淌⋯⋯慰问团来到了朝鲜中部香枫山的志愿军驻地。
演出场所是一个在半山中开辟出来的广场。
舞台前面摆着几排木凳子,坐着部队首长、战斗英雄和女同志。
后面的战士则以石块当坐席,最后一排 的观众因为距离太远,只能站在石头上看。
两边还停了许多辆卡车,车上也站满了人。
舞台的左边是一排高高的山峰,山腰里横着一个巨大的木架,上 面缀满了松枝,白色的木板上画着和平鸽,而那些保卫和平的战士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则倚在树上,形成了一座天然的大包厢。
在舞台后方 一间用芦席隔开来的露天化装室里,梅兰芳正在化装。
一会儿,刚刚演完了《徐策跑城》的周信芳走进来说:今天台上的风太大,抖袖、甩髯、跑圆 场的种种身段都受到了限制。
梅兰芳听说后,就开始琢磨起来:风那么大,太阳直接照在脸上,也会影响眼神和面部肌肉的运用,应该怎样力争把这出 戏演好,让大家听着看着都满意呢?正在心里盘算时,出场时间到了。
梅兰芳上了舞台,确实感到身段表演 和唱念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限制。
于是,他一边表演,一边寻找风中动作的窍门。
慢慢地,他找到了在大风中表演的规律:做身段要看风向,水袖的翻 动,身子的回转,必须顺着风势进行,不然,就会被大风刮乱衣裙,破坏舞台上形象之美。
正面的动作,像醉后的闻花,衔杯,以及与高、裴二力士合 作的几个身段,则须多加几分力量,才能控制风中的表演动作。
唱也是如此,迎着风唱,势必把嗓子吹哑,而且,还要尽量靠近扩音器,以便将歌声传到 最远的一排和高高的山上去⋯⋯一天晚饭后,老舍和周信芳在散步时,听到从炊事班战士的宿舍里传来 的胡琴声,就来找梅兰芳:我们今晚组织一个清唱晚会来慰问他们一下吧。
梅兰芳笑了:您这主意很对,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些同志对咱们照顾 得无微不至,饮食寒暖时刻留心。
而我们演出时,他们却往往没时间去看。
梅兰芳停了一下,接着说:最好再找几个人来参加,显得热闹些。
然后,便约了马连良先生一同朝那间屋子走去,山东快书说唱家高元钧先生也披着 衣服赶了过来。
志愿军战士看见了他们,都纷纷站起来打招呼,有人还提议将琴师找来。
梅兰芳说:不必找他们了。
刚才听见胡琴响,就请那两位拉胡琴的同志给拉一下,更有意思。
一位同志介绍说:这两位是我们的炊事员牟绍东、 王占元同志,他们都会拉。
牟、王两位战士扭捏起来:怕我们托不好你们的腔。
梅兰芳和蔼地说:不要紧,我们会凑合你们的。
清唱晚会开始了。
马连良首先唱了《马鞍山》和《三娘教子》中的片段, 周信芳唱了《四进士》,惯拿笔杆子的老舍也来自告奋勇:我来给你们换换胃口,来一段《钓金龟》吧。
老舍唱完,梅兰芳主动问要为自己伴奏的炊事员:您喜欢拉哪出? 牟绍东既兴奋又紧张,点了自己最熟悉的《玉堂春》选段。
在一旁的老舍先生笑了起来:小牟真会点戏,这出戏梅先生在舞台上已经几十年不动了。
今天我们也借这个机会过过瘾。
于是,在大家的注目下,梅兰芳一板一眼地唱了起来。
唱完后,他满意地拍着牟绍东、王占元的肩膀说:行!我们 配合得可以说是珠联璧合。
直到这时,炊事员一直吊着的心才算最后放下, 咧开嘴笑了。
压后阵的是山东快书大师高元钩。
不等人们点,他先从长衫口袋里掏出 两块铜片,说了几段轻松有趣的小段子,大家笑得前仰后合,齐叫:再来一段《武松打虎》吧!高元钧顿时精神抖擞,就在两张床中间很窄的方寸 之地上,眉飞色舞、拳打脚踢地表演了武二哥在景阳岗上打虎的那段拿手杰 作。
清唱会的乐声引来了更多的观众,门外空地上站满了志愿军战士,看上 去黑压压的一片。
他们聚精会神地细细欣赏着来自祖国的歌声。
有的人用手拍着板,有的人还轻轻地跟着调子哼着腔。
大家都说:像这样的清唱晚会, 比看舞台上的表演还要难得啊!第二天,老炊事员牟绍东拿着一本纪念册来找梅兰芳:昨天晚上的事, 我永远忘不了。
请你给我写几句话在上面,做个纪念吧。
梅兰芳满足了这位志愿军战士的心愿。
他的留言是这样写的:《玉堂春》我有十几年没有 在舞台上表演了,你这次替我拉这个戏,真是值得我纪念的一件事。
一九五五年四月,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戏剧家协会联合为梅兰芳、 周信芳举办了舞台生活五十周年的纪念活动。
大会向梅兰芳、周信芳颁发了 奖状。
会上,梅兰芳向到会的各位来宾致答谢词,题目是《为着人民、为着祖 国美好的未来,贡献出我们的一切》。
会场上空,久久回荡着梅兰芳那激动 的声音:主席,各位首长,各位同志: 我今天首先要向党和毛主席致最崇高的敬礼,并向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戏剧家协会亲爱的同志们致衷心的谢意。
没有党和毛主席的英明领导,没有中国人民革命的胜利,我们是不可能有今天这样隆重的纪念会的。
今天这个纪念会不独是我个人和周信芳先生的光 荣,也是我们全中国戏曲工作者最大的光荣。
在这次发言中,梅兰芳回顾了自己从学戏开始,直至目前的舞台生活中各个阶段的收获和体会,并着重 谈到解放几年来,他在党的教育和新生活的启发下所产生的感受。
他诚恳地讲述道:在旧社会,我辛辛苦苦地演了几十年的戏,虽然在艺术上有过一 些成就,但服务的对象究竟是什么,却是模糊的。
解放以后,我学习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才懂得了文艺应该首先为工农兵服务的 道理。
明确了这个方向,我觉得自己的艺术生命才找到了真正的归宿。
从我国大陆解放到今天,虽然只有五个年头,五年多的时间不算长,可是在我六 十年的生命史上却是最宝贵的一个阶段。
在这个阶段里,无论在政治上、艺术上,我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最后,梅兰芳激动地说:综合我 五十年来的艺术实践,我能够告诉各位青年戏曲工作同志的,只有下面这几句话:热爱你的工作,老老实实地从事学习,努力艺术实践,不断地劳动, 不断地锻炼,不断地创造,不断地虚心接受群众意见,严格进行自我批评,为着人民,为着祖国灿烂美好的未来,贡献出我们的一切!会上,梅兰芳 还与周信芳合作演出了《打渔杀家》,以答谢到会的各位来宾。
故乡的召唤深夜,南京一家饭店的客房里。
一盏不是很亮的台灯下,梅兰芳正在仔 细地阅读着一封信。
这是一九五六年的三月上旬。
梅兰芳率领他的剧团,刚刚结束了在南京的演出,正在打点行装,准备回北京去。
作为一位著名演员, 梅兰芳平日里收到的信,都是成捆成扎的。
什么人的信能使此时此刻的梅兰芳显得如此不安,如此兴奋,又如此紧张呢。
只见他持信的双手在微微地颤 抖,念信的嘴唇在轻轻蠕动,两只眼睛在薄薄的信纸上浏览了一遍又一遍⋯⋯信函来自江苏省泰州市,也就是以前的泰州县。
对梅兰芳来说,这是一 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说它陌生,是因为梅兰芳的足迹,从来也没到过那里。
而说它熟悉,是因为梅兰芳从小就从祖母嘴里,知道那是他祖父,也是他父亲,乃至他自己所来自的地方,那是梅家的故土。
梅兰芳一直记得祖母对他讲的有关故乡的那段往事:你曾祖在泰州城里,开了一个小铺子,仿佛是卖木头雕的各种人物和佛像的。
他有三个儿子,你祖父是老大,八岁就给了江家做义子。
江老头子在苏州,没有儿子。
起初 待你祖父很好,后来娶了一个继室,也生了儿子,她就把你祖父当作眼中钉 了。
后来,有一种专买小孩子去学戏的人贩子到了苏州⋯⋯你祖父十一岁 就从这贩子手里转卖给福盛班做徒弟,从此走上了学艺的道路。
从他满师出来自立门户以后,马上就派人去到家乡,接你曾祖父来同 住。
谁知道他离家太久了,家也不晓得搬到哪里去了。
所以你祖父到死也没有找着他的父母和两个弟弟⋯⋯从那时起,梅兰芳便暗暗地下了决心:长大后,如果有可能,一定要完 成祖父的夙愿,回家乡寻找亲人。
后来他自己的孩子也长大了,他仍没能实现这一愿望。
他常常向孩子们提起梅家的祖籍,反过来,孩子们的一再追问, 又使梅兰芳的这种愿望越发迫切。
他对孩子们说:虽然在老家还没有找到我们的本家亲属,但是我们的祖先是泰州人,这是无疑的,将来如有机会, 我要亲自去家乡寻访的。
现在,却有一封来自家乡的信找到了梅兰芳。
写信的人是梅秀冬先生。
在信中,他说他是梅兰芳的本家大哥,并希望梅兰芳能借在南京演出的机会到家乡泰州来认亲。
这封信来得恰是时候,梅兰芳真是喜出望外。
难道说几十年来祖辈与家乡泰州断了的线,今天又要重新连接上了吗? 梅兰芳很快做出了决定:剧团暂不返京,随自己由南京转道去泰州。
日程安排是认亲、访问和演出。
当梅兰芳夫妇和儿子梅葆玖乘坐的汽车缓缓驶入泰州市区时,闻讯而来的父老乡亲们从四面八方涌向街头,站在道路两旁,夹道欢迎梅兰芳这位衣 锦荣归的游子,并争先恐后地以一睹梅兰芳的真面目为快。
激动万分的梅兰芳望着一路上前来欢迎自己的乡亲们,连声嘱咐司机将 车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他自己则情不由己地将身子探出车窗外,频频地向大家招手致意。
甜不甜,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随着汽车从杨桥口, 经彩衣街、坡子街向税务桥的缓行,梅兰芳的眼睛逐渐湿润了:我是一个人民的演员,过去从来没有为故乡的建设出过力,而今天却受到如此盛情的 欢迎,心里确实是万分的感动,深感受之有愧。
汽车终于在税务桥停了下来。
梅兰芳一下车,早就等候在那里的泰州市 各级领导便迎了上来。
家乡的人民代表随即献上了鲜花,前来欢迎的一些文艺团体的代表也拥了上来。
当工作人员将有关梅氏宗谱的调查报告交到梅兰芳手里时,梅兰芳激动 地说:感谢你们帮我理清了家谱,找到了祖先,实现了我多年的愿望。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经人指点,梅兰芳看到了他的本家大哥梅秀冬。
梅兰芳快步上前,双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激动地对他说:大哥,今天我终于回到家乡来了,我看望您们来了。
梅秀冬望着眼前的梅兰芳,也激动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此情此景,使前来欢迎的人们无不为之感慨万分。
梅兰芳一家被安排在乔园招待所内的一间房子里休息,梅秀冬也陪伴在旁边唠着家常。
梅兰芳回忆着祖父梅巧玲离家后祖孙四代的经历和演变,回 忆着自己多少年的向往和心愿,不由得对梅秀冬大哥充满了亲情。
他对梅秀冬提起了他在南京时接到的那封信:看到您的来信,才促使我回家乡来了。
梅秀冬老人的性格似乎有些内向。
他话语不多,眉宇间流露出一丝疲倦的神色。
梅兰芳觉察到后,连忙对他说:您先回家休息去吧。
明天我们再到府上看望您和大嫂,还有您的全家。
第二天,精神充沛的梅兰芳携带着夫人和儿子,兴致勃勃地来到了陈家桥的梅宅。
进得大门,就看见梅秀冬老人的全家都在等候着他们的到来。
在 梅秀冬的介绍下,梅兰芳一行向他们一一握手问好。
然后,梅秀冬请梅兰芳翻阅了《梅氏家谱》,并点燃了三支香,与梅兰芳一起,向祖先牌位行了祭 祖礼。
接下来,梅秀冬老人向梅兰芳讲述了他所以写信给他的原因。
原来,梅秀冬老人也一直不知道举世闻名的梅兰芳就是自己的本家亲戚。
一九五六年初,有一位泰州市文教科的陈科长到家里来,说梅秀冬是本 乡人,知道的情况比较多,要他好好回忆一下有关梅兰芳祖上居住在泰州的情况,并先后来家里三次,帮助查找《梅氏家谱》。
后来,《梅氏家谱》中 一个梅天才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位梅天才的职业是佛像木雕手艺人,在他的名字旁边,还写有喜丁名巧玲的字样,喜丁指尚未出生的后 代。
根据这点推断,巧玲正是梅巧玲,而梅天才,也就是梅兰芳的曾祖为了慎重起见,有关人士还组织召开了有关梅氏家族的会议,陈科长和市政协的 同志也参加了。
在附近一带的鲍家坝、蒋家庄、老龙河、梅花地等郊区的乡亲代表们的讨论、回忆、核实下,最后,终于得出了结论:梅秀冬确是梅兰 芳的本家直系亲属,其余的,也都是远房的本家。
梅兰芳听到这里,心里真是高兴极了。
有证可实,有据可查,这门亲是 认定了。
梅兰芳感谢泰州人民为他找到了归根之本。
接着,梅兰芳在大哥家吃了一顿家常饭。
桌面上,摆满了许许多多家乡 的新鲜菜肴。
全家人济济一堂,围坐在桌边,无拘无束地拉着家常。
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溢着亲情的温暖与慰藉⋯⋯当天晚上八点,泰州市各界人士近两千人在人民剧场举行了欢迎梅兰 芳先生返乡访问大会。
会上,市委书记兼政协主席宗宇致欢迎词,梅兰芳致答词。
在答词中,他说:返乡是我多少年来的一个愿望,今天居然达到 了我的目的。
怎能叫我不高兴呢?在这次回来之前,南京市陈副市长对我说,泰州是老解放区,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泰州人民进行了英勇艰苦的斗 争,立下了汗马功劳。
我听了这些话,感到非常光荣和骄傲,因为我是泰州人。
听到这里,参加会议的代表们报之以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第三天,在梅秀冬大哥的陪同下,梅兰芳携妻带子,来到了鲍家坝梅家的祖坟,敬献了花圈,行祭祖扫墓之礼。
然后,他来到鲍家坝农业社,向当 地的农民兄弟问好,参观了农田作物,并到他们的家里做客。
当天晚上,梅兰芳开始了他在家乡人民剧场的演出。
为了报答故乡人民 的深情厚意,梅兰芳拿出了自己的梅派名剧《贵妃醉酒》、《奇双会》、《宇宙锋》、《凤还巢》、《霸王别姬》。
人民剧场有一千多个座位,场场座无 虚席,盛况空前。
为时八天的本家认亲、参观访问、祭祖扫墓和演出活动圆满结束了。
梅 兰芳恋恋不舍地告别了梅秀冬大哥,告别了这片祖先们生存过的土地,乘车 返京了。
以后,梅兰芳多次回忆起在家乡认亲时的种种情景,并语重心长地告诫 孩子们:初次返乡的时间真是太短了,但总算有一个开端,我以后有时间,还会带着你们第二次、第三次去故乡的。
你们也不要忘了老家啊!两年之后,也就是一九五八年的八月间,梅秀冬老人独自一人从泰州来 到北京,找到了护国寺街梅兰芳的家中,梅兰芳一边高兴,一边埋怨他为什么事先不来信说一声,也好派人到车站去迎接他。
身体硬朗的梅秀冬笑着说:不用了,我这不是安全到你家了吗? 梅兰芳亲自安排他住下,嘱咐服务人员在生活上多加照顾,并派专人陪他游览了北京的名胜古迹。
晚上,梅兰芳陪着大哥在北屋客厅里谈天聊家事。
