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济仁义,今为众所嗤;灭名竟不试,世人安可支!--柳宗元(公元773-819年)一王叔文正举棋不定。
棋枰上燕起鹤落,黑白两块大棋交织在一起,呈盘根错节状,从边隅一直漫布至中腹广阔之地。
列阵双方短兵相接,终成水火之势:在断点处扩展开来的黑白子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大劫,生死之搏,在此一举。
叔文并非是对棋局感到茫然才迟迟不落子。
其实他看得很清楚,这一劫他已是稳操胜算:纵观棋局,他的白子气长势强,而黑棋却明显是愤而不顾,侵地无方,由于过分强硬不防谋断而终于被白棋抓住了机会,一举切断。
棋由断处生,在彼厚此薄的情况下,黑棋的弊端已暴露无遗。
但此时此刻,叔文却是身在局内,心在棋外。
在他看来,纹枰上的方目直道与星星点点简直就是一张覆罩一切的无形巨网,正在他的手中跃跃待出。
然而,是张置疏远,多得道而为胜,还是务相遮绝,要以争便求利,叔文能让棋局惟心任运,却常常感到在如棋的人生搏斗中还是势单力薄。
他可以打胜这个生死劫,但不能改变自己的劣势。
叔文此时真可谓是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他拈起一粒白子,但这一子似有千钧之重,如何落得下去!叔文是当之无愧的大国手。
他大半生浸淫此道,凭着弈棋擅国而升堂登殿,以棋待诏,入为太子侍读。
弈之一道教给他的东西太多了,围奁象天,方局法地,黑白分阴阳,直道神明德,成败臧否,行之在人;方寸之间的云诡波谲,天道王政似可尽譬于斯。
器用有常,施设无祈,因敌为资,应时屈伸,续之不复,变化日新,这是弈之旨,也是治国之道。
叔文对此深信不疑。
叔文是南方越州人。
早从肃宗时开始,南方就已是中央财政的半壁江山,时至今日,北方州县贡赋不入的现实决定了朝廷只能加重对南方的搜括。
竭泽而渔虽是出于无奈,但带来的后果却相当严重,南方与北方中央的离心力越来越大,一大批出自南方的新兴人士怀着对民间疾苦的强烈关心和改善政治的理想来到长安,叔文也是其中之一。
后来成为叔文坚定同志者之一的南方人刘禹锡曾写了几句诗,颇能反映这一情形:弱冠游咸京,上书金马外;结交当时贤,驰声溢四塞。
献策天子,考取进士,这是本朝有志之士实现抱负的必由之路。
本朝每年皆要举行选拔人才的考试,所谓岁举之常选,而进士一科尤为人所重,进士及第即为日后再通过吏部取士科试而授官铺平了道路。
刘禹锡和另一位后来也成为王党中坚分子的柳宗元就是贞元九年(公元793年)的同榜进士。
不过,叔文却没有能力去博取功名,因为他似乎不算是个士子,无法进入进士试,如果不是凭着对黑白子的极高造诣,他至今恐怕还只是一介布衣。
幸好,本朝特重天下奇才,凡天子所在之处,必有词学、经术、合炼、僧道、卜祝、艺术、书弈者流,设翰林院廪之,日晚而退,有待天子召见。
进入翰林院可谓是他人生上的重大转机,但叔文与当时权任日重而被人目为内相的翰林学士不同,他其实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待诏。
叔文以棋待诏,当然是无足轻重的。
但是,能和天子接近,注定了才智独到、志向宏远的叔文不会永远默默无闻而终老于白瑶黑玉之间。
终于,酷好道术的德宗看上了他的棋艺精湛、理道深妙,命他入值东宫。
尽管叔文并未成为真正的太子侍读,也没有其他什么实际官职,甚至连东宫官属也算不上,然而,伴读太子给了叔文机会,这个机会就是把他对天下的关心和王政的信念付诸实施。
王叔文开始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在众多的侍读中,叔文鹤立鸡群,甚至成为太子不是导师的导师。
其中原因,固然是由于他的诚挚理想和强烈斗志感染了太子,但更多的是他的智谋使太子深为叹服。
太子就是明天的皇帝,叔文把自己的希望全都寄托在太子身上,他经常向太子诉说民间疾苦,给太子教导王道的真谛,默默地倾注着全部感情。
但世事并非都是注定的,本朝皇储地位不稳颇有先例可鉴,叔文知道明天尚未到来,必须小心谨慎。
有一件事终于使太子与他彻底地走到了一起。
那是有一次太子与侍读们闲聊,谈起了宫市之事,话匣子打开,叔文与众人都对此愤愤不平。
由专门官吏主持、宫中购外间物以为用度,本是极普通的,称之宫市却是近年来的事。
原来,大约是贞元十三年(公元797年)左右,此事改由宦官为之,结果宦官凭着皇宫中人的身份,藉宫市之名掠夺百姓财物,手法近似于强盗所为,成为长安城中的一大害民虐政。
有识之士群起反对,但德宗却宁愿相信宦官们的话。
以为京师不少市民仰宫市取给,所以凡言宫市不善者,皆不听从。
对此,伴读们在太子面前议论纷纷。
太子听后颇为冲动:尔等论之颇切,寡人正要为皇上极言此事之害!众人欢呼,称赞起太子之德。
王叔文却突然沉默,闭口不言,显得十分突出。
太子看在眼里,待众侍读退下后,独留叔文说话。
方才独有先生不语,难道有深意以告寡人的吗?叔文满腔诚恳:叔文蒙太子殿下爱幸,有所识见敢不尽言!殿下请自忖,太子之位应以何为重?哦?太子不知他何出此问,倒要请教。
太子职当视膳问安,以侍奉皇帝陛下为主,不宜言外事。
陛下在位久,若疑太子收买人心,殿下何以自解?太子大惊,吓出一身冷汗。
他望着这位忠心耿耿的师傅,又不禁涕泗俱下:若不是先生,寡人何以知此!太子从此明白,这位王叔文是真正和他站在一起的同志,正忠诚地为自己走进明天的辉煌殿堂而殚精竭虑。
太子不能不大为感动。
其实,叔文也许比太子更为急切,但他也深深地知道,政治亦同于弈棋:知其用而得其处者胜,不知其用而置非其处者败。
太子尚不是天子,绝不可置非其处,否则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太子在叔文眼里是一着无上的大棋,他要凭着这步棋改变自己微不足道的实力。
但太子若不能成为天子,那就是前功尽弃,叔文绝不能让这招大棋永远锥处囊中。
斜阳入户,在纹枰上投上一抹光辉。
叔文有种预感,这一天就快要到了,无论眼前的困难有如何的严重,他也不能半途而废。
叔文把那粒已经捏出汗水的棋子重重拍下。
这一天是德宗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的正月二十日,德宗皇帝已病重了整整二十天。
坐在叔文对面的太子李诵已不能说话。
严重的中风使太子的身体彻底垮了。
屈指算来,从前年九月至今,太子缠绵病榻将近一年有半。
这场病生得凶猛,一下子就使他丧失了言语功能,同时,也使他的健康每况愈下,可以说是风中残烛,一点星亮正摇摇欲尽。
垂老的德宗万分忧虑。
要知道,储位维系着天下的安危和帝国的未来,绝不能允许有半点的差池。
太子的孱弱不是一个好兆头,倘若自己一旦不测,后果必将是十分严重的。
德宗有时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否喜欢这位长子,也很难说就没有生过改嗣的念头,至少在十数年前,因为郜国公主奸乱之事,皇上对太子就曾经很不满,颇有废立的意思。
郜国公主在辈分上是德宗的姑妈,婚姻很不幸,先是下嫁裴徽,裴徽早死;后又嫁萧升,不料萧升又短命亡故。
可能是因为人生的波折而心灰意冷,公主变得十分放荡,贞元三年(公元787年),蜀州别驾萧鼎、商州丰阳令韦恪、前彭州司马李万以及太子詹事李升等好几个低级官僚经常出入公主宅第,弄得秽声流闻,德宗大为气愤。
本朝立国关陇,受胡人风气影响颇大,礼法之防倒也不甚严峻。
不过,对如此败坏风教、有伤皇室尊严之事,却也不能姑息。
皇上生气是必然的,处理也很重:郜国公主被幽禁,李万杖杀,萧鼎、韦恪各杖四十,流放岭外,李升贬岭南。
两年后,公主因不满于幽闭,竟用蛊术诅咒皇上,事发被废。
巧的是,公主的女儿萧氏正是太子之妃,德宗多心,便连带怀疑起太子,当着老臣李泌的面,严厉责问太子是否与此事有关,太子吓得不知所对。
太子惶恐退下,皇上自言白语地说:哎,还是舒王贤德啊!舒王李谊是代宗第三子李邈的儿子,朝廷百官都知道,德宗对这位爱弟之子十分喜欢。
李泌是何等人物,察颜观色,立即就听出了皇上的言外之意。
皇储乃国运所系,每一个受过传统教育的人都明白这是万万不可轻事废立的,古往今来,天子改嗣之举虽然不乏其例,但无一不以动乱的恶果结束。
史臣们的笔下经常暗示说:依照前事,天子有此一心,大都出自后宫或者藩王;皇帝对某个女人和某位皇子的宠幸常常导致太子的废立,忠直之士绝不能媚从。
作为一个元老,李泌更是义不容辞。
这下他一反过去的那种雍容规劝的作法,把皇上的不良用意一语道破:陛下惟有一子而疑之,难道想立弟之子?朝中都了解太子是皇上的嫡长子。
皇上没想到心事一下就被看出,勃然大怒,卿如何敢离间朕父子!谁说舒王不是朕的儿子?德宗因怜爱幼弟昭靖太子,曾过继舒王为己子,所以有此一说。
李泌心下倒有点好笑,心想皇上取昭靖之子为子,早已不是秘密,天子这话近乎强项了,但又不好明说,便道:陛下以前曾经对臣说过。
……德宗哪里还记得,一时语塞。
陛下对嫡子都这样怀疑,对弟之子就敢说信任吗?!德宗这下更是恼火:卿牾逆朕意,不怕灭族?臣垂垂老矣,况位居宰相,以谏而诛,乃臣之本分,又何惧之有!今日臣不谏而使太子废,它日陛下一旦后悔,怪臣之不谏,说不定也要杀臣之子。
说到此,李泌不禁流涕呜咽起来,昔日太宗曾说过,太子不道而藩王窥伺其位,可两废之。
陛下疑东宫而称舒王,岂非窥伺!即使太子有罪,也应立皇孙,千秋万岁之后,天下犹为陛下子孙所有也。
此话终于打动了德宗,改立之事就此过去了。
不过太子却是受惊不小,为此还杀掉了萧妃,对外宣称是因病消灾,其实不外乎是怕皇上疑心。
李泌对太子派来致谢的人说:眼下太子尽可放心。
不过,泌一旦身亡,事情就很难说了!太子听后默然不语。
时光流逝,德宗皇帝沉溺于饮酒赋诗,倒也没有再把皇储之事放在心上。
但太子身染重病,却给了皇上一个重大的打击。
二十天前的元旦德宗罹病不康,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这一忧虑所致。
当天早上,德宗在含元殿接受朝贺后退入偏殿,诸王及皇室宗亲皆人问候,独有太子以重病不能前来。
皇上心情大恶,悲从中来,竟然不能控制,当着大家的面涕泣感叹不已。
此后龙体即告不适,病情日甚一日。
二十天来,朝廷的一切运作近于瘫痪,朝野上下忧心忡忡。
天子病重倒也罢了,关键是太子竟也不知存亡,那么多天消息一直不通,人们皆不知两宫安否,长安城中人心浮动。
太子尽管不能说话,但脑子却还清楚。
他看着师傅王叔文在榻前焦急的表情,听着他在自己耳边的一遍遍恳告,心中很明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也清楚,现在迫切需要他站起来赶到父亲的床前去,让皇上和宰臣们知道他有能力继承大统,立即发布太子监国的诏书,使天下臣民打消疑虑。
