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电话会议

2025-04-03 08:03:57

我仰面躺着,瑞亚的头枕在我肩上。

夜也沉沉,梦也沉沉。

恍惚中,只觉人影憧憧,脚步杂沓。

有东西在我身上堆积,堆积,越来越高,至于无穷。

夜,虚儿缥缈,无所不在;它刺穿了我,占有了我,包围并浸透了我。

我凝固成一尊石头,停止了呼吸,也无空气可呼吸。

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好似在遥远的地方。

我鼓起全身的余力,抽紧每一根神经,静候死神的来临。

黑暗中,我等待,等待……等待中的我慢慢变小,变小……天上,云雾潜踪,星星匿迹,一切都已消隐;周遭的景物已无形,无影,四同的空间在退却,扩展,膨胀。

我想爬下床,可已经没有了床,黑暗之下,只有虚空;我用手按自己的脸,可已经没有了手和手指;我想大叫……不知什么时候,一觉醒来,已近天明。

蓝太阳尚未升起,房间罩一切都淹没在它的伴影里,失去了本来的颜色,书架和大件的摆设已显山大致的轮廓,而窗口早已明晃晃一片白亮。

我浑身浸泡在汗水里。

扭头一看,瑞亚正注视着我。

你的手臂睡觉了吗?她抬头问道。

她的眼睛也被蓝光夺去了颜色,变成一片灰白,但仍在黑睫毛下闪闪发亮。

什么?瑞亚低柔的话语犹如轻轻的爱抚,让人受用,可我很快觉察到她话中的毛病。

啊,是的,睡过了!最后,我又改口说。

我一只手放在她的肩头。

觉得手指发麻。

你做噩梦了?她问道。

我用另一只手把她拉到怀里。

做梦?是的,我做了梦。

你呢,睡过了吗?不知道。

我想没睡。

我困,可那不让我睡……为什么那样看我?我闭上眼,感觉到她的心与我的心在一起跳动。

她的心?那不过是个配件,我心想。

不过,我并不感到奇怪。

如今,我对一切都已不感到奇怪,甚至对我这淡漠的态度本身也不感到奇怪。

在对访客的态度问题上,我已经走得很远——比任何人都走得远。

我用肘支撑着,半坐起来。

天已破晓……和平能与黎明一道降临么?一场无声的风暴已在天边暴发。

那里,目光如烈火,已将地平线点燃。

蓝太阳的第一道光破空而来,闯进房间,碰到镜子、门手、镀镍管道等,又反射出更多道光。

一时间。

室内光芒交错,每一处光滑的表而,都在闪亮,每一个角落,都涌进了光。

那光好似要征服所有的空间,连最后一点也不放过,要把一切都点亮。

我看着瑞亚,强光下,她眯着眼,收紧了瞳孔。

她面无表情,问道:黑夜过去了吗?这儿的黑夜长不了。

我们呢?我们什么?我们要在这儿待很久吗?这话自她的口里出来,有几分滑稽,可我怎么也笑不起来,心里充满疑窦。

也许,要待很久。

怎么,不想在这儿待了吗?她不解地看着我,连眼都没眨一下。

她眨眼了吗?不敢肯定,没看清。

她推开毯子,手臂上的小红斑又露了出来。

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因为你很美。

一听我的赞美,她开心地笑起来。

真的吗?可你好像……好像……什么?好像你在怀疑什么?胡说!你好像不信任我,以为我有什么事瞒着你——胡说八道!你不承认,可我看得出来。

光线开始刺眼。

我用手挡在眼前,起身找墨镜。

桌上有一副,我取了墨镜,又坐回瑞亚身边。

她笑了。

我呢?我一愣,顿了好久,才明白过来。

是说墨镜吗?我忙站起来,去给她找。

书架上,柜子里,我在书和仪器堆里到处翻,终于找到两副,都给了她。

两副都大了,一戴便滑到鼻子下面。

百叶窗突然拉下来,屋里顿时暗了。

我摸索着,帮瑞亚取下墨镜,放到床下。

现在我们做什么呢?天黑了,人要睡觉!凯——什么?要我给你按摩一下额头吗?不,不用。

谢谢——亲爱的。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加上最后那三个字。

