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天恨不胜。
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李商隐(公元812 ?-858年)一在帝京长安的最西北角,南临兴宁坊、西靠长乐坊,东北两面紧毗外城城墙的地方,有一大片华丽的宅宇,殿楼逶迤,飞檐相接,独自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坊区。
这就是本朝诸亲王居住的地方--十六宅。
除了册为太子的皇子入居东宫,其他的皇子几乎都住在这里,若非危难时期受命出镇或领衔外任,自本朝玄宗皇帝先天年间起,皇子例不出阁。
他们的屋第虽不在一处,但却十分集中,大家可以不出坊里就相互往来。
久而久之,十六宅便成为本朝诸王的代名词。
十六宅起于何时,倒也很难详考。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不是一天建成的,而且一年年也有所变化,最终成为长安城中一块极有分量的地方。
其原因也是一目了然:近几十年来,十六宅出了好几位天子。
照理,东宫的太子本是合法的继承人,原本是轮不到十六宅里的诸王的。
可是本朝的储位问题在最近一个时期里变得越发严重,几代天子竟都不享天年,不是没留下嫡脉,便是皇子冲幼。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国家社稷的考虑,由宫里做主,皇位便常常改由天子的兄弟继承。
所以,十六宅便有戏了!第一个是文宗皇帝,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被神策军从十六宅中迎到了大明宫,首开十六宅诸王入居大宝的先例。
接下来是他的弟弟武宗皇帝,在太子已立的情形下,犹被仇士良率数千禁军迎为天子。
武宗同样也是英年早逝,去世之时,长子杞王只不过几岁,于是,十六宅再出一位皇帝又将是不可避免。
近三朝以来,十六宅中有一位光王李怡,和别的亲王大不一样。
德宗以后,顺、宪、穆、敬、文、武六帝先后御极,其中敬、文、武三帝是兄弟,分别是穆宗皇帝的长子、次子、第五子;宪宗子息颇多,共有二十子,长子穆宗,第十三子就是李怡。
不过,这第十三子李怡却不是嫡出。
其母郑氏原是宫女,据传还是当年宪宗平定李时的战利品。
因为生有美色,遂获宪宗爱幸纳入后宫,生下李怡。
李怡长庆三年(公元823年)时被其兄穆宗封为光王,所以按辈分算起来,应是敬、文、武三帝的叔叔。
这位三朝皇叔在十六宅中,是个很受人注意的角色。
说起来有点让人吃惊,光王有些名气既不是因为他是三朝天子的叔叔,也不是因为他有怎么样的功绩,更不是因为他有如何的德声--说得难听一点--而让人感到他有觊觎大宝之心。
光王之所以让大家记得他,却是因为他似乎是个痴呆,至少是个智力不健全者。
宫中都这么说。
这位光王生于元和五年(公元810年)六月二十三日,小的时候尚不觉得,长到几岁后就发现,他的心智有严重缺陷,与同龄的幼儿简直不能相比。
随着年岁增长,也没有多大的改观,无论哪一方面,都较常人逊色。
这已经渐成大家的共识。
文宗大和时期,光王已经成年,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加了一条: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起来。
任你天大的事,他也是不发一言。
平时游畋宴集,总是一副毫无表情的模样,让人无法捉摸。
有些人猜测,也许是光王有一次到掖庭宫谒见当朝国母--也就是其兄穆宗的生母、文宗的祖母--宪宗懿安太后的时候,竟然遇到宫人行刺,受了严重惊吓的缘故才如此雪上加霜。
可是,那次事件不过是有惊无险,按理也不至于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的。
不管怎么说,光王已成为十六宅中惟一让大家感到放心的人,诸王们有时虽也拿他开开玩笑,但与他相处得却还不错。
确实,一个人只要让人觉得毫无威胁,与自己没有利害冲突,他就能博得信任、同情,甚至是诚心诚意的帮助。
文宗是由十六宅出去的,即位后,便经常来到诸王居处,与大家叙叙旧。
但他对光王的态度却不怎么样,有时故意作弄他,近乎于恶作剧。
一日,天子在十六宅大摆宴席,款待诸王。
席间大家欢笑戏谑,无复君臣之别,可光王却依旧是不说一句话。
文宗笑道:谁能让光叔开口,朕有大赏赐!众王哄然叫好,立即就有几个年轻的亲王上去逗他。
结果当然是徒劳,任你百般捉弄,光王始终是不露声色,缄默其口。
文宗看着皇弟们无可奈何的样子,大笑不已。
时光如梭,一天天,一年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
外间的风起云涌,照例不能影响到十六宅的平静,诸王们在流连诗酒、游畋宴集中打发着声色犬马的日子。
只有这位光叔似乎稍有不同,他照样也参加各种聚会,但曲终人散之后,他又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宅第,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但是,一个人如此韬晦,总会引起一些多心人的猜疑,武宗就是一个。
这里面有件事情说不出口。
当初敬宗皇帝宴驾后,文宗以皇太弟的身份即位本就有点名不正言不顺,而文宗之后,皇弟武宗踵继大宝,也是出于一种极不正常的程序。
宫内外有人看不惯,因此十六宅里的光王,便自然为人所瞩目。
只是人们都知道他很有些毛病,除了为他可惜之外,也想不起其它什么。
可武宗不这样看。
即位之前,他在十六宅的日子也比较长,由于自己性情豪爽任气,经常拿光王开心,因此比其他人要多了解这位光叔的情况,同时也就比他人更加疑惑,更加莫名所以。
武宗虽然粗率而不拘小节,但他有一种预感:光王的沉默不言、与世无争是装出来的。
尽管找不到充分的证据,但他觉得这种感觉绝对不会错。
这种第六感一样的东西时时会涌现在他的心头,特别是当他与光王同行同处的时候,望着光王无动于衷的表情,总觉得在那张脸背后其实深不可测。
武宗所不明白而感到大惑不解的是:他为什么要这样?武宗即位以后,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同其兄文宗一样,武宗也经常到十六宅与皇叔弟们欢笑戏谑,不过,他很讨厌光王,时常给他难堪,光王越是不经意,武宗就越是无礼。
于是,武宗在位期间,光王李怡便时常出现一些意外。
不是与皇上击毬时偶然落马,便就是在入宫时莫名其妙地失足,凡此种种,都在不经意之间突然降临,让人猝不及防。
但是,光王仍顽强地活着,并且永远不出一句怨言。
有时甚至弄到疮痍遍体、满身腥秽,连前来侦视的宦官也为之惊讶的程度,他却还是那样地不以为意,就仿佛是一位不知世事的顽童,只要没有受到斥责,就已经感到无比幸福了。
然而更大的危险还是一天天临近。
那是有一年的冬天,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长安的大道上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时间早已到了宵禁时候,坊门四闭,积雪盈道,四周阒无人迹,只有一大队车驾的辙印依稀尚在。
一名金吾卫的巡警正缓缓地挪着脚步,忽然,他发现雪地里似乎有个人影。
巡警大惊,急步走上去,只见一位华服微髯之人,正在雪地里呻吟,挣扎着要爬起来。
巡警问道:你是何人?我光王也。
不意至此,……我又困又渴,你能不能找些水来?巡警半信半疑,但看此人,尽管泥浆满身,却也不掩英武之相。
不敢怠慢,便到近处有水的地方给他装了一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光王李怡坐起身来,将手中的水一饮而尽。
他抬起头,望着黝黑苍茫的天空,像是在思考他为什么会倒卧在雪地上。
他想起来,晚上是同诸王兄侄随驾出游的,酒后策马而回,突然一个闪失.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但是,此刻他却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马失前蹄,而差点就冻死在这无人的街道上。
也许真是苍天有眼,保佑自己命不该绝,这才能从昏迷中及时苏醒过来,不至于横尸雪地。
