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如此胜利

2025-04-03 08:03:57

又过去了三周。

百叶窗按时放下,又按时卷起。

噩梦依然缠着我不放。

早晨起床后,又开始演戏了。

什么戏?我装一副笑脸,泰然处之,瑞亚也装一副笑脸,泰然处之。

彼此的欺骗部是微妙的,心照不宜,共同的目标都只有一个:逃避。

我们谈论将来,谈论在地球的生活,大都市豪华住宅区的口子;我们将在地球的蓝天之下,绿树之中,度过余生,再不离开,踏足太空;我们一起规划新房和花园的蓝图,讨论具体的细节,比如树篱的格局,长椅的位置什么的。

然而,我相信我没有一刻是认真的。

我们的计划根本就不可能实现,这一点我非常清楚。

即使瑞亚能活着离开基地到达地球,我又如何能让这位秘密旅客通过移民局的检查呢?地球可是只认人的地方;即便是人,也还得有必要的证件。

在进地球的第一道关卡处,瑞亚就会因缺身份文件而被扣留,我们就得分开,她立刻就得露馅。

所以,基地是惟一一个可以让我们厮守的地方。

这一点,必须告诉瑞亚,或者设法让她自己认识到。

一天晚上,我听到瑞亚悄悄下床了。

我们常在黑暗中,在无声里,通过忘记对方而使绝望之情得以暂时排解。

我想拦住她,可我伸出手去时,她已经下了床,赤足走在地板上。

我轻声唤她的名字,可她已经出了门。

一道亮光从走廊上射进门来。

外面传来低低的嘀咕声。

瑞亚在和人说话……和谁?恐惧如电一般,直透全身。

我努力站起来,腿怎么也挪不动。

我仔细听,可什么也没听到。

太阳穴上,血液在突突地流动。

我开始无声地数数,快数到一千时,门道里有动静,瑞亚回来了。

突然,她站住了。

我的心呼一下紧张起来。

凯?她轻声问道,我没有回答。

她飞快地溜上床,躺下,生怕惊醒了我。

我的脑子里嗡嗡直响,尽是疑问,可我克制着,不先开口。

我不动,于无声中不停地追问她。

 一个小时,或者更久。

然后,我倒下睡了。

早上跟往常一样。

我暗中观察瑞亚,言行举止,没有什么异样。

早餐后,我们坐在宽大的窗前。

基地在紫云中穿行。

瑞亚在专心读书。

我无意问一抬头,发现把头偏一偏,就可以看见我们俩在窗玻璃中的影了。

我把手从窗横栏上移丌,更好地欣赏窗玻璃里的我们。

她瞥了我一眼,还以为我在看海,便吻了吻我刚才手所在的地方,然后又埋头读起书来。

瑞亚,我轻声问道,昨晚你去哪儿了?昨晚?是的。

你——你一定在做梦,凯。

我哪儿也没去。

你没有离开房间?没有。

那一定是梦。

也许——是的,也许是我做梦了。

当天夜里,我又开始谈回地球的事,瑞亚不让我说:别再对我说旅行的事了,凯。

我再也不想听了,你非常清楚——什么?没,没什么。

上床后,她说她口渴:那边桌上有一杯果汁,给我拿一下好吗?她喝了一半,然后递给我。

我不渴。

祝我健康,喝了吧。

她笑起来。

果汁微微有点苦,我没在意。

她关了灯。

瑞亚——要是不想谈回地球的旅行,那我们谈点别的吧。

如果我没了,你还结婚吗?不。

永远不吗?永远不。

为什么不?不知道。

我已经一个人过了十年,也没有再结婚。

我们不谈这个……我忽感天旋地转,像喝多了酒一样。

不,就让我们谈谈这个。

要是我求你呢?再结婚吗?别说傻话了,瑞亚。

除了你,我不需要任何人。

我感到她的鼻息轻轻喷到我脸上。

她紧紧地抱住了我:换个方式,说好听些。

我爱你!她的头垂下来,搭在我肩上。

我感到了泪水,瑞亚,怎么啦?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也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