黑暗中,我拥着瑞亚的肩,真真剀切地感觉到,她就在我怀里,毋庸置疑。

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她没有欺骗我,因为她真诚地相信,她就是真正的瑞亚。

相反,倒是我在欺骗她。

我几度睡去,又几度从痛苦中惊醒。

每次惊醒,我都气喘不止,疲乏不堪,要紧紧地贴着瑞亚,心才会慢慢平静下来。

瑞亚也总是轻轻地摸着我的脸和额头,看看发烧没有。

这就是我的瑞亚,真正的、惟一的瑞亚。

慢慢地,我狂乱不安的情绪终于平息下来,一下子睡着了。

一觉醒来。

顿觉神清气爽,凉意阵阵。

原来,我脸上盖着凉凉的湿毛巾,取下毛巾,看见瑞亚坐在我身边,微笑着。

正在一只碗上拧另一张毛巾。

睡得真沉呀!瑞亚说着,又把第二张毛巾放到我的额头上,你病了吗?没有。

我使劲铍了皱前额的皮肤,紧绷绷的感觉没有了。

瑞亚坐在床边,乌黑的头发披散着,堆在浴袍的衣袖上。

那是一件男式浴袍,有红黑相间的条纹,衣袖卷至肘部。

我饿极了,至少20小时没吃东西了。

瑞亚收拾停当后,我也起了床。

这时,椅背上随便放着的两件衣服引起我的注意,那是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同样都有一排装饰用的红纽扣。

我曾经帮瑞业脱下过一件,可昨晚她出现时又穿了另一件,不知从哪里来的。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也注意到了那两件衣服。

我用剪刀给剪开的,她说,我想,一定是拉链给卡住了。

两件完全相同的衣服这一幕,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

瑞亚在洗手间里忙着整理药箱。

我使劲咬着自己的牙关,尽量不去理那两件衣服,可我做不到,我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它们——那件瑞亚的衣服的复制品,及其复制品的复制品。

我背对着房间的门,慢慢后退。

洗手间里,水哗哗地流。

我轻轻推开门,溜到屋外,小心关上了门。

里面传来流水声和瓶子的碰撞声。

 突然间,鸦雀无声,所有的声音顿时停住。

我慌忙双手抓紧门手,咬紧牙关,等待着。

我没指望能把门关住,可我坚持着。

忽觉剧烈的一震,门手差一点从我手中滑落。

门没开,但从上到下整个摇动起来。

我松开手,倒退一步,目瞪口呆地看着。

 塑料的门板开始向里凹入,好像有一个隐身人在我一边,用大力往里推,想破门而人。

随即,钢架的门框也开始向内弯曲,框上的油漆嚓嚓直落。

我一下子明白了:这门原是外开的,瑞亚想开门,却没有向外推,而是向里拉。

整个门及天花板顶灯在门上的投影都已极度变形。

最后,砰的一声响,门轰然大开,门手一下子飞不见了。

一双血淋淋的手伸了进来,斑斑血迹溅到白色的门板上。

门板拦腰一裂为二,破裂的两半门板还歪歪地挂在铰链上。

接着,只见红黑条纹的浴袍一晃。

一脸惨白、惊恐万状的瑞亚冲出来,扑在我怀里呜咽不止。

我想逃,可已来不及,我的脚下已生根,定住不动了。

瑞亚抽噎得缓不过气来,头发蓬乱的脑袋如击鼓一般,在我胸膛上咚咚直撞。

接着,她一下瘫倒在地,我想搂住她都来不及。

我侧身避开破门,把她抱回屋里,放到床上。

她的手指严重划伤,指甲撕破;翻起手心来,更有裂口,深及骨头。

我看了看她的脸,毫无表情,对自己的伤情,竟浑然不觉。

瑞亚。

她只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我去取药箱,身后的床吱嘎作响,回头一看,只见瑞亚已坐到床上,看着自己流血的双手,直发愣。