但是,宫中却没有任何消息,似乎早已忘记了太子的存在。
他虽然没有力气拍案而起,但太子坚信,他还是有能力去做他应该做的事情的。
可是……,情急之下,他只有握着师傅的手,发出呢喃不清的唔唔声。
叔文刚从宅第中赶来,在家里他每天都与他的同盟者沟通信息、商量对策。
关键时刻,叔文苦心孤诣建造的同盟军开始发挥了重要作用。
先是他的主要同志、亦曾以翰林待诏侍读太子的王伾奉召人宫,成功地联系了同情太子的宦官李正言称诏行事,同时广泛地在皇帝内侍中为叔文张扬,使得众多大权在握的近臣开始注意到朝中还有一位王叔文是辅弼之才。
在这紧要回合,王伾入宫无疑是很大的成功,至少可以充分洞悉事态的发展。
不幸的是,坏消息终于来了,现在的情况是,德宗大渐,诸王亲戚皆得入侍汤药,独不传召太子,可见一种另谋立嗣的企图又明显抬头。
从表面上看,似乎是由于太子病重而引起的,但这对于叔文来说,不啻于晴空霹雳。
叔文心里清楚,自己与太子以往预谋对付宦官的计划有可能透露了风声。
他的机智告诉他,宫中正酝酿着阴谋,必须立即阻止,否则的话,几年的心血必然付诸东流。
叔文习惯之下,默默地在太子的榻前摆上棋枰,他要平静一下紧张的心情,更希望失音的太子能用手谈告诉他心中的想法,正如他们以往那样,在黑白之道中追求一种真正的交流。
拙者无功,弱者先亡,叔文望着他重重拍下的那一粒白棋,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知道太子与自己这一方不占优势,但并非就不能成功,他真希望太子能够听懂这句话的深切含义。
(不好意思,第二节找不到,请有消息的朋友帮忙补上,谢谢~)三王叔文重重地吁出了一口长气。
来到太子身边十八年了。
十八年的满腔热忱、十八年的处心积虑、十八年的兼收并蓄,今天终于看到了结果,兴奋之余,叔文更多的是感慨万端。
弈者以不露机为藏行。
叔文内心亦常常把人生比作三尺棋局,他从未对人夸言过太子的信任。
走到太子身边仅仅也只是一个机会,但机会并不等于成功。
成功需要的是势,而叔文清楚地知道势之积渐决非一人之力就能达到的,正如他清楚地知道棋枰上的每一子都不可能孤立地存在一样,同气则相生,断连则共亡。
以自己的身世地位,空有抱负是无济于事的,在劣势面前绝不能用强,只有结托依恃,培植羽翼,一点一点作准备。
尽管为了保住太子这步棋筋不得不暗发机杼,但在过去的漫漫岁月里,叔文所能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造就这种实现他报国之志的势力而默默地努力。
新帝登基了,但这只是叔文初步成功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是叔文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同志,从而凝结成了一种力量。
吾道不孤是一种无法比拟的幸福,每念及此,叔文心中就会油然而生出无比的欣慰。
到目前为止,朝廷百官们还不知道叔文的身边早已集聚了一大批人,他们甚至对叔文本人也不甚清楚,只知道他不过是太子身边许多侍臣之一而已。
不过,有些敏感的朝臣已经隐隐约约地感到,御史台有两位年轻人很不寻常。
这一年监察御史刘禹锡三十四岁,监察御史里行柳宗元三十三岁。
御史台是帝国中央政府的监察机关,设御史大夫、御史中丞及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
侍御史以下又称三院御史,分主下属机构台院、殿院和察院,监察御史为三院御史最下一级,主要职责是纠举官吏过失,巡按监视州县。
虽然品位不高,职任却很重,属于可以分日朝参皇帝的供奉官。
里行是见习的意思,常由资历不高或新进者担任。
当时朝官们中流行这样一种称呼:称监察御史为合口椒、监察御史里行为开口椒,取其出言甚毒之意,俏皮之中大有点无可奈何的味道。
年轻人气盛,初露头角而显得意气昂扬、锋芒毕露是很自然的事,不过,刘、柳这两位年轻朝官确实大不一般。
禹锡字梦得,行二十八;宗元字子厚,行八,是贞元九年(公元793年)的同榜进士。
两人才华横溢,都是横空出世的人物,他们不仅意气相投,在文学、哲学旨趣,甚至在性格上亦无不契合,后来的经历证明了二人确实是毕生忠诚不二的朋友。
宗元早就知道了王叔文,那大约是在他人京赴试后的贞元十年(公元794年),宗元在州省亲时,认识了与其父同在宁节度使张献甫幕中任职的凌准。
二人一见如故,谈了很多事。
让宗元感兴趣的是,凌准多次提到了一位叫王叔文的人。
凌兄,柳宗元在席间频频给凌准催酒,这位王叔文不过是东宫一侍臣而已,何值老兄如此垂意,倒要请道其详。
柳八兄差矣,凌准此时已有三四分酒意,脱帽宽衣毕,说话都显得有点激动:你我一见倾心,弟与王公亦非一日之交,今日说话就不必遮碍了。
王公此人,大不寻常!哦?宗元已是欲罢不能。
请柳八兄猜上一猜:王公郡望何处?凌准卖了一个关子。
适才已听凌兄言及,贵友似是出身寒门。
不过--宗元略一沉吟,接着说道:既是入值禁中,总要拟托高族。
这就容易了,又何须猜呢!不外乎太原王氏或琅邪王氏之类。
拟托不假,凌准已料到他必定如此回答,大是得意,一心要惊惊这位新交的朋友,便说道:但却不是什么太原王氏或琅邪王氏,而是北海王猛!宗元果然十分惊讶,一刹那间不明白这个王叔文为何单单冒充为王猛这位苻秦英雄的后裔。
要知道,王猛也是自己崇敬的古人,虽起于草莽之间,却终成苻秦尚书,佐秦成霸业,可堪与孔明佐蜀同功。
他的文治武功,英风烈气,常常使宗元感怀不已。
难道这位东宫侍臣真是平生梦想的同志吗?!想到这里,宗元不禁呆住了。
凌准见柳宗元不语,还以为他尚不理解,又启发他说:柳八兄请想想,王猛少贫贱,然苻氏一见若平生,语及兴废,可比于玄德之遇孔明,说到这,凌准不禁背起史书来:猛宰政公平,流放尸素,拨幽滞,显贤才,外修兵革,内崇儒学,劝课农桑,教以廉耻,无罪而不刑,无才而不仕,于是兵强国富,垂及升平,……其实哪用凌准启发,宗元此时已经心中明白了。
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间,宗元赴京参加吏部考试,出于叔文的老友,同时也是宗元的中表亲吕温的介绍,结交了叔文。
虽然那时二人尚未及深谈,但叔文坚明直亮的性格和文武经略之才一下子就征服了宗元。
两年后,宗元再试吏部试被录取,授为集贤殿书院正字一职,开始正式踏人仕途。
此时,叔文的另一位老友李景俭也结交了这位才大志高的同辈,彼此惺惺相惜,走到了一起。
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宗元任满,调为京兆府蓝田县尉,禹锡也从淮南节度幕府调任京兆府渭南县主簿,得以重回长安,由柳、吕、李的介绍秘密地结识了尚在东宫的王叔文。
禹锡对叔文更是叹赏。
此时贞元朝政的种种弊端已大大显露,几人经常悄悄相聚,放言时事,座中,禹锡对叔文精辟的治理和辩才惊奇不已。
柳、刘二人此际虽任职京畿郊县的簿尉,但有很多时间在长安度过,两人初入官场,难免不谙世故,加之学识超人,热情高昂,更显得踔厉风发。
柳、刘声誉鹊起,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尤得到朝中一位同样富有才名的年轻朝官、两朝老臣太常卿杜黄裳的女婿、前翰林学士、时任吏部郎中韦执谊的一力拔奖。
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闰十月,柳、刘二人同时擢升御史台。
从这时起,他们开始有意识地结成同盟。
在这一名单上,尚有禹锡的中表兄韩泰、当年淮南重臣故相韩湟之侄韩晔、刘晏的老部下陈谏、同是监察御史的程异,另外还有一位就是柳、凌、李、韩都曾执弟子礼的《春秋》学者陆质。
数年间,他们的一切活动显然带上了鲜明的政治色彩。
由于叔文的谨慎,这一切仍未被人们所觉察。
在叔文来说,这些朋友是同志,更是自己的希望。
顺宗即位的当天,就单独召见了王叔文,非正式地命他入直翰林学士院,这也是计划中的事。
同时王伾也禀承帝命入居柿林院,那是离皇帝寝殿十分靠近的地方,二人进入了实际上的中枢要地。
下一步就是要开始安排人事了。
叔文对此早已成竹在胸。
首先是宰相人选。
叔文本人当然是绝对不行的,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以自己这种侍臣身份去充任宰辅。
叔文一直很清楚,他只能永远处于幕后,这是他的不幸,但未尝也不是他的一个有利之处,因为在政治上要取得成功,就不能把一切都暴露出去,真正的决策者也是绝对不可以在大庭广众下露面的。
叔文的意思本来是想用刘禹锡,为此还作了不少准备,前年在东宫与太子商议时就初步定下了。
可后来事情有了变化,叔文转而把韦执谊推到了前台。
禹锡资历太浅是主要原因,但韦执谊主动投靠却也是一个很大的因素。
韦执谊倒是关陇人,不过其父做的官并不大,他的出身至多算是没落旧族。
执谊自幼聪俊有才,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吏部试也成绩优秀,官拜翰林时仅仅二十出头。
德宗对这位才子很是宠爱,经常与他唱和诗歌,并时时召他和裴延龄等人入宫备问。
执谊少年得意,多少是他俯仰圣意的结果。
无论怎么说,年轻人善于钻营都不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从这一点上看,韦执谊绝对不是叔文一类的人。
执谊尽管年轻,也算是朝中阅历颇深之臣,照理他不会去加入叔文那批资浅官轻的集团。
但执谊却和叔文和王等人挽起了手,这仅仅是因为太子的一句话。
有一次德宗生日,太子献了一幅佛像,皇上遂命执谊作了一篇佛像赞,文成之后,又命太子以缣帛酬之。
按照礼仪,执谊应去太子处言谢。
于是他专程赴东宫谒见,不料礼毕之后,太子和执谊都觉得双方无甚可说,场面一下子变得很尴尬。
也不知太子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然对执谊说道:学士知道王叔文否?此人是一个大大的伟才!执谊回到家中一连几天都在回味太子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的用意。
思考的结果是:王叔文肯定是未来天子身边的要人!太子殿下的话亦显然是对自己有所期望的一种暗示。
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执谊为自己的聪明再一次拍案称绝。
执谊从此就经常往叔文那里跑。
不久,他因母丧去职了一段时间,更有了与王叔文往来谈论的机会,渐渐地也接触了其他的王党成员。
叔文对这位年轻的重臣也一日一日地有了好感,开始对他寄予厚望。
去年张正一被贬,人们因不知就里而有很多猜测。