想到此,光王只觉得那一罐冰冷的水在腹中翻滚升腾,如同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直使他周身滚烫,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像是要把他托上九天云霄。
他在心里道:这样的失足一定是最后一次了!光王李怡慢慢地站起来,略略辨了辨方向,便毫不犹豫地踏雪而进,向十六宅的府第走去。
黑暗中,朦胧的雪光映照着他的一身紫服,发出一片黯淡的光芒,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幽灵在徘徊。
武宗还没来得及得出他的答案,或者说他甚至还没有完全决定他是不是还需要这个答案时,就突然撒手而去了。
皇上走得如此匆忙,是着实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
可万幸的是,危急存亡时刻,总是会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站出来扶持大局的。
宫中的宦官们又一次义无反顾,从文宗开始,他们就有了这个资格,也有了这个能力。
宦官比朝士们更懂得这样一个道理,所谓种豆得豆,种瓜得瓜,有所耕耘,才有所收获。
如果天子是在我手上产生的,而这位天子又是平庸懦弱之辈,这份好处还用说吗?!当然天子必须由太子继承,这是百代不易的制度,不过,太子如果年幼无知,那就可以另当别论了。
武宗皇帝病重后,有两个多月不视朝政,宰相请见,亦被枢密驳下,朝野内外忧惧万分。
拖下去于事无补!内侍仇公武首先提出:皇叔光王可当大任。
左军中尉马元贽一听,肚子里转了几转,立即就随声附和。
他知道这里头的奥妙。
枢密使和右军中尉没有他们两人反应得快,可一会儿也恍然大悟。
这个主意真是精妙!文、武两帝的干练冲动,他们虽无切身体会,却也深知一二,前辈仇士良的谆谆告诫言犹在耳,所以在这件事上不得不小心谨慎,斟酌再三。
可在此刻,他们的意见却一下子得到了出乎意料的统一:以后的日子有了这位憨痴而无所决断的光王,至少是不用担惊受怕了。
会昌六年(公元846年)三月二十日,遗诏发布:皇子冲幼,须选贤德,光王怡可立为皇太叔,更名忱,应军国政事令权勾当。
二十一日,皇太叔在宫中少阳院接见朝廷百官。
当文武百官步人宫殿时,谁也没有对这位即将入替大宝的新帝抱有任何幻想,因为谁都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国运就将要系在这么一位天子身上,大家无可奈何之余,仍还有些微微的不甘心。
可是,太子确实年幼,宫中遗诏已出,又有什么办法?!首席大臣李德裕在这期间也不是没做过努力,可在这种建置天子之事上,他也无能为力,更何况他人!百官班定,内侍齐集,枢密中尉们也已就列。
皇太叔出现了。
他的脚步沉稳有力,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他的面容满含着一种真切的悲哀,一切都如常人--不,从他那坚毅同时又蕴含深邃的表情看,他的聪明睿智绝对要超过常人!所有的人都被皇太叔的不凡气象笼慑住了,他们惊在当场,仿佛梦中。
皇太叔开始处理积留数月的政务,一件件一条条地剖决裁断,无不明白合理。
他对国家政务和制度礼仪的熟悉就好像是一位垂拱已久的天子,他的敏锐果断和不凡见识又像是一位英明的长君。
在这短短一个上午的时间,皇太叔举手投足、言谈话语之间,就让所有的人明白了这样的事实:他们以往的认识是大错特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先是惊诧,继是欣慰,最后,他们突然觉得一阵寒意袭上心头,丝丝入怀,无法自已。
当一阵料峭的春风吹过时,他们才发现,自己背后的衣衫已被淋淋的汗水湿透。
但没人能想到的是,这样的冷汗,竟要流上十几年!二十三日,武宗驾崩,皇太叔光王即皇帝位。
这就是宣宗,时年三十六岁。
这是忍耐的胜利,这是毅力的胜利,更是处心积虑、坚忍不拔的最好报偿。
一个人只有保存好自己,才有可能战胜强敌,实现自我的辉煌。
先知先圣老子有云知我者希,则我者贵。
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宣宗皇帝以他的超凡精神验证了这一箴言。
相比起来,无论是李德裕如何地建功立业,李宗闵如何地快意恩仇,牛僧孺如何地自保其身,白敏中如何地最终得计,在宣宗皇帝的胜利面前,统统都不值一提。
二备受艰难的人,是无法忘却自己那种疾痛惨怛的经历的。
宣宗首先要做的便是彻底推翻武宗所有的一切。
他等待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他再也无法使自己像过去那样咬牙忍住了,即位的第一天,新一代天子就开始了行动,他的一腔怒火,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
最有代表性的便是他对李德裕的处理。
德裕是会昌时代的首席宰相,也是武宗最信赖的辅弼大臣,递代之际,禁中颁布的遗诏,都无可置疑地将他列为冢宰。
但对新帝来说,他既代表着先帝,便就是清除的对象。
新帝刚刚即位八天,秉政近六年的李德裕就被罢相。
功高位重的德裕就这么一下子从执政的地位被拉下来,连他的政敌都没有想到。
两天后,德裕最有力的帮手和同志、工部尚书兼盐铁转运使薛元赏也被贬职出京,其弟薛元龟也被牵连罢官。
宣宗深明此际需要何种必须的手段,一开始就显得胸有成竹。
从薛元赏之贬中可略见一斑。
薛元赏是什么人?此人于甘露之变后曾出任京兆尹,在李石、郑覃等人的直接领导下,为平靖巨变,恢复京城秩序做出了很大的努力,立有汗马功劳。
甘露事变后,长安陷入极度的混乱,政府部门整体瘫痪,城中恶少纵横剽掠,盗贼侵夺坊闾,寻隙报仇,草菅人命之事,不一而足。
加之神策军士横行暴虐,公行不法,尤使情形雪上加霜。
仇士良虽稍事收敛,但仍无济于事。
当时任京兆尹的是张仲方,面对这个局面,束手无策。
郑覃入相后,立即起用了薛元赏替代张仲方主掌京兆府。
元赏精明吏事,尤能行非常之举,任职后果然不负重望,不仅以强有力的手段遏制了京城的无政府状态,甚至还狠狠地教训了一下神策军。
他的铁腕手法,连其时的主宰者仇士良都无可奈何。
以至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里,京中恶人包括禁军兵士一提到元赏,无不心有余悸。
元赏入朝之前在地方任职,维州事件时曾上疏赞同德裕的处理。
政见与德裕很合拍,会昌中遂被德裕重用。
元赏的精明果断和不畏强暴成为德裕的重要依靠。
宣宗知道,这种实干家才是德裕周围最有威胁的人,这种人必然忠于旧主、忠于同志,而且拥有强大的力量,无论如何都必须清除。
这一切都来得迅雷不及掩耳。
五月初五,白敏中入相更是个关键。
白敏中的成名其实全赖于白居易的影响。
他自小便父母双亡,由诸兄抚养训厉成人,长庆初年登进士第后,先在藩镇幕府任职,此后升为殿中侍御史、分司东都,与其堂兄白居易在洛阳相处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若不是武宗想启用白居易的话,以敏中的资历声望,断不会这么早就能进入朝廷担任要职。
是李德裕不合擢用了敏中,从而给了他机会,使他才有可能在新帝即位后脱颖而出。
此际,敏中的入相说起来也是大势所趋。
别看他资望不怎么样,可才名却不小,另外在当时的朝中大员中,也只有他是独立于德裕一派之外的人。
再加上他与白居易、牛僧孺不同寻常的关系,由他来填补德裕出朝后留下的执政之位,完全符合新帝的既定策略。
新帝恨的是武宗,由此而及的是会昌时期的一切,李德裕之罢其实是个表面契机而已,皇上其实倒并没有把德裕彻底消灭的意思。
而敏中恨的是德裕,连带而及的是德裕的同志,他要的是将李德裕及其势力一举剪灭。
妙的是,敏中不仅对新帝的用意心领神会,而且把天子的心意与自己的打算有机地结合在了一起,在两者之间,找到了一条对双方都有利的路子。
于是,李德裕带着无限悲戚离开了京城,三年三贬,直至在崖州--这个帝国疆域的尽头--郁郁而终;同相的李让夷、李回也被清除出朝。
相反,李宗闵、牛僧孺、崔珙、杨嗣复、李珏等一再北迁,直到最后平反。
只可惜宗闵、僧孺都先后谢世,没有看到这一场是非恩怨的最终胜利,否则他们一定会对新帝和敏中的公正感激涕零的。
做这一切当然需要充足的理由,因为德裕毕竟是一代名臣,功高位重,若无大过,是不可轻作处分的。
当初宣宗遽罢德裕,也还只是采取一种明调暗降的手法,让他带衔出为荆南节度使。
尽管这是天子罢免宰相的惯用做法,但德裕至少还是一位使相,亦即所谓领平章事出镇,名义上的规格尚不能算低。
可敏中当然不愿意就此罢休,他的策略是穷寇务追,一鼓作气灭此朝食。