聊夭时,梅秀冬向梅兰芳道出了自己此次来北京的心情:你是世界闻名的 艺术家,为我们梅家争光了。
这次认亲,有人认为我是高攀了,但我并没有这样想,我为有了你这样一位本家兄弟而觉得光荣。
这次贸然而来,是为了 看望你和全家,更想与你说说家常。
我今年已是七十岁整,以后可能没有机 会再来了⋯⋯看他逐渐难过起来,梅兰芳赶紧打断了他的话:自家人,快别说那些 话了。
如果没有您帮助政府了解和介绍情况,直到今天我也不可能找到归根 之处的。
转眼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梅秀冬老人想念家人,准备回去了。
离京前, 梅兰芳与他站在北屋门前合影留念。
两位老人都穿着中山装,足登布鞋,精神饱满地并肩站立在一起。
照片从照相馆取回后,梅兰芳立即在相片贴纸的 两旁手书了几行小字:秀冬大哥于一九五八年八月来首都,下榻我寓,盘桓月余,共谈家事,至为欣慰,摄影留念。
时秀冬大哥整七十,而我则六十 三也。
梅兰芳记于护国寺街。
(印章)。
这张照片,是梅兰芳与家乡大哥的第一次合影,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三赴东瀛(一)这一年,为了恢复和发展中国人民同日本人民的友好睦邻关系,中国政 府决定,派出以梅兰芳为团长,欧阳予倩、马少波、刘佳、孙平化为副团长的中国访日京剧代表团赴日本演出。
听到这一消息后,梅兰芳心里不禁打起鼓来。
八年抗战期间,日本侵略 军的血腥罪行历历在目,而蓄须拒演的隐居生活给自己艺术生命造成的无法弥补的损失也尚未忘却⋯⋯梅兰芳在感情上很难接受这一任务,尽管他是那 样地信赖自己的政府。
仿佛是洞察了梅兰芳的内心世界似的,周恩来总理约梅兰芳前来谈话。
一见面,总理便单刀直入地进入了正题:我看,你心里有疙瘩。
当然啦,你是爱国的艺术家,现在到日本演出,送戏上门,可能有点想不通。
要知道, 当初侵略中国的是一小撮法西斯反动军阀,这些人,大部分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我们中国访日代表团到日本旅行演出,是唱给日本人民听的,日本 人民和中国人民一样,都是在战争中的受害者,我们要对他们表示同情,他们一定也欢迎我们。
总理还强调了这次访问的政治意义。
他指出,这是政治上的一件大事, 也是艺术交流的重大事件,访日代表团所负的责任是打开中日两国人民的友谊大门。
文化和经济是两个翅膀。
现在文化打先锋开路。
这次一定要打胜仗, 接着我们的经济团体也将前往。
听到这里,梅兰芳才明白,这次访日,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艺术演出, 而且肩负着巨大的政治任务。
一种被信任的感觉,一种渴望承担重任的愿望,一下涌上了梅兰芳的心头。
迎着总理那期待的眼光,梅兰芳回答:我遵照 您的指示去办。
虽然只有一句,然而却斩钉截铁。
五月二十六日,在周总理的直接关心和帮助下,以梅兰芳为团长的中国 访日京剧代表团登上飞机,前往日本。
临行前,周总理在中南海紫光阁接见了代表团的全体成员,并重申了这次出访的重要意义。
他在长篇讲话中从中、 日两国的双边历史谈到长远友好的政治意义,从此行的方针任务谈到具体活动方式和在特殊环境中的思想政治工作,细至仪表、礼节、纪律、安全、与 国内保持密切联系等等无不谆谆叮嘱。
周总理指出:中国政府同国际上制造两个中国、一中一台和鼓吹台湾独立等等阴谋活动要进行坚决 的斗争。
并阐明为什么要把日本人民和日本军国主义、日本的反动政府加以区别。
总理的话振聋发喷,情理交融,全体在座人员无不动容。
最后,他激 动地说:你们是文化使节,是友好先锋,你们此行不仅为了我国人民的最高利益,也为了日本人民的最高利益,这就是最符合两国人民利益的艺术和 平事业。
日本人民是诅咒战争,盼望和平的,你们此去一定会受到欢迎,你们的演出,一定会取得成功!不过情况是复杂的,任务是艰巨的,相信大家 会胜利归来,八十三位安全回国,就是胜利!全团成员深受鼓舞。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飞机在日本东京羽田机场降落。
等候在机场欢迎中 国代表团的日本朋友和手持五星红旗的侨胞热烈地拥将上来,几百架照相机的镜头集中到了飞机的舷梯上。
许多女士、儿童穿着艳丽的衣服,将一束束 娇红嫩白的鲜花送到代表团成员们的手中,有几位老朋友雀跃着从人群中伸出头来向梅兰芳招手⋯⋯有关方面在机场举行了欢迎大会。
日本文化交流协会会长、日本前首相片山哲致欢迎词。
他十分激动地说:感谢中国人民向日本人民伸出了友谊 的手。
梅兰芳团长在答词中也恳切地说:中日两国在文化艺术方面,有着密切的悠久的历史关系,我们都希望这种关系能够得到不断的加强。
欢迎词和答谢词都被淹没在热闹喧嚣的人声中。
欢迎的人群迎着当空的 烈日,兴高采烈地唱着《东方红》和《东京——北京》的歌曲⋯⋯这次访日演出的邀请者——朝日新闻社的负责人远山孝先生陪着梅兰芳 来到了下榻的地点:帝都饭店。
饭店的对面就是皇宫,宫墙御河就在窗外,一些宫中的景物也隐约可见。
梅兰芳刚在房间里坐下,旅馆经理立花盛枝先 生就来问候。
见面时的第一句话是:您还记得我吗?梅兰芳回答:面善得很。
他说:当年您到美国去演出的时候坐的是日本邮船秩父丸号, 我就在那条船上担任事务长,我在船上还看过您的戏,可是那只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沉掉了。
说着,他从皮包中取出一张照片,指着上面的一只船 说:这就是秩父丸,送给您留为纪念吧!五月二十七日上午,先后有几位梅兰芳的老朋友来访。
年近八十的山本 久三郎是当年帝国剧院的经理,他告诉梅兰芳,帝国剧院已改为电影院,他还提起那年日本大地震后梅兰芳到日本的演出,营业情况较好,对帝国剧场 的复兴有些帮助等。
波多野乾一先生是老北京,说得一口流利的北京话。
在梅兰芳第一、第 二次的访日演出中,他都曾帮过忙,现在为《产经新闻》撰写有关中国方面的社论。
他与梅兰芳欣然话旧,并说梅兰芳最近新出的《舞台生活四十年》 那本书,他已经读过了,还问道:第三集什么时候可以出版?最后,他送给梅兰芳一本他的著作《支那剧大观》。
梅兰芳先生的老朋友龙居濑三先生的儿子龙居松之助先生来访时,看到 梅兰芳带来的册子上粘贴着诸多的信札,其中有他父亲的遗墨,不禁感慨万分:您真是珍重友谊,三十多年当中经过许多变乱,还保存得如此完好。
说到这里,他把他的著作《日本之庭园》送给了梅兰芳,并提出了他由衷的希望:我们的文化交流,应该从戏剧艺术推广到庭园艺术。
下午,梅兰芳应邀到东京明治座看著名歌舞伎演员市川猿之助先生的戏《市町御所》。
市川猿之助本名喜熨门政泰,一九一○年继承了第二代猿之 助的艺名,以扮演歌舞伎《劝进帐》中的武藏坊弁庆和《倾城返香魂》中的浮世又平等著称。
此外,还参加过日本的自由剧场运动。
一九三○年参与创 办了春秋座剧团。
一九五五年十月,曾和松尼国三一道出访北京。
演出了《劝进帐》、《倾城返香魂》和《双蝶道成寺》三出代表性的日本古典歌舞。
梅 兰芳曾前往观看,看后于十月十日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观后感《看日本歌舞伎剧团的演出》,并在十月号的《世界知识》上和第十一期的《戏剧报》 上分别发表了题为《日本人民珍贵的艺术结晶——歌舞伎》,和《再谈日本歌舞伎》两篇文章。
应该说,梅兰芳与市川猿之助也算是老朋友了。
这次的 演出结束后,梅兰芳向市川猿之助先生献了花,并与他一起照相留念。
五月二十九日下午,由日本各界名流组成的欢迎中国访日京剧代表团委 员会组织的鸡尾酒会在东京会馆举行。
宾主共约五百多人参加了这次盛会, 气氛十分热烈。
一位日本青年人在酒会上发起了牢骚,他说,我想不通为什么日中两 国在战争结束将近十年之久的现在,还不能恢复邦交?一位中国演员说:我们虽然没有复交,但我们两国人民的心却紧紧地连在一起了。
著名演员村田嘉久子找到梅兰芳,谈起当年她同守田勘弥先生到中国去 访问演出的情形,念念不忘梅兰芳当时对他们的帮助。
大谷竹次郎拉着梅兰芳的手,感慨地说:战争中,我的损失很大,但梅先生送给我的一张画, 却保存得完整无缺。
正在这时,一位老音乐家凑过来插话:我要向梅兰芳先生道歉,因为当年我没有征得同意,就把《天女散花》的曲调用到我们 的《西游记》里去了。
而且,以后凡是神话戏中仙女出场,我都使用了这个调子。
老先生幽默的讲述,使大家都笑了起来。
五月三十日,京剧代表团在东京歌舞伎座进行首场演出。
演员们一个个 精神抖擞、衣冠楚楚地来到了歌舞伎座的后台。
进门时,本准备按照日本人的习惯,先将鞋脱下来,然而,等在门口的 服务员却阻止了演员们的行动。
原来,为了欢迎中国京剧代表团的到来,他们已经提前在榻榻米上面绷了一层薄薄的地毯。
走进化装室,人们发现桌子、椅子都是新的,据说,这些用具都是专为 代表团置办起来的。
座长市川猿之助的一座大镜台也摆到了特为梅兰芳准备的化装室里,供梅兰芳专用。
为了这次的演出,猿之助先生还派了许多得力的舞台工作者夜以继日地 帮助代表团装台、安排道具和布置灯光。
俳优座的千田是也先生和他夫人岸辉子也派了熟练的舞台工作者来帮忙。
前进座的中村翫右卫门先生正在大阪 演出,但他让自己的儿子中村梅之助留在东京,随侍在梅兰芳周围。
帝都饭店在后台还辟了一间饭厅,包子、饺子、炸酱面川流不息地端进来,以供应 演员们的不时之需。
大家议论纷纷:这真比在国内唱戏还要舒服。
演出之前,举行了极为隆重的开幕式。
朝日新闻社的代表白石凡先生致开幕词, 欧阳予倩先生也讲了话。
开幕式上,上台献花的人们络绎不绝。
久保田万太郎、市川猿之助夫妇、白石凡、远山孝、内山完造等日本文艺界知名人士都 先后上台,预祝演出成功。
演出的节目是四个折子戏:《将相和》、《拾玉镯》、《三岔口》和《贵 妃醉酒》。
据马少波先生回忆,当时几天的戏票早已抢购一空,每张票价为一千 八百日元,转让的票达一万日元一张,日本国会连日来正在‘开打’,不少议员还忙中偷闲跑来观赏京剧。
社会党主席铃木茂三郎看《三岔口》正看得 着迷,突然有人告诉他,‘国会来电话说有紧要事请你急速回去!’他起身要走,但是《三岔口》的魅力又使他安静地坐了下来,电话频频促驾,他立 而复坐者凡三次,终于坚持着看完了《三岔口》,然后立起身来慨然叹道:‘现在,该我去唱《三岔口》了!’每个节目,观众大声叫好,热烈极了! 最妙的是叫得正是地方。
梅先生说:‘叫得真内行啊!’当梅兰芳扮演的杨贵妃登台以后,忽然听见三层楼上有人怪叫了一声, 接着撒下来许多传单。
传单飘飘荡荡地在剧场内飞扬,有的还落在观众的身上。
但观众们却视若无睹,仍旧聚精会神地看戏。
梅兰芳更是情绪稳定地继 续演出。
剧终后,日本各界朋友纷纷上台献花,观众们则有节奏地鼓掌祝贺。
梅兰芳微笑着站在那里,体验着舞台上的演员和舞台下的观众打成一片的这 种感情上和心灵上的共鸣——这种令一位英国导演羡慕不已的东方式的共鸣。
第二天,《读卖新闻》的晚刊上登载了剧场内有人扔传单的消息。
代表 团的翻泽同志专门将这一段念给梅兰芳听:有些坏小子向梅兰芳的舞台上扔反共传单,这些混蛋像垃圾一样,在任何角落里总是有一些的。
代表团的一位同志还将捡到的传单拿给梅兰芳看。
梅兰芳将它打开来,见上面的第 一句话就是:抗日的梅兰芳先生为何来到日本?梅兰芳看了,付之一笑,然后把它揉成一团,随手扔到便桶里去了。
据马少波先生回忆,其实,早在 代表团到达东京的第二天,就收到过一束署名为无名氏的奇怪花束和八十六份假《人民日报》。
花束里藏着定时炸弹,假《人民日报》则主要是对 梅兰芳的策反。
面对威胁和利诱,梅兰芳表现了一位正直艺术家的大无畏精神和勇气。
第三天,他就在规模巨大的中外记者招待会上郑重宣布:我是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艺术家。
除了我的祖国,我哪里也不去!这句话铿锵作响,铮铮有声,令在座的中外记者们感叹不已。
事后,一家日本的华语报纸 专门就此事进行了报道,题目是《撼山易,撼梅兰芳难!》六月三日,当代表团在东京的演出告一段落后,应市川猿之助先生的邀 请,代表团全体成员到他家里赴晚宴。
五点钟左右,梅兰芳一行在一阵密雨中来到了市川猿之助先生的住宅门口,猿之助夫妇以及家人、亲友们都打着 雨伞到门口来迎接。
代表团成员们依次脱鞋登席,宾主握手寒暄。
猿之助先生的家坐落在一个风景优美的半山腰上,是纯粹的日本式建 筑。
室内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淡雅的纱灯与大红的地毯,照着折枝瓶花,掩映生姿。
猿之助先生指着庭园里树上挂着的彩色带子说,树上挂着的彩 带,名叫‘七夕带’,日本民间的传说,在松枝和竹子上挂了它,象征着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会面,同时祷告祈福,实现每个人的愿望。
听着猿之助 先生颇具深意的介绍,大家都会心地笑了。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雨也停了。
主人们穿着华贵鲜艳的和服,亲热地把 客人让到每一个席位上,宾主交叉着围坐在矮腿圆桌边,开始浅斟低酌起来。
主人为客人预备了丰盛的广东菜、鱼翅、鲍鱼、干贝、烤鸭一样样地端了上 来,醇厚鲜美,毫不逊色于北京的谭家菜。
猿之助夫妇里里外外地张罗着,他的弟弟市川中车、儿子段四郎以及女儿、孙子⋯⋯都一对对地向每一位客 人劝酒、献茶。
正在酒酣耳热、宾主欢洽的时候,忽然从庭园角落里传来一阵弹拨三弦 的叮咚声,鹤贺治鹤大夫一边唱着,一边走了过来。
据介绍,他唱的是日本民歌《新内流》,音调苍凉沉郁,令人感动。
满座的人都止箸停杯,静静地 领略着从歌曲中透露出来的日本古代人民的抑郁不平的心声。
猿之助先生兴奋地举起杯来向各位来宾致词:去年我们在北京分手的 时候,就盼望在东京见到你们,这一天居然来到了。
今天能够在我家里招待各位,我心里的高兴,简直是无法形容的。
我感谢各位给我们全家带来的极 大的快乐。
我感谢各位把优秀的京剧艺术介绍给日本人民,并祝贺各位已经取得的巨大成就。
梅兰芳也举起了酒杯,答谢主人的盛情,并祝中日两国 人民的友谊如松柏长青。
欧阳予倩也激动地说:今天的聚会是中日两国艺术家和两国人民友谊的集中表现。
我想,真挚的感情,不是一道银河可以阻 挡得住的。
饭后,中国客人们被主人邀请到一间专门为排戏而设的房间内,猿之助 先生首先表演了日本古典舞《浦岛》,其中有许多复杂细腻、功力深厚的钓鱼身段,富有浓厚的生活气息,使人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日本古代人民的水上 生涯,与我国赣剧老艺人表演的弋阳腔《江边会友》有异曲同工之妙。