而叔文却知道这是执谊做的手脚,他虽然对这种过激行动很不以为然,但有时也觉得执谊确实和自己一方达成了很强烈的共识。
叔文认为,韦执谊之所以这样疑神疑鬼,至少是因为他已经自觉地把他本人和己方这个秘密的革新集团联系在一起了。
叔文知道其他同志中很难找到一下子可以出任宰相的人,只有执谊是最合适的人选。
叔文在这上面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恶果不久就看出来了。
天子已入居禁宫,叔文的身份已经不再是东宫侍读,自然也就不能像早先一样自由地谒见顺宗。
但王伾却仍然有着这样的便利,这多多少少让叔文感到欣慰。
在内廷方面,宦官李忠言是拥立太子继位的坚定派,顺宗的宠妃牛昭容也可以利用,叔文是很放心的。
只要宰臣是自己人,事情就不难办,叔文已经在考虑下一步的策略。
叔文当然不会如汲汲钻营的小人那样只关心新帝御极以后的封官赏爵,他还有着大事要办。
此时此刻叔文其实最关心的是另外两方面,一是财政,二是军事。
这是他立志兴国的着眼点所在,为了将来顺利其事,在这两方面的人事安排上就必须格外的周密谨慎。
财政方面起用杜佑,这是叔文与禹锡的共同想法,没有异议。
再辅之以这方面的干才韩晔、陈谏,是最佳组合,叔文本人也极欲从此处入手,建立基础。
惟一无法措手的是军队方面,因为这是最关键也是最麻烦的。
目前,中央禁军的领导权全由宦官垄断,地方藩镇暂时也找不到恰当的支持者,在这个环节上只能见机行事。
在王叔文集团里的人看来,柳、刘二人虽然暂时不能入居高位,但两人所能起的作用是很可观的。
叔文的意思是他们不仅要密切地注意朝臣的动向,为今后的改革做实际的工作,而且还须在理论上继续为全面铺开的新政鸣锣开道。
人事安排基本上是成功的,但有一点叔文和其他人还是没有想到,他们中的不少人特别是柳宗元和刘禹锡锋芒太劲了!正如财物上的暴发一样,新进得势必然会引起大多数人的怨望,在讲究资历与出身的时代,这一问题的后果无疑将是灾难性的。
登基典礼结束的第二天晚上,叔文照例又在宅第中叙晤了王伾、凌准、刘、柳和其他骨干,进行他们以往一年来经常举行的磋商。
事情都已按部就班,剩下的就是行动了。
夜已渐深。
长安城天子所居,本朝厉行宵禁,眼下早已是坊门紧闭,显然是回不去了。
于是叔文干脆唤侍婢端上酒来,几人且饮且谈。
酒过数巡,柳宗元兴犹未已,在席间大声地朗诵起他五年前的诗歌作品《韦道安诗》来,当读道举刀自引刃,顾义谁顾形一句时,凌准、刘禹锡等不禁连声道好。
王叔文尽管没有多说话,但眉宇间流动的神采,掩饰不住他内心的豪情。
他只是可惜吕温正巧在前一段时间里奉使吐蕃,而李景俭也因母丧去京,都不得相逢于此盛会。
否则,他是一定还要和这两位最老的朋友再把未来的邦国大计仔仔细细推敲一番的。
四新帝即位的第三天,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正月二十八日上午。
宰相郑珣瑜、高郢在政事堂一见面,表情都有点沉重。
刚才宫中传来的消息说:皇上因父皇驾崩,哀毁过甚,百官的听政之请未被允许。
郑珣瑜,字元伯,早年被刘晏提拔入仕,崔祐甫为相时,入朝为左补阙。
此后在地方、中央历任县令、州刺史、河南府尹、谏议大夫,去年十二月以吏部侍郎召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与高郢、杜佑共为宰辅。
此公在河南时政绩很著,时论有重厚坚正之评,确是个颇为耿介的人。
此刻,这位刚直的宰相却隐隐地有些担心,不为别的,还是那个一段时间来朝廷上下都十分忧虑的问题:皇上的身体。
登基大典上谁也没有看到新帝的面容,远远而见的只是天子在垂帘之后隐约的身形。
眼下百官们私下猜测纷起,假如皇上再居丧过哀,事情就更不好办。
郑珣瑜想得更深了一些,他脑中时不时跳出当年高宗皇帝多病失朝而引起麻烦的故事,心中不寒而栗。
国不可一日无君。
我等应即请陛下遵照旧例,除服听政!珣瑜对高郢道。
那是,那是。
高郢前年以太常卿拜相,为人倒是恭慎廉洁,但过于老实持重,不大有主见。
珣瑜目的当然不只是单单请皇帝陛下除服节哀而已,他要的是皇上能够处理政务,这事迟缓不得。
便又道:如此即刻去请司徒杜公具名联奏,堂老以为如何?本朝宰相之间互称堂老,他人又称之为阁老。
称呼之间,倒也可看出对宰相的尊敬。
高郢一想,有宿旧元勋、检校司空杜佑出面最好,便立刻点头同意。
杜佑在府中会见了郑、高两人。
杜佑也道:此际情形确非一般,流言四起,人心不安,奏请圣上除服听政,尤为急务。
此事就按两位阁老的意思办。
至于圣上龙体……杜佑沉默了一会,又说:老夫自有主意,定给朝中诸位一个说法。
二月初一,高郢、郑珣瑜、杜佑具署奏章递上。
郑珣瑜看着宫侍们接过奏疏,传进帘帷后的顺宗,不知怎么,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不久,宫中传旨说皇上仍不同意。
第二天,三位宰臣再次上表力请。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内心隐隐的担忧早已就是事实:顺宗皇帝实际上是不能处理国家事务了,他的风疾越来越甚,已经让他接近于崩溃。
奏章传到禁中最终是传到宦官李忠言的手上。
事情已无可回避,李忠言立即召来王叔文和王伾。
叔文匆匆览毕,对二人道:中外睽隔,终不是计。
请李中侍宣旨,皇帝陛下明日在紫辰门朝见百僚!二月三日,有资格参加两日一朝正御朝参的文武官员在紫辰殿门下按部就班,齐齐向阶上的天子行礼。
顺宗戴着的通天冠压得极低,足足遮盖了大半个脸。
礼毕,只见杜佑出列,跪行数步,叩首而言:闻陛下居哀过礼,群臣莫不担忧。
伏请陛下让臣等一睹圣颜!说罢,再拜而起。
郑珣瑜一听这话,心里不禁赞道:姜还是老的辣!班列群臣也都暗暗抬起了头。
李忠言朝皇上左右的小太监们使了个眼色,便有两位把顺宗的冠冕略略举高了一些。
皇上的面孔浑无血色,干涩憔悴,只有茫然的双眼微微透出一点光泽。
众人远远望见,心里一酸,陛下……声音未毕,又都拜伏下去。
杜佑奏道:陛下至性殊常,哀毁之甚,令臣等不胜惶灼!伏望陛下为宗庙社稷着想,割哀强食,则臣等幸甚、天下万民幸甚!顺宗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微微颔首。
吾皇万岁!风波已经过去,新帝也应该颁布新政了。
此时,叔文已从容地开始一步步的工作,并由王传意于李忠言,再由忠言传谕翰林学士们草定制诰,发布天下。
这一过程没有其他人知道,当然也不能让他人知道。
六天后的九日,叔文完成了第一步:诏令韦执谊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入相。
当执谊来到禁中履行形式上的谢恩时,叔文心里清楚,他的政治集团从此走入了前台。
十一日,开始发布新帝即位后的第一个政治措施:贬京兆尹李实为通州长史。
李实本是皇族出身,乃道王李元庆的玄孙,前年始任首都最高长官京兆尹。
这个人早年就很刻薄,做山南节度使曹王李皋判官时,曾因克扣粮饷差点被军士杀掉,幸亏他逃得快才得以幸免。
自任京兆尹后,为政猛暴,不顾法令,恃宠强愎,陷害贤臣,长安城中人人侧目,无不切齿痛恨。
其中尤其让人愤怒的是两件事。
一是去年春天,关中半岁不雨,严重歉收。
李实正汲汲于聚敛进奉,以邀德宗恩顾,对百姓所诉全不为意。
当德宗问及京兆一带情况时,李实竟答曰:今年虽旱,但庄稼甚好,并无荒岁之相。
这下好,弄得租税全不免,关中百姓叫苦连天。
敢于上谏的监察御史韩愈被贬,优人成辅端只因编了几句歌谣,竟被李实诬以诽谤国政而被杀头。
二是今年年初,曾有明令蠲免畿内欠租,李实竟违诏征缴,连官吏都被他笞罚,一月不到竟在京兆府中杀了十几个人。
李实实在是民愤极大,叔文早就想除掉这个祸民之根,所以第一件事就是罢贬他。
这天诏书一发布,城中市里欢呼,百姓们都怀着石块在出京的路上等着他。
李实知道后,再一次重演他当年的逃跑故伎:先跑到西内苑,从月营门一路往西狼狈而出。
这件事一完,紧接着在第二天,有诏授王叔文为起居舍人并翰林学士,叔文开始独揽制诰大权。
另外的几位前东宫师傅包括王伾、冯伉、归登亦皆升迁不等。
二月二十四日,皇上再次朝见群臣,并发布了大赦令,再一次引起轰动。
原因是大赦之外,又停征诸般杂税;同时,尤其明文禁止宫市,罢除乱政扰民的雕、鹘、鹞、鹰、狗五坊。
这无疑是叔文和当年的太子如今的顺宗计划已久的事,现在终于有能力完成它了,叔文真是痛快至极。
诏令一出,长安城中是一片欢腾,人们一想到市坊中从此再也没有强夺豪取的宦官和借供奉鸟雀之名肆行暴横的五坊小儿时,也真是打心眼里高兴。
政令是一项接着一项。
第二天,有诏罢停盐铁诸使的每月进献;三月初一,出后宫三百人。
初三,又追诏前几年遭贬的陆贽、郑余庆、韩皋、尹杭、阳城赴京。
十几年了,先帝德宗对忤旨谴逐者,从来都是不复赦免的。
这下子轮到朝廷百官们也忍不住为之欢欣鼓舞了。
可惜的是,其中最著名的两位陆贽和阳城都未及闻诏就死在了贬所。
初四,长安百姓再一次的在九仙门外山呼万岁:这一天又诏出后宫并教坊官妓六百人。
他们的亲戚们在宫门接着,许多人激动地大叫。
几乎是一昼夜之间,朝廷衮衮诸公忽然觉察到朝中多了一位翰林学士王叔文,这看起来多少有点蹊跷,于是都在悄悄打听他的来历。
没过几日就清楚了:这个王叔文来自江南越州,本以善棋待诏,后来入值东宫,不知怎么竟十分得太子的宠爱。
尽管有人说他是苻秦时名臣王猛之后,但大多数人不相信这话,他们一致认为,王叔文仍不过是小人侥幸得进而已。
至少朝中许多有名望、有资历的高官达臣们是这么看,其中包括宰相郑珣瑜、高郢。
但这两位宰相此时已差不多接近于徒有虚位,一是因为贞元以来,宰相之权早被翰林学士削弱,二是因为新相韦执谊往往能直接从翰林院受诏,单独执行,根本不和他二位商量。
从三月开始,事态越来越明显,人们觉得朝廷每出一项政令,似乎都是由王叔文在翰林院决定可否,然后宣达中书,再由韦执谊承行的。
朝中士庶也看到王伾、王叔文的宅第前经常是车马不断,而且也总是那几个人:韦执谊、凌准、刘禹锡、柳宗元、韩泰、陆质……。
尤其是王伾,本月初亦被任命为翰林学士,他力主破格任用低级官吏,打破了不少论资排辈的成例,弄得不少大臣心中十分不快。
每一个新的情形出现,反对的总是已经或曾经拥有过的人,而赞成者永远是那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的人,这就是保守和激进的分水岭。
此时此刻也不例外,京城逐渐热闹起来,无数品级较低、苦无门路的朝官,当然也包括不少怀才不遇的士子,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机会来了!这几日,叔文一大早出勤或黄昏时从官署归邸,在坊中的路边便遇到了很多人拿着些诗文卷子投递上来。
以诗文干仕是本朝的风气,对那些即将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来说更是必经之路,一旦得到哪位有名重臣或主试官的赏识,官运亨通就不在话下。