他想尽了一切办法,先是找人进言皇上,暴露德裕当政时的种种不是。
德裕既从高位一旦落下,以往的各种积怨便纷纷泛起,要找出这么些人还不算太困难。
于是德裕先被解除了同平章事之衔,改任东都留守,这已是一种地道的闲职。
接下来,敏中仍是不改初衷,终于在一件旧案子(即吴湘案)上找到了突破口,将德裕彻底摧毁。
敏中的聪明处在于他善于利用上下两方面对李德裕的不满,因而他的计划一直进行得很顺利。
不过,他虽然是获得了成功,可他忘记了政治斗争的一条基本原则,过于强硬而不作调和者,最终是没有好下场的。
宣宗全力支持敏中的做法,但他的着眼点尚不仅限于此。
在他即位的初年及第二年即大中元年(公元847年),连续颁行了一系列有倾向性的措施。
首先是恢复佛教。
一是会昌六年(公元846年)五月,命长安左右两街各增置八座佛寺,祠部继续度牒僧尼;二是大中元年闰三月,诏复会昌所毁天下佛寺。
宣宗对佛教的态度与武宗大相径庭,这也许与他悲苦的遭遇有关。
十几年前,京中的佛寺中常可看到一位素服的儒士,在殿前厅后徘徊踟蹰,有时亦向佛师们讨教些禅理。
只是北地的僧人都不大通晓这种新起的玄义,无法与他交流。
此时,这位儒雅洒脱之士便常常会笑笑走开,转去与那些借寓佛寺的举子叙叙各地的见闻,听着他们对朝政的放肆评论。
这当然就是十六宅时的宣宗。
他对由西方世界传来的佛理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不过也只是兴趣而已,并未深入地涉猎过。
可尽管如此,佛还是给予了他其他教门所未能赋予他的东西,他在此中知道了生之苦难、死之艰幸,也感受到了忍受尘世、忍受现实的终极意义。
这对年轻而思深的宣宗来说,是有极大启发作用的。
于是武宗与德裕废佛,他便要反其道而行之,这既代表着他的政治方针,也显示出他对佛教的基本态度。
他对翰林学士说:佛者虽异方之教,然可深助国家治理。
可存而不论,不必过毁而伤令德。
道理是不错的,但皇上如此迫不及待恢复佛教的行为,却明显还是一种情绪在作怪,这一点大家肚子里都很清楚。
本朝佛教的一大特点,就是佛寺发达,僧尼众多,武宗时一炬毁废这一基础,遂使佛教元气大伤而不得不转寻轻便易行之道。
此际再行恢复,光是重建寺院一端,财力上就不胜负担。
宣宗诏命之初,就有一位进士孙樵上疏反对,中书门下也委婉地表示了不同意见。
到了大中六年(公元852年)十二月,宰相们又再次奏言度僧不精之弊,终于使皇上开始修正这一策略。
其他举措,也无不带有这种情绪化的特点。
另外一项是恢复进士及第者的曲江宴集。
宣宗特别重视进士及第之人,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皇上有其个人好恶也自有道理,但一定要恢复这种以浮华为事的曲江大会,就绝非俭德之君应有的态度。
再比如刚即位的当年,宣布增复会昌时所减省的州县官员数目一事,更能显出宣宗的不甘心理。
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说,汰斥冗员总是一项善举,不能因为其出发点不正或效果不佳就遽为否定。
宣宗的这项诏令虽然只增加了三百八十人,但其实质却仍不是基于改善吏治的一种修订,而完全属于鲜明的个人爱憎。
做完了这些,皇上到太庙祭奠列祖列宗。
过穆、敬、文、武四宗牌位而无动于衷,惟独在其父宪宗的灵室里突然放声大哭,泪飞如雨,哀颤而不自胜。
左右观者莫能仰视。
他的感恸是发自内心的。
皇上对武宗是仇恨,对文宗是厌恶,对敬、穆二帝也没有好感。
惟一能让他怀念的就是他的父亲宪宗皇帝。
自从他诞生到这个世界以后,也许只有元和时期的七八年是他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此后随着年岁的增加,生存的环境却越来越险恶,甚至生命也遭受到了威胁,若非自己明白果断、毅力顽强,哪里会有今天?!如果父皇宪宗不被贼子弑杀,就不会那么早离他而去,自己也就不会有这二十几年惨痛的遭遇。
想到这,皇上如何不悲从中来!幸好,二十年的悲苦辛酸终于有了报偿,以自己的庶出身份,竟能最后贵为天子,皇上的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他当然要将一腔衷情尽情地挥洒。
宣宗的悲哭声震屋瓦,也使已移居兴庆宫的懿安皇太后颤抖不已。
懿安太皇太后是宪宗皇帝实际上的正宫娘娘,她的祖父是一代元勋郭子仪,母亲是代宗皇帝的长女升平公主,出身是地道的金枝玉叶。
宪宗在藩邸时,即纳其为妃,并于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生下穆宗皇帝。
但因为宪宗后宫多宠,一直未能立为皇后,直到穆宗即位,才如愿以偿地成为国母。
宪宗皇帝死得不明不白,这情况后来人都或多或少有点知道。
可对如此大事,懿安太后就是不闻不问,穆宗也讳莫如深。
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外间的人不敢想,当然也就无法道出。
不过,在深宫高墙之内,却是有无数种说法在悄悄流传着,一直到了穆宗宴驾后,才由文宗皇帝将数名直接元凶绳之以法。
不过,文宗也没有这个胆子去彻底揭开这个盖子。
宣宗可不理这一套。
他的生母是皇太妃郑氏,宣宗即位之后,立即奉为孝明皇太后,其地位直逼数朝祖母之尊的懿安太后。
皇上并且还放出风声说,一定要追究宪宗死因的真相,无论什么人,都要一查到底。
这话就把懿安太后吓了个半死。
太后当然没有直接参与弑君的阴谋,不过她显然是知道内情的,事情的结果是穆宗即位,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既有利于自身,又何必去惹这个麻烦。
再说,太后对于自己的夫皇宪宗,也并无太深的感情,她无法把宪宗迟迟不立自己为皇后的事情一笔勾销。
所以,宪穆之际,天子莫名亡故,朝野竟是寒蝉一片,王守澄能只手遮天,太后当然是起了重要作用的。
别看宣宗当时只有七八岁,但童年的印象是难以忘怀的,再加上数十年的明察暗访,潜心推究,要想猜透其中的过节,对于聪明睿智的宣宗来说,绝不是难事。
太后的所作所为,包括那次掖庭宫中突如其来的暗杀事件,他早就一目了然。
眼下说的这些话,意思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懿安太后已是惴惴不安,数日来茶饭不思。
她没想到即位的光王竟原来是这么一位欺世之人,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手软,在那次刺杀失败后应再接再厉,致他死命。
眼看皇上的生母郑氏已居太后之尊,攻势仍是咄咄逼人,而自己孤零无靠,如何能够抵挡?太后感到无法忍受的是,身为四朝太后,三朝祖母,功臣之后,皇叶之身,竟被人强逼如此,心里一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太后心道:你不就是想要我死吗?那好,我就死给你看!千秋万世,让你这个无德之君留下个逼死国母的恶名!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五月二十一日中午,太皇太后在两名侍女的陪伴下登上兴庆宫里的勤政楼。
其时风和日丽,草木葱茏,太皇太后倚栏而望,却不禁悲从中来,想想如此下去,终究难逃一死,不如就此了断了罢。
主意一定,便巍巍颤颤地跨栏而上,要往下跳。
两侍儿吓得面色飞白,扑上去拼着全身力气拽住她。
太后大叫:休得阻拦!我这是要遂皇上之志,快快放手!两人哪里肯依,死活不松手。
太后年高体衰,僵持一会,便已是气喘吁吁,不能坚持,只得听由二人将她扶下,送还寝殿。
此事立即就有人报告了皇上。
宣宗拍案而起:让她去死!让她去死!皇上的怒火按捺不住,面色通红,胸腔一起一伏,整个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当着众多内侍的面,破口大骂:身为国母,听任光陵商臣之酷而不怀惭惧,犹藏异心,言死尚轻--说到此,皇上突然停住了话头,慢慢地坐下,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好吧,朕就成全了你!左右肃然。
这天夜里,兴庆宫就传来消息:太皇太后忽染急症,不治身亡。
第二天,朝廷正式讣闻。
这事情太明显了,酒坊茶肆,立时就是议论纷纷。
几天后,太皇太后入殓。
有关部门得到皇上的暗示,上奏说:太后宜葬景陵外园。
意思就是不配祔宪宗。
礼部检讨王暤是一位负责朝廷礼仪之事的太常寺官员,这个人有点愚忠,听得此讯,心想:这怎么可以!立即上疏道:郭后宜与宪宗合葬,在太庙的神位也应配祔宪宗。