又一个红太阳的黎明。

我醒来,直觉得头要炸开,脖子僵硬,好像骨头都黏结在一起了。

舌头肿大,满口恶臭。

伸手去摸瑞亚,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冷冰冰的毯子。

我一惊,翻身坐起。

只有我一人——床上只有我一人,整个房间只有我一人。

窗户一片红光,天已大亮。

我硬撑着起了床,蹒跚着朝浴室走去。

只觉头晕眼花,像个醉汉,只能扶靠着家具慢慢走。

浴室里没人,加工舱也没人。

瑞亚!我喊着,叫着,前后走廊到处跑。

瑞亚!我最后一次叫出她的名字,方才恍然大悟……事情的具体经过是怎样的,我记不清了,只知道我半裸着上身,跌跌撞撞,满基地到处跑。

好像我还去了冷冻舱,搜查了冷藏室.逢门就砸,就踢,就用肩头撞。

乒乒乓乓地摔下楼梯,翻身起来,又连滚带爬地往前赶。

冲到开向大海的双层铁甲门时,我还在呼喊,一心只盼望这是一场梦。

突然有人来到旁边,死死抓住我,连拖带拽把我弄走了。

我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医务室的铁桌上,大口喘着气。

这时,只觉喉头鼻孔感到一股强烈的酒精味儿,衬衣已经湿透,头发黏糊糊地贴在头皮上。

斯诺在药柜里翻找着什么,仪器、玻璃器皿碰得叮当直响。

突然,他低下头,神色凝重地看着我。

她在哪里?不在这里。

可是——瑞亚——他俯下身,凑近我,一字一顿地说:她死了。

她会回来的。

我喃喃说道。

我不怕她回来,我巴巴地盼着她回来。

我不愿回想,当初我为什么竟会想到赶她走,为什么竟会害怕她回来。

把这个喝了。

斯诺递过一个杯子,我一把抓过,尽力朝他脸上砸过去。

他踉踉跄跄退了几步,擦着眼。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我早巳站起,冲到他面前。

他个子多么矮啊……是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得啦,斯诺,自己干的事自己明白。

前天晚上见她的那个人就是你。

你叫她偷偷给我一片安眠药……她到底怎么了?说!他在自己衬衣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一个信封,我一把夺过。

信封封了口,上面没写字,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折了两折的字条,上而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像孩子写的一样:亲爱的,是我找的他他是个好人。

对不起,我对你撒了谎。

答应我一个要求——听他把话说完,不要伤害自己。

你一直是最棒的。

后面还有一个字,她又把它划去了,不过还看得出来,那是她的签名:瑞亚。

我的脑子完全清醒了。

我就是想歇斯底里地狂叫,也没有声音了。

我甚至连叹息的力气也没有了。

怎么——’’等会儿,凯文,你平静下来我们再谈。

我已经平静下来了,告诉我。

就现在。

分解了。

可是……你用的什么东西?洛希干扰器不适用,萨托雷斯制造了一种新的干扰器,是一种微型设备,辐射范围只有几码。

那她——她消失了。

砰!一股清烟。

就这样。

一种短距离设备——是的。

我们没有材料制作更大的。

我感觉四面的墙壁向我压过来,便闭上眼睛。

她还会回来。

不会了。

你怎么知道?你还记得那些气泡吗?那天以后,它们再也没有回来。

你杀了她。

我喃喃说道。

是的——要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上,又能怎么样?我转过身,在屋里来回踱步。

九步,走到墙角;转身,急走九步,回到斯诺而前。

听着,我们马上起草一份报告,请求与协会直接联系。

那个方案是可行的,他们会接受——他们必须接受。

索拉利斯行星不再受四国条约约束,我们应授权可以采取任何手段自由处置。

要求送来反物质发生器,没有什么抵挡得了这种机器,没有!我大吼起来,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你想摧毁它?为什么?滚!让我安静一会儿!不,我不滚。