叔文出身寒微,对下层士子总是寄予了同情和希望,他的为政方针之一便是不拘程式地起用新人。
不过,叔文对这种过分钻营的作法却也很反感,他接过这些卷子,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很不以为然。
大人有所不知,在宅中手下人对他说:这十几天来日日都有不少人候见大人,甚至宿在坊中不走,前曲中的饼肆、酒垆下几乎每夜都有人。
听说一个人要一千文钱才能留在那里过夜呢!叔文心想。
这等无行之人断不能用。
第二天,叔文碰到王伾,立即就说:超取拔擢当择善而行,转托求进者岂能滥用?听说吏部秉承君意,日除数十人,有这事吗?王伾道:皆是素日相与往来可用之士。
叔文听罢无语。
他知道要想继续有所作为,就必须培植力量,只要所用得人,可以不拘程式。
想到此,便又强调说:但异己者绝不能用,这个原则一定要坚持!叔文的这个想法不能算错,因为他们这些人大多数都是以才能而不是以身份地位才走到这一步的,这是他们的共同之处,也是其赖以结盟力行新政的基础,是绝不能破坏的。
但是,此举无疑会得罪一大批人,朝野上下那些原本抱有极大希望的人显然彻底绝望,在他们看来,叔文和他周围的人已经完全是一个专权跋扈的私党了。
这是个非常可怕的结果。
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了。
此人名窦群,其父在代宗朝官至左拾遗,兄、弟皆登进士,独有他仍为布衣。
无奈之余,只有另觅他法。
本朝特重山林奇人,在这种风气下,很多聪明人仕进中或有波折,便隐居修行以退为进,以才学处士之名博取赏识。
因为大多数人经常选择长安附近的终南山,故时人戏称之为终南捷径。
窦群隐居在毗陵近二十年,其间跟人学习《春秋》之学并著书、献书,德宗贞元时终于被荐为左拾遗,不久又升为侍御史。
有一次德宗欲让他充任人蕃使张荐的判官出使吐蕃,但窦群之志其实不在这个实惠有限的外任之职,便对德宗发了一番怪论:陛下即位二十年,方擢臣为拾遗,臣可谓难进者矣。
今陛下用臣为和蕃判官,怎么就如此轻易呢?!奇怪的是德宗对他这几句显然是有点怨气的话竟没有怪罪,反而把他留在朝中。
有二十年辛酸经历的窦群仍然不过是从七品上的殿中侍御史,眼见着许多品阶比他还要低得多的人被破格提升,心中哪能平衡。
再加上早先同在御史台的柳宗元、刘禹锡都十分看不起他,更是愈发有气。
这天,他专门去谒见王叔文。
叔文听是窦群来见,命人撤去坐榻。
窦群进来对叔文作了一揖,开口便道:事有不可知者!叔文颇异:此话怎讲?窦群道:去年李实伐恩恃贵,倾动一时,那时王公您在哪里?不过是逡巡路旁的江南一小吏而已!今番您已处在与当时李实相同的形势上了,王公怎么能不想一想:今天的路旁是否会有像当年您一样的人?!叔文听出他话中包含的那种既酸又怨的心态,十分不屑,没理睬他。
窦群肺都要气炸了。
很多朝廷重臣也开始怒形于色,当御史中丞武元衡听窦群说,不少与柳宗元、刘禹锡有旧的人就凭两人的一句话如何如何调升时,冷冷地说:二王、刘柳是什么人?小人得志遂就以为天下无人了?可笑!元衡作为御史台的长官,早就对刘、柳二人的冒进不满。
然而到目前为止,叔文却坚信自己的这盘棋十分的顺当,感觉上每一步都恰到好处,整个阵形舒张有力,正以磅礴的气势向战场开进。
他的优势感太重了。
过于用强必然会招致强敌,其实叔文只要再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他们只局限在小圈子内而没有团结更多的人,从而在两方面给自己树立的强大的敌人。
他们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弱者,绝对不能锋芒太过。
这可是生死攸关的错误,短短的一个月后,王叔文就不得不吞下这个自己酿就的苦果。
五正月底顺宗即位,二月至三月上旬王叔文集团开始主持政务。
颁布一系列新政;到了三月十七日这天,又有一道诏书公布。
这道诏诰无疑是叔文全面出击的标志。
这天的诏书其实只有两个主要内容:一是委任杜佑出任度支并盐铁使,二是任命王叔文为副。
杜佑是理财名臣,再度出任财政重职自无须置言,关键是后一项副使的任命。
叔文对此预谋已久。
德宗以来的政治问题归根结蒂只有两大块:财政和地方割据。
先帝德宗虽然努力试图解决这两大症结,但终究没有成功。
叔文冷眼旁观了十八年,他的超群智慧告诉他,财赋的好坏是解决其他问题的前提,是振兴帝国政治的关键所在。
他对刘禹锡说:得判度支使之任,则国赋大权在手,可以上固君位,下安人心,进而致尧舜之治。
故此举不可从缓。
禹锡的父亲是当年刘晏的部下,他本人早年就曾跟随杜佑在南方从事漕赋工作,对此更是深有体会,十分钦佩叔文的敏锐见解。
不过,禹锡有些担心:度支、盐铁、青苗、水陆转运等权利一向都是委派专使负责,德宗以来赤只有刘晏、韩、杜佑三人可称其选,自己一方谁有资历出任这一重职?这正是他们的悲哀之处。
两人面面相觑,都沉吟无语。
叔文心里异常着急,一个月来一直在考虑这个艰难的问题。
尽管他采取了很多措施加强帝国的政权,但如果不能把财政抓到手,一切都只是及表而不及里的。
三月初,叔文终于下了决心,再次约来禹锡商谈。
梦得,赋权一事我已斟酌良久,看来只有让大司徒杜公充正使,而我以副使出面,庶几两全。
君意下如何?弟亦是此意,这是最佳方案。
好!明日便请柳八兄一同商议诏诰措辞,从速宣下!意见一致,叔文很高兴,又说:君为杜公门下,今又任其崇陵使判官,杜公入度支使,必会引君判理文案。
日后居中调停之事非轻,专望专望!禹锡自是责无旁贷,点头同意。
与柳宗元、韦执谊和另外一位同盟者、已从监察御史升为虞部员外郎的程异秘密商量后,叔文拟就了诏诰。
果然,杜佑受命后便任用了刘禹锡入府掌理文案,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此外,杜佑因兼摄冢宰并德宗山陵使,自不会真的出使,叔文又通过宰相韦执谊任用程异赴扬州出任留后,自己以内职兼副使,与刘、程相呼应。
从新帝登基到王叔文出任度支盐铁副使,满打满算不过五十一天,叔文真是太性急了。
那天诏书一发布,举朝哗然。
本来天子的朝会就已经形同虚设,因为没有人能亲自与皇上奏对,天子总是在厚厚的帘帷后面端坐不动,由宦官递进奏章,传达旨意。
人们所能看到的只是王叔文每日往来于翰林院、中书门下、御史台等官署,与他的那些私党们在屏风后交头接耳的情景。
朝野内外猜测纷起,有人甚至说出皇上已经病重而不能理事之类的话。
在这种情况下,王叔文又出任度支副使,对不少人来说确实是十分严重。
郑珣瑜不像高郢那么胆小,也不像另一位年已七十五岁的老宰相贾耽那样只是屡乞骸骨以示不合作态度。
他已经是形忧于色,说话也已很不顾忌。
御史中丞武元衡更是对刘禹锡、柳宗元公开表示不满。
杜佑倒是很看重刘禹锡,也多少有点同情王叔文之辈,但却不希望他们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然而势难两全,只有沉默。
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等再次表现出他们对伦理纲常的强烈信念,纷纷要求早早册立太子。
叔文在翰林院一听到他们提起这事,就愤然拂袖离去。
在他心里,此举是反对派的惟一法宝,并非是真正为国家社稷着想。
叔文也同样有一个执著的信念,那就是柳宗元在《六逆论》中提出的立贤不立嫡的大胆之论。
今天的顺宗就是一位贤君,只是因为疾病而不能获志,所以,叔文要做这位贤君所不能完成的大业,容不得他人破坏。
但是,叔文的意气与人心中根深蒂固的天道圣统观念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三月以来,原本多旱的京城连日阴雨,长安城中传言说:这是群小用事之相。
宫中终于有人开始行动。
这些人是先帝旧人俱文珍、薛文珍、刘光琦。
五十多天前的改嗣之议未能成功后,他们已经身处局外了一段时间。
作为先朝的禁中老人,他们还是比较倾向于舒王李谊的,可目前的种种情形表明,朝廷的政局显然对他们很不利。
这种不利至少表现在两处,一是李忠言与牛昭容得以侍从新帝后,竟与王叔文站到了一起。
宫中内侍之间产生龃龉本就是俱文珍等不愿意看到的事,更毋庸说是严重对立了。
其他内官们敢怒不敢言,俱文珍却每次都与李忠言吵得很凶,但李忠言要比他更有机会接近皇上,一时倒也无计可施;二是王叔文悄悄采取的不少措施让他们反感,俱氏是十几天前才听说宫中有些宦官们被减少薪俸的,开始他还未在意,当有人告诉说这是王叔文的主意时,俱文珍才一下反应过来。
二十二日,俱文珍以先朝所带翰林院使的身份来到翰林学士院,与郑絪、卫次公等秘密地见了面。
回宫后立即召来薛、刘及几位神策军首领再次商讨了半天。
二十三日上午,俱文珍、薛盈珍、刘光琦、薛尚衍、解玉五人来到皇上的养病的寝殿--位于东内大明宫之西的金銮殿。
牛昭容听报,赶到殿口挡驾:诸位何事?俱文珍来不及行礼便道:李内侍在哪里?请他出来说话。
李内侍今日不在殿内侍疾。
诸位可去内侍省--俱文珍心想正好,不等她说完,径直就往里闯。
牛氏见状大惊:俱文珍!皇上龙体不康,你难道想犯驾不成?!俱文珍不睬她,继续朝殿内走。
牛氏看情形不好,急对身边的女官说:快,速去请李内侍!还未等牛昭容跟进去,俱文珍就已经出来了,似乎只是进去走了一走。
他一到殿口就大声说道:皇上有旨,速召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李程、王涯进宫议事!郑、卫等人早已候在紧靠金銮殿的东翰林院,见到俱氏派来的小黄门出现,遂立即直趋入宫。
在殿口正碰到匆匆赶来的李忠言,忠言一看到俱文珍和郑絪、卫次公等人,心中就明白了七八分。
宫中的两派在殿口争执不下,但忠言这方此时只有他与牛昭容两人,实在是势单力薄,无力阻挡。
俱文珍说:无须再论,即请皇上裁夺!言罢,便带头入殿,紧接着薛盈珍和刘光琦对几位翰林学士一使眼色,一起往殿里走去。
李忠言无计可施,只得跟在后面进入殿中,一起跪在顺宗的榻前。
皇上这时只是睁着茫然的眼睛望着他们。
郑絪从袖中掏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条,递到顺宗的面前。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立嫡以长。
顺宗的记忆已在风疾的折磨下变得一片空白,哪里还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盯着这张纸条,忽然,点了点头。