这份奏章送到宫里,宣宗一见,差点没有气死。
他看着宰相白敏中,竟是连话也说不上来了。
敏中退朝后马上传王暤入见,问他是怎么回事。
王暤道:太皇太后乃汾阳王郭子仪之孙,宪宗东宫时即为正妃,又曾以儿妇事顺宗。
宪宗厌化之夕,事出暧昧;而太皇太后天下之母、身历五朝,岂得以暧昧之事遽废正嫡之礼!敏中有气,心想这个人真是蠢得厉害。
诛除凶恶,无使漏网。
此乃圣上旨意。
况今上已奉孝明皇太后--王暤打断他:相公这是什么话?!太皇太后国母之尊,事无证据,岂能与弑逆之徒相提并论!竟是一点不让。
敏中气得不行,板起脸来教训他不要信口开河,可王暤横竖不买账。
到了中午时间,同相的周墀立在门口等白敏中一起会食,可这里敏中正与王暤相持不下,只得出来对周墀道:正为一书生所苦,公请先行。
周墀好奇,便走进来在一旁坐下,听着二人的辩论,心中大生感慨:朝中到底还是有孤直之臣!可第二天,孤直的王暤就被贬为句容县令。
这当然是敏中的安排,他与皇上是无时不保持一致的。
太皇太后既已除去,皇上接下来的手段就更是干脆。
从宫中开始,一直到朝间京外,无论宦官、外戚甚至是东宫官员,只要与其事有牵连者,重则格杀,轻者贬斥,一概不留情面。
这事持续了将近六年,直至大中八年(公元854年)的正月,该杀该罚的人都已处理得差不多的时候,考虑到人情安稳,方才下诏宣布:自今以后,余者不问。
算是给这件案子划上了句号。
皇上的这些行为虽然手法颇重,却不能说明当今天子就是一位冷酷之君。
宣宗其实是一个大有情人,只是过去的岁月养成了他不把情感显露于色的性格而已。
他的内心世界其实异常的丰富,不能想象,一个人若是没有强烈爱恨信念的支撑,如何能数十年如一日地忍受孤独痛苦的煎熬!文、武时期的遭遇,唤起了皇上对童年的怀念,也就引发了他对宪宗的无限追思。
恨得深,也就爱得切,元和时代的一切甚至成了他全部的寄托,这种感情延续了宣宗的一生。
大中二年六月,那时他刚刚即位一年多。
有一天他问宰相白敏中:朕昔年从宪宗之丧时,道遇大风雨,百官六宫皆四散避去,惟有任山陵使的一位大臣攀灵驾不去,这人是谁?朕记得此人年纪颇长,面有重髯。
令狐楚。
敏中很熟悉先朝故事。
他有子否?长子名令狐绪,今为随州刺史。
能否担当宰相之任?皇上心情急切。
绪少病风痹,……敏中迟疑了一下,又道:不过令狐楚次子令狐绹,前为湖州刺史,大有才器。
皇上立即便制命提升此人。
令狐绹入谢圣恩时,宣宗又亲切地和他谈起元和的往事,想不到他比白敏中更为明悉,君臣话语投机,兴而忘倦,而皇上更是欣慰不已。
宣宗从此开始奠定了自己用人的基调。
此后的十一月份,杜黄裳的儿子杜胜、裴度的儿子裴谂,也先后被起用。
令狐绹最后在大中四年(公元850年)入相。
整个大中时代,宣宗无疑是惟一的主角,而白敏中、令狐绹是当然的配角,没有了他们,也就无法衬托出宣宗皇帝精彩绝伦的演出。
当武宗的一切被彻底否定后,宣宗的时代便正式开始了。
三此时的天子已不再是一位躁动无知的少君了。
宣宗已近不惑之年。
更主要的是,当今天子的阅历是前几代皇帝所无法比拟的,他所承受过的寂寞痛苦,就是本朝的列祖列宗,恐怕也没人能望其项背。
新一代君主宣宗皇帝,确是带着深深的思绪登上九五之位的。
对此,令狐绹是第一个深有感触的大臣。
那是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二月,其时他刚刚由司勋郎中入居禁署,担任翰林学士。
有一天傍晚正在翰林值班,忽有中使传谕,说是皇上召见。
令狐绹赶忙入宫,走到皇上寝殿门口,便见有小黄门在那里秉烛而候。
显然,皇上正急切地等着他的到来。
令狐绹走进殿来,皇上正在榻上读书,贤卿入座。
令狐绹行礼已毕,在一旁恭敬地坐下。
皇上放下手中的书,凝神望了他一会,道:贤卿从江表来,不知对彼处民情吏政有无考察否?皇上略略顿了一下话头,接着又道:朕常思四海之大,九州之广,虽明君也难能自理,故尤需贤臣良弼的辅佐。
说到这,皇上正眼瞧着令狐绹,意味深长地道:然朕近来留意朝廷,却未见有忠赤之士。
令狐绹心里一慌,急忙离座降阶而伏,口道:圣意如此,微臣便是有罪了!皇上一见效果达到,话锋立时一转:卿甫为翰林学士,方才之言,本不相及!贤卿不必如此,上来就座。
令狐绹口里惟惟,心中却是忐忑不已。
天子命宫人以玉杯斟酒赐与令狐绹,令狐绹山呼万岁,一饮而尽。
皇上望了望放在榻上小案上的书,有意岔开话题:朕听政之暇,未尝不披寻史籍。
他拿起两册,又接着说:这一册是先朝所述的《金镜》,此册为《尚书大禹谟》。
皇上随意翻开其中的一卷:贤卿读过《金镜》否?《金镜》乃本朝英明之主太宗皇帝手撰的一部治国经验之谈,与后人记述的《贞观政要》一样,都是历来君臣取法贞观之治的必读经典。
《尚书》则是先王先圣的言行纪录,也是垂范百代的不二宝鉴,《大禹谟》是其中的一篇。
令狐绹暗自庆幸:还好自己对这部书下过功夫。
遂胸有成竹地回答道:文皇帝此书,讲的是治国治身的至理。
微臣披阅诵讽,不离于口。
令狐绹话中的文皇帝就是指太宗,太宗皇帝庙号太宗,谥曰文,所以有这样的称呼。
天子十分高兴,卿试举其要。
令狐绹朗声而读,果真是烂熟于心。
当他读到乱未尝不任不肖,理未尝不任忠贤。
任忠贤,则享天下之福;任不肖,则受天下之祸一段时,皇上摆手示意他停住。
朕每至此,未尝不三复然后已。
《尚书》上也说:‘任贤勿贰,去邪勿疑’,欲致升平,当以此言为首!令狐绹当然称颂不已。
宣宗的好读书又非是当年的文宗所能比拟的。
文宗血气方刚,追求的是一种完美的理念;而宣宗披览史籍,却完全是寻求一种技巧上的借鉴,两者性质不同,效果也就大相径庭。
谁都知道要任贤去邪,可怎么个任、怎么个去?再说,即使有了贤明的辅弼之臣、忠直的清明之士,国家就真能治理?前代的李德裕就是个例子,最后还不是功高盖主,而使天子退居其后!宣宗相信书中所总结的这个原则,但是他却自有他的方法。
他对令狐绹说:朕想知道朝中百官所有人的姓名。
这就是了,宣宗确实不笨,他在十六宅度过的日子没有白费,他早就深思熟虑过其中的手段和必需的原则了。
任何事情都必须做到心中有数,也只有这样,他才是真正的天子。
令狐绹很为难:六品以下的官员太多了,皆由吏部造册登记:五品以上,方由中枢制授。
这部分倒有一种名册,称作‘具员’。
皇上心里有数。
送走了令狐的第二天,他立即命宰相撰就《具员御览》一册呈上,放在案头,时时翻检。
可见宣宗不是一般的人,他的极高心智已经开始逐渐显露,这件看起来很小的事情就是一个信号。
第一步是确立一种原则。
宣宗选择的是法。
自古而来的传统皆反对法治,因为治以法,则必伤乎道德,而帝国的基础正建立在一系列的伦理制度之上,法既不能绝民刁顽,也无助于人君教化。
所谓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宣宗却不以为然,他的想法是,若以铁腕治国,就少不了法。
早在即位不久的大中元年正月,京畿大旱。
皇上为此减膳食、出宫女,祷告上天,仍不见好转,于是想到赦免囚犯。
便命宰相卢商与御史中丞封敖疏理京城系囚。
但其时任大理卿的马植却上疏称:有些重犯,罪有应得,似不可一概宽囿。
天子得奏,也觉得有理,又命两省五品以上官员合议。
讨论的结果,赞同马植意见的占了大多数,皇上就采用了这一措施,诏命一切皆按法规办理。
这是宣宗倾向于法治的开端。
不能不说马植的话给了皇上重大的影响,他在奏章中所说的诛罪戮奸,式合天意;雪冤决滞,方副圣心、若平日大赦尚且不免之人,今因疏理而原之,使贪吏无所惩畏,死者衔冤无告,恐非所以消旱灾致和气之道之类的话,和皇上内心的想法本就有很多的契合之处,而马植的这一理论,更符合他所构建的政治策略,因而立即就予以接受。
马植为此在后来也成为宰相,为宣宗所重用。
宣宗当然还有所发展。
他自己就公开说过:犯朕之法,虽我子弟亦不宥!既把法有所限定,此法非他法,而是朕之法,又着重强调了法的铁板原则,操作起来,便就得心应手。
有一段时间主掌京兆府的是一位叫崔罕的人,此人治绩不怎么样,但做起事来却很浮躁。
一次在路上遇到一位官员没有避让他的马头,崔罕心里大为生气,再一问,此人不过是一位小小的内园巡官,竟马上重责其人五十四杖,至于将人打死。
皇上得讯震怒不已,立即宣谕,把崔罕贬去远州。
宰相们倒觉得处罚太过,齐诣皇上援救。
宣宗心里有着细细的一本账,他对宰相们道:崔罕为京兆,抑强抚弱,是其职责。
道不避马,杖之也不算为过,但问明为内园巡官再下手,就是明显的欺弱怕硬,一过也;人臣之刑,止行二十杖,此乃朕之法,他打到五十四杖,这是谁家之法?真是骇人听闻!宰相们听着这番话,方才晓得皇上执法无幽不察,又如何不心生畏惧!当然,宣宗选择的原则是为自己服务的,刻于用法是为了政治的需要。
皇上聪明就聪明在他从不幻想着以德行使天下治理,那是典型的远水救不了近火。