凯,她抽泣着说,我——我——怎么啦?都是你打门给伤的。

我草草应了一句。

我几次想发作,可我咬住嘴唇,硬是克制住了。

瑞亚瞪眼看着那一片狼藉的破门,许久,才收回目光。

她在极力掩饰自己的恐惧,不过她那颤抖的下巴已将自己的内心暴露无遗。

我剪下几块包扎纱布,拿了一罐消炎粉,回到床边。

这时,奇迹发生了,一切都不需要了……玻璃罐子从我手中滚落,摔成碎片。

我抓起瑞亚的手一看,血迹尚存,指甲却已长还原样,手掌上的创口正慢慢合上,就在我眼睁睁的注视下,几道红色的伤痕一一消失了。

我在她旁边坐下,摸着她的脸,讪讪地笑了笑。

你何苦那样做呢?做——什么?说着,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房门。

对,对——不记得了吗?记得……是这样,我一不见你,很害怕,就……就怎样?就找你。

开始还以为你在洗手间里——这时我才看到,通往洗手间的推拉门已被推开了。

然后呢?我就回头朝房门口跑。

那以后呢?我不记得了——好像是出了什么事……什么事?不知道。

还记得什么?我就坐在这儿,床上。

说着,她抬腿下床,往破门走去。

凯!我扶着她的肩,跟在她身后。

她的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

突然,她一转身,低声喊道:凯,凯——别怕!别怕!凯,如果这是我——凯,我是不是患癫痫病了?别乱想,宝贝儿。

这儿的门是很特别……百叶窗拉起时,我们离开了房间。

窗外,蓝太阳正在海面上徐徐下沉。

我带瑞亚来到大厅另一端的厨房。

我们把橱柜、冰箱扫荡了一遍,然后开始做饭。

我很快发现,无论是做饭,还是开罐头,瑞亚都并不比我强。

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大听东西,喝了无数杯咖啡。

瑞亚也吃一些,可像孩子吃东西那样,肚子既不饿,也不想讨父母欢心,只漫不经心地挑了些营养的东西吃下。

饭后,我们又来到医务室,就在通讯室旁边。

我想起一个主意,要给瑞亚做一次体检,一次全面彻底的身体检查。

我告诉了她,并让她在椅子上坐下来,自己则从消毒柜里取来注射器、针头等器材。

我知道每一件东西的准确位置,不用找,只需去取来。

在地球受训期间,教官把基地内部的每一处细节都给我讲到。

瑞亚伸出手,我取了血样,再将血样涂在载玻片上,放入空吸管内,送入真空箱,在那里进行银离子轰击实验。

对我来说,做这样的工作是驾轻就熟,各项检查进行得很顺利,我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瑞亚斜靠在软软的椅子上,看我摆弄着各种仪器。

嘟的一声响,可视电话的信号打破了医务室里的安静,我拿起话简:我是凯文。

我看了瑞亚一眼,只见她安静地待着,显然有些疲惫了。

总算联系上你了。

电话那头的人松了一口气。

是斯诺。

我耳朵紧贴话筒,等着对方说话。

你客人造访了吗?是。

忙吗?忙。

给人看病,啊?你一定有更高明的建议,愿洗耳恭听——象棋如何?别那么暴躁,凯文!我是通知你,萨托雷斯想见你,他希望我们三人开一个会。

哼,他真够友好的!萨托雷斯居然想见我,我感到很惊讶,可他……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一个人来吗?啊,不。

我没有说得明白。

他想和我们谈一谈,我们开一个三方可视电话会议,不过要把显示屏遮起来。

我明白了。

可他为什么不自已与我联系呢?怕我吓着他么?可能吧,斯诺哼了一声,你有意见吗?那就开吧,一个小时以后怎样?你方便吗?好的,没问题。

屏幕上,我能看见斯诺的脸,只有拳头般大小。

他注意地看着我,好久不说话,我甚至都听见了话筒里电流的吱吱声。

最后,他迟疑地问:你还好吗?还行,你呢?肯定没你好。

我可以——想到我这儿来吗?我回头看了一眼瑞亚,她靠在椅子上,交又着腿,神色忧郁。

她坐的椅子扶手上有一条装饰链,链的一端有一颗亮晶晶的小球,她正低着头,摆弄那颗小球。

电话里突然响起了斯诺的吼声:别这样!听见没有?我告诉过你,别这样!这时,只见斯诺的身影来回摇晃,嘴唇不停翻动,可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用手把话筒给捂住了。

不,我不能来,他急匆匆地说,以后吧。

好啦,一个小时后我再跟你联系。

接着,屏幕一闪,成了一片白。

我放下话筒。

谁呀?瑞亚若无其事地问道。

斯诺,控制论专家。

你不认识的。

这体检要弄很久吗?坐不住啦?我把第一张载玻片放进中子显微镜中,接着又放进第二张,第三张……然后按动不同颜色的按钮,显微镜里哗哗哗,响个不停。

这阵也没什么事了,要是跟我在一起觉得没意思——我漫无边际地说着话,并不认真的,说到哪里了,也不在意。

我取下显微镜的目镜盖,额头凑近看片器……瑞亚的声音在耳边嘀咕不休,可她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透过目镜,我的眼前展现的是另一个世界:一个高度微缩的广阔沙漠,沐浴在一片银光之中。