接着,猿之助先生的儿子市川段四郎和他的孙子市川团子合演了《擒弃庆》。
这是《劝进帐》的前一折,表现的内容是义经收弁庆的故事,舞台上全是武打场面,有点类似京剧中《镇潭州》中岳飞收杨再兴的味道。
表演看完后,人们又回到刚才吃饭的地方——亭谢式的客厅里。
大家坐下喝茶、闲谈。
忽然,伴着庭前小儿女的笑语喧声,从花间飞出了许多流萤。
猿之助夫人介绍说:这些流萤生长在长野县,不是它们自己飞来的,是我 们特意去收集来做不夜的银花,点缀我们这个嘉会的。
临别之时,主人还为每一位中国客人准备了一份礼物——客厅的长桌 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八十六件和式睡衣,纸包上写着每个客人的名字。
猿之助夫人还亲手给女宾们穿上睡衣,教她们穿着的方法⋯⋯六月四日上午,梅兰芳等出席了日本国会举行的招待茶会,众议院副议 长彬山元治郎致欢迎词。
他十分幽默地说:日本国会有史以来第一次接待外国的戏剧代表,今天承中国京剧代表团光临,甚感荣幸!东京这些日子天 气不好,阴雨,国会在吵架,感谢你们给我们带来了晴朗温和的天气。
国会议员穗积七郎最后说:日中两国今日在文化上握手了,相信不久的将来 也能在政治上握手。
午饭后,梅兰芳一行应邀到早稻田大学的演剧博物馆参观。
欧阳予倩先 生当年在早稻田大学读过书,现在来到母校,感到分外亲切。
早稻田的三百多位同学簇拥过来,欢迎他到一个大教室去作有关中国京剧的讲演。
他们还 特地将名演员中村歌右卫门坐过的手推车推过来,请这位患有关节痛风宿疾 的老校友乘坐。
梅兰芳等人随着馆长进了各个展室。
馆长河竹博士边走边介绍了这个博 物馆的历史。
他说,这个博物馆是为了纪念坪内逍遥博士而设的。
坪内博士一生致力于戏剧事业,明治、大正、昭和三代所演出的戏剧,几乎每一个 都与坪内博士有关系,因此他有‘戏剧之父’的称号。
最后,他还完成了翻译莎士比亚剧本的工作⋯⋯梅兰芳对芝居版画(芝居即戏剧)陈列室里珍藏的版画十分感兴趣。
这 种版画,画工刻工都有独到之处,充满着东方情调和日本风格。
画面上,有日本古代的风土人情以及人民的生活状况,还有类似《劝进帐》、《道成寺》 等占典名剧的图片等。
版画的种类很多,从较为原始的墨笔画,到现在随处可见的色彩缤纷的锦绘,博物馆应有尽有。
河竹博士告诉梅兰芳,他们 馆内所藏的版画约有五万件,可以轮替更换展览。
在一间陈列着许多日本名演员的照片和画像的展室内,梅兰芳流连忘 返,久久不肯离去。
中村歌右卫门、尾上梅幸、守田勘弥、菊五郎、河合武雄、中村雀右卫门⋯⋯梅兰芳当年两度访日演出时,曾得到这些老朋友的热 情帮助。
他们中有的对中国艺术做过详尽的介绍,有的与梅兰芳同台演过戏,有的在艺术上曾给予梅兰芳以无私的提示。
梅兰芳默默地注视着一张张熟悉 的面孔,对这些已逝的灵魂,寄予了深深的哀悼⋯⋯袁世海在一个展室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张他十三岁时的剧照。
这张剧照 扎靠勾脸,十分英武,但上面只注着中国京剧的花脸,而没有其他说明。
袁世海站在照片前面,似有千言万语,但只听见他轻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 道:小孩子扎上靠真是不胜负担。
看得出他对童年在科班学艺的生活,有着深长而痛苦的记忆。
当河竹博士知道他没有这张照片时,就答应复制一 张送给他。
欧阳予倩在青年时代送给帝国剧场经理山本久太郎的便装照片和日本留 学期间表演日本戏《奶姐妹》的剧照也被陈列在展览室里。
在一架屏风前面,梅兰芳发现了他第一次来东京时画的一幅古松图。
河 竹博士问他:你猜猜背面是什么人写的?梅兰芳转到后面一看,原来是九世市川团十郎先生的中国书法,笔势飞舞,令人佩服。
走到另一间展室里,梅兰芳看到了自己前两次到日本演出的资料,还有 一部分中国戏的行头,其中也有梅兰芳当年相赠的。
事隔多年,这些行头已经陈旧了。
因而临走时,梅兰芳又挑了一部分绣工细致的戏衣、脸谱 等,赠送给了演剧博物馆,作为这次中国京剧代表团访问日本的纪念。
下午四时以后,代表团成员们出席了朝日新闻社的招待酒会。
酒会地点 在东京帝国饭店。
这个饭店对梅兰芳来说是格外亲切的,因为他第一次、第二次到日本演出,都曾在这里住过。
望着这座古香古色的古堡般的建筑,前 两次访问日本的情形历历在目,梅兰芳不禁向第一次来这里的人们讲起了这座建筑的特点,以及与这座建筑有关的人——帝国饭店的董事长大仓喜八 郎。
以前陪梅兰芳来过这里的姜妙香也忙着介绍:大仓喜八郎就是第一次邀我们到东京来演出的主人,帝国饭店就是他创办的,所以梅先生知道得那 么详细。
招待会的气氛十分热烈。
到场的来宾,多为社会名流,还有各国使馆的 外交人员等。
席间,几位梅兰芳的老朋友凑过来聊天。
他们问起,像《御碑亭》这个节目,当年是很受欢迎的,演到王言道休妻那一场,观众很受感动。
因为像这种家庭妇女被冤屈的故事,在日本社会里是常有的事。
前两次演这出戏时,许多妇女观众甚至掉下了同情的眼泪。
这次为什么不演这个戏了? 是不是剧本内容有问题?梅兰芳笑了:剧本内容没有问题,解放后我还同谭富英先生演过《御碑亭》。
这次挑选的节目,都是我在国内常演的。
一 位会讲中国话的外国使馆里的朋友仔细端详着梅兰芳说:二十年前就看过您的戏,想不到您还是那么年轻,请谈谈您的驻颜术。
梅兰芳意识到,这 正是向国际友人宣传我们国家的机会,便高兴地回答:这几年我们国家比过去强盛,大家生活安定,我心里畅快,所以忘了自己的年岁。
我已经六十 二岁了,还喜欢和青年人在一起。
我们这次同来的演员,大半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这对我来说也有影响的。
演员如果离开了舞台,很快就会变样子, 颓唐下去。
我现在每年在舞台上还保持一百场到一百二十场的演出记录,这也是不见衰老的原因之一吧。
还有几位朋友向梅兰芳谈起了释放战犯的事, 并向他表示了对中国政府宽大仁慈之人道主义精神的敬佩。
三赴东瀛(二) 六月六日晚,中国京剧代表团从东京出发,前往福冈。
途中,他们路过了广岛车站。
在站台上,一群原子弹受害者冒雨前来欢迎中国京剧代表团。
梅兰芳向这些手捧鲜花、拥到身边的残疾人表示了亲切 的慰问。
他们的脸上、手上大多带着累累的疤痕,有的从甚至五官都被挪动了位置。
一位受难者对梅兰芳说:您看见我们的伤痛,觉得难受,但我们 还能出来见人,有些缺腿、断臂、双目失明的只能躺在床上,行动需人照顾,那更惨了!梅兰芳呆呆地看着他们身上的伤疤,实在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 来安慰他们。
临别时,他们送给代表团成员几种刊物。
火车开出去好远后,还能听见他们唱的《东京——北京》的歌声。
这歌声,打动了每一个人的心 弦!回到车厢内,梅兰芳再也睡不着了。
他翻阅着刚才受难者送给他们的刊 物,只见里面的插图里有一座被炸毁的大楼,但钢筋水泥的架子还矗立着。
下面有文字介绍说,这座大楼的的每个窗口都安装了电灯,到晚间把电灯开 亮,老远就能看见这座空心的楼房。
另外还有许多保存着原样的颓垣断壁,以纪念这次历史性的灾难。
望了望围坐在身边的同志们,梅兰芳说:看了 这些原子弹受难者,心里非常难过。
有什么方法可以表示我们对他们的慰问呢?欧阳予倩说:我主张唱义务戏筹款送给他们。
如果大家同意,就跟 朝日新闻社提出这个方案。
其他几位同志都同意这个意见。
他们还补充道:听说战后有许多无家可归的难童,我们应该一并救济。
当梅兰芳把这一 决定告诉日本朋友时,他们非常高兴。
最后双方议定:等到全部演出结束之后,在东京义演两场,将募得之款全部赠送给原子弹受难者及战争中的孤儿。
到达福冈后,代表团全体成员出席了各界组成的欢迎委员会的招待酒会。
在酒会上,福冈市长小西春雄说:福冈自古以来就是日中文化交流的 大门。
唐朝时候,我们日本人络绎不绝地到当时中国的首都——长安去留学,都是从这里出发的。
这次中国访日京剧代表团的惠临,是日中两国文化交流 史上一件崭新的大事。
⋯⋯这一点使福冈人感到骄傲。
梅兰芳在答谢词中说:我们到了这美丽而富有诗意的福冈市,胸襟为之一爽,忘记了旅途的疲劳。
我们一定要把主人的深情厚意带回去,传达给中国人民。
饮酒漫谈时,有几位日本朋友提到,上次郭沫若访日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中日友好有两千年历史,遗憾的时间只有几十年。
让不愉快的感情烟 消云散吧!今后友好两万年!对于中国人民这种宽厚的胸怀,他们十分感动,也十分欣赏。
一位日本朋友还赞不绝口地提到了梅兰芳在抗战期间蓄须 辍演的事。
离开福冈后,中国访日京剧代表团又赴二日、走八幡、到小仓、游大阪、 去奈良、上京都,一路走,一路演,所到之处,都受到了日本人民的热烈欢 迎。
在大阪时,梅兰芳拜访了著名演员中村雀右卫门的遗孀。
六月六日下午, 梅兰芳在几位朋友的陪同下,来到了一家日本式的建筑前面。
老太太正衣冠整齐地站在客室门口等着迎接他们。
宾主见面后,老太太首先发话:去年市川猿之助先生从中国回来告诉 我,您常常谈起当年和中村雀右卫门先生在艺术交流上的许多旧事,我很感动。
这次听说中国京剧代表团要到大阪来演出,我因为腰腿有病,步履艰难,就和医生商量,早几天先在家里练习走路,准备去拜访您,还打算看您的戏, 想不到您倒先来看我。
梅兰芳忙说:者太太,您太客气了,您这么大年纪,腰腿又不方便,怎么能劳累您,我来是很方便的。
老太太向屋内招了招手,从里面走出来一位中年妇女。
老太太说,这是 中村雀右卫门的女儿,昨天是中村雀右卫门先生的忌日,她去上坟祭奠。
我嘱咐她向父亲墓前默祷,保佑中国京剧代表团全体平安。
说到这里,老 太太的眼圈一红,从怀里掏出了手绢,梅兰芳看了,也不觉一阵心酸。
怕她伤感,梅兰芳连忙将话题引开,谈起了当年中村雀右卫门先生对自己艺术上 的帮助:我记得第一次看他的戏在明治座。
他演鹭娘,那时我感觉他的扮相很 美,同时舞蹈化的身段和深刻的表情都吸引了我。
散场后,我到后台去向他道辛苦,看见他的本来面目,两腮瘦削,并不丰满,和化装表演时大不相同。
我不禁赞道:‘您的化装真高明。
’他笑着对我说:‘因为我的面形有缺点,因此才对化装方面下功夫来钻研。
经过多少次的试验,得到了诀窍,能够根 据悲剧和喜剧的要求,使面形有所变化。
现在我可以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对你的化装也许有益处。
你的面形虽然美,但两腮也是不够丰满,如果用我的 秘法,可以弥补你的美中不足。
’说到这里,他从化装箱内取出两个棉花团,塞进自己的嘴里,用手指推到两腮帮的部位,果然两腮显得丰满起来。
他仔 细地告诉我如何使用这个方法,并提醒我:中国戏的特点是载歌载舞,嘴里塞着棉花团,唱起来可能感到不便,这是需要自己下功夫练习的。
接着他又 谈到画眉毛、画眼窝⋯⋯如何适合面形的窍门。
最后把几粒棉花团用纸包好送给我:‘带回去,试试看,我希望你用这个方法,在舞台上出现更美丽而 饱满的形象。
’这番举措使我深受感动。
对一个初交的外国朋友,就把他苦心钻研得到的经验,倾篮倒筐、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
像中村雀右卫门先生 这样热诚帮助别人,在当年是极其罕见的事情。
老太太接上了梅兰芳的话头:中村先生在家里,常常谈起梅先生。
您记得吗?有一次您到后台,他 还替您找拖鞋。
梅兰芳当然记得,那也是在明治座时的事情。
当年日本剧院的后台。
只预备日本式的拖鞋,必须穿着脚趾分开的布袜才套得进去,因 此中村先生特为梅兰芳准备了一双西式拖鞋。
正说着,中村先生的女儿捧出来了一个镜框,里面是彩色丝织品做成的中村雀右卫门先生的戏装造像。
老 太太郑重地说:这是最近请一位名手制作的,送给梅兰芳先生留为纪念。
梅兰芳也把自己带来的几样中国土产送给了老太太。
梅兰芳走到中村先生的神龛前瞻仰了遗容,并向这位日本现代戏剧史上 著名的艺术表演大师的遗像行了礼。
接着,便在老太太的介绍下,观看了挂满四壁的中村先生的戏装造像。
临别时,老太太一直目送着梅兰芳等人逐渐远去。
走到巷口时,梅兰芳 回过头来,还看见她站在门口向着他们挥手。
梅兰芳第二次访日演出时,曾得过一次急性肠胃炎,是京都名医今井泰 藏先生挽救了他的生命,并昼夜不离地用心调治了一个多月,才使梅兰芳逐渐复原。
临别时,梅兰芳送他医药费,他坚决不收,并说:医生治病救人, 应得酬劳,但友谊比金钱更可贵。
梅兰芳送他礼物,他也坚辞不受。
几番推辞之后,他说:这样吧!我喜欢中国的翡翠,您下次再来时给我带一副 翡翠袖扣,作为纪念吧。
三十多年来,沧桑变换,但这件事梅兰芳始终铭记在心。
这次来日本之前,梅兰芳早就将准备好的礼物装在箱里,准备送给今井先生,但到了东京 以后,却一直打听不到他的下落。
代表团到大阪时,一位朝日新闻社的朋友告诉梅兰芳,京都方面传来了消息,他们已经打听到了今井医生的下落,明 天游览天龙寺时有可能见到他。
梅兰芳听了非常高兴。
第二天,当梅兰芳和大家一起走进天龙寺的大书院时,一位穿淡红色衣 服的日本妇女从回廊迎了上来。
她径直走到梅兰芳面前立定,然后深深地鞠躬,双手递过一张照片说:梅叔叔,您还记得我吗?我是今井京子。
听说 您们要来游览天龙寺,我一清早就在这里等候的。
梅兰芳虽然三十多年没有见她,但面部的轮廓,还有一些影子。
梅兰芳握住她的手,看着照片说:这张照片是当年在你们家照的,我一直保存着,这次也带来了,那时候你 才六岁。
当年我在这里得了急病,幸而你父亲给我尽心医治,救了我的命。
现在他⋯⋯梅兰芳的话还没有说完,京子便开始呜咽起来:我的父亲已 经在十三年前亡故了。
梅兰芳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怔在了那里。
京子含着眼泪继续说:自从您走后,我的父亲常常想念您。
报纸上如 果登载着您的消息,他必定仔细地阅读,还讲给我们听。
他希望您再到日本来,还能和您见面⋯⋯听她絮絮地诉说着这些往事,梅兰芳只觉得一阵阵 心酸,便向她说道:当年你父亲谈起他喜欢中国的翡翠袖扣,这次带来了,可是人却见不着了!请你通知今井夫人,过几天我到京都演出的时候,我要 到她家里把这副袖扣亲自献到你父亲的灵前,聊表我的心意。
京子向梅兰芳道了谢,鞠躬而退。
好久梅兰芳还在伤感,日本朋友被他那种笃念旧交的 情意所感动,梅兰芳解释道:那次我的病象,十分险恶,如果没有今井先生的悉心诊治,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因此我们的交情,与一般的病人和医生 的关系就大为不同了。
六月二十七日上午,梅兰芳来到了今井夫人的家里。
今井夫人和京子小 姐都在门口迎接。
进门后,今井夫人揭开灵帏,露出了遗像。
望着今井医生的遗容,想起从前那段难忘的日子,梅兰芳不觉潸然泪下。