俱文珍等人盼望的就是这个,齐齐叩首,口呼万岁!李忠言望着这一切,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叔文还不知道这件事,就连王伾也蒙在鼓里。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忠言根本来不及向他们通报消息。
这一行动从计划到实施实在迅雷不及掩耳,第二天郑絪草制的册太子诏就予以宣达,叔文和王伾都十分茫然,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天,王伾终于有了消息,但也十分模糊,因为侍疾皇上的已经不仅仅是李忠言和牛昭容,有时俱文珍等仗着是先朝旧人.也来指手画脚,所以在联络上变得很不方便。
此诏是宫中俱文珍的主意,经郑、卫等学士草制。
王伾把这一含糊的情报告知了叔文,并自作主张地认为,这可能是一种形式而已。
皇储大事,宫里怎么不加斟酌?皇妃牛昭容多次暗示,希望自己的儿子入承大统。
叔文此语的意思就是李忠言和牛氏如何也不予反对。
李内侍也许出于无奈。
不过,诏中仍称‘令有司择日册命’,看来宫中已预有力焉。
王伾回答。
叔文气得顿脚,连连说:天命一出,如何再改?!误大事矣!误大事矣!叔文作为跟随皇上近二十年的老臣,太了解皇上的长子广陵王了。
这位皇子精力充沛,意志顽强,对自己的决定常常执著得近于偏激,将来绝不是一个能轻易相处的天子。
王伾不作声,他也觉得如果宫里情况发生变化,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二十八日,叔文已连续两天没见到韦执谊,从柳宗元、刘禹锡处传来的消息说,目前朝中情形很不正常,不少人暗怀着一股气,都有早册太子之意。
叔文听了更是着急,立即动身去寻韦执谊,心想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赶紧拿出对策。
中午,叔文直奔中书门下的政事堂。
他知道此时正是宰相会食的时间,韦执谊肯定在那里。
走到门口,一位省中的值事正在值勤。
叔文命他速去通报,有要事与韦相商议。
值事很不解:宰相会食,旧例向不许百僚人见,学士俟后再来。
叔文本就很焦躁,听罢大怒:什么旧例!我有急务在身,耽误了你担得起吗?!值事被叔文的怒气吓怕了,他也晓得这位新任的翰林学士不好惹,只得人报韦执谊。
执谊与杜佑、郑珣瑜、高郢已开始进餐了,听说王叔文在门外等候,一定要破例见面,执谊的脸面很下不来。
出去见吧,自己与王氏的关系就再也藏不住了,作为一个有资历的朝官,执谊一向觉得不能过于暴露;但不出去,叔文肯定不答应,不管怎么说,自己有今天是和叔文分不开的。
执谊是个能分出轻重的人,想了一想,便起身出迎。
叔文一见到他,就把执谊拉进侧阁中。
三位宰相只好停箸以待。
时间过了许久,还不见执谊出来,三人都觉得过分了。
这时,有人来报:王学士索饭,韦相已与之在阁中同食。
杜、高两人不语,操箸续食。
郑珣瑜想区区一个待诏出身的人如此猖狂,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一拍几案,大声道:我郑珣瑜岂可再居此位,作此伴食副相!说完站起身来大步而出,对家人叫到:备马回府!回到家中,更是越想越气,干脆称病不起。
郑珣瑜归卧不出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朝中,也传到了俱文珍的耳里。
文珍与薛、刘等人一合计,都认为事不可缓,太子须尽早正式册立,天子之侧不正常的局面也应该立即结束。
未来的太子广陵王本人也很着急,接连派小黄门吐突承璀来见俱文珍,意思很明确:无论如何也要赶快行动。
文珍道:正式册命可即日举行,请转告殿下不必多虑。
只是此后之事……俱文珍把半截话咽了回去。
吐突承璀头脑十分机灵,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遂道:二王用事,人所憎恶,俱大人就不必犹豫了!下面之事,不外乎就是即请太子监国。
文珍想,你说的倒容易!皇上虽沉疴不愈,但终究是一朝天子,轻易如何动得?再说如果单是朝中百官倡议,也不见得有效果。
此事最好有外镇节将配合。
文珍一说,座中诸宦官均点头称是。
可眼下的地方力量大多都是暗蓄异志,有谁愿意出头呢?俱文珍和吐突承璀想来想去,想到了三个人:一是同他俩都有点交情的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一是曾为窦文场养子的河东节度使严绶,另外一位也是同他们往来甚密的裴均。
俱文珍对此三人倒是很有把握。
文珍最后对众人道:传意神策左右中尉,加紧戒备,注意京中动静。
宫中之事,由老夫出面调整。
转眼就到了四月,几天来叔文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王伾从宫里带来的消息是一天比一天坏,正式册立太子看来是早晚的事情,叔文异常的沮丧。
四月初六这天又是常朝的日子,叔文早早地来到了宫门口,他已经预感到今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果然,当天子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帘帷后面时,叔文在百官班序的前列看到了广陵王.只见这位未来的太子脸上充满着一种兴奋难捱的表情,叔文什么都明白了。
册太子书是郑絪宣读的,叔文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已经近乎于麻木,只觉得满腔的辛酸、悲哀在心中弥漫、交织,像要把他整个吞噬。
万岁!万岁!的朝贺之声响彻在殿堂上空,把叔文从迷朦中惊醒,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两行热泪潸潸而下。
就在此时,久雨的天气突然放晴了,一轮红日照耀在五彩的天空。
叔文随着退朝的官员们踱出殿外,他没有心思去理睬周围的那些嘲讽的目光,一刹那间,他想起了起自草莽的王猛,想起了七出祁山的诸葛武侯。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叔文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六四月的一天夜里,将近宵禁时分,有一个人单骑缁衣,来到叔文府中。
来人姓刘名辟,是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的支度副使。
支度与度支不同,是负责地方财政的长官。
刘辟进来一见叔文便道:摒退左右!叔文不认识他,拿着名刺才晓得面前的这个人是韦皋的亲信刘辟。
叔文多少知道一些韦皋的情况,此人当年代替入朝的张延赏而镇蜀,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因对吐蕃有功封南康郡王,顺宗即位,又加检校太尉。
叔文心想:韦氏在蜀二十多年,重赋敛以事月进,弄得蜀土虚竭,时誉极坏。
此番他派人来见我,其意安在?想着这些,叔文不动声色,将刘辟引入内室。
韦太尉使辟致意足下。
刘辟说得意味深长。
多谢盛情。
叔文不卑不亢。
一听出他话里有话,叔文很想要逼出他的真实来意,便又补充一句:然太尉与仆素不相识,又远在千里之外,托君赴京专谒,怕还有什么深意吧!足下快人快语,刘辟就实话实说了。
辟此次入京,却有他故。
叔文不语,像是在专心听他说。
宫中诸内侍及诸中使、左右中尉遣人入蜀致意太尉,云圣上欠康,群小用事,朝中均有请太子监国之意。
太尉不明详细,故使辟入京朝觐,以请圣意。
说完,拿眼偷偷瞧着叔文。
叔文尽管还是不动表情,但心里已开始升腾怒气,他已知道此人的来意了,不外乎一是威逼,二是利诱。
叔文强压怒火,冷冷地说:太尉既与贵近之属往来密切,又来找叔文作甚?!刘辟赶紧道:足下此话差矣,太尉岂是附近攀宠之人!说罢,语气一转:皇上龙体康健,固是万民之幸,设若一旦不预,则社稷堪忧矣。
太尉身受国恩,自也不能坐视不问。
故禁中所谓请太子监国之议,也是不无道理。
不过……叔文心想,跑到我这来讨价还价了,且听他怎么说。
便道:韦太尉意欲叔文何为,足下就明说了吧。
太尉的意思是……,刘辟放低了声音:太尉专使辟致诚足下,足下若能使太尉都领整个剑南三川,则必以死相报足下;足下有太尉之助,何忧其他?足下若不愿意嘛--刘辟一语双关:太尉当然也有相‘酬’之处了。
足下是明白人,不用多说了--叔文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大喝一声:住口!刘辟整个被吓了一跳,吃惊地望着他。
韦皋自擅强藩,图谋不轨,真是胆大妄为!他把我王叔文看成是什么人了?叔文岂能以天下社稷安危与尔等做交易!刘辟缓过神来,道:足下不怕犯众怒吗?!你敢威胁我?叔文一拍桌子,大声叫道:来人!立时就有四五家丁破帘而入。
刘辟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王……叔文,你,你,你意欲何为?叔文压住火气,心想,在这里动你显得我王某人小样,我要堂堂正正地收拾你!送客!刘辟出得门来,心中暗道:王叔文!你敬酒不吃,有你的好看!第二天,叔文的一封手书直接送到了韦执谊处。
大意是说:剑南西川节度韦皋度支副使刘辟,以韦皋之势威逼叔文以求都领剑南三川。
此等贿赂求值,公然胁迫之徒,应当绳之以法,公开处决。
我已经吩咐有关人员打扫刑场,请宰相下令逮捕执行。
韦执谊心道:这如何使得?无凭无据就妄杀边将,惹出麻烦怎么收场!这王叔文也太过分了。
他立即写了个回条,告知叔文:此事千万不可。
叔文见到后立即来见执谊。
叔文问道:如何杀不得?执谊回答:无第三人在场,何来实据?再说公议日甚,吾等行事还要小心才好。
叔文急了,说:不杀此贼,难昭天理!你处处迫于公议,懦弱犹豫,要坏吾等大事的!你难道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了吗?叔文点他一句。
执谊脸色微红,道:执谊自不敢忘。
执谊目前行事谨慎小心,并无他意,不外乎是力图曲成吾兄之事而已。
叔文叹了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已经有了一种预感,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宰相,可能将最终走到他的对立面。
刘辟事件是太子册立后最危险的信号,它至少说明宫内外两方面都在紧鼓密锣,蠢蠢欲动。
太子这着棋没有走好,带来了难以逃避的一系列灾难,叔文几乎感到快没救了。
事并非完全绝望,凌准对叔文道:眼下贵近者炽焰嚣张,携失职之人有心把持禁中,竟不以天子为意而擅下矫诏,不外乎自恃有神策禁军在手。
如即取其兵权,夺其所恃,势犹可挽回。
叔文当然很同意此话,但又非常困惑。
此事先前商量,亦是主张极早进行,只是苦无机会。