皇上宁愿选择威严之后的宽仁,也不愿去做仁德之后狰狞尽露的蠢事。
天下人确实也都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通病:十日被威,一日受德,无不感激流涕;而十日被德,一日受威,却不免交怨沸腾。
天子懂得了这个道理,天下事就成功一大半了。
不过这第一步还只是小样。
若要就此以为这位新一代天子也不过是如此而已,这种见识那就是比文、武二帝这两位乳臭小儿都不如了。
宣宗十六宅中二十年的岁月,又岂是白白虚度的?尽管皇上多才多艺不让先人,无论是射箭击或是制曲吹管,都能曲尽其妙,但皇上却不甚为意。
甚至对于女色,天子也是淡然得很。
皇上退朝之后,只做两件事,一是读书。
为此天子下令,专门辟置了一间偏殿作为读书之处。
有时皇上一进去就是一夜,到第二天早晨,内侍们看见的常常是烛灰遍地、书卷狼籍的情景。
二是读书之余,便是召见翰林学士,与他们长谈不倦。
令宫侍感到迷惑的是,皇上召见学士时,全都摒退左右,不让任何人入侍。
皇上还亲自整理读过的奏章,经常亲手焚毁其中的一些,然后再吩咐人拿去处理,这也是前朝所不曾有过的事。
寝殿的楹柱上,御笔大书乡贡进士四字,此外还有许多人名,有时枢密使们偶尔看上一眼,发现其中有些是知名的朝官,有些则不名所以。
皇上的记忆力惊人。
不谈别的,整个大明宫中,厕役、洒扫之仆少说也有百十来人,可皇上只要见过面,都能记住他们的名字。
皇上若有指派之事,从来都不是吩咐一声了事,常常就是直接说:叫某某人来,无一差误。
宦官宫婢都暗自心道:简直就是神了!宫侍们最感到心惊肉跳的时刻,是天子升殿听朝之前的那一会。
皇上这时会突然沉下脸孔,变得面无表情,默默地朝着某个方向肃容片刻,然后更衣、盥手,调匀气息,再慢慢地走向大殿。
此时此刻,天子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但这静得让人无法呼吸的气氛,却犹如泰山压顶一般。
在走向金銮宝座的那一刻,皇上能感受到他的背后凝聚着不少疑惧的目光,但这不是他主要追求的。
皇上心里清楚,他真正所需要的,是在马上要面对的朝廷百官的眼神里,也要看到这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般的恐惧。
宣宗有办法做到。
临朝之际,皇上的脸上已是一片熙容,接对群臣,往往犹如宾客。
朝臣们当然很平静,因此,开始之时,都能奏事甚明,有些劝谏,也敢于上言。
皇上在这个时候,总是非常专注地倾听着,有时还在默默地念叨,好像生怕自己会忘记似的。
有一次延英殿合议,事情处理得差不多的时候,皇上忽然笑道:现在可以说些闲话了!说着,自己先带头大谈宫中游宴的趣事,引得大家也情不自禁地说些坊里闲话。
过了一会,宰相及翰林学士、枢密使们刚刚感到情绪轻松下来时,皇上又突然正色而道:卿辈好自为之。
朕常恐卿等负朕,以使日后不复得见,再无今日之乐。
这话说得让诸人猝不及防,人人都是陡然一颤。
皇上的态度变化率皆如此,让人无法揣度。
没有暴怒,没有焦躁,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严酷处罚,但朝中的中枢要员,却无时无刻不感到战战兢兢。
特别是当朝宰相,这种感受尤其强烈。
他们有时甚至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天子虽有些刻于用法,但也不失宽仁爱人之风,勤于政事、从善如流,怎么说也能算上英明俭德之君,己辈的忧惧又所从何来呢?在大中时代初期前后为相的有白敏中、崔元式、崔琮,在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二崔先后罢去,接着便是周墀和马植。
其中敏中担任的时间较长,居相接近六年之久,而周、马二人,在位分别只是一年与两年。
敏中的秘诀就是无所建置,一切都惟天子是从,至多也是略作修饰而已。
他在相时最大的举动就是清除了李德裕之辈,帮助皇上不遗余力地否定会昌政治,其他的实在无可足道。
不过这种人,宣宗却很赞赏。
这倒不是皇上昏庸,宣宗要的就是这种事不关己的宰相。
以宣宗的明察秋毫和事事躬亲,有敏中作摆设,那是再好不过了。
所以敏中才有可能做了那么多年的宰辅,而其后来的罢相出镇,也就是因为他在开始的时候,对德裕之党处理过重,擅权独行,引起朝野不服的缘故。
周墀就是那位文宗曾经相与痛哭受制家臣的人,文宗时颇受重用,先后任翰林学士、中书舍人,武宗时出外任职,宣宗即位后,大中二年入朝为兵部侍郎兼判度支,五月份拜相。
本来周墀应该是能像白敏中一样多做几年宰相的,这是因为在入相之时,有一位极富韬略的人给了他一个忠告。
此人名韦澳,是元和时宰相韦贯之的儿子,是周墀的老部下。
当周墀向他请教为相之道时,韦澳说了这样一句话:但愿相公不要有权!这话当时让周墀着实吃了一惊,不过在韦澳的解释下立即就明白了,并还深为叹服。
韦澳的解释表面上是大道理,但实质就是要周墀尸位素餐,无功无过而已。
这可算是摸到了宣宗的心里去了,韦澳有这样的见识,真是一个有心计之人,无怪乎在后来成为皇上的心腹。
可惜的是周墀尽管接受了这一劝告,也循规蹈矩地坚持了一年,可在最后还是忍不住犯了冲动的毛病,既得罪了一些宦官,又忤逆了皇上,无奈被罢。
此后最主要的宰相就是令狐绹和魏谟。
这两人在相时间都很长,正如前期的白敏中,他们与后期的宣宗之政也是密不可分的。
令狐绹是大中时代居位最久的宰相,自大中四年(公元851年)到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辅政几达十年。
在圣明睿德的天子眼下,令狐绹能如此长久地安居其位,其中当然自有奥妙。
四令狐绹能从湖州刺史的任上入朝,并在不久之后就入值禁署成为翰林学士,完全是沾了他的亡父令狐楚的光。
宣宗追怀往事,特别重用元和公卿子弟,尤对令狐楚之子令狐绹眷顾深厚,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令狐绹得以稳坐相位,却不仅仅是这个缘故。
他与皇上在很多事情上颇谈得来,这也是他十几年来潜心坟史、苦读经典的报偿。
学问的力量是无穷的,它能让一个人彻底地改变自己,在心里产生一种真正的自信。
学问来自于读书,善读书者,更能在字里行间找到处世的妙方,这一点,令狐绹与宣宗不谋而合。
皇上得到的是如何御下,而令狐绹则学会了怎样曲线生存、怎样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其实这里也没有什么天机,说白了就是一句话,即:永远不要对人说不,尤其是在天子面前。
令狐绹这个人本身性格就极为庸懦,他甚至没有刻意为之,就做得游刃有余。
皇上在大中三四年间,经常在夜里召见翰林学士秉烛长谈,其中就以令狐绹次数最多。
皇上对他是十分满意的,原因就在于不费心思,便就能使他为自己任意驱役。
大中四年(公元850年)的整个一年中,除了党项、吐蕃依旧在边境为患外,帝国上下出奇的平静。
十月二十六日这天的夜半时分,皇上又突然在大明宫的含春亭召见当值的翰林学士令狐绹。
君臣在清风微露的秋夜里畅谈不已,直到烛炬燃尽,方才罢休。
宣宗亲自送令狐绹下亭,并命内侍以金莲炬送之归院。
金莲烛炬是天子才配使用的东西,颁赐臣下,是至高至极的恩泽。
一行人走到翰林学士院,院吏远远望见光焰闪烁的金莲蜡烛,相与而叫:天子驾到了!慌不迭地准备迎接。
可一会儿却见是令狐绹在烛火簇拥中来到,都惊得面面相觑。
第二天,令狐绹就正式拜相,一直做到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的十二月宣宗驾崩以后。
为相的这十年中,令狐绹很少犯错误,他的小心谨慎、不置臧否的处事作风使他的圣眷始终没有消减。
不过,百密难免一疏,有一次令狐绹经意之间,竟然也行使了一下宰相的权力,做了一回主。
皇上在即位不久后就规定:凡是诸州刺史,秩满后不得即赴他州,须得归阙朝对后,才可以赴任。
这是宣宗独特的政治改革之一,目的是为了防止外官久在朝外而不受驾御的情况出现。
有一位刺史从随州调任邻郡房州,令狐绹认为两地毗邻,实在没必要再劳繁缛,便命他可以从便,即去房州赴任。
朝命一下,新授之人照例上了一封谢表。
皇上览表奇怪,他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入朝觐见过。
便问令狐绹:此人为何从便赴任?地近授受,也好方便迎送。
令狐绹答道。
皇上正色道:朕是考虑到近来州刺史们为官因循,不念治民,这才命他们到京,也好亲问其为政施设、理道优劣,为国家今后升黜立式。