斯诺!我瞪着他。

他直摇头。

你要我干什么?我又能干什么?他回到桌子旁。

好吧,我们起草一份报告。

我又踱起步来。

坐下!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两个问题必须明确:一是事实,二是我们的建议。

我们现在必须谈吗?是的,现在。

我不想听,听见没有?它们有什么不一样,我不感兴趣。

我们最近一次发送报告,是在两个月前,也就是吉布伦死之前。

我们必须弄清‘访客’现象的作用——我一把抓起他的手臂,吼道:你给我住嘴!你要是愿意,就揍我吧,可我还是要说——唉,说吧,随便你——说着,我放开他的手。

好,听着。

萨托雷斯想隐蹒某些事实。

这一点我敢肯定。

那你呢?你没有隐瞒什么吧?没有。

现在还没有。

这事儿已经超越个人责任。

这一点你跟我一样清楚。

‘它’做了一个深思熟虑的示范。

它能够在极其复杂的水平上,实现机体的合成,一种我们从未办到的合成。

它知道我们的身体的结构、微结构和新陈代谢……说得不错——为什么不接着说下去?它还对我们进行了一系列——实验。

精神活体解剖。

它未经许可,即从我们的脑子里盗走我们的认知,并加以利用。

那些不算事实,甚至连陈述都说不上.它们只是理论。

你可以说,它记录了那些深藏于我们大脑深处的欲望,然后又送给我们——礼物。

礼物!我的天啊!我失声大叫起来。

别激动!斯诺抓住我的手,我反抓了他的手,并加劲,直到骨头咔咔作响。

他只是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放了他的手,又踱到墙角,说:我尽量克制自己。

是的,我明白。

向协会要求什么呢?这是你的事了,我现在脑子不好使。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那晚?没有,什么也没说。

如果要听我的意见,我觉得我们有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我盯着他。

此时,东方已经破晓。

沟通?还是沟通?你还没有受够这疯人院?你还需要什么?不,这是不可能的。

千万别把我算上。

为什么不可能?他平静地反问道,你自己下意识地把它当成了人类,尤其是现在,你恨它。

你不恨吗?不,凯文。

它是瞎的。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它是用另一种方法来‘看’我们,完全不同于我们看世界的方法。

我们与它相互依存,但并不因它而存在。

我们因彼此的脸和身体而相互认识。

通过朝向大海的窗户,我们也认识它的形象,它则直接进入我们的大脑。

是的。

可那又怎样?你是什么意思?它成功地复制了仅存于我们的记忆中的人,是那样准确,她的眼睛、举止、声音……别停,说下去。

我说到了——她的声音——它能够像读书一样读我们。

明自我的意思吗?是的。

它可以无师自通。

那不就是模仿吗?不,不尽然。

也许它使用一种非语表达的公式,而那公式就取自于刻在我们大脑里的记录。

人类的记忆是通过核酸蚀刻异步长大分子晶体而得以保存的。

它只是取走我们的大脑中最深处、最隐秘的印记,最‘相似’的结构,却并不一定知道那些东西对于人的意义。

比如说,我能够复制对称锥,知道它的构成及必要的技术……我把它造好了,又扔到海里。

但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道它的作用,甚至不知道对称锥之于海洋的意义……是的,你是对的。

无论如何,它并不想伤害我们,不想摧毁我们。

是的,这是可能的——它也无意——我的嘴开始哆嗦起来。

凯文!是的,不必担忧。

你是仁慈的,海洋是仁慈的,大家都是仁慈的。

可为什么?解释一下,它为什么这样做?你说了什么——跟她?真相。

我是问你说的话?你很清楚。

走,到我的卧舱去,把报告写出来。

走吧。

等等,你到底想要什么?不会想在基地继续待下去吧?不,我就是想待下去。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