叔文面色沉重。
现在看来,此际正是千载良机!哦?叔文眼睛一亮,请宗一兄明言!朝内外心怀憎疾之人固多,但借故亦只有一个,即所谓皇上沉疾未痊,请册皇储以固国本云云。
今太子已册,口实遂去,势必有所松弛,若于不动声色之间,命一位德高望重之臣出长神策京西诸城镇行营,先夺其外,再逼于内,则事可成矣!左右神策军系统除驻扎京师的直系之外,尚还包括京西北不少城镇中的神策行营。
本朝自安史乱后扩建神策军以来,凡有叛乱之事,朝廷时常征调地方驻军攻伐,并以节度使带神策行营名领之。
比如当今与边防关系密切的风翔节度和夏绥节度分别称为右营神策行营节度使和左神策行营节度使。
这些行营大都分布在京城西北,所以凌准有先夺其外之说。
此计甚佳,只怕无合适之人。
叔文已觉察到其中的妙处。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叔文在心里感叹。
有,凌准与刘禹锡、柳宗元事先已有计议,遂道:范希朝可用!叔文心中一动,他知道这个人。
在先帝德宗后期,拥兵节将自愿人京述职的就只有这位范希朝,更早的时候大约在十几年前也曾任过神策军使。
但叔文仍有疑虑:此人靠得住?范氏是近世名将,此人极朴实忠厚,断不会因附中人强镇。
刘禹锡也发表了看法。
凌准接着道:昔年朱叛乱,弟与他同在宁,故极知其为人,不论别的,就看他前年累请朝觐,不以节钺自重就可知道。
再之,希朝又是神策旧人,若以其领外镇行营,自是顺理成章之事。
此语一出,刘、柳等更都觉得有道理。
叔文考虑了几天,终于下定决心,通过王伾、韦执谊和宫中的李、牛二人成功地完成了这一任命。
果然,五月初三这天诏书顺利下达,任命范希朝为左、右神策京西诸城行营节度使,出镇奉天。
朝中包括内廷的那些反对派对此虽然略有怀疑,但一想到范希朝以一代名将身份出使新职,不过是朝廷加赐功臣而已,也觉得没有什么。
但叔文不放心。
这是最后的孤注一掷,存亡在此一举,单靠范希朝的同情和支持似乎并不能解决问题。
他要的是完完全全地成就一番大事业,说白了,就是解决宦官和藩镇,兴利除弊,恢复帝国和天子的荣耀。
是当今天子顺宗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他的抱负和理想眼看着一步步走向成功,但是,皇上的病是日甚一日,已经不足以依恃。
假如没有兵权,那么他们永远就只是刀俎之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作泡影。
叔文回想起那天册命太子朝会上众人幸灾乐祸的嘴脸,顿时不寒而栗。
一不做,二不休,叔文在心里说道:决战的时候到了!第二天叔文找到了王伾:夺兵一事,尚有遗漏。
王伾大惊:王公,此事经众人商量,莫非还有什么不妥?再说诏旨已宣,范仆射刻日即将赴任--人心难测,叔文还那句老话,我思之再三,此事非同小可,单以范氏为靠,绝非良策。
依王公之意……可想法以韩安平为行军司马,随之入镇,并伺机代之!安平是韩泰的字。
王伾一听,觉得叔文很有道理。
韩泰是很有干才的一个人,他的谋略经常让王伾感到其并不在叔文和刘、柳之下;另一方面,他的官资也较高,在此非常时期,也只有他才能当此夺军重任。
不过,王伾还是想到了一点,谁都知道韩泰是新进者中的一员,是己方的死党,在这种情形下,是否会弄巧成拙?但王伾没有把他的顾虑说出来。
于是二人立即分头进行,叔文该做的便是悄悄地会见了韩泰。
两天后的五月初六,便有诏书命度支郎中韩泰为范希朝行军司马,这天的情形就不同于三天前了,诏书一出,立即就有人窃窃私语。
叔文一着过分,把最后一个机会也丢失了!然而叔文却没有功夫去仔细捉摸他的失误究竟在哪里,因为这两天又有一件事让他感到惶恐不安。
五月十一日,王党分子、饱学多识的《春秋》学者陆质被任命为太子侍读,这是韦执谊的意思,本来是一件好事,既可以入宫窥伺新册太子的动向,又能从某种方面争取这位未来天子的同情和支持,叔文当然很赞同。
不过,执谊也还有点私心,在他的感觉里,叔文或许已经不能作为永久的依靠了,因为大多数人都开始表示明确的反对。
在政治上,打击敌人的一个有效武器就是攻击对方朋党比周,执谊也不能把自己划进那种结党营私的印象中去,那更是为时代的正统观念所不容的事。
执谊是个从正道上来的人,严格说来他甚至不反对早立太子,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他就没有为叔文所动反对册立,执谊早已经渐渐地认识到,自己与王叔文之辈也许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因此,他更需要太子的理解。
就这样陆质来到东宫报到。
陆质是叔文坚定的支持者,但却不是一个精于世故的政治家,他不懂得如何巧妙地运用手段。
所以当他刚刚开口说了两句,就被太子义正辞严地顶回。
太子道:陛下是令先生为寡人讲解经义的,谈其他事干什么?!请先生不要再说了。
陆质被一闷棍打得噤默而退,回来告诉叔文。
叔文同他一样,听后只能以沉默表示内心的悲哀。
更让他不安和悲凉的还在后头。
五月十三日,王叔文同往常一样来到翰林学士院,不料,等待他的却是一封诏书。
叔文一见,顿时大惊失色。
一旁的王伾接过一瞧,心里也陡的一惊。
原来是调王叔文为户部侍郎,度支盐铁副使依旧,但削去翰林学士一职。
叔文感到一股凉意自上而下倾泻在全身:宫中又生事了!众人看他模样,纷纷围拢过来看这封诏制。
情急之下,叔文已是慌不择言,对另外几位翰林学士道:叔文每日来此办公,若不带此院职事,则无缘至此矣!王伾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此诏不是俱文珍的主意还有谁!他立即不声不响地草拟了一份疏请,送进宫去。
王伾心里暗暗想,李忠言你在这上面可不能再让步了。
然而侥幸心理只能成为最后的一点信心,使人不至于立即崩溃而已,但永远也改变不了现实。
王伾一疏再疏,甚至亲自进宫,也最终未能挽回局面。
李忠言没有让步,但却也无力回天,俱氏的力量不在宫内而在宫外,这就是他之所以反而在宫中有发言权的道理。
还好,宫中的力量对比并没有一下失去完全的平衡,俱文珍多少退了一步:允许王叔文三五天到一次翰林。
但事到这步二王心里都已清楚,皇帝已不再是他们的皇帝,而成了俱文珍的皇帝了。
政敌们并且还拥有太子,无论是今天还是明天,敌方已牢牢地占据了主动。
叔文平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在心里暗暗地祷告:韩泰!韩泰!……七韩泰已随范希朝赶到了设在奉天的左右神策京西诸镇行营节度使府。
韩泰很清楚自己身上担负着一种什么样的使命,他也知道这是维持新政的决定性之战和挽救失败的最后一招,绝对容不得有半点的差池。
韩泰信奉实干,讲究谋略,他的好友柳宗元对他的评价是厉庄端毅,高朗振迈,确实颇能反映出他的为人。
韩泰也是个是非分明的人,年轻的热情决定了他有着一种对挚友同志的强烈感情和建功立业的豪迈决心,他坚信自己不会辜负凝聚在他背后的殷切希望。
刚至奉天,韩泰立即就开始了行动,首先是四传命令,召集诸镇军将听宣圣旨,接受新使范希朝指挥。
接下来韩泰所要进行的便是从架空范希朝入手,一步步地掌握兵权,最终彻底接管这一重要的军事力量。
然而,他和他的同志们都没有想到的是,使用他本人去完成这一任务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而这个错误决定了他们的最后一击必然以失败告终。
这个重大失误就是:韩泰的身份!虽然京西诸镇在性质上讲是地方驻防系统,但实际是都直接归神策军最高首领--左右中尉--的节度,他们与禁中宦官们的关系不待而言。
本朝军事力量的情况与以往自有不同,但有一点是相似的:军队的掌握常常是以一种非正统的政治手段维系,或以家族,或以师生,或以上下属等等,这种传统渊源关系一旦建立,其力量甚至强于天下公义和道统信念。
这种现象在本朝有两种反映,一是地方世袭强镇,二是先帝德宗时酿下的苦果:宦官典掌中央神策禁军系统。
京西将领们与禁中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有数年之久,已经近乎于牢固不破。
他们一见到范希朝的行军司马是韩泰,都不约而同地恍然大悟,这是王叔文的人!从这个事实推开去,结论就昭然若揭了:范希朝两人来者不善。
这是重要的情况!一封封书信从京西各镇飞驰京师。
俱文珍等人开始还蒙在鼓里,当他们看到京西将领们的来信时,如梦方醒:如让其谋得成,吾辈必死无葬身之地矣!俱文珍对京西来使说道:速速归告诸将,切勿交出部队!韩泰是有耐心的,他一直在等待着行营将领们前来报到,他乐观地认为,一切应该都需要时间。
对此,怀着异心的将领们也抱着同样的心情,他们也在耐心等待着京中的指示。
于是,奉天很平静,一切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战机就这样一天天地失去。
要是韩泰能够料到后果是多么严重的话,他是绝不会这样守株待兔的。
可京中的王叔文已感到不能再等了,朝中的情形已经一天坏似一天,尤其让他恼怒和辛酸的是,韦执谊,他们所依赖的宰相、新政的支柱和能起决定作用的力量代表,已正式倒戈易帜。
尽管他还没有立即反戈一击,但这已足使叔文震撼不已。
叔文早先的预感是正确的,韦执谊从根本上就不是同道者。
叔文反思过去,越发清楚地觉得当初的选择本就是一种无奈。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南方的寒族,如果不去寻求一种依托,将终究无所施计。
成功需要妥协,但这一代价太大了。
王、韦交恶的深层原因是势的变化,绝非是由一两个偶然因素所引起,不过,羊士谔事件是使其最终表面化的导火索。
宣歙节度府巡官羊士谔是进士出身,严格说来,他与叔文的老友吕温还是同门,关系一向不错。
不过此人性情浮躁,好出风头,在这一点上也有点像他的另外一位同学窦群,喜欢见风使舵,博取时誉。
他五月份出差来京,听说王叔文等人正招致了大多数人,当然是和他同类的那些正统朝官的不满,眼见有利可图,再加上一时冲动,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批评王叔文,指出叔文的种种不是,轰动了京城。
叔文对此是不能忍受的,假如允许这么个一介小官如此猖狂,威严何在?!叔文决心杀一儆百,遂请执谊出诏命将之斩首,但是执谊不同意;叔文又要求在大理寺就地杖杀,执谊还是不同意,叔文心中积聚多日的怒火一下子爆发,当着不少人的面,大骂韦执谊忘恩负义,弄得朝廷中人人皆知。
刘禹锡、柳宗元都是出自执谊的提拔,也不好对此妄加评说,一时间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郁。