天子说到这里,带着一种冷意又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天命既行,岂又逾越?宰相太有权了吧!令狐绹省悟过来了,吓出了一身冷汗。
时虽严冬,却竟然重裘皆透。
后来,令狐绹对人说了一句心里话:吾十年秉政,最承恩遇,但每次延英奏事,未尝不汗流沾衣!其实,每一个朝中大员又何尝不是如此。
谁没有这样的心态,也就注定他不会在中枢之位呆得过长。
比如魏谟,他在令狐绹稍后入相,也许是乃祖魏征--这位本朝第一名相--赋性遗传的缘故,颇能谠言切直,对皇上的一些做法提出意见。
宣宗为平衡人心,也需要这位声名卓著的大臣在某些情形下做点补充,但毕竟不能容许以臣子的孤直来取代天子的清明,所以最终还是要将他请出朝外。
当魏谟做了六年宰相出任外镇时,有人以为这是令狐绹的排挤,实际上却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大中期间的宰相还有好多位,如崔铉、崔龟从、郑朗、崔慎由、萧邺、夏侯孜、蒋伸等人,各人情形虽有差别,但不是些平庸之辈,便是投机取巧之人。
这些人所以被任用,可绝不是因为天子也同他们一样无能。
宣宗最后的一次除拜宰相最能说明这个问题。
那是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的十一月,蒋伸其时任兵部侍郎,他在一次入阁奏事时,不小心对皇上说了一句大实话:近来好像官位很容易得,不少人都有侥幸之心。
宣宗大惊,他自忖在用人方面极有把握,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如此不是要乱了吗?皇上顿时担心起来。
蒋伸回答得妙:乱到尚未至于乱。
不过侥幸之人多了,即使真乱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话说得皇上叹服不已,他在心里道:有如此高见,朝中能有几人?宣宗朝着蒋伸意味深长地说:今后怕不能单独和卿见面了!蒋伸当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满头雾水。
直到几天后拜相的制命下来,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蒋伸的职位兵部侍郎品级上属于次对官,也就是能在常朝的入阁奏对时单独被召见;而本朝制度规定:宰相必须是在延英议事时集体面见天子,不可独自觐见。
皇上那话的意思,竟是要命他入相,蒋伸又怎么能想到。
蒋伸无疑也是一位侥幸之人,不过,皇上是不怕侥幸之人多的。
这是大智若愚,还是聪明过头?答案也许不辨自明。
看得出来,宣宗有意要撇开宰相。
他与早年的德宗有些相似,相信别人不如相信自己。
皇上是有些猜忌和自信,但他与德宗不同的是,他经过多年的处心积虑,业已打下了深厚的基础,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水平。
确实,没有皇上不知道的事,也没有他无法解决的事。
天子常常微服出游,这是他自十六宅时就养成的习惯,只不过那时只是为了排解忧虑而已,与此际的目的大不相同。
皇上每次出去都是一人单驴,厚帽遮颜,一路之上不停地看,不住地在心里默记,有时甚至与贩夫走卒、乞儿穷汉搭上两句闲话,往往要到日暮天昏,方才归宫。
即使是大队人马出城畋猎,皇上也不忘顺带作点巡访。
一次是在皇苑之北遇到樵者数人,宣宗命留下他们,有话要问。
尔等家在何处?皇上对跪在面前的樵夫们问道。
小人们乃泾阳县百姓。
泾阳是长安附近的一个县。
邑宰是谁?这是正题。
皇上可不像史书上记载的那些君主,装模作样地问些年成丰歉之类的东西。
李行言。
为政如何?樵夫们也无顾忌:为人有点呆板。
上次抓到五六个劫贼,不容他们以钱赎罪,全部杖死。
宣宗还宫,立即就把这位李行言的名字写到了寝殿楹柱上。
过了两年之久,朝廷有令擢李行言为海州刺史。
行言入宫谢恩时,皇上问他:你是不是曾做过泾阳令?行言答道:臣是在泾阳呆过二年。
皇上听道,便命赐赏金紫服。
不同的服色代表着朝臣地位的高下,也象征着天子的不同恩遇,紫色是品极较高的一种。
行言再谢。
卿是否知道朕赐你着紫之由?皇上又问。
行言奏答:臣不知。
皇上微微一笑,命左右去把柱上贴有他名字的纸条拿给他看。
行言怎么也没想到,天子的寝宫里,居然大书着自己这么一位低级官员的姓名。
他又一次拜伏下去,除了激动,也情不自禁地倒抽一口凉气。
还有一次是大中九年(公元855年)二月出外校猎时,在城西快到渭水的地方,皇上看到有一二十个醴泉县的百姓,在村头佛祠中设斋,祷求本县官秩已满的县令李君奭留任。
皇上回到殿中,马上就命内侍将此人姓名重重写上。
后来,中书门下两次拟换醴泉县令,都被皇上驳回。
过了一年,宰相奏怀州刺史一职空缺,请命人填补。
天子遂亲笔写了一张条子:醴泉县令李君奭可授。
传到政事堂会议上,宰相们顾视茫然,连他们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为皇上所垂意。
可皇上却不能满足京畿周围这一小块地方,他还要知道天下所有的父母官们是不是恪尽其守。
皇上对此虽已无法亲自前往,可他照有办法。
这时,极有谋略的韦澳已被皇上用为翰林学士。
宣宗秘密地命令他:撰写一份诸州风物利害情况的报告。
韦澳领旨,归宅闭门,虽子弟亦不许入内,日以继夜地赶了出来,题为《处分语》,独自呈上。
过了几天,正好有一位邓州刺史薛弘朝回京述职。
出宫后,禁不住内心的惊叹,逢人便道:圣上处分本州事务,惊人的准确!韦澳问他怎么回事,薛弘朝一五一十娓娓道来,韦澳一听,果真全是《处分语》上提到的。
宣宗已把他的心智用到了极致,事无巨细,全部包揽,十几年中可以说是始终如一。
像他这样殚精竭虑的天子不能说没有,但能做到如此这般算尽机关的,那真是凤毛麟角。
当今天子的御下之术已有相当的火候,此乃历朝历代人君梦寐以求的东西,而宣宗庶几得之,这就更为难得了。
皇上的孜孜追求,甚至到了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时任司勋员外郎的李远,很有文才,诗名亦颇著称。
令狐绹想把他升为杭州刺史,延英召对时便向皇上提了出来。
宣宗当然知道这个人,但他不同意令狐绹的建议。
皇上道:朕以前曾读过此人的一句诗,说甚么‘长日惟消一局棋’,这种人如何可以出任一郡长官!令狐绹都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道:这是诗人写诗时才说的话,不一定实有其事。
皇上愣住,像是在清理自己的思绪。
过了良久,才缓过神来,明白自己这是存念过深了,方才不语。
宫中的内侍们在后来还常常看到皇上用小纸条写上好几个人的姓名,用碗盖住。
一旦需要任命宰辅时,天子便净手焚香,虔诚默祝,最后在碗下拈着谁人,就命谁人入相。
宫人们都天真地以为天子必有神助,其实皇上根本就是无奈。
他再怎么资禀过人,像这样地苦心孤诣,总有一天要江郎才尽,到了这个份上,人算真就不如天算了。
天子确实是用心太多了,除了朝中臣子,皇上还要考虑到另外一些人,他在这上面更没有少费心思。
宣宗知道,没有宦官,自己就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个御极天下的地位;但他也没有忘记前几代天子的苦难悲剧,作为人君,是不能受制于家奴的,否则即使贵为天子,也就形同草芥。
他对宦官的基本策略是:对重要人物委以虚恩,对位轻之辈则严施约束;大的方面装糊涂,小的事情上绝不留情。
看起来似乎是本末倒置,其实这叫做敲山震虎,在目前这种不可能大动干戈的情形下,还真是上上之策。
大中期间主要的宦官先后有马元贽、王公长、马公儒、王忠实、王茂玄几位。
特别是左军中尉马元贽,为宣宗即位立下大功,在宣宗初期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皇上对他的安抚做得很好,元贽表面上荣耀无比,但除了手中的禁军之外,却没能形成什么实际力量。
皇上表面上装着毫无疑心,其实暗地里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想法解决。
宣宗有一点很明确,绝对不容许宦官交结朝臣,这是有前事可鉴的,当年的王守澄就是最好的范例。
在这种事上,皇上肚子里很有一本账,他也知道该怎样对付。
马植入相后,有点想交结马元贽,竟跑去和元贽叙同宗之谊。
元贽恩冠诸宦,有些大大咧咧,一高兴,便把皇上赏赐的一条金宝带转手送给了马植。
天子赐物,这是莫大的优渥,即使做不到压之箱底、世代传家,起码也不能送人。
元贽此举做得是有点过分。
皇上还就发现了元贽身上的御赐之物不见了,怪而问之。