他虔敬地向这位 曾经挽救他生命的老友灵前献了鲜花,然后双手把一副翡翠袖扣,供在遗像前面。
行完追悼礼后,才席地坐了下来。
京子小姐向梅兰芳介绍了几位家属,这是我父亲的弟弟,这是我的姑母。
这位老太太看上去也有六十来岁了, 她说当年曾在今井医师家里见过梅兰芳;还有两位是京子的弟弟、妹妹。
大家团坐在斗室之中,谈起往事,都不胜感慨⋯⋯梅兰芳随代表团离开京都后,又回到了大阪。
七月四日上午八点四十五分,代表团正按原定计划由大阪去箱根时,梅兰芳突然听说东京华侨总会副会长吴普文等五人,因反对特务分子的宣传车 对代表团的诅咒,竟被大阪天满警察署非法逮捕的消息,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不走了,大阪警察局不把这五个人放出来,我们就不能离开这里。
梅兰芳立即举办了新闻记者招待会。
在会上,他严厉谴责了反华分子的这一阴谋,并对警察局提出了抗议。
结果日方被迫释放了这五个人。
当晚, 梅兰芳和欧阳予倩、马少波、孙平化一道,会见了爱国侨胞吴普文等,并向他们表示了衷心的感谢和慰问。
回到东京以后,梅兰芳的日程表还是排得满满的。
与著名戏画家鸟居清言先生谈中国戏剧画师的历史以及中国的戏像;与称霸日本的围棋圣手吴清 源先生谈围棋;并按预订计划,与朝日新闻社联合举办了救济日本广岛原子弹受难者及战争中的孤儿的义演⋯⋯七月十六日下午,中国访日京剧代表团在东京帝国饭店举行了隆重的话 别酒会。
出席酒会的有近千人。
下午五点钟左右,客人们陆续莅临,梅兰芳和欧 阳予情、马少波、刘佳、孙平化等站在大厅入口处迎候。
大厅里回荡着中国京剧在庆贺宴会时常用的曲牌【锦庭乐】、【万年欢】、【柳摇金】的录音 磁带。
代表团的成员和客人们三三两两地亲切交谈。
有的举杯互相问候,有的围坐在小圆桌旁促膝谈心,有的交换着通讯地址,还有的在互换领带以作 纪念⋯⋯六点钟的时候,客人到齐了。
梅兰芳站到了大厅当中一个圆形的木台上, 向来宾们致词:各位先生,亲爱的朋友们:中华人民共和国访日京剧代表团承朝日新闻社的邀请来到日本以后, 在东京、福冈、八幡、名古屋、京都、大阪等几个大城市进行了访问演出,现在已经圆满闭幕了。
我们来到日本之后,在生活中和演出中受到主人无微 不至的招待和大力的帮助,并且受到欢迎委员会诸位先生的热情接待。
这次日本文艺界、产业界、新闻界也给了我们很大的关怀和鼓舞。
请允许我代表 全体同仁表示衷心的感谢。
我们受到了日本各界盛情的招待。
我们作为一个外国的演出团体,特 别受到了日本国会的招待。
我们所到的地方,都受到了广大群众的欢迎。
这表现的是什么?这就是中国、日本两国人民友谊的具体表现,而且很显然, 这种友谊在今天无论从哪方面看,已经有着很大的发展,这种友谊不是泛泛的,而是真诚的,是深厚的,是符合于两国人民的共同愿望的。
我好几次听 见日本朋友说,中日两国人民的心已经在交流,这就是有力的证明。
去年以市川猿之助先生为首的歌舞伎座访问了中国,今年我们又带了 中国人民的古典戏剧艺术来到日本。
事实证明,这种艺术上的交往,对促进两国人民之间的友好是起了重大作用的。
今后,这样的交往必定会一天天增 多,一天天加强,这需要我们大家来继续努力!现在我们在贵国的演出已经结束了,就要动身回国去了。
今天在这里 以无限借别的心情和各位见面。
各位对我们的深情厚意,我们是很难用言语来表示感谢的。
我们只希望和各位经常有见面的机会⋯⋯我们回国以后,一 定珍重地把日本人民对中国人民的深厚友情传达给全中国人民!最后,祝中日两国人民友谊合作更加巩固,祝各位先生身体健康! 梅兰芳的话不时地被一阵阵持续不断的掌声所打断。
他刚讲完,日本著名汉学家、与梅兰芳结交三十多年的老朋友盐谷温先生手里拿着一开诗册, 站到小台子上来,朗诵他赠给梅兰芳的一首绝句:舞台生活四十年,大器晚成志愈坚。
积善何唯余庆在,师恩友爱又兼全。
梅兰芳还是第一次看到日本朋友当众朗诵诗。
盐谷温老先生不但声调铿锵,韵味绕梁,而且还有功架身段。
他的手、眼、身、步、口都准确有力, 好像是表演击剑的样子。
旁边的一位日本朋友告诉梅兰芳,这是武士道舞剑的姿势,日本学者都讲究这种功夫。
这一首诗连唱带做,占去了十几分钟。
老先生的腰、腿都非常有劲,有时拉一个架子,可以停留一分钟以上,连中国代表团的武生演员看了,都不住地点头⋯⋯近八点钟时,客人们开始告辞。
代表团的全体团员从楼梯一直到门口, 站得整整齐齐地送客。
梅兰芳和欧阳予倩也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开始和来宾一一握手话别。
正在这时,大厅里的电灯突然全部熄灭了,眼前一片漆黑。
大家的心情虽然有些紧张,但很快就一起唱起了《东京——北京》和《东方 红》的歌曲。
在黑暗中,梅兰芳感觉到,有一位高大的汉子走到了他和欧阳予倩的面 前,让他们坐下,并对他们说:梅先生,欧阳先生,你们放心,有我在你们身边,不要紧。
啊!原来是俳优座的千田是也先生在安慰他们。
他的夫 人岸辉子也站在欧阳予倩的背后,两人一前一后紧紧地保护着他们。
逐渐近前的侍者举着的蜡烛光,照亮了千田是也先生那凛然坚毅的神色。
梅兰芳见 了,眼睛不由地湿润起来⋯⋯七月十七日,梅兰芳圆满地完成了周总理交给他的任务,和代表团的其 他成员们一道,满载着日本人民对中国人民的友谊,乘飞机经香港回国。
途中,又出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经过台北上空时,飞机照例进行超低空 飞行,以便让旅客俯瞰城市风景。
当一幢幢高楼大厦以及车水马龙的热闹市容映入梅兰芳眼帘的时候,他突然向坐在身边的马少波问道:这是什么地 方?为了不引起梅兰芳精神上的紧张情绪,马少波故意含糊其词:是冲绳吧。
但是梅兰芳一边继续盯着窗外的世界,一边摇着头说:不像。
最后,他肯定地说:是台北!一会儿,他又转过头去,对坐在后排的姜妙香一字一顿地说:如果这时他们要迫降的话,那我就准备‘殉’了。
望着梅兰芳严肃的神情,姜妙香的眼睛不由得湿润起来,向这位自己多年的者搭档喃喃答道:我也跟着,我也跟着⋯⋯对艺术的热爱一九五七年的春天,一股反右派斗争的飓风骤然而起,随之而来的, 是一场全国范围内的急风暴雨。
无论是工厂,机关还是学校,一时间,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一批又一批国际知名的知识分子、作家、艺术家在一夜之 间被改变了身分,他们被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之后,被押送到农村、山区、边疆等艰苦环境里去进行劳动改造。
反右派斗争的扩大化, 使不少因持有不同意见但直率地说了出来的同志和朋友遭受到了左的打击和不公正对待⋯⋯而随着以《武训传》批判为发端的一系列批判运动 的开展,文艺思想也出现了混乱。
一种庸俗社会学开始在文艺界流行,从教条出发简单粗暴地裁决艺术作品价值的现象日益突出。
一些人不恰当地强调 艺术为政治服务,抹煞艺术规律而去追求浅近的宣传效果;一些人用唯成分论代替正确的阶级分析,清官戏被一律视为歌颂封建统治阶级,丑角戏 被认为是侮辱劳动人民,凡是出现忠孝节义的词句都被认为是宣扬封建道德,凡是出鬼的戏都被认为是宣传封建迷信;一些人还认为,反映帝王将相 内部矛盾的剧目没有人民性;至于那些娱乐性的剧目,就更在排斥之列 了⋯⋯困惑,一种莫名的困惑,数月来一直折磨着梅兰芳那颗诚实而善良的心。
尽管他自己没有受到冲击,可是,周围的朋友,一些正直无私的朋友,一些从二十年代起就追求和参加革命的朋友,一些从来就是把心交给党、交给社 会主义祖国的朋友,一些和自己一样,几乎在舞台上演了一辈子戏的朋友,却一个个地危在旦夕。
怎样才能妥善而又巧妙地保护他们,使他们免于这种 不应有的伤害呢?而那些大量的优秀戏曲剧目,自己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事业,也不能允许这些人如此信口开河地作践!八月二十八日,在比炎热的天气更为炎热的反右派斗争的烈火 中,梅兰芳在《甘肃日报》上,发表了他那篇著名的文章《谈谈不演坏戏和反右派斗争问题》。
这位从来不喜欢参与政治的艺术家,不得不起来捍卫自 己的良知和人格了。
在这篇文章中,梅兰芳首先指出,坏戏是不能演的。
人民把今天的演 员,称做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个头衔是何等光荣,给我们的任务是何等重大,我们在整理传统剧目的时候,怎么能够不加以选择呢?接着,他举了一些例子。
比如,昆曲传奇《铁冠图》里有些常演的戏, 从剧本上看,有它的写作技巧,表演上也有些独特的艺术技巧。
但是,作者的立场,却是反对农民起义,仇视农民革命的。
这种立场当然和我们相反。
那么,剧本的写作技巧愈好,演员的表演技巧愈好,对观众起的坏作用也就愈大。
最近北方昆曲剧院在建院的时候,演过一次《宁武关》,观众看了, 就有意见。
听说,这里的秦腔名演员刘易平先生也有这出拿手好戏,现在已经自动提出,永远不演《宁武关》了。
这是刘易平先生提高政治觉悟的一个 很好的表现,值得我们学习。
我也有一出《铁冠图》里的《刺虎》,前辈老艺人传授给我不少精湛 的表演,我自己对它也下过很大的功夫来钻研。
过去,我演这出戏在国内外都很受欢迎,是我的保留节目之一。
但是,解放后由于认识到上面所说的原 因,我自动把《刺虎》停演了。
另外,像《杀子报》、《双钉记》、《马思远》一类的戏,虽然也反映了当时社会的一些面貌,但是拿到今天的舞台上来,除了给观众带回去的 是色情和恐怖的印象以外,还有什么东西可看呢?《马思远》是于连泉(筱翠花)先生拿手戏之一。
他在北京演出了几场,观众的反应也是不好。
最近 于连泉先生已经写文章表示态度,坚决不再上演这出戏了。
他演这出戏有几十年的经验,表演技巧上也有独到之处。
今天,人民不喜欢这出戏,他就毅 然停演,这也是老艺人勇于改过的表现。
文章写到这里,笔锋一转,将矛头对准了当时盛行于一些领域中的简单 化作风。
简单化实际上是那些举起帽子往人头上扣,以及抡起棒子打人之流最为普遍的特征,他们的身上都裹着左的虎皮,因而梅兰芳这样公开地 进行反批评,确实需要足够的勇气和胆量。
然而,他无所畏惧。
上面我所说的不演坏戏,和不适当的清规戒律是截然不同的。
我们还 是要反对那些清规戒律的。
过去,我们吃了它的亏,特别是使传统节目的上演、整理、改编和挖掘工作,都受到了很大的限制。
比如说,衡量剧目,着 重分析它的人民性,这是必要的,但是把这一问题简单化了,理解得很狭隘,认为只要是统治阶级,就不会有好人。
像这种简单而狭隘的说法,我们把它 叫做‘唯成分论’,就不是正确地对待传统剧目的态度。
还有人看到剧本里的两个老婆,就认为违反今天的新婚姻法,不能上 演。
其实,多妻问题是中国封建社会存在的一种客观事实,反映了封建社会制度的一个不合理的现象,因此在舞台上出现,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今天, 我们首先要看舞台上表演的故事、主题是什么?着重宣传守节是不好的,像《三娘教子》的主题是教子,为什么不可以演?美化和鼓吹多妻制当然不好, 像《二堂舍子》的主题并不涉及多妻问题,而且还写出了一个善良后母的形象,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如果仅仅拿‘宣传多妻制’的罪名,否定这些戏, 我觉得是不妥当的。
作为一位正直的艺术家,梅兰芳不能对这种简单化的批评方法置若罔 闻,也不能对持有这种简单化作风的人们置若罔闻。
他不客气地对他们进行 了反批评。
前几年,有很多位参加戏曲工作的新文艺工作者,对传统剧目不够了 解。
常常用框框去套具体的作品,套不上就大杀大砍,不仔细地去分析它的具体内容,这样做,就容易产生有害的清规戒律。
比方有人说:‘凡是有鬼的戏都不好’,又有人说:‘神佛可以登场, 鬼魂为何不能出台?’这两种说法,形成对立。
其实也要看剧本的具体内容,不能一概而论。
有些戏,在舞台上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鬼,就像开了个鬼的展 览会,只会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恐怖印象,和剧情并没有多大关系,如《黄氏女游阴》、《唐王游地狱》等戏,就给人有这样的感觉。
这种鬼戏,当然我 们要坚决反对。
可是也有些戏里出现的鬼,含有一种积极意义。
像《情探》的敫桂英,《红梅阁》里的李慧娘等等,这都是通过作者的幻想来表达人民 斗争的意志,只要去掉恐怖的形象,又有什么不可以演的呢?接着,他推心置腹地自白道:我们戏曲界,与共产党是一条心的,是不 会反党的。
他说:我们多半是从旧社会过来的。
旧社会的痛苦,我们亲眼见过,也亲身经历过,用不着我来细说。
自从有了共产党的领导,我们艺人 才得到真正的解放,戏曲艺术才得到了蓬勃的发展。
难道说解放后三百多种戏曲,百花齐放,不是亘古没有的奇迹吗?难道说涌现了二十几万戏曲队伍, 人才辈出,不是党领导的效果吗?我们以演员身分,不但走遍全国,而且作为国家的文化使节,出国演出,受到国内外广大人民的热烈欢迎,难道说这 不是在党和政府的亲切关怀下得到的成就吗?我今年六十多岁了,现在还能在舞台上愉快地工作着,而且感到更年轻了,这难道不是党的领导所给予的 吗?四个难道,铿锵作响,掷地有声,但也透露着他那不为人所理解的 委屈感和内心深处的一丝酸楚。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初,梅兰芳向中国戏曲研究院的基层党组织递交了入 党申请书刊一份自传。
一九五八年,除了参加一些必要的政治活动外,梅兰芳以六十五岁的高 龄,继续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
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秘书许姬传常常为他的健康情况担心。
早在一九四 九年,许姬传就曾写过一篇名为《舞台上的汗》的短文,讲述了梅兰芳那并不很令人乐观的身体状况。
他说,第一次由沪北上时,梅兰芳带病表演,身 体受亏。
所以秋间再次来京时,梅兰芳还没下车就对大家表示:这次我要格外注意饮食起居,以免再蹈覆辙。
所幸这次北京之行,一直没在身体方 面出现什么差错。
长安剧场的演出也比较顺利。
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坐在化装室里 看他卸装的许姬传,发现他脱下来的衬衫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就提醒他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但梅兰芳不以为然。