六月二日,执谊将羊士谔贬为汀州宁化县尉,算是作了一点妥协,但是人们都已清楚,两个最主要的人物实际上已经分道扬镳了。
这对反对派来说,是莫大的喜讯。
刘辟此时还在京城,游说王叔文既不成,便转而执行另外一项任务。
六月二日羊士谔被贬,他怕王叔文拿他开刀,吓得连忙逃出。
不过,他走得很放心,因为一个月来,他已同宫中的某些人达成了共识,并已通过剑南节度的驻京机构剑南进奏院快递给韦皋,这个共识就是:扳倒王叔文。
刘辟只是可惜自己不能亲眼看到这一切。
俱文珍当然不能让剑南一道独撑局面,那样的话,声势就太小了,也有点弄虚作假的味道。
让他欣慰的是,太原严绶处的监军李辅光已有消息表明,河东节度使严绶亦将出面。
另外,荊南节度使裴均是自己的旧识,当年都在窦文场门下出入,自也不会不给面子。
看来一切都已就绪,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六月十六日,韦皋的《请皇太子监国表》递到了门下省,请皇上权令皇太子亲监庶政;同时又有《上太子笺》,出语就更直接:圣上远法高宗,谅荫不言,委政臣下,而所付非人。
王叔文、王、李忠言之徒,辄当重任,赏罚任情,堕纪紊纲,散府库之积以赂权门。
树置心腹,偏于贵位;潜结左右,忧在萧墙。
……愿殿下即日奏闻,斥逐群小,使政出人主,则四方获安。
高宗因体弱多病,遂有武氏代唐之事,这是本朝历史上极不光彩的一件事。
韦皋把今上比作高宗,又曰所付非人,连带把当今天子都责备了一下,若非出自授意,恐怕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笺中还直接点名道姓,直呼群小,更显得是有备而来。
两天不到,严绶、裴均的笺表继至,内容相同。
门下省按照本朝处理臣下上书的制度,覆奏画可,加印转发,这一下,朝中很多人振奋不已。
有重兵大将作为后盾,所有的人都似乎有一种公理在身的感觉,大大地出了一口闷气。
政治有时就是这样,能够使人一刹那间感到身心舒泰,就是正义和符合公益的行动,没有人也无需人去讨论它是否真的正确。
叔文已经无计可施,他的权力已被削弱,一切只能靠王伾和李忠言维持这艰难的局面。
他知道,这一局棋已到了危急的地步,如果不赶快扭转这种局面,失败将不可避免。
然而,在六月十七日这天,也就是韦皋上表到达京城的第二天,韩泰从奉天驰归,彻底打破了叔文的幻想。
韩泰已在奉天等了将近半个月,最终也无人前来报到。
他这才反应过来情况有了变化,于是星夜快马加鞭,赶回长安。
风尘仆仆的韩泰一见叔文,声音哽咽:王公,韩泰有负重望!与范仆射至奉天时有半月之久,无一兵一卒至。
可能大事不好!叔文自然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但他不明白这一计划是如何走漏风声的。
叔文已觉得整个人像是坠入了无底的深渊,眼前一片黑暗。
奈何!奈何!叔文已失去了方寸。
韩泰搓着手,急得在原地踱步,也想不出任何良策。
户外,又是一轮夕阳摇摇欲坠,飘动的暮霭随着业已闷热的微风压在初夏的长安城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叔文和韩泰默默地相对而坐,谁也不说话,谁也说不出话来,汗水从额上滑下,从后背透出,浸湿了衣衫,他们都浑然不觉。
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大人!大人!一位王府家人惊慌闯进来,惊慌地叫道:大人!太夫人不好了!叔文忽地站起,脸色顿时刹白。
叔文的母亲病重已有时日,尽管老人家年岁已大,患病也不轻,但叔文没料到会有什么不测。
这几天的事情一天接着一天地发生,叔文甚至无暇到母亲的病榻前问候。
这个消息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母亲亡故则必须服丧,这是伦常对人子的要求。
母丧同父丧一样,是五服的第一等,起码要停职居哀三年。
如不是非常情况,比如皇帝下诏夺情起复,是不允许有所变通的。
这不啻于置叔文于死地,难怪他要如此惊慌不已了。
可是,叔文的悲剧命运似乎无法避免,内院中一片低沉的哀号声说明了一切。
未过多久,韩泰看见叔文缓步走出后闺,来到中院,抬起头望着微暗的天空,热泪满面地喃喃自语:天其丧予!第二天一大早,叔文平静地吩咐人准备五十几担酒食带到翰林院,就绪后,以度支使的身份命人去请宫中诸内侍。
诸宦官不知叔文有何用意,陆续来到翰林院就座。
其间有俱文珍、薛盈珍、刘光琦、薛尚衍和解玉,李忠言带了两个小黄门也来到院内坐定。
叔文一言不发,先走过一圈,给每人塞了一块黄金。
然后命人给诸内侍斟满酒,自己举起酒盏,对座中诸人道:叔文请诸位先饮过此杯。
言罢,一干而尽。
俱文珍等人没有动,只有李忠言默默地饮干了杯中的酒。
叔文又加满酒卮,对他们说:羊士谔诋毁叔文,叔文将杖杀之,而韦执谊懦弱不敢;刘辟以韦皋之势威胁贿赂叔文,叔文欲集众斩之,韦相又不同意。
叔文是堂堂正正的人,每想到让这两个凶徒逍遥法外,心中不快。
众人不知他还有何下文,都不说话,惟听俱文珍哼了一声。
叔文不动声色,继续说道:叔文自判度支盐铁副使以来,所作所为,皆为国家兴利除害,又创获无数钱财以资国用,可谓有目共睹。
俱文珍料到此刻叔文不敢把自己怎么样,站起来打断他的话:王大人此言何来?!自大人出任度支,不见一日以簿书为意,但见与人窃语公署而已,今云‘兴利除害’,岂非笑谈!叔文瞧着他,依旧是面不改容,对侍吏道:为俱内侍满酌一杯!转向俱文珍,请俱内侍与叔文对饮这杯!俱文珍见状,举起酒卮仰头喝下。
叔文又说:叔文母亲病重,因为身任国事,不能亲侍医药。
看来这两日不得不告假归侍,叔文为国竭心尽力,不避危难,但为尽忠报君而已。
一旦离职,百谤交至,届时不知谁能见察此心,以一言相助否?俱文珍又忍不住:大人既自称为国尽心,又何虑他人毁谤?!叔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劝酒,在座的人也不说话。
有人起身如厕,听到廊下的两个王叔文家人正在那里窃窃私语,一人道:母亲已亡,还有心思在这儿喝酒!另一人道:说的正是。
这位宫里的人连厕所也不去了,急忙回来悄悄地告知俱文珍。
文珍一听,心中昭然。
第二天,叔文又故伎重演,把众宦官们又请到翰林院。
但这一次,叔文却不再像昨日那么谦卑温和了,脸上隐隐带有一种杀气。
他在酒宴上只说了一句:叔文专来告知诸位,圣上龙体业已恢复,此刻正在皇苑中猎兔,上马如飞,一如当年。
敢有异议者腰斩!说完,拂袖而去,留给座中诸人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慑感。
俱文珍与其他人都感到,王叔文已开始孤注一掷,来得正好!看你还有什么花招!宦官们有恃无恐。
六月十九日,叔文终于宣布,以母丧去职。
真是天赐我便,不少人额手加庆。
叔文是出于无奈,而不是退缩。
此后近二十多个日日夜夜里,叔文和刘、柳、凌、韩等人苦思计策,希望能够起复官职。
韦执谊已在考虑退步,已经不能依靠,他们只能设计另外两种方案,一是通过宫中的李忠言一派,借助于病重的顺宗作为天子残存的威慑力:一是求助于宰辅杜佑,争取一些朝臣的支持。
王担负了这一计划的主要工作,连续多日每天来回于宫中和杜佑府,先是请起复叔文为宰相、总领北军,结果当然是徒然;后来又降求为威远军使、领平章事,又未果。
这种情况下,反对者如何还能让你王叔文再任要职,并且还是拥兵大权?最后,胆小的王伾第一个垮了,他在这个考验人的时刻暴露了他缺乏信仰的致命缺点,他的神经终于崩溃,他想要逃跑。
这天,王伾屡次上疏没有回应,在翰林院等到夜里,忽然仰身倒下,口中叫道:王伾中风了,王伾中风了!第二天坐车回宅,从此闭门不出。
在杜佑和新任副使潘孟阳手下工作的会计专家陈谏是第一个受害者,因去请示离职的王叔文而被赶出朝廷,贬为河南少尹。
时间到了七月,在俱文珍等人看来,时机已经成熟了。
太子的意思也很明确,目前已到了解决宫中不正常局面的时间。
俱文珍等人一合计,现在是外有藩镇声援,内有朝官支持,既有神策军在手,王党又失势无靠;太子英明睿智,足为依持,可以下决心了。
七月中旬,首先是宫中的人发觉,往常侍疾皇上的内侍李忠言突然消失了,再也没有露过面。
有人说他已重病在身,命在旦夕。
后来,皇上的宠妃牛昭容也消失了踪迹,人们再也没有看到她,只是发现宫中的一个旁殿被禁闭起来,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但所有这些,并没有引起什么更多的注意。
七月下旬的一天,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王涯等人奉诏入宫。
在太极殿侧阁,俱文珍、刘光琦、薛盈珍、薛尚衍正等着他们,在座的还有一位东宫的内侍西门珍。
俱文珍对翰林学士们宣布:皇上有旨,令太子权勾当军国政事。
请诸位学士即刻草拟诏诰。
七月二十八日,诏书发下。
百官在东朝堂朝见太子,太子哭着宣布:因圣上未康,寡人权监国是而已,就不答百宫的拜贺了。
群臣无不感泣。
八太子站在父亲的榻前,四周阒无一人,他已下令不许一人进来。
望着已经不能动弹的皇帝,太子心里思绪万千。
他这时才真正明白为什么皇上迟迟拖延册立法定的继承人,照这种样子,任何人都可以挟天子以令天下,更何况那些不满于他这位嫡长子的小人呢!想到此,太子不禁咬牙切齿:王叔文,你的末日到了!将近一年了,太子都在忧虑不安中度过,重病在身的父亲能够顺利登基只是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实在的危机却比以前还有严重,竟然有人阻挡他合法地入居储位,这差点令他昏厥过去。
幸好,几个月的努力改变了这一状况,过去发生的看来只是一场可怕的梦魇而已。
太子知道,要达到目的还有一些障碍,但在他心里,对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无所畏惧了。
太子的决心已下。
七月二十九日,在麟德殿西亭,太子朝见来使,会晤宰相昭告天地社稷,开始权勾当军国政事的工作。
但太子的重点显然不尽在此,他整个一天的其他时间里都与他的可靠支持者--先帝德宗的任使旧人、掌握中央神策禁军的宦官们秘密会商,策划着下一步,也是决定性一步的具体措施。
让太子感到欣慰的是,所有皇上身边的内侍都一致认为:皇上的身体己不能支持,皇上本人也早已厌倦万机;他们还说,朝中百官从国家社稷出发,也已经纷纷表示,假如皇上引退,似乎更有利于帝国结束目前不正常的现状。
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八月初二,太子监国两天后的这天夜里,太子和他的亲信东宫内侍西门珍、吐突承璀几乎是一夜不寐。
第二天,二位东宫内侍又与俱文珍在内侍省会晤了半日,当天中午,翰林学士们再一次被召入宫,在皇上的寝殿太极殿接受了俱文珍宣布的皇帝诏命。