元贽自觉理亏,不敢隐瞒,便道出实情。
宣宗当时忍而未发,他晓得,对神策中尉之流的宦官是千万不能草率处理的。
但是皇上可以杀鸡儆猴。
他没有动马元贽一丝一毫,却转而立即罢免了马植的宰相,又下令严查此事。
最后马植的从官交待了马植与元贽来往的事,皇上这才发现宰相当中竟真得存在交通宦官的情况,龙颜大怒,又再贬马植为常州刺史,并公开宣布:他的罪名就是与宦官有所来往。
天子的这一招把马元贽一下子就震住了,心生恐惧,便再也不敢有越轨之举。
对那些小人物就不用说了,皇上在内宫中设有专门的棍杖,有时就在延英殿,当着宰相的面杖罚他们。
宰相们倒觉得天子未免有失儒雅,还常常劝解。
可皇上说得理直气壮:此辈是朕之家奴,杖之何妨!如卿等奴仆有过,亦不可不罚。
此举一半是向朝官显示自己的不私近臣,一半也是做给其他的大宦官们看的。
皇上的其他举动,亦往往如是,哪怕是再小的事情,也无不含有深意。
前几代天子为了防止左右神策军横生事端,定下了这么个规矩:凡是左中尉卸职,须由右军而出;右中尉卸职,则务须从左军出宫。
宣宗心想:这真是笨得可以了!若是中尉心生不轨有意作乱,这种小聪明又如何能阻止他们?于是下令改革,命中尉离任,皆从本军径直出营。
这下,朝廷及宫中宦官有时都不知道中尉已经易人,即使卸职中尉本人,也不清楚对方情况。
两军既莫知情由,又如何敢轻举妄动!皇上的谋略,真不知要高于那些自以为得计的先代天子多少。
不过,宣宗还是没来得及消除掉这个祸患。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为此皇上曾反反复复地找翰林学士们商量对策。
他是有心要花大力气改变现状的,只是因为文宗时期因轻躁而酿致惨败的教训实在太深刻了,皇上心存顾虑,才一直没有动手。
韦澳认为有甘露之变的前车之鉴,绝不能再用外间朝士,不如就在宫中选择忠直有识的宦官,以子之矛,攻其之盾。
这是最下之策!宣宗对宦官太了解了,那些人若是身处下位,尚都能感恩戴德;一旦成为三品的禁军将军,就变得沆瀣一气。
皇上没有充分的把握,不做冒险之事。
为保证一击成功,他宁愿慢慢来。
是令狐绹的懦弱断送了皇上的大计,他自己没有勇气挺身而出,反而以种种借口打消皇上的这个念头。
令狐绹对皇上说:只有陛下坚持以往的方针,有罪勿舍,有缺不补,彼辈则自会渐耗而至于瓦解。
皇上听了不语。
这是他一贯的策略,但不是永远的方针。
可他也知道,最后的一步将是无比的艰险,弄不好就是全盘皆输,连眼下的苟全也不可得。
没有臣下有力的支持,他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
朝中侥幸之人太多,终于在这件事上暴露出了恶果。
皇上与朝官既丢失了由武宗和李德裕争取过来的先机,则必然使宦官们得以苟延残喘,有机会开始积蓄反击的力量,并终于在宣宗死后再次发挥出他们强大的威力,主宰了帝国的政治。
这真是令人悲哀的事。
可话又说回来,神策军、枢密使造就的反奴为主的现实,单靠宣宗的智术是无法改变的。
皇上能做到十几年的时间里没让宦官兴风作浪,就已经是很不错了。
五现在可以把目光从天子身上移开,投向帝国的现实了。
宣宗皇帝从会昌六年(公元846年)三月即位,到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八月去世,在位十三年五个月。
在这十三年里,朝廷再没有出现过前几朝朋党倾轧的现象,宦官的势力也有所消减,几乎没有发生过干预朝政的事情。
地方上,在朝廷安抚为主的方针下,除些短暂的风波外,众多强镇也都没有大的动乱。
边境上的吐蕃、党项虽然一直骚扰不止,但力量也在逐年萎缩,早在大中三年(公元849年),西南的维州、抚州即相继收复,西北的秦、原、安乐三州及境内七关也成功地摆脱了吐蕃的统治,归顺故国;两年后,沙州人张义潮乘吐蕃内乱,发兵收复河湟一带瓜、伊、西、甘等十州,连同沙州,共举十一州之地归复朝廷。
从此,帝国重新把边境推到了河湟以西,多少洗刷了一些安史之乱以后放弃西北的耻辱。
不知不觉,让人大吃一惊。
宣宗的这十三年,竟是出奇的平静。
算起来,地方上断断续续的藩镇叛乱,朝内外纷纷不止的派系斗争已经持续了近一百年,至少,每一代天子都无法避免一场严重的动乱。
最思治理的德宗,甚至酿成了九鼎播迁的灾难,差一点就断送了帝国的命运。
而其后的几代天子,外乱未除,内患又生,顺宗、文宗受制于家奴,宪、穆、敬、武四帝忧于朋党,即使如宪宗皇帝英明睿武、斗志昂扬,也只不过是以沉重的代价换来一个中兴的名声而已。
谁又能像宣宗临御的这十三年,四方数镇虽失统驭,可是终无异心;朝野上下数有波动,却也不日安宁。
即使比不上本朝开元时期的全盛,但却也是一个地道的太平之世。
文治武功是书生们喜欢夸耀的事,对天下百姓来说,只要平平安安,就是无上的幸福。
看起来,皇上的艰苦努力并没有像德宗那样付之东流。
他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十几年来忧勤之道,始终如一,甚至每日每时都未敢稍宁心思。
臣子、家奴、方镇、州郡,无不常系心头,哪怕是在偏殿读书,皇上也不忘冥思苦想,力求为日间的疑难找到一条妙之又妙的计策。
宣宗不是一个求道者,也不是一位禀赋超群的人,严格算来,他只是个不懈于锻炼本心的智者。
他用自己辛勤三十载的沉思,弥补了所有的不足。
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与众不同的道路上取得了独特的成功。
宣宗又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的好学不倦不是为了追求道义,更不是为建立德声,他只是注目当前,就事论事,宁愿以实际上的效果代替理论上的完美。
奇怪的是,现实往往就垂青这样一种人,这是让所有的仁者都愤愤不平而又无可奈何的事。
这样的统治者往往还要有所牺牲。
南方越州的地方官曾经进奉过一部女乐,也就是由女子组成的歌舞乐队,其中有位绝色美人。
皇上一见倾心,十分宠爱,数月之间,赐物盈积。
可是有一天早晨,皇上刚刚起来,忽然面有忧色,闷闷不乐。
玄宗只一杨妃,天下至今未平。
我岂能忘?皇上在心里说。
他召来美人:应留你不得!美人盈盈泪下,长跪不起。
左右内侍不忍,有一位奏道:陛下既不留之,可以放还。
放还朕必思之。
皇上望着窗外的远方,怅然而又坚毅地说:不要多说了,就赐酒一杯吧!可怜绝代佳人,只落得了个全尸。
但皇上要忍受如此这般的痛苦,也并不比她接受死亡来得容易。
所有的臣子家奴在天子的超绝睿智面前都要冷汗淋淋,而皇上面对着眼前的这些文武百官,心里又何尝轻松。
他不能容许自己有丝毫的疏忽,更不愿被人所欺骗,因此只能收拾精神,全力应战。
皇上的自信其实是自己极端孤独的表现,他不要宰相,不要近臣,便只有相信自己的智谋,否则就会彻底崩溃。
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在半夜三更还要找来翰林学士长谈的原因。
虽然天子在某种程度上选择了法治,但这种法的实质却是天子之法,说到底还是一种人治。
人治的悲哀就在于,它只能满足一时,而不能满足永远;只能抓住机会,却无法创造机会。
为人臣者是都变得循规蹈矩了,可智慧出,有大伪,在宣宗的聪睿面前,白敏中、令狐绹、蒋伸之流就学会了巧言令色之道。
假如今后的天子不再是如此有心的天子,这些变得聪明起来的臣子们,还会这样俯首帖耳吗?宦官也不得不收敛了许多,这是因为他们选错了天子,竟让这位大智若愚的人登上了帝位。
他们也确实斗不过宣宗,但却能再与朝官们决一高低。
为了生存,他们仍还要重新祭起百战百胜的法宝:再造就一位皇帝,难道还怕你皇上真得长命百岁不成?宣宗恐怕最终还只能算是一个平凡的君王,因为他只看到眼前,而忘记了为子孙后代负起一点责任。
不过,放眼龙宸,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做到这一点的,又有几人?!回首往事,就可发现宣宗还真是幸运。
藩镇已经无力再大动兵戈。
虽然元和以后不少强镇特别是河北诸镇依旧脱离了中央,自成了一个个独立王国,但长期的战争消耗已使其元气大伤,他们无法、也无力再与中央作直接的对抗。
朝廷也是如此,为了追求名义上的满足而消灭割据,早已被天子和大臣们所抛弃。
于是双方只有妥协,中央政府以安抚政策使他们不妄生事,而藩镇也以承认天子而得到子孙相代的实利。
所以,武宗时期敢于跳出来兴风作浪的昭义镇得不到一点的同情,因为它破坏了这样一种对双方都有好处的平衡,以至不到二年,就宣布垮台。
这种愚蠢之举,又有谁去效仿?大中时期,有几个藩镇也闹出了点事情,但都只不过是内部纷乱,或兵逐主帅,或强者自立而已。