回到旅馆后,梅兰芳把外套脱掉,拿了一杯茶,站在五斗柜旁边,笑着 对许姬传说:今天我的身体觉得轻松了许多。
说完就两手伸平,把手腕往里弯,伸了一个懒腰,说:这几天没有洗澡,今天想洗一下。
许姬传 告诫他:刚才在戏馆里汗出得太多,当心着凉,究竟是靠近六十岁的人,不能够与年轻人相比⋯⋯梅兰芳回答:您的话不错,我来放水试试看, 如果不热,就不洗。
说完,就进了澡堂。
第二天,梅兰芳刚说一句话,许姬传就发现他感冒了。
梅兰芳一下子愣 在那里,足足有五分钟没有说话。
然后,叹了一口气说:想不到我的身体已经脆弱到这步田地,还有许多重要的任务,在我肩上,如何是好?然而,梅兰芳从来没有停止过他的演出。
在演出的空隙间,梅兰芳常向许姬传表白:我经过八年抗战的磨难,与经济上的压缩,体力是不如从前了。
许多老朋友希望我应该及早收篷,从 事教育工作,办一个完善的戏剧学校,为下一代艺人服务。
我没有照他们的意思做,还经常演出。
可是每次演毕,的确感到疲劳,甚至肠胃方面发生严 重的病状。
我知道外间人对于我有几种揣测,一种是为戏馆老板们包围,迫于情面,不得不敷衍;还有就是照顾同业的生活问题。
这都是他们消极的看 法。
解放以后,戏馆里的恶势力逐渐被淘汰,不复存在。
至于照顾同业的 生计,虽然也有一部分的意义,作用并不太大。
我近年来演出的动机,是有着积极性的。
第一,当然为我个人解决生活上的困难,我这一辈子除了在舞 台上拿我的劳力换取金钱以外,没有用其他方式赚过一分钱(在抗战期间我曾开过一个画展维持生计)。
第二,是我有许多学生,许多同业,没有时间 能够好好地教育他们,我只得把我生平从前辈们学习得来的艺术,加上我刻苦奋斗的经验创作,通过舞台,使这些后起之秀得到一个观摩的机会。
戏班 里有一句术语叫‘千学不如一看’,这是一句名言。
我知道过去许多成名的艺人,不但苦学,而且勤看。
还有一句术语‘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这里面指出了本行人看戏的重要性。
最后,他语重心长地表示:我不晓得究竟还能演几回,为了以上两种 原因,我要振奋精神,奋勇地干下去!这段谈话中,梅兰芳表露了他对艺术的挚爱和对戏曲事业的极大关心。
拍摄《宝镜》和《游园惊梦》一九五八年,在紧张而繁忙的旅行演出工作中,梅兰芳还进行了一个小 小的尝试,即拍了一次全景电影。
那是酷夏中的几天。
梅兰芳刚从太原、石家庄回到北京,正赶上他的老 朋友、苏联著名导演柯米萨尔热夫斯基和几位摄影队的同志来访问他。
在交谈中,柯米萨尔热夫斯基提到:最近,我们正在摄制一部彩色全 景电影,片名叫《宝镜》,内容是把社会主义各国人民劳动创造的许多奇迹,在一面宝镜里反映出来。
我们在这里已经拍摄了十三陵水库和正在迅速改变 的北京城的新面貌。
现在还想请您拍一段戏,以表现中国的一位世界知名的艺术家,度过了五十年的舞台生活,至今还活跃在舞台上,热情地为正在从 事社会主义建设的广大人民服务。
我国的芭蕾舞大师乌兰诺娃同志在《宝镜》里也表演了她的拿手杰作。
说到这里,他从文集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了梅兰芳:这是她拍的《天鹅湖》的镜头,我离开莫斯科到北京来时,她特别嘱咐我将这张照片送 给您。
对于拍电影,梅兰芳并不陌生。
自一九二○年开始,梅兰芳在国内、在 日本、在美国、在苏联,进行过多次水银灯下的艰苦劳作。
一九五二年春天,文化部决定为梅兰芳拍摄一部大型彩色舞台记录片,把他的舞台形象和表演 技巧记录下来,以总结他数十年的表演经验和介绍京剧旦角的表演艺术。
一九五三年初,电影局送来了拍摄《梅兰芳舞台艺术》彩色戏曲片的具体方案。
接着,又经过了一年多的修改,终于在一九五四年的七月份,定下了具体的拍摄方案。
整个影片分为上下两集。
上集包括介绍梅兰芳的生平及《抗金兵》、《霸王别姬·巡营》和《宇宙锋》;下集包括《贵妃醉酒》、《洛神》和《断 桥》。
影片于十月份开机试拍,一九五五年二月正式开拍,历经十个月的密切合作,北京电影制片厂完成了《梅兰芳的舞台艺术》彩色戏曲片的拍摄任 务。
然而,对于全景电影,梅兰芳别说拍摄,甚至连听说过也没有。
但他还 是积极地应承了下来。
第二天,苏联摄影队和北京电影制片厂方面的同志一起来到了梅兰芳的 寓所,拍摄梅兰芳的日常生活部分。
拍摄内容包括,四合院内外两院的寓所建筑,内院里作为梅兰芳卧室和内客厅的七间北房,东西作为饭厅和家属们 卧室的三间厢房,以及三面环绕的走廊。
接着,梅兰芳进入了镜头设计:梅兰芳在庭院中间的梨树下,指点他的学生杜近芳和女儿梅葆玥做趟马的身 段,梅兰芳的儿子梅葆玖站在旁边,姜妙香、徐兰沅这两位与梅兰芳共事了一生的老朋友,则坐在藤椅上观看着他们练功⋯⋯第三天,拍摄梅兰芳在北房客厅里与亲友们聚谈的镜头。
梅兰芳事先约 好了李少春、袁世海以及常在一起研究戏曲艺术的几位朋友,还特地把乌兰诺娃送给他的照片挂在阁扇中间的柱子上。
拍摄时,几位朋友在客厅内,或 坐或立,或在吸烟。
梅兰芳从卧室走出来,和大家握手招呼后,就指着柱子上乌兰诺娃的照片,介绍给他们看,大家围过来欣赏照片上的舞姿。
接下来, 则是他们一段有关拍摄全景电影的对话。
第四、第五天,拍摄了《霸王别姬》中的舞剑一场戏。
开拍后,比 较顺利,每个镜头只拍了一次就完成了。
一九六○年年初,《宝镜》里有关中国部分的影片被送到了北京。
梅兰 芳不仅满意地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而且还以内行的眼光,欣赏着影片中那一组组镜头的剪接:开始是我国古代民间传说《愚公移山》的动画,然后就转 到了在十三陵水库工地上群众干劲冲天地参加劳动的场面和水库落成后万众欢腾庆祝的实况;接着,表现了我国人民劳动后的休息和文化生活,其中有 些镜头,如颐和园内一只小船穿过桥洞;汽车向前门大街疾驶等很有立体感,使人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
令梅兰芳印象最深的是,李少春的一段《闹天宫》武打和群猴腾跃翻跳 的场面,十分生动活泼。
而梅兰芳自己的生活片段——在客厅里会见挚友的镜头,面貌神情相当清晰,人与建筑的尺寸也与真的相仿。
而《霸王别姬》 中舞剑的镜头更是色彩鲜明⋯⋯一九五九年的春天,文化部副部长、中国电影家协会主席夏衍向梅兰芳 建议说,《游园惊梦》是明代著名戏剧家汤显祖《牡丹亭》中精彩的折子,如果由俞振飞和梅兰芳合拍一部彩色戏曲片的话,是能够表达作者笔下精心 塑造的杜丽娘、柳梦梅这两个人物的。
一边说着,夏衍一边还向梅兰芳介绍了近几年来我国在彩色影片摄制方面所取得的重大进步。
梅兰芳不禁跃跃欲 试。
对于能与俞振飞合作拍片,梅兰芳也十分高兴。
俞振飞为著名昆曲小生, 有江南俞王之称。
其父俞粟庐,对昆曲有精深的研究,人称江南曲圣,有《粟庐曲谱》等著作传世,俞振飞自幼受到乃父熏陶,六岁时即能完整地 唱下昆曲曲牌,二十年代初即蜚声沪上,成为昆、乱不挡的难得小生人才。
由于他有高度的文化素养,又善于将诗词书画的意趣融化到舞台艺术里去, 创造了一系列儒雅秀逸、超群绝俗的艺术形象,独标高格。
梅兰芳与俞振飞是老朋友了,早在二十年代初,二人就建立了友谊。
一九三三年梅兰芳迁居 上海后,慕俞派唱腔之名,曾向俞振飞学习昆曲戏出,俞还曾为之吹笛伴奏,同年二人即同台公演了《游园惊梦》。
四十年代以后,二人又曾多次合作。
欢度了建国十周年的国庆节日后,北京电影制片厂的人和梅兰芳、俞振飞、言慧珠等主要演员坐到了一起,商谈了初步的拍摄计划。
梅兰芳提到自 己一九五五年曾在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彩色戏曲片的事,但担心自己现在的面部化装,在舞台上演戏还不致显出老态,到电影里就恐怕难以藏拙了。
北 京电影厂厂长汪洋笑了:我们这几年对拍摄彩色戏曲片的化装及洗印的技术方面大有进步,这次一定能够使你满意。
坐在一旁的青年化装师也笑着表态:我一定尽力而为。
十一月十三日下午,梅兰芳等有关演员来到了北京电影制片厂,参加《游园惊梦》摄制组的成立会。
导演许柯向大家漫谈了电影分镜头剧本的意图。
这次,他打算用故事片的手法来拍摄《游园惊梦》,但又尽量保存舞台上的 优美表演。
化装果然是拍摄过程中遇到的第一个问题。
第一次试装时,梅兰芳改变 了过去拍电影时由自己化装,电影厂的化装师从旁指点协助的办法,而直接由电影化装师操作。
试拍了几个镜头后,坐在一边旁观的人们觉得似乎盾毛 画得太细,眉眼之间的红彩也显得轻了些。
看样片时,毛病更加显露无遗:脸上的油彩太浅,痣也比较明显。
眉毛太细,并有高低不平之感⋯⋯再度试 装时,化装方面大有进步了。
痣平了,红彩加重后显得厚实了,头面插戴减少后,看上去也比第一次好。
素红色的斗篷较为古雅,给人以画中人的感觉。
粉红、湖色的包头纱也显得比较柔和。
第三次试装,是一个用面部模型来进 行塑形化装的尝试。
先将塑料做成的薄片,贴在梅兰芳的鼻间,正好挡住了痣,接着,又在眼窝及额上都贴上了塑料片并涂抹乳胶,外面又涂上一层特 殊的胶,以隔离最上面的油彩。
化装完成后,面部确实因为弥补了缺陷而变得美丽了,然而,面部肌肉也被绷紧,从而使面部活动受到了限制。
《游园 惊梦》这出戏,主要依靠内心表演,如果面部肌肉不能活动自如,就等于取消了演员的表演武器。
于是,这种化装方法被淘汰了。
最后的一致结论是,以第二次试装为基础,进一步调整加工。
放弃塑形, 化装色彩要浓些,以便与服装头饰相称。
按照这个意见化装后,梅兰芳款款地走进安放着亭子、粉墙、小桥、花树、假山、石桌的表演区⋯⋯在灯光的 照耀下,人们仔细端详着梅兰芳的化装,一个个地竖起了大拇指。
化装问题解决后,布景问题、录音问题也一一得到了解决。
十二月七日,影片正式开拍。
拍摄过程,也并不如原先设想的那样容易。
几天之后,样片出来了,意见也跟着来了。
电影厂厂长汪洋传达了大家讨论 后的意见。
他们认为已拍成的片子有如下缺点:一、布景方面,树上的花,花台的花,地上的花,过于堆砌,牡丹亭的色彩、式样、位置也不合适。
二、 运用色彩不够灵活,例如仙女身上披的红绿纱像一大块红绿布一样差不多将大半个身体裹住,过于强调颜色就掩盖了服装的图案,同时也缺乏仙气。
三、 舞蹈方面,仙女二十人同舞,拥挤得走不开,队形也不好处理,应改为三个、五个、十个、八个,次第出现。
仙女如用披纱,水袖可以免去。
四、镜头处 理,柳梦梅与杜丽娘的镜头,不敢大胆突破舞台框框,分切镜头,显得呆板,应参用画外音,变更位置,不要两人老是对立着。
汪洋说完这些后,将目光转向了梅兰芳和俞振飞:讨论的结果,建议 重拍,现在征求你们的意见。
许源来也提到了拍、演双方的配合问题,他说:在前一阶段的拍摄中, 好像存在着这样一个问题,梅先生认为应该服从导演,对戏曲表演的某些方面,不便提出意见来变更导演的意图,而导演则为了尊重梅先生,对电影的 要求也不好意思提出过多的意见。
双方的合作关系,似乎太客气,反而于工 作有损。
梅兰芳和俞振飞都同意重拍。
在第二次重拍时,梅兰芳和导演都接受了许源来的意见,打开了互相迁就的局面,尽可能地发挥了各自的积极性。
于是,拍摄进行得十分顺利,速 度也加快了,有时一天甚至能完成七个镜头。
布景重搭后,疏旷清朗,色彩淡雅,纠正了堆砌拥挤的弊病。
拍堆花 镜头时,花神们五人一组,轮番出现,飘忽有致。
最后的群舞场面,在队形和集体动作方面,都比从前有了很大的进步。
梅兰芳和俞振飞两人一些对做的身段、表情都比以前融洽自然,镜头的 处理也较以前灵活。
拍梦会这场戏时,俞振飞将柳梦梅那一处不寻到却在这里的诚挚感情表演得恰到好处,而梅兰芳则通过与柳梦梅的多次对 眼光,以及如穿花蝴蝶般追扑闪避、翩翩对舞的身段,将杜丽娘那种青春的热情和少女的纯真,尽情地表露出来。
拍摄杜丽娘游园回房后的一段独白之前,梅兰芳预先在家里琢磨了几 天。
这段独白在舞台上是一个人坐着念的,全靠面部表情和手的小动作来刻画她倦游归来寂寞伤感的神情。
而电影里则要求在室内边走边念,还有卷帘、凭窗远眺等身段,给了梅兰芳更多发挥的机会。
在每次拍摄之前,梅兰芳都 要到表演区域向导演、摄影师仔细了解角度和位置,尽量思考这个镜头里电影与舞台的区别,从而做出相应的安排。
这样一来,表演就显得从容得多。
拍摄出窍、入窍时,原来的设计是搭一高台,加一窄的斜坡。
出窍时从下面向高台走上去,入窍时,则由高台上走下来。
梅兰芳 试拍时,因穿的是皮底彩鞋,下坡时摔了一跤,使全场工作人员大吃一惊。
当即研究解决的办法。
第二天,一些人别出心裁,让杜丽娘站在一辆车子上, 由别人用绳子拉车移动,这样上下坡不仅稳妥保险,而且凌空的感觉更为真切。
拍摄那天,正赶上下大雪。
扮演杜丽娘的梅兰芳坐着汽车在大雪纷飞的 深夜里往返奔波,不禁想到:汤显祖若见今日场景,定当掀髯一笑⋯⋯《游园惊梦》的摄制工作终于完成了。
梅兰芳怀着满意而兴奋的心情, 坐在放映室里,欣赏着自己的又一部杰作。
那浓淡深浅配合得极为和谐的色彩搭配,那不仅表现了时代特点,而且还为表演留出了充分余地的布景设计; 那既保持了戏曲表演艺术传统,又发挥了电影艺术特点,并体现了导演、摄影师独特风格,灵活多样、衔接自然的镜头处理方式;那使人听着既清晰、 又柔和的录音效果,都给人以种种美的享受。
特别是影片结尾时,当杜丽娘扶着春香缓缓走入内室之后,画面上只剩下了寂寂春闺。
幽静的萧声中,夹 杂着几下三弦的叮咚声,在一种深院无人春昼晚的意境中,留下了这一诗剧的袅袅余音。
《穆桂英挂帅》一九五九年三月十九日,梅兰芳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介绍人是中国戏曲 研究院党委书记张庚和中国京剧院党委书记马少波。
梅兰芳入党前夕,周恩来总理曾向马少波提起:一九五七年程砚秋同 志入党,我做了他的介绍人。
今年梅兰芳同志入党时,如果他有此要求,我也愿意做他的介绍人。
为此,马少波曾征求过梅兰芳的意见。
梅兰芳恳切他说:总理关心我, 我很感动,总理做砚秋的入党介绍人,我也感到光荣。
但是,我想,文艺界像我们这样的人很多,如果大家入党都由中央领导同志做介绍人,那就负担 太重了。
我是一个普通党员,最好找最了解我的同志做我的入党介绍人。
当然,最了解我的是您(指马少波)和张庚同志了。
您二位是两个院的党的负 责人,可以经常帮助我!做我的入党介绍人,最合适不过了。
马少波随即将梅兰芳的这个想法向总理进行了汇报,总理表示赞许,并 说:梅兰芳同志思想境界很高,真是一个好同志。
七月一日,中国共产党诞生三十八周年,中国戏曲研究院党支部为梅兰 芳举行了入党宣誓仪式。
会议由院党委书记张庚主持,文化部党委副书记王友唐参加了会议并讲 了话。
梅兰芳在党旗下庄严地宣誓。
在这次宣誓会上,他激动他说:今天是中国共产党成立纪念日,又是我入党宣誓的日子,也是我一生最感到光荣 的日子。