八月初四,发下了皇上的禅位诏。
诏书说:朕获缵丕业以来,严恭守位,不遑暇逸,然天佑匪降,疾恙无瘳,不能奉宗庙之灵,实实有愧于心。
一日万机不可以久旷,天工人代不可以久违,宜令皇太子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居兴庆宫,请所司择日行册礼。
八月五日,已是太上皇的顺宗正式告别了只坐了七个月的皇帝宝座.坐在步辇上,在宫侍们的簇拥下迁居兴庆宫。
兴庆宫位于长安东郭,是本朝的玄宗皇帝所置,因在大明宫及皇城中的太极宫之南,又称南内。
顺宗的身体虽然已彻底地崩溃,但他被抬进宫中的花萼相辉楼时,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那尚未完全失效的神智告诉他,自己正在遭受严重的迫害。
可怜的顺宗突然疯狂地蠕动着身体,喉咙里发出一种模糊的呢喃声,但这已经太迟了。
有几位宫中的老侍卫望着这一切,痛苦地低下了头。
这天,太上皇又有诰:命太子宜于本月九日即位,并改元永贞,大赦天下。
还未到九日,初六这天即有制命贬王为开州司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驰驿发遣。
开州和渝州两地分别距京城一千四百六十里和二千七百四十八里。
八月九日,太子正式即皇帝位,历史上称之为宪宗。
因为德宗灵殡未出,而太上皇又在兴庆宫,太子下令不于前殿含元殿即位,以示对二位先皇帝的崇敬。
九月十三日,新帝诏贬神策行军司马韩泰为抚州刺史,司封郎中韩晔为池州刺史,礼部员外郎柳宗元为邵州刺史,屯田员外郎刘禹锡为连州刺史。
万象更新带来的是心旷神怡,没有人去关心帝国的宫廷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事情发生得太快太蹊跷了,还是有不少传言流到了京内外。
九月下旬的一天,有一人悄悄地从京城来到秦州普润县求见陇右经略使刘澭,自称是山野侠士,名叫罗令则,有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相告。
这正是顺宗禅位称太上皇不久,刘澭很敏感,传令士兵屏后埋伏。
令则从京中而来,专请使君出兵勤王。
刘澭一震,喝道:山人请谨慎其言!此话怎讲?令则有太上密诏!密诏安在?事出无奈,太上只使令则传口谕而已。
这如何叫本使相信?罗令则凛然而言:宫中内禅,实乃太上事不获已,现下人主幽闭旁宫,阉竖拥兵擅权,列祖大业,系乎一旦!太上素知使君忠义孝勇,深晓逆顺之理,故将宗庙兴危尽付于使君,诏令使君赴京行废立之事。
刘澭心里已是惊骇万分,他控制着自己,尽量平静地说:然则废立若何?使君请递掌过来。
令则不露声色。
刘澭伸过已经略显颤抖的右手,只见令则在他掌心划了几个字。
刘澭已感觉出来了,他的心猛地一缩,汗水淋淋而下,他还来不及考虑得失,一种简直就是本能的反应促使他一拍几案:大胆狂徒,竟敢妄构异说,左右!给我拿下!立时就有几名刀斧手冲进来把令则按倒。
令则大呼:刘澭,你可要想清楚!宗庙倾覆,你就是千古罪人!就在这一刹那间,刘澭已权衡过了,其实也无须斟酌,两派的力量对比本就一目昭然,刘澭不是个傻瓜。
左右,给我用刑,叫他供出指使之人!令则知道事情没有成功,一种悲剧感涌上心头,他猛地挣脱了按住他的兵士,大声说道:不用动刑,我罗某不是怕死的人!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等同志甚多,约与德宗迁葬时发动,这是太上之旨,你就是知道了也没有用!刘澭大骇,急令严加看管,又着人星夜驰驿报闻长安。
宪宗览表,脸色都变了。
未过几天,罗令则被押到京城,禁军又大肆搜捕,共获得十数个嫌疑分子,即刻全部杖杀。
十月初二,曾经有望承德宗皇帝入继大统的舒王李谊在销声匿迹几天后突然被宣布去世。
新帝废朝三日。
十四日,提前葬神武孝文皇帝于崇陵,庙号德宗。
朝中仍处在一片欢腾之中,对其他事浑然不觉。
往常那些闭门不出、缄默不语的朝廷重臣和求进不得的失意者们纷纷出面,庆贺胜利,尽管谁也说不清这种胜利是否属于他们自己。
一切的不满、怨气、仇恨都需要发泄,政治上的变化给了他们以机会,于是群言沸腾,万夫所指,都加在卑贱而暴起的王党成员身上,这种攻击是如此的同心协力,以至于此时此刻所有的行动都显得是那么的合理,包括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大正常的一些怪事。
韦执谊只有沉默,袁滋和他的岳父杜黄裳已被委任为宰相,主持事务。
新帝暂时还没有把他这位朝廷的前第一大臣一棒打死,他依旧是每天出勤,或在政事堂办公,或去延英殿廷对,他幻想着因为自己后来与王叔文的翻脸或许能帮他度过难关,但他内心也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严重的惩罚也许只是时间问题。
韦执谊每天都在极度的惴惴中熬过,他早先那种颐指气使已变成了处处看人眼色,事事惟惟诺诺,甚至闻人行色,就惶悸失态,完全失去了国家大臣的应有气度。
看着他奄奄无气的样子,就连要为他开脱的人也感到面上无光。
这一天不可避免地来到:十一月初七,韦执谊从宰相贬为崖州司马。
十三日,因为朝议认为对王党成员处罚太轻,新帝再贬韩泰为虔州司马,韩晔为饶州司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又贬河中少尹陈谏为台州司马,和州刺史凌准为连州司马,岳州司马程异为郴州司马。
到此,加上韦执谊,王党的八位成员皆被贬为远州司马,史称八司马。
司马在本朝是州府的属官,二万户以上的州,司马的官阶也只有从六品上。
新帝宪宗皇帝在新一年改元元和(公元806年),正月十八日突然下诏宣布太上皇旧疾衍和。
公布太上皇病情,这是本朝历史上罕见的事,颇让一些敏感的人困惑不已,更让人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太上皇就驾崩了,年四十六岁。
太上皇升仙不久,王叔文被赐死。
王伾亦病死任所。
一般来说,本朝贬官在三五年之后可以量移,即予以调升或改善境遇。
但这一年发布了诏令:此后即使有国家大赦,王叔文之党也不在量移之限。
时间能冲淡世上的一切,但无法抹去人心中的信念。
柳宗元初贬邵州刺史,十一月再贬永州司马,在永州呆了十年。
在此期间,他一直在忧郁悲凉和不甘的煎熬中度过,写有微霜众所践,谁念岁寒心的诗句,表明自己的高洁情操。
在给亲朋好友的信中,宗元反复申剖事件的真相,为自己的无辜获罪而辩白,希望得到他们的援引。
感伤激愤,溢于言表。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有诏征八司马中仍在贬谪的柳宗元、刘禹锡、韩泰、韩晔、陈谏入京,但不久又相继被排挤出京,宗元于该年三月份外出为柳州刺史,四年后病殁。
刘禹锡行至江陵,再贬为朗州司马,也在贬所度过了近十年的谪贬生活。
禹锡在此十年中,写下了不少寓意深刻的政治讽喻诗,抒发心中的愤懑。
元和十年禹锡与柳宗元等人一齐奉召回京,旋又以诗歌讥讽执政而外放连州刺史。
宝历二年(公元826年),从和州奉诏回洛阳,方才结束了二十二年的贬谪生涯。
此后的十五年中,他先后在洛阳、长安、苏州、汝州、同州任职。
开成元年(公元836年)改任闲职,会昌元年(公元841年)加检校礼部尚书荣衔。
刘禹锡幸得高寿,是王党中最后一个去世的人,他的革新之志从未停歇,然而因困顿于现实终使其无所作为。
禹锡晚年精华不衰,写有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豪迈诗句。
直至临终,禹锡丝毫也没有放弃自己的信仰,毅然写下了《子刘子自传》,为早年的行为辩护,为王叔文恢复名誉。
公元842年,王叔文革新的三七年后,刘禹锡病故于洛阳,给九世纪初这场短暂而辉煌的革命划上了一个句号。
八司马其他六人的最后结局:为顺宗即位立下大功的凌准不幸最先去世,元和三年(公元808年)寂寞地死于任所连州的一个佛寺中。
他的好友柳宗元写了首《哭连州凌员外司马》诗哀悼他的亡故,并为他撰写了墓志铭。
贬得最迟但最远的是韦执谊,为崖州司马,这是他平生最恨最讨厌的地方。
因为他是王党的首脑人物之一,没有得到任何的赦免,最后死于任上。
四十多年后,有一位宰相李德裕也被贬来此地,感慨遭遇相似之余,作了一篇《祭韦相执谊文》,对他的一生作了公正的评价。
陈谏此前已出京任河南少尹,后被贬为台州司马,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同柳、刘等一同人京,又一同被逐,先后为封州、通州刺史,死于通州。
贬为饶州司马的韩晔在元和十年(公元815年)被外放为汀州刺史,又转为永州刺史。
因为韩氏一族累世卿相,韩晔又与曾受叔文排挤的韩皋为表兄弟,因而朝中为之斡旋的人颇多,后来的境遇有所改善。
卒年不详。
韩泰受谤较刘、柳为轻,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时,与王党政见不合的韩愈还曾经举韩泰自代袁州刺史。
长庆元年(公元821年)的量移中从漳州刺史改任郴州刺史,后又任吴兴郡守,大和元年(公元827年)又拜睦州刺史,不久迁湖州、常州刺史,和他最为要好且有亲戚关系的刘禹锡对他的境况颇有叹羡之意。
卒年不详,大约在禹锡之前。
程异是八司马中惟一又被重用的人,元和初年就因盐铁使李巽的推荐被录用,擢升侍御史,后来一直从事财赋工作。
程异以他对财政事务的精明才能得到宪宗皇帝的认可,于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被破格起用为宰相,一年后去世。
王叔文最早认识的两个人吕温和李景俭因为这八个月期间不在长安,受牵连较少。
吕温出使吐蕃将近一年,于元和元年(公元806年)使还,元和六年(公元811年)死于衡州。
他和柳宗元、凌准及二韩都是陆质的学生,传其《春秋》之学,为人极富智勇孝仁。
他的朋友们都为他未能参与其事而感到莫大的遗憾,在他们看来,如果吕温在场,结果就有可能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在他死后,刘禹锡在《哭吕衡州诗》中还为此怅然不已:空怀济世安人略,不见男婚女嫁时。
柳宗元更对他的早死悲痛欲绝,他在祭文中写道:今复往矣,吾道息矣,虽其存者,志亦死矣。
李景俭也因服母丧不克与事。
他与那位因向叔文投靠不成而心怀怨望的窦群是同门,后来受窦群提拔出任监察御史,结果又因窦群获罪连累被贬。
李景俭参加了后来讨伐淮西的战斗:于元和末年入朝,因追怀往事,心情忧郁,终日醉酒自遣,得罪了不少人,不得志而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