朝廷换个节度使或者干脆一纸诏书默认事实,事情也就自行消歇。
只有在大中末年,南方的几个军镇哗乱较大,如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五月的湖南军乱、六月的江西军乱,才使中央调动了邻道的兵力进行讨伐。
这几镇兵力极弱,根本不能成事,很快就告平息。
财政情况在平和的局面下出现了良性循环。
继刘晏、杨炎、李巽、程异之后,又有一位干练的大臣裴休成为帝国最后一位杰出的理财能手。
他自大中五年(公元851年)担任盐铁转运使以后,也是从整顿漕运入手,全面疏理了国家财赋的运转。
他借鉴当年刘晏的经验,又立新法十余条,彻底清除了元和以后的种种弊端,三年后,运到长安渭河码头的漕米便达到了一百二十万斛,最多的一年是大中十四年(公元860年),达到了一百四十三万斛,接近于天宝盛世时数量的一半,这也很不简单了。
所有这些,显然都不是皇上的高深智术所能办到的。
说得直接一点,宣宗应该感谢武宗,没有会昌时期打下的良好基础,情况也就绝不会有这些好转。
但这话也是说说而已,因为这种机会的出现,恐怕也很难说是武宗时期的功劳。
是时势造就了宣宗的成功。
若是没有这种机会,无论宣宗再怎么聪明过人,恐怕也难逃德宗那样的厄运。
阴阳互动,否极泰来,帝国已经动荡了近一百年,各式各样冲突双方都势衰力竭,不免相互转化、相互依托,以酝酿下一次更加激烈的冲突。
宣宗的十三年就正是这样,它宛如大浪跌下后溅起的波峰,溅得越高,也就将落得越深。
它的平静是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后来的事情马上就可以看到。
可这一刻是平静的,幸运的宣宗出现在这个平稳的时刻,有了机会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于是凭借东风,浩荡入云。
宣宗的最后一年,有一位叫李商隐的人死在了离东都洛阳不远的郑州。
此人比宣宗小一岁,但与宣宗同年去世。
他的前半生与李宗闵、牛僧孺、李德裕之间的恩恩怨怨牵扯在一起,而后半生则与大中时代相始终。
李商隐一直都沉沦下僚,郁郁潦倒,可正因为如此,反而造就了他辉煌的文学成就。
可在当时,李商隐却是个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寂寞地死在京外异地,并不是什么大事,也没有多少人知道。
可是上天垂谶,往往就出现在一些不为人所注意的事情上。
商隐死了,宣宗皇帝和他们的时代也接近了他的末日。
这一切,在两年前李商隐的一首诗中,早就消息毕露了。
可惜天机不可泄漏,就是作者本人,登高临风,悲世伤身,尽管思绪交综、愁怅万千,却也没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二十字中竟成诗谶。
那是大中十年(公元856年),李商隐罢梓州幕入京,在朝中担任了一个小官。
商隐最后的几年,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时期,先遭丧妻之痛,复又辗转漂泊。
随着年岁之长,怀抱身世之慨,遂多见于诗什。
这年夏秋之交的一个傍晚,商隐忽又幽绪袭来,怅惘莫名。
踌躇片刻,决意独自出游,以排遣这无端感伤。
遂命驾驱车,前往乐游原而去。
这乐游原本是一处庙苑,创建于汉宣帝时,后因破败废毁,成为一片势高地敞的坡原。
它位于帝京长安的东南方,登高回首,全城尽览。
本朝流传的一首著名的曲词……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就是此地风情的写照。
又是一个夕阳冉冉的时刻,李商隐的轻车驰上了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他凝神西望,但见满目青霭的京城,镶嵌在一轮橙红的斜阳里,像是要融化在无边无际的辉煌灿烂中。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商隐吟出这下面两句时,已是满腹怆然。
黄昏是美丽的,但却是最后的辉煌。
宣宗犹豫再三,还是未能抵御长生的诱惑,从大中后期起开始服用医官李玄伯、道士卢紫芝、山人王乐等人所炼的长生药。
不过,皇上是瞒着所有人偷偷进行的,这也许是他自己都有些不甚坚信的缘故,所以便不想因为这事召来过多的麻烦。
可酷好仙道而服饵食丹,已被历朝历代天子们的经历证明不仅是麻烦,而且将是带来致命祸害的事,皇上如此聪明,怎么还照入彀中!皇上吃的这种药乃是以伏火丹砂合诸金石而成,药性特别猛烈,起初是觉得身上燥热,冬天连棉衣也穿不上去,宣宗还以为这是好事,根本未曾在意。
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五六月开始产生恶果,背上生了一个很大的疽。
到了八月,病情开始恶化,宣宗终于知道自己为时不久了。
但同前几朝的情形相同,在此关头,年纪颇长的宣宗竟然也是未立太子。
其实在大中十年(公元856年),也就是李商隐写下那首夕阳无限好名篇的同时,裴休就曾劝说皇上早立太子,可不料皇上却连太子也不愿信任。
若立太子,朕不就成了闲人了?!一句话中,就暴露了他极强的权力意志和胆怯的本性,他人又怎能再说什么!到了事情迫在眉睫的程度,再临时举措,便注定大乱不免。
宣宗有十多个儿子,年纪稍长的两位才识都很一般,皇上很不喜欢。
从选择储嗣的角度讲,他属意的是三子夔王,但以次越长,不合继嗣之顺,又是很讨嫌的事,这也是皇上迟迟未立储宫的原因之一。
但此时已容不得考虑,皇上在病榻之上,秘密召来了一向宠幸有加的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和宣徽南院使王居方。
皇上指着侍疾的夔王对他们道:朕百年之后,夔王可继大统。
辅弼之任,就托付众卿了!说完,就已是气喘不已,再也无力发话。
三人跪倒榻边,泣而受命。
当他们再次抬起头来时,一代枭主宣宗已经停止了呼吸。
这一天是大中十三年的八月七日。
他们来不及悲哀,立即退到一旁商议这件大事。
不用说,奉立夔王的最大障碍,就是神策中尉,特别是左军中尉王宗实。
他们知道,王宗实和右中尉王茂玄素有不合,与己辈就更是有隙。
弄得不好,王宗实要出乱子。
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三人想到此,都是忧心忡忡。
到了深夜,三人终于有了主意。
第二天,宫中有诏制传出,命王宗实为淮南监军。
尽管淮南是国家第一重镇,但从中尉的任上出京,多少有些明升暗调的意味,宗实虽不大高兴,可在天子的制命之下,也不敢公然违抗。
上午,宗实在宣化门外领旨后,回到营中收拾已毕,便准备从左银台门出宫。
这时,手下副使丌元实忽然道:大人请慢!这事有蹊跷。
宗实大惊:此话怎讲?圣上染疾逾月,即左右中尉亦只隔门问候,今日除改之命,难辨真假!大人何不亲眼见过圣上后再走?宗实猛省:快与我来!两人翻转身急奔内宫。
一路走过崇明门、紫辰门时,两人就发现门口已比平常增加了守卫人数,心里更明白了几分。
丌元实带着宗实直奔天子寝殿,几乎是破门而入。
真相大白。
天子业已驾崩了,宫人内侍环绕左右,都在默默地流泪。
王宗实大叫:好啊你个王归长!竟敢矫诏谋逆!归长三人见到王宗实闯进时,就已经是魂飞魄散。
事情一败露,他们哪里能斗过神策中尉,更何况右中尉王茂玄又不在当场。
三人吓得扑通跪倒,爬过来抱住宗实的双腿,连呼中尉饶命。
宗实一脚一个,踢翻三人,胸中犹是怒火万丈。
宣徽北院使齐元简立刻就被宗实秘密地派到十六宅,去干什么事,却没人知道。
九日,禁署突然宣布:宣宗长子郓王立为皇太子,改名漼,权勾当军国事;处斩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三人。
当日,发布遗诏,以令狐绹为冢宰。
十日,郓王即位,是为懿宗。
王宗实同日升衔骠骑上将军。
这几天的变化太突然了,尤其是所谓的郓王,更让人迷惑不已。
朝官都知道先帝是有不少皇子,但大多数都住在宫里,由师傅教习读书,似乎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十六宅有这么一位居然还是嫡长的郓王存在。
疑惑之下,有不少人竟然忘了在拥戴表上签署上自己的姓名,其中就包括几位当朝宰相。
毋庸多说,过去的一切又都重新开始。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既死,大盗亦不止。
这一轮红日,已经摇摇欲坠,无可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