⋯⋯今后要做出对党有益的事情,凡是对党不利的事情,就绝对不做,坚决地站在无产阶级立场,和资产阶级划清界限,这更是我首先应该做 到的。
因为我是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尽管光荣地参加了党的组织,若立场不稳,就不配站在我们党的队伍里了。
我是一个戏曲演员,过去演了几十 年的戏,也曾排演和创作了不少的新剧目,但解放后,没有排演过新戏,怕排了戏演不好,会把我在群众中的一点声誉一扫而光。
这无疑是个人思想在 作怪。
我最近排演《穆桂英挂帅》的时候,把上面所说的错误思想克服了,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使它在舞台上和观众见了面。
⋯⋯如果没有党的领导和 编导、剧团同仁以及文艺界朋友们的大力帮助,我想把这个戏搞好是不可能 的。
同日,《人民日报》头版二条,发表了题为《新党员在党的教育下进步 快——首都和上海上半年有大批优秀分子入党》的专题报道。
报道中有段文字提到:在新党员中还有一些科学家、教授和演员。
其中有科学院考古研 究所所长夏鼐和化学研究所副研究员陶宏、著名京剧演员梅兰芳。
七月上旬,毛泽东主席知道了梅兰芳入党的消息后非常重视,亲自打电 话作了具体指示,体现了毛主席对梅兰芳的关怀和爱护,也体现了党对待艺 术家的政策精神。
正如梅兰芳在他入党宣誓大会上所说的那样,为了纪念自己加入中国共 产党的难忘日子,为了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梅兰芳排演了解放以后第一出,也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出新戏——《穆桂英挂帅》。
梅兰芳从早年就喜爱穆桂英这个人物,在不断演出中更和这个角色结下 了深厚的感情。
穆桂英的故事在民间流传很广,仅京剧的传统剧目中就保留着多出以穆桂英为主角的剧目。
像梅兰芳过去经常演出的《穆柯寨》、《枪 挑穆天王》、《辕门斩子》、《大破洪州》等,演绎的都是有关穆桂英的故事。
在这些故事中,穆桂英是北宋边关守将杨继业的孙媳。
她在年轻时,曾大破天门阵,为北宋王朝立下过汗马功劳。
杨家将在抗辽战争中,几乎全家 人都为国捐躯。
可是,由于朝廷奸佞当道,杨家却长期得不到信任。
后来,穆桂英不得不随祖母佘太君辞朝归里退隐家乡达二十多年。
不久,西夏又来 挑衅,边关告急,宋王传旨在广场比武选帅。
穆桂英的女儿杨金花和儿子杨文广离家参加比武。
杨文广当场劈死奸臣王强的儿子王伦,夺得帅印。
宋王 见他姐弟年幼,就命穆桂英挂帅。
穆桂英看见帅印,触动前情,不愿出征。
后经佘太君劝勉,她才为了祖国的利益而以大局为重、捐弃私忿,慷慨誓师, 接印出征。
早在一九五三年,豫剧四大名旦之一马金凤初次到上海演出时,剧 目就是《挂帅》。
梅兰芳得知了这一消息后,私下买了戏票,先后一共观摩了四场演出。
在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梅兰芳到后台去向她表示祝贺,并约 请她到马斯南路家中一叙。
当马金凤来到梅宅后,梅兰芳向她谈起了自己对穆桂英这个角色的感 情。
他说:我很喜欢穆桂英这个角色。
说来也巧,一九一三年我首次来沪时,演出的剧目有《穆柯寨》,扮演的也是穆桂英,第二年在上海又演出《大 破洪州》,扮演的还是穆桂英。
我对穆桂英很有感情,但我没有演过老穆桂英。
这次看了您的四场《挂帅》,真正感到豫剧是一个有发展的剧种,蕴藏 着许多我所要学习的东西。
接着,梅兰芳与马金凤又就一些有关穆桂英的艺术形象、化装、服饰等方面的问题,互相交换了意见。
从那时起,梅兰芳便产生了一个想法,即在适当的时候,将豫剧《挂帅》 移植过来,改编成京剧。
一九五八年,马金凤带着这出戏又进京演出,梅兰芳也前往观剧。
像前 几次一样,梅兰芳一下子就被戏中的穆桂英吸引住了。
特别是当马金凤怀抱令旗、点将出征之际,借助于几大段令人荡气回肠的演唱,把年届花甲之龄 的穆桂英沉郁豪迈、忠心耿耿保卫家国的苍凉气概宣泄得淋漓尽致。
坐在台下的观众,无不动容⋯⋯然而,当梅兰芳想为建国十周年献上一台新戏时, 摆在案头上的剧本却是《龙女牧羊》。
这出戏如果放在平时,应该还算是个不错的剧目,但在今天,在举国欢庆建国十周年的当儿,却显得有些不够分 量。
梅兰芳委婉而含蓄地将自己的意思向中国京剧院副院长兼党委书记马少波同志提了出来,谁知马少波的意见和他的一样!马少波是我国戏曲改革运 动的开拓者之一。
他一九三二年主编《天外》文学半月刊,开始了文学生涯。
一九三七年参加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
一九三九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一九三 八年以后历任八路军山东纵队第五支队司令部秘书长、胶东文化协会会长。
新中国成立后,历任文化部党组成员、中华全国戏曲改进委员会秘书长、戏 曲改进局总支书记、中国戏曲研究院总支书兼副院长、中国京剧院党委书记兼副院长等职。
一九五七年曾获国际舞蹈协会功勋奖章。
戏剧理论著作甚丰, 剧作也多次获奖。
代表作有京剧《木兰从军》、《闯王进京》、《关羽之死》、《白云鄂搏》、《正气歌》、《明镜记》、《宝烛记》、《宝剑归鞘》,昆 曲《西厢记》,话剧《岳云》等。
作为一名剧作家和党的政治工作者,马少波对京剧并不陌生,还在幼年时他就曾在北京大量观剧,看了当时余叔岩、 杨小楼等等一批名角的表演,而对整个国家政治大气候的把握,就更加在行了。
于是,他开始为梅兰芳寻找起合适的剧本来。
一天,马少波将一个油印的新剧本递到了梅兰芳手中。
梅兰芳接过来一 看,不由得眼前一亮。
豫剧《穆桂英挂帅》,马金凤的本子。
改编它,正是自己心里埋藏了多少年的愿望啊!正如马少波所说,这出戏里的穆桂英年过半百,正适合于梅兰芳扮演; 而这出戏内积极的思想意义,也极符合国家和人民眼下的心思⋯⋯对梅兰芳来说,穆桂英那种不计个人恩怨、为国为民勇挑重担,以及那种老当益壮、 重振旗鼓的精神与自己现在的心气儿也极为合拍。
正合我意!梅兰芳怀着感激的心情,一口应承下来。
马少波随即行动起来,他请两位女编剧陆静岩、袁韵宜担任了豫剧剧本的改编工作,并请曾给田汉和欧阳予倩的剧本排过戏的中国京剧院的福将郑亦秋担任导演。
初稿完成后,马少波又根据京剧的特点以及梅兰芳各方面 的条件等,对剧本进行了逐字逐句、一丝不苟的修改和丰富。
当定稿交到梅兰芳手里时,他十分满意。
就照这个排!梅院长下达了命令。
舞台上的改编工作开始了。
改编的原则,梅兰芳是很明确的,他曾再三强调:要根据京剧的特点和风格来加以变动和修改,决不能不经过自己的 融化而生搬硬套地去摹仿。
我要尝试用京剧的程式和表演手法来表现穆桂英的这一段动人的故事。
我虽然演了几十年的穆桂英,但这是三十年来第一次 准备排练的新剧目,我已六十开外,要演好中年穆桂英的英姿,肯定会遇到不少的困难,但是我有信心要移植成功,虚心向豫剧学习。
还像多少年前一样,当剧本完成后,与这出戏有关的全部人员就坐到了 一起,开始策划戏中的重点场子,唱、念、做、打各种身段的安排,主演应工的行当、扮相,以及大段唱腔、板式、武打动作的设计。
在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会儿之后,梅兰芳剧团的元老徐兰沉开始发 言了。
他先提了几个建议,人们连声称赞。
接着,他又对全剧的整体框架做出了设计:戏最后边儿,得加武打。
前边是文戏,后边加上武打,就齐全 了⋯⋯在老一辈观众看来,文武带打的戏看着最过瘾,所以,这样安排,不仅止剧团中众多的武行演员有了施展的天地,而且也是一种在观众那 里讨巧的传统做法。
但郑亦秋却有些坐不住了:《穆桂英挂帅》这出戏的核心是挂帅。
穆桂 英从不肯挂帅到肯于挂帅,全部矛盾已经解决。
后面如果再加开打,势必成为画蛇添足。
但他知道,梅兰芳从不采取反驳别人意见的态度,于是,先让 大家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儿,然后才将话题又引回来:梅先生的武功底子谁都知道,要是在最后露上一露,观众一准满意。
咱们现在想想梅先生应该怎 么打,好不好?在具体的路数设计中,人们逐渐发现,没有一个套路是合适的。
最后, 郑亦秋将球踢给了梅兰芳:如果您只是打一套‘小快枪’,而武行打得挺冲,一来于戏无补,他把头转向大家:二来倒把梅先生给‘压’了,是 不?梅兰芳笑容可掬地一锤定音:亦秋说的有理,咱们就按亦秋的办。
在排练之前,梅兰芳先就穆桂英这个人物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和分析。
他在《我怎样排演穆桂英挂帅》一文中说到:过去,我只是以刀马旦的姿态 塑造了她的青年形象,而这出戏里的穆桂英却是从一个饱经忧患、退隐闲居的家庭妇女,一变而成为统帅三军的大元帅,由思想消极而转到行为积极。
从她半百年龄和抑郁心情来讲,在未挂帅以前,应该先以青衣姿态出现。
像 这样扮演身兼两种截然不同行当的龟色,我还是初次尝试。
梅兰芳认为,以刀马旦应工穆桂英,是为了突出穆桂英当年为了保卫祖 国而大破天门阵的英雄气概;而以青衣应工穆桂英,则是为了衬托穆桂英因奸佞当道而退隐家园成为家庭妇女的忧患意识。
在后来挂帅出征时,穆桂英 恢复了刀马旦形象,正是这一民间女英雄浩然正气和博大胸怀的形象化写 照。
豫剧《穆桂英挂帅》以气势取胜,主演马金凤在以前的场次中,逐渐积 蓄力量,一直到最后出征一场才全部喷发出来。
连续几个大段大段的唱腔,将穆桂英的万端感慨,淋漓尽致她发泄了出来。
而京剧则最容易在接印前后出戏。
从不肯接印到肯于接 印,中间就是一个过程,就有它发生发展的层次和脉络,就可以大作文章。
于是,梅兰芳决定,将这出戏的重心前移,移至接印一场。
然而,用什么方法来表现这一过程呢?用唱吧,按京剧的常规,这种地 方是最容易起唱的,但是,安排一段大家都唱惯了的成套唱腔,似乎显得有些陈旧;而自己的嗓子对大段的唱腔,也有不胜其劳之感;再说,接 印时如果大唱特唱,出征时还唱不唱?用舞蹈来表现当是最为巧妙的方式。
舞蹈,不仅是中国戏曲表演的重要 手段,也是梅兰芳戏曲演出最重要的表现语汇之一。
那么,在什么地方舞蹈最合适呢?梅兰芳紧盯着眼前的几句唱词:二十年抛甲胄未临战阵, 穆桂英为保国再度出征。
一家人闻边报雄心振奋, 难道我就无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按照惯例,舞蹈插在第三句之后比较合适——三句连续的唱词,将情绪 已经铺垫到一定程度,再加舞蹈就显得不那么突兀,而舞蹈完毕时,再用第四句唱将表演回归到唱段中,使之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但豫剧中的这句唱 不利于舞蹈的加入,一家人闻边报雄心振奋,振奋了还怎么闹情绪?梅兰芳试着移动唱词,看如何拼接组合才能找到舞蹈表现的最佳契机。
当把第一句与第三句调换了一下时,他发现,契机出现了。
被改过的唱词顺序是: 一家人闻边报雄心振奋, 穆桂英为保国再度出征。
二十年抛甲胄未临战阵,难道我就无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第三句和第四句之间,正好形成了一 个恰如其分的转折空间,为梅兰芳的舞蹈动作提供了表演的机会。
最后一步,是舞蹈身段的设计。
舞些什么呢?中国京剧院的许多老人提 出了建议,有人说可以参照一下《铁笼山》中的姜维观阵动作,也有人提出梆子《回荆州》中赵云揉肚子的身段可以借鉴。
回到家中,梅兰芳又连 续数晚将自己的几名早年弟子召来,让他们分别表演了风雨雷电、奎星夺斗、加官进爵等舞蹈身段,最后,又特别参考了停演多年的关 平捧印中的动作⋯⋯入夜,梅兰芳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干脆起身,站在客厅的大镜子前, 一遍又一遍地寻找着合适的表演身段。
看来,青衣行当中已没有合适的身段来表现穆桂英复杂的内心世界了,梅兰芳想到了武生锣鼓经中的九锤半, 它是无台词的表演动作所专用,规定情境正是剧中人物在思想混乱时的思考和犹豫。
那么动作呢?谭鑫培的,李寿山的,钱金福的,老一辈演员的表演 片段一幕一幕地在梅兰芳眼前闪过,最后,定格在杨小楼的动作上。
梅兰芳心里一喜,忙将杨小楼的身段演化为青衣的动作,伴随着九锤半的锣鼓 点,徐徐做出⋯⋯表演取得了意外的效果。
排演的艰辛带来了演出的成功。
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五日,梅兰芳主演的京剧《穆桂英挂帅》在北京人民剧 场首演。
一连几场,场场爆满,观众们沸腾了,热烈的反响从四面八方汇来,使梅兰芳应接不暇。
当然,下功夫最多的地方,也是观众叫好声最多的地方。
导演郑亦秋是这样评价梅兰芳的这段表演的:梅兰芳同志这段戏表演处理得非常好⋯⋯目送佘太君下场后,双手微弹水袖,面上顿时光彩焕发, 表现出这位女元帅不甘蛰伏,重执兵符的内心喜悦。
唱到‘一家人闻边报雄心振奋,穆桂英为保国再度出征’这两句时, 梅兰芳同志的表演是凛然屹立,使我们觉察到她的心弦跳动,外弛内张,静中有动。
等唱到‘二十年抛甲胄未临战阵’后,水袖挥动,转身从台右后方, 走到台左的前方。
两手翻袖,左右挥动,表现跃马疆场的动作,两手在面部一晃,感到自己不似当年青春时代了。
再静一下,从台左起,撩起水袖,坚 定地走到台右,表示年事虽高,英武尚在,决心出战。
继之左右一看,想到旧日部将多已凋零,有些感慨。
接下来的表演,老资格的顾曲家景孤血曾在一篇观摩文章里进行过更为 绘声绘色的描绘。
这篇文章发表在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六日的《北京晚报》上,也就是梅兰芳演出后的第二天,题目是《一个人演满台》。
他是这样描 述的:在梅兰芳唱完第三句后,台上气氛突变,随着打击乐的音响提高,顿 时把人引入一种‘铁骑突出刀枪鸣’的意境里面,使人人感到风云变色,山雨欲来。
我们再看梅兰芳,变了!他完全变了!他虽然仍是梳着大头,穿着 蓝花帔,可是已经变成一位‘姽婳将军,!他那眉头由敛而舒,面容由嗔作喜,挥舞长袖,比画出刀枪式子,一来一往,掠影翩翩,就好像在旌旗丛中 驰骋大漠。
他的唱腔韵味也变了!一段流水板,有如珠走玉盘,却是每个字都像剑锋般地锐利。
应当特别指出:此时他的一只手还在拿着黄布包装的印 盒,实际上只甲单袖挥舞;最后,他连那只拿着印盒的手指也变了样!从他那拿印盒的手姿和手劲上也可看出:先前看成是身外之物的‘印’此时却变 成是血肉相连了;而那手势之美,也就是说连手上都有了更多的‘戏’。
无怪当他把那黄布包装着的印盒从掌心上高高擎起的时候,台下已是再一阵地 掌声如雷了。
这一场戏,假如说梅兰芳是一只凤,他就像给空台上布满了彩云;假如说梅兰芳是一条龙,他就像给空台上激满了海水。
而实际上台却还 是空台,只凭他那飒飒泱泱的演技,不但是充满了台,而且还使满台欲动。
这出戏也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称赞。
看过戏后,周总理握着梅兰芳的手,对他说:这个戏很好,看得出是你舞台生活四十年的集中表现,也是你老 年的代表作。
十月初,为纪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梅兰芳在北京正式公演《穆 桂英挂帅》。
十月十二日,《文汇报》发表了著名京剧演员于连泉关于《穆桂英挂帅》的观摩文章,题目是《老当益壮》。
他以内行人的老到分析道:这一出戏 是很难演的,要有扮相、有嗓子、有基本功夫,还要有元帅的气度。
起先要含蓄,之后要放开,而且还不能离开青衣的范围,要演得既稳重又大气,才 合乎中年穆桂英的身分。
梅先生的艺术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嗓子是嗓子,扮相是扮相,腰腿灵活,身上、脸上、一招一式坦坦 然然,水袖清清楚楚,跑起圆场来,脚底下轻、稳、快,叫人看了舒服松心,确实是难能可贵的。
桃李无言从一九一九年梅兰芳收下他的第一个弟子程砚秋开始,到一九六一年收 关门弟子毕谷云止,梅兰芳一共培养了弟子一百 0 九名。
在这些弟子中间,像程砚秋、张君秋等,都已成为程派、张派独树一帜的人物,像魏莲芳、李 世芳、童芷苓、李玉茹、言慧珠、杨荣环、陈正薇、杜近芳、沈小梅等也都是各个时期名震一时的著名表演艺术家。
翻开梅兰芳门下弟子们的一篇篇回 忆录,人们会发现,梅兰芳的学生们与他们的老师之间,充满着深厚而诚挚 的师生之谊。
魏莲芳回忆说:我在十四岁投拜梅兰芳先生为师⋯⋯逢到我有什么问 题请教,他总给我做详尽的解答;有需要示范之处,立即离座而起,一遍又一遍地将繁复的身段做给我看,非让我这个理解水平还很低的‘小孩儿’, 完全搞懂了才罢休。
有一次,他问我《打渔杀家》中萧桂英、《宝莲灯》中王桂英、《虹 霓关》中东方氏与丫鬟等几个人物各有几岁,我很感兴趣地提出了我自己的猜度。
他同意我的看法,并进一步作了分析:萧桂英与丫鬟都是十几岁的小 姑娘。
念白中如‘爹爹呀’的‘呀’字,‘夫人哪’中的‘哪’字,落音就应该往上扬,以显出她们的青春活泼;王桂英与东方氏都是三十上下的妇人, 念白落音就应该略往下沉,以表示她们的持重⋯⋯梅先生常说‘千学不如一看’。
他特别重视让学生到现场观摩。
那时 每逢星期六、日,他照例有两场夜戏,地点不是珠市口开明戏院,便是粮食店中和戏院,每次演出,必定给我在正厅第三排留好座位,数十年如一日。
这益见得梅先生培养后辈精神的可敬可钦了。
我学会他教的头一出戏是《红线盗盒》,第二出戏是《霸王别姬》, 第三出戏是《廉锦枫》。
当我初次露演这几出戏时,他将自己的服装送给我,还委婉地说:‘小孩儿,我已置了些新的,这些留着也没用,你将就着穿吧, 不必另费手脚置新的了。
’事实上他知道我当时的境况,一时是不易措办这些东西的。
这些东西都是八九成新,明明是他割爱给我的,只是他怕我不好 意思接受,才特意如此说的。
李玉茹回忆说:我从梅师学艺,是在一九四二年夏天⋯⋯先生教我十 分严肃认真。
我记得当时单是《贩马记·哭监》的一个下场的两句唱词‘待等相公回衙转,把父含冤说一番’,他就不厌其烦地给我说了十几遍,稍不 合要求,就要重新来过。
记得有一次,他来看我演出《霸王别姬》,当时我才二十出头,又有 武功底子,在舞剑一场中,特别来了劲,又是探海,又是蹦子,着实露了几手,博得了满堂彩声,自己十分得意。
可是先生看后,却严肃地批评我说:‘你再有武功,可千万别搁在这儿用。
虞姬此刻知道自己和项王被困垓下, 她是满腹哀愁,强打精神在安慰项王,怎么还有兴致卖溜(指漂亮的绝活)呢?要考虑人物的处境和情绪,这儿不是卖溜的地方。
’当时我已是一个挑 梁搭班演主角的演员了,平时听到的总是捧场话,像先生这样直言不讳,诚恳的批评,对我来说是特别珍贵的。
据一九四七年拜梅兰芳为师的杜近芳回忆:当时,我是个穷学生,可 是拜师是需要一定花费的。
先生知道我负担不起,所以这次拜师是先生倒贴。
为拜师而举办的盛大的鸡尾酒会上,梅先生高兴地将我介绍给京剧界的同行及社会名流们,我感到非常幸福⋯⋯后来,我参加了中国戏曲研究院实验第一团,梅先生是我们的院长。
在党和人民的培养下,以及梅先生的提携下,我的舞台生涯揭开了新的一页。
梅先生对我可谓费尽了心思。
给我说戏、走台步、分析人物,手把手地教, 对我是有问必答,很不一般。
致使我的师姐、梅派传人言慧珠对先生很‘不满’,她说,我们都是‘追’先生,而对近芳,则反过来,先生‘追’学生。
梅先生解释说,你们已经学有所成,有了一定的名气了;近芳还小,是个学生,她已经参加了国家剧院,因此更需要我多给她说说。
陈正薇将梅兰芳称为慈父、严师。
她写文章回忆:记得一九四八 年正月初五那天,我被梅先生正式吸收随他学艺,列身梅门。
当时不少人很羡慕,我的心情也很激动。
梅兰芳大师收徒,大多是成名的演员,我那时年 仅十四岁,还是一个不太懂事的小女孩,为何会破格收我呢?这是梅先生怀念故友,怜悯孤儿,特意向我伸出了温暖的手。
行拜师礼毕,先生拉着我的 手亲切地说:‘我童年就失去双亲,饱尝人间辛酸,对没有老家(指父母)的孩子,是有痛切了解的。
想当初,你父亲陈大悲和我交往甚厚,可惜他过 早地去世了。
孩子,好好学吧,把你父亲的事业继承下来。
’当时,在座的亲朋,无不为先生真挚的情意所感动。
我也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勤奋学习, 决不辜负先生的栽培。
沈小梅在《忆梅兰芳老师》一文中回忆:那是一九五三年,一个偶然 的机会,梅老师听我唱了一段《西施》以后,非常喜欢我,就收我做了徒弟。
这对我——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孩子来说,该是多么高兴和荣幸啊!一九五三、 一九五四两年,他在上海歇夏,每天吃过午饭就抽一两个小时教我戏。
不管天气多么炎热,梅老师汗如雨注,却从未间断过一天。
他教会了我《贵妃醉 酒》、《霸王别姬》、《凤还巢》、《宇宙锋》、《奇双会》等戏⋯⋯梅老师对我的教导,又何止于艺术方面呢。
起初,我学会了几出梅派 戏,有人劝我到职业剧团去,他不同意,教导我不能追逐名利,而把我介绍到江苏省京剧团来。
他的意思是,到国家的剧团来,可以更多地受到党的教 育,同时,在艺术上也能更好地锻炼自己。
而在后来剧团要抽我和别的同志到职业剧团去辅导时,我一时想不通,曾去找梅老师,梅老师又给了我很好 的教育。
他说,这是工作需要,应该去,这也是学习人家优点、锻炼自己的好机会。
梅老师对我们青年戏剧工作者是多么关怀啊!这样的例子是举不胜举的。
程砚秋、张君秋、杜近芳、沈小梅⋯⋯哪一 位梅兰芳的入室弟子的心头,不铭记着老师对他们的一片深情厚意呢?梅兰芳是京剧表演艺术家,然而他对于分布在全国各省的地方戏曲,在 借鉴、学习的同时,也给予了无私的关心和支持。
早在一九二○年,山东省军阀督办张宗昌为其母祝寿,请梅兰芳来济南 演出,同时搬来了淄博地区的地方戏肘鼓子(现称五音戏)与京剧同台演出。
肘鼓子演员鲜樱桃演《王小赶脚》,梅兰芳演《游龙戏风》。
梅兰芳没有看 过肘鼓子,当鲜樱桃上场时,他早就提前化好了装,站在门帘后面看。
看到精彩处,竟不由得拍手叫好。
演出结束后,梅兰芳主动找到鲜樱桃切磋技艺, 赞扬他骑驴、抱包袱的动作优美动人,并当场向他请教,两人结下了深厚的 友谊。
一九三二年前后,鲜樱桃第一次进京演出,梅兰芳又主动前往,观看演 出,邀请他到家中做客。
刚在梅兰芳的客厅里坐下,梅兰芳就迫不及待地热情称赞道:你演的农村妇女很逼真,很有生活气息,你的表演浑身是戏。
《王小赶脚》中的二姑娘,抱包袱的动作那么形象、优美。
不等鲜樱桃回 答,梅兰芳又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你是怎么体会的?你骑驴的动作那么自然,你骑过毛驴没有?演《安安送米》你怎么作的彩(指掉眼泪)?看 到梅兰芳如此谦虚好学,鲜樱桃十分感动,就向他详细地介绍了自己对角色的分析和体会,并当场表演了一些极为精彩的身段,梅兰芳则跟在他身后, 亦步亦趋地模仿着。
当梅兰芳向鲜樱桃征求他对自己演出的意见时,鲜樱桃也诚恳地说:您 在《天女散花》中的一些表演,我已用到五音戏《张四姐落凡》里了,这使我们的表演有了长进。
同时,他又坦率地指出:天女往肩后落绸子应该 先团起来再扔出去,显得利落也不容易失扬。
梅兰芳高兴地说:你提得好!以后我就这样演!随即从里屋拿出了旦角头饰插戴用的两只凤钗,一 把宝剑,塞到了鲜樱桃手里:小兄弟,咱们学艺的人,最喜欢这样的礼物,现奉上供演出用,也作个纪念。
后来,因演出期间,票价定得过低,鲜樱桃剧团往返路费发生了困难。
梅兰芳得知了这一消息后,立即派人送去了部分路费和几件戏衣。
再后来,当梅兰芳听说五音戏又一次面临不景气的局面时,便通过济南的老朋友,给 鲜樱桃送去了一百块大洋,帮助剧团摆脱了困境⋯⋯在福建省有一位名旦郑奕奏,十一岁时因家贫卖身戏班学艺,十三岁便 登台演出,十六岁己崭露头角,后被誉为福建的梅兰芳。
他主演的《黛玉葬花》、《晴受补裘》、《孟姜女》等戏曾轰动一时,被百代、高亭、联 声等唱片公司多次灌成唱片,畅销海内外。
梅兰芳在三十年代时,就经常通过唱片欣赏郑奕奏的演唱艺术,极为赞赏,但始终没有机会和他见面。
一九五三年,在一次政府组织的宴会上,梅兰芳向周恩来总理提起:听 说福建也有一个梅兰芳。
总理好奇地问:他叫什么名字?梅兰芳肯定地回答:郑奕奏。
他走红时,为戏班老板挣得银圆无数,但一到人老珠黄, 便浪迹闽北山区,串乡走村以教戏度日。
梅兰芳的一席话,引起总理的高度重视,他立即亲自向福建省文化局赴京参加会议的代表们询问郑奕奏的下 落,并指示要发挥这位才华卓越的老艺人的作用。
在周总理的直接关怀下,福建省文化局立即派专人到闽北古田县山区将郑奕奏接回福州,请他担任了 福建省实验闽剧团艺委会主任。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中国政协第二届全委会在北京召开,梅兰芳、郑奕奏这两位从未谋面的老朋友,终于在会上见面了。
两人互吐了仰慕之情。
郑奕奏还代表福建人民,对党中央、周总理以及梅兰芳的关心表示了衷心的感谢。
会后,梅兰芳邀请郑奕奏到家中做客。
席间, 郑奕奏乘兴演唱了闽剧《茉莉花》小调,并送给梅兰芳一张照片留作纪念。
梅兰芳当场赋诗一首,并题写在照片背面:南北艺人感同深,留得芳名共到今; 见晚如逢亲手足,应将肝胆照知心。
梅兰芳还以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的身分,向郑奕奏提出了认真总结闽剧的传统艺术,注意培养青年接班人 的希望和要求⋯⋯还是在一九五二年的全国戏曲会演期间,淮剧著名演员筱文艳率江苏淮 剧团进京演出。
梅兰芳观看了筱文艳演出的《女审》。
散戏后,主动到后台慰问,筱文艳恭敬地请梅兰芳提意见。
梅兰芳和蔼可亲地说道:你们是用 大嗓唱,可要注意口形⋯⋯筱文艳立即意识到,这是极其难得的艺术指点,自己过去在演唱时从未留意过口形问题,满以为嘴上用劲吐字就会清楚⋯⋯ 从北京回去后,筱文艳开始注意口形的美,经常照着镜子练唱,逐渐克服了缺点。
一九六○年《女审》拍成了电影,筱文艳看样片时,特别注意了 自己的口形。
暗想,若不是梅兰芳先生早给我提出这个意见的话,恐怕口形会在银幕上留下一个很大的缺陷。
也是在这次全国戏曲会演期间,梅兰芳第一次见到了评剧演员新凤霞。
在那个座谈会上,梅兰芳热情地赞扬道:凤霞演的《刘巧儿》真好,富有 创造性。
后来,看完新凤霞演出的《打狗劝夫》后,梅兰芳还同田汉等同志一起,到后台祝贺她演出成功。
并鼓励她:这出戏是唱工戏。
你唱得有 人物,唱腔好听,咬字清楚,虽是古装戏,但很有生活气息。
一九五三年,吴祖光主持拍摄《梅兰芳舞台艺术》影片,新凤霞也得以 随着丈夫到电影厂或梅兰芳家中看拍电影,这样,就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近梅兰芳。
看到新风霞经常向梅兰芳请教问题,许姬传就向梅兰芳建议:凤霞 戏演得好,梅先生又这么喜欢她,收一个评剧演员徒弟吧。
梅夫人福芝芳首先举起了手说:我赞成!梅兰芳笑着点头答应了,并说:这次收徒 弟,我请客。
收徒那天,请来的客人有姜妙香夫妇、田汉、张庚、许姬传和许源来兄 弟等,整整坐满了两张圆桌。
席间,大家纷纷说:现在不兴磕头了,三鞠躬吧!于是,新凤霞向梅兰芳恭恭敬敬地三鞠躬,并照了师徒合影像。
就 这样,梅兰芳又有了一个地方戏的徒弟。
拜师之后,新凤霞向梅兰芳请教变得更加名正言顺起来。
一次,新凤霞 将自己演的《凤还巢》与京剧对比着,向梅兰芳谈了一些看法:我们评剧加了很多唱,如程雪娥到前厅偷看穆居易这场戏,就加了一段唱,不知合适 不合适。
梅兰芳答道:为了发挥各剧种的长处,是应该按照自己剧种的特点,运用多种手段,移植一出戏、进行艺术加工的,增加新的唱段是可以 的。
你为了更好地表现程雪娥的内心情感,加得好。
你们不要以为我上场没有唱,你们就不唱,那就把戏学死了。
我看你们处理得很顺当。
新凤霞又 向梅兰芳请教偷看、胆怯、怕羞等动作。
梅兰芳一边一一做给她看,一边谆谆告诫她:动作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刻画她的内心活动⋯⋯还是在全国戏曲会演期间,梅兰芳对《归舟》、《访友》、《秋江》等 几个川剧折子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著名川剧演员阳友鹤等登门拜访他时,梅兰芳忍不住地夸奖道:川剧好啊,有戏情戏文戏理;剧本文学性高, 富有生活气息。
川剧《秋江》的舞蹈轻盈妙曼,婀娜多姿,塑造的陈姑这个少女形象很惹人喜爱。
说到这里,梅兰芳风趣地开起了玩笑:特别是行 船的动作好,看了《秋江》,我们那个《打渔杀家》都不用演了。
言谈之间,梅兰芳提到了阳友鹤演的《断桥》。
梅兰芳询问道:听说 过去你踩起跷,一只脚站在铜栏杆上,滑下去,倒卷过来的动作,怎个搞的,表演一下好不好?阳友鹤推辞不过,正要表演,梅兰芳却又上前阻拦:不 要忙。
随即高声喊道:葆玖,葆玖,快来听老师讲艺术。
待梅葆玖出来后,阳友鹤便开始表演起来。
梅兰芳一边观看,一边称赞道:这个好啊, 我们学不到。
临走时,梅兰芳还与大家合影留念。
阳友鹤第二次登门拜访梅兰芳,是专程请教来的。
梅兰芳演出《贵妃醉 酒》时,杨贵妃饮了三杯酒后,人已经醉了,只见她站在桌后,双乎搭袖,然后反搭袖向桌子上一扑、一梭地从桌子上溜下来,动作极其美妙。
阳友鹤为这一姿势着迷了,想请梅兰芳将它分解,详细地做给自己看。
梅兰芳客气 了一番后,便把条桌拉开,在沙发旁边,毫无保留地表演一遍,又向阳友鹤询问川剧《贵妃醉酒》的演唱法。
在阳友鹤所唱的几个段落中,梅兰芳似乎 很喜欢其中的这两句:悔当初入皇宫,倒不如嫁一个田舍翁,也落一个早相见晚相依。
当唱到这里时,梅兰芳提出了要求:你把川剧《贵妃醉酒》 的本子写给我看好不好?在川剧《柳荫记》演出之前,梅兰芳特地赶到川剧团所在地参观排练《柳 荫记》。
看完排演,夜已经很深了,他还是热情地参加了座谈会。
在发言中,他一面连连称赞主角陈书肪细腻深刻的表演艺术,一面对全剧结尾化鸟的处 理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可否采用别的表现手法,而不必扮很多雀子上场。
导演刘成基虚心地接受了这个建议,采用象征手法,用向空指鸟的表演重新处 理了结尾,统一了全剧的风格,得到了大家的好评。
苏联艺术家奥布拉兹卓夫看了演出后,也十分欣赏这个结尾。
陈书舫还清楚地记得,一九五九年,川剧出国演出之前,他到梅兰芳家 中去求教。
梅兰芳刚刚练完功,也顾不上休息,就在客厅里,将《贵妃醉酒》中的几个繁复的身段边说边舞地表演起来,直到陈书舫全部领会和掌握了为 止。
周围的人看他表演得汗流浃背,都劝他休息一会儿,梅兰芳却说:咱们的地方戏要出国了,我能不高兴吗?流点汗算什么?说着,又主动向陈 书舫讲解了《秋江》中陈姑手里的文帚,应该怎样掌握手腕劲,舞动时才会 顺而不乱梅兰芳的表演艺术精髓已经深深渗入了全国的戏曲舞台,他无愧于艺术 大师这一光荣称号。
寒梅不殒一九六一年五月三十一日,梅兰芳率领梅兰芳剧团到北京西郊的中关 村,为中国科学院的科学家们演出了《穆桂英挂帅》。
谢幕时,与郭沫若院长合影留念。
这是梅兰芳自一九○四年第一次登台以来,在舞台上所进行的 最后一次演出。
两个月之后,梅兰芳感到胸部不适,遂卧病在家,后又到北京阜外医院 住院治疗。
经该院心脏内科主任黄宛教授与协和医院内科主任张孝骞、副主任方圻、北京医院内科主任陶恒乐等专家会诊,确认梅兰芳患的是急性冠状 动脉梗塞合并急性左心衰竭症。
八月五日上午,听到这个消息的周总理赶到医院来了。
他对梅兰芳说:我在北戴河开会,听说你得了心脏急病,住院治疗,特地赶来看你。
梅 兰芳望着这位一直关心着自己工作、生活的国家领导人,心里充满了感动:这大热天,惊动您,我心里很不安。
周恩来总理坐在梅兰芳的床边,给梅兰芳切起脉来,他说:我懂一点中医,你的脉象弱一点,要听大夫的话,好好静卧休养。
好在你会绘画,出 院后,可以消遣。
梅兰芳一听说让他休息,有些着急,告诉周总理:这次新疆有一条铁路落成,约我去参加庆祝通车典礼。
火车票都买好了,可是 走不成了,真是遗憾。
周总理忙说:等你病好了,愿意到哪里就到哪里,国内国外都可以去嘛!但是你现在的任务是养病,一定要躺在床上。
祝你早 日恢复健康。
周总理站起身来告辞,他按住挣扎着想坐起来的梅兰芳说:心脏病, 就要躺在床上静养,不要起来。
随后,转身对医生们说:你们平时就注意我们中央领导同志的健康,像梅院长的病,应当早就发现。
这次经过抢救, 希望能转危为安,你们要用心护理。
临走时,周总理又对梅兰芳说:我明天回北戴河,下次回来再来看你。
一九六一年八月八日凌晨五时,梅兰芳的心脏病急性发作,医护人员全 力抢救,终于未能控制住死神的肆虐。
一代戏曲艺术大师——梅兰芳病逝。
梅兰芳治丧委员会由周恩来等六十一人组成,陈毅任主任委员。
八月九日,郭沫若惊闻梅兰芳去世的消息,赶写了《在梅兰芳同志长眠 榻畔的一刹那》一文,悼念梅兰芳的逝世。
他以散文诗的语言,赞美梅兰芳 的艺术:你的优美的歌声,你的庄静的姿态,你的娴雅的动作,你的一举手、 一投足、一扬眉、一吐气,都塑造了美的典型。
不是吗?谁能说不是呢?你就是艺术的化身,舞台艺术的美的化身。
你的美育活动超过了空间,超越了时间,将永远感染着中国人民和中 国人民的世世代代。
真的,我们的民族有了你这个儿子,我们的党有了你这个儿子,难道 不足以使人们自豪吗?不足以使人们高度地自豪吗?郭沫若赞美梅兰芳的一生是艺术活动的一生,是艰苦奋斗的一生,是为人民服务的一生,是美 化社会的一生。
他告慰这位举国人民爱戴的艺术家:你虽然长远地休息了,但你的活动是永远不会休息的。
八月十日上午,北京各界二千余人在首都剧场举行了隆重的梅兰芳追悼 大会。
陈毅副总理主祭,并代表中共中央和国务院表示哀悼,对梅兰芳同志的家属表示了慰问;文化部副部长齐燕铭致悼词。
中央和北京市有关部门负 责人周扬、张苏、夏衍、林默涵等参加了公祭。
参加公祭和向遗体告别仪式的还有苏联等各国驻华使节和外交官员以及正在北京访问的一些国际友人。
九日至十日,治丧委员会收到了来自国内外的唁电共二百八十多封。
其中国内唁电二百三十多封,来自各地文化艺术团体、机关、工厂、学校及梅 兰芳的生前好友和弟子。
另有四十多封唁电来自苏联、越南、德国、捷克斯洛伐克、蒙古、缅甸、英国、希腊等国的有关团体、单位、外交官员和知名人士。
海外华侨、东京华侨总会也发来了唁电。
这一段时间内,全国各大报纸均陆续刊发了有关悼念梅兰芳的各种文章。
同时,世界许多报纸也报道了梅兰芳逝世的消息,有的还刊发了他的照 片和生平简介。
八月二十一日,香港各界人士在九龙普庆戏院举行了悼念梅兰芳先生大 会。
费彝民、郑铁如、吴楚帆、夏梦等一千多人参加了追悼会。
许多戏曲、艺术界人士送了挽联和挽幛。
侯宝璋在会上致悼词说:梅兰芳先生是一位 热爱祖国,在艺术上有卓越成就的杰出艺术家。
他的逝世,使海内外凡是接触过梅兰芳艺术的人都感到悲痛。
八月二十九日上午,梅兰芳的灵柩被移至北京西山碧云寺北麓万花山安 葬。
三十多年过去了。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人民没有忘记梅兰芳。
一九八三年,北京西郊的万花山上,梅兰芳的墓地扩建工程进行完毕。
一九八四年,在北京护国寺大街的梅兰芳故居,梅兰芳纪念馆落成。
一九八四年梅兰芳诞辰九十周年之际,文化部、中国戏剧家协会联合举行了纪念活动,并出版了纪念文集。
梅兰芳的故乡——江苏省泰州市自一九八四年起,在三面环水,地势高爽,景色秀丽的凤凰墩地区,相继兴建了梅兰芳纪念亭,梅兰芳史料陈列馆 以及梅兰芳公园,以寄托故乡人民对梅兰芳的无限怀念之情。
一九九四年,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京剧艺术基金会、北京市人民政 府、上海市人民政府、中国戏剧家协会又联合举办了梅兰芳和周信芳诞辰一百周年的纪念活动,并召开了学术讨论会。
一九九四年十月,以梅派正宗传人、梅兰芳之子梅藻玖为主的梅兰芳 剧团宣告成立。
它带着梅兰芳当年演出过的梅派名剧,在祖国的山山水水之间巡回演出,并沿着梅兰芳当年走过的足迹,向着港、澳、日本、欧洲和 美国进发⋯⋯初冬的北京西山,刚风烈烈。
我独自站在梅兰芳墓前。
万花山此时虽然已经失却了往日锦簇花团的娇艳与柔媚,然而那满山满麓被秋霜涂染得如火如荼的红叶,尚未脱落净尽,仍有一蓬一蓬在顽强地迎 风招展。
一座汉白玉墓,孤寂地躺在这山脚下,似乎对岁月和时光都失去了兴趣。
周围是一些瑟瑟于初寒中的枯草。
然而,我分明感觉得到,在极度的静穆与庄严中,有一种企盼和向往在悄悄地辐射开来,触达我的肌肤。
那是什么呢?花!一朵再普通不过的苦菜花,小小的,黄黄的,窥露在墓圈的边缘, 在加紧它最后的生命历程。
是的,花。
兰花的温馨已经过去,梅花的劲节尚未到来。
这里有一个缺 环。
我抬眼,望到了层层叠叠的群山,望到了群山环抱中北京银灰色的参差 楼阵,望到了更高远处浓郁的雾霭。
我俯下身,用指尖触了触那朵小花,轻身离去。
后 记河北教育出版社为弘扬民族文化而组织了这套京剧泰斗传记书丛, 精心选择了一批近代以来最有影响的京剧大师作为传主。
这无疑是一件极为 有意义的事。
当我应召承担撰写任务而第一次参加作者会议时,忽然发现,除了我这 本书的传主——梅兰芳先生外,其他的传主都已经被分配完毕,与会的其他作者们还都开玩笑说:你年纪最轻,当然应该写梅兰芳。
我不禁惊 愕。
照理,梅兰芳是应当由远比我更为有力的大手笔来描绘的。
作为近代中 国戏曲表演的集大成者,中国传统京剧的最优秀代表,他的艺术造诣也达到了最高水平,那么,无论从相应的修养、功力、戏曲艺术鉴赏力、对于传主 历史的熟悉程度等各方面说,我都不是这批作者中为梅兰芳作传的最佳人选。
横在我与研究对象之间的距离固然使我振作,同时也使我感到胆怯和拘 谨。
特别是当我了解到国内至今尚无一本《梅兰芳传》以专著形式问世的时候,更是不胜惶恐(美籍学者唐德刚教授 1952 年曾出版了一本《梅兰芳传 稿》,我没有见到)。
记得在梅兰芳先生九十诞辰之时,今已作古的著名学者吴晓铃教授曾大声呼吁:应该有一部《梅兰芳传》。
那时,界入戏曲 研究队伍不久的我十分赞成这个意见,也曾盼望着及早看到《梅兰芳传》的出版。
然而,没有料到的是,在我们又庆贺过梅兰芳先生一百华诞之后,仍 未能看到这样一木书。
而今天,为梅先生作传的重任竟然最终落到了我的头上,这是否表明了研究界的迟暮?然而,学长们为何把他推向了我?是传主过高的艺术成就使作者们在运笔时望而生畏,跟着踟蹰却步?是 传主生平中有些经历无法面对,使作者陷入正视历史与为贤者讳的二难境地?拟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我不得而知。
偶尔听一位学长透露,说为梅作传 最容易招来物议,其原因呢?他未明言即告退却。
自然,对于这样一位达到戏曲艺术峰颠的大师,把握并做出准确评价实 非易事,前面已经有了太多的著作和文章进行过尝试,后面还将有更多的著述源源不断地涌来,梅兰芳艺术的诸多老崇拜者仍然在世,新起的梅派欣赏 者也层出不穷,很难说某一部书能够在这文字的洪流中沉淀为牢固的基石,得到读者的普遍心仪与认可。
但是这不能成为终止尝试的理由。
似乎是,还 有其他什么原因。
我冥思不透,且不去管它了,总要有人来做一回尝试,无论收获的是蜜饯还是苦果。
于我来说,选择了梅兰芳却是再好不过了。
既然我投身于戏曲研究领域 中来已经颇有年头,既然我对于戏曲历史与理论的研究已经颇有收获,我需要贴近一位戏曲表演大师,这样我的研究才能更加靠近戏曲的舞台实践,而 梅兰芳,正是最理想的人选。
我想,凭着自己对梅兰芳表演艺术的衷心热爱,凭着自己对中国京剧和中国戏曲的执著热忱,凭着自己尽最大可能写好传主 事迹的诚挚愿望,我能恰当地写出一个我眼中的梅兰芳来,这就够了,是非由世人评说去吧。
况且,在写作过程中,通过对历史的详细回顾,我更加读 解了梅兰芳,我尤其被他抗日时期不惜砸破饭碗拒绝为敌伪演出的高尚民族气节所感动——作为一个艺人,这是他最耀目也最深沉的灵魂闪光。
我的人格也为这闪光所摄入,我由此取得了与之进行心灵交谈的契机。
当然,这只是一本梅兰芳的艺术传记。
在河北教育出版社的约稿要求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要以描述传主的艺术经历和成就为主。
因而我的主要着 眼点也在梅兰芳的艺术轨迹上。
由此我不可能过多地涉及梅兰芳的心灵历程,传主生活中的许多有趣甚至有意义的经历,我不能过分述及。
如果有读 者认为书中描写的范围未能完全覆盖其心理期待,尚敬祈鉴谅。
只是,虽然碰上了一个机遇,我的写作却陷入命题作文限时限字无暇更 多查找史料,无暇反复思索斟酌的尴尬境地。
我不得不一蹴而就,甚至连认真再看一遍的时间都没有。
我为此感到惶惑。
我希望我所交出的,不是一份 过于肤浅的答卷。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尽管在主要参考书目中开列了书中重点征引的著 作,限于体例和篇幅,行文中具体引述的文章未能一一详细注明作者、篇名和出处,在此仅表歉意。
本书完成后,承蒙梅兰芳先生的挚友马少波先生逐字逐句地审阅了全 稿,纠正了一些史实,补充了一些珍贵的史料,特此致谢!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陈列室为本书提供了全部图片,在此表示衷 心感谢!作者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主要参考书目《东行西月》马少波著,作家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
《梅兰芳的舞台艺术》许姬传等著,中国戏剧出版社,一九五九年版。
《梅兰芳戏剧散论》梅兰芳著,中国戏剧出版社,一九五九年版。
《东游记》梅兰芳著,中国戏剧出版社,一九六一年版。
《我的电影生活》梅兰芳著,中国电影出版社,一九六二年版。
《梅兰芳文集》梅兰芳著,中国戏剧出版社,一九六二年版。
《舞台生活四十年》梅兰芳著,中国戏剧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
《我的父亲梅兰芳》梅绍武著,百花文艺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
《梅兰芳游美记》齐如山著,岳麓书社,一九八五年版。
《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许姬传著,中华书局,一九八五年版。
《京剧谈往录》北京市政协等编,北京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
《谈梅兰芳》齐崧著,宝文堂书店,一九八八年版。
《中国京剧史》马少波等主编,中国戏剧出版社,一九九○年版。
《梅兰芳艺术评论集》梅兰芳研究会等编,中国戏剧出版社,一九九○ 年版。
《梅兰芳与二十世纪》徐城北著,三联书店,一九九○年版。
《中国四大名旦》许姬传著,河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年版。
《齐如山回忆录》齐如山著,中国戏剧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
《许姬传艺坛漫录》许姬传著,中华书局,一九九四年版。
《怀念父亲梅兰芳》梅葆琛著,中国社会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
《艺术大师梅兰芳》朱振华等著,山东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
《梅兰芳年谱》王长发等编著,河海大学出版社。
一九九四年版。
《梅兰芳百年祭》徐城北著,奥林匹克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
《梅兰芳与中国文化》周姬昌著,武汉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