沙漠里不时有圆形巨石点缀其间,那是红细胞,藏在一层薄雾后面,扭动着,震颤着。

我眼睛抵紧目镜,轻轻转动物镜,在那一片沙海中仔细搜索。

当一个巨石——一个单独的红细胞被分离出来,并出现在十字准线的交又点时,便进一步放大它。

一个环形山一样的区域出现了,四周是崎岖的山脉,中央地区是一个因离子打击变了形的红血球沉在下面。

随着观察对象被慢慢放大,银离子打击时的残遗物随处可见,直至环形山越出显微镜的可视区域,紧接着,在一片乳白色的液体中,出现了一束束云雾状的白蛋白纤维,已经变得畸形而且萎缩了。

最后,一条清晰的蠕虫一样蠕动不止的白蛋白纤维出现在十字准线的交叉点上。

再继续放大,一个分子的阴影慢慢占据了整个可视区域。

这时,图像已经显得模糊了——显微镜已经到达放大极限。

没什么可看的了。

那一片模糊里。

应该是一群振动不息的原子团,可我什么也看不到。

我进一步调节亮度,直到刺眼为止,仍没什么发现。

最后,我把调节杆拉到极限,嗡嗡嗡的噪音越来越大,可镜片下仍是一片白。

这时,报告电流负荷超载的警告信号一再响起,我只好最后看了一眼那片银色沙漠一般的镜中景象,然后截断显微镜的电流。

扭头看一眼瑞亚,她正打哈欠。

见我看她,马上笑了。

我的身体还好吧?她问。

好极了,再好不过。

’’我看着她,只觉嘴唇嚅动,不知所云,心中则有解不开的谜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它意味着什么?这肉身,这表面脆弱无力实则坚不可摧的肉身,果真生于虚无么?我重重地捶了一下显微镜的镜简,这东西难道不管用了么?不对,它工作很正常。

操作过程出问题了么?也没有,先细胞,再白蛋白,最后分子,完全按程序进行,一切正常。

这样的实验我做过千百万次了,再熟悉不过。

惟独最后一步,显微镜也帮不了我的忙,未能让我窥视其生命构成的核心部分。

接着,我又给瑞亚的胳膊系上扎带,抽取静脉血,注入刻度玻璃杯,再分装到几支试管里,做血样分析。

这一过程多用了些时间,因为我已久未练习,有些荒疏了。

结果各项反应指标均属正常。

我在珊瑚般鲜红的血液里放了一些固体酸,血液很快变成灰白色,并伴有一种肮脏的泡沫浮上来,血液开始分裂分解,反应速度越来越快!我转身取了一支试管,回头再看反应情况时,惊讶得差一点把试管跌落到地上。

在那层肮脏的泡沫下面,已经灰白的血液又重新变得鲜红起来。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凯!听见有人叫我,一时竟回不过神来,凯,电话!什么?噢,谢谢。

我注意到电话时,它已经响了很久。

我抓起话筒。

我是凯文。

我是斯诺。

现在我们在同一条程控线上。

接着,萨托雷斯尖细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来。

你好,凯文博士!那话音带有几分警惕,显得缺乏信心,有如一个自知底气不足的演说家在演讲。

你好,萨托雷斯博士。

我想笑,可笑不起来,那环境,哪来笑人的情绪?再说了,我们三人之中,指不定谁是笑柄呢?我手里握着装血样的试管,血凝了,我使劲摇着。

刚才那骇人的一幕,是幻觉么?也许不是,是我弄错了么?先生们,我要提出几个问题,是关于——关于幻影的。

我听着萨托雷斯讲话,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满脑子想的都是凝结的血样,旁的声音一概听不进去。

我们就管它们叫Φ①型人吧。

斯诺插话说。

【① Φ:希腊第21个字母。

】很好,我同意。

一条竖直亮线把可视电话的屏幕一分为二,这表明我的电话同时连着两个通话者:我本可以同时看到斯诺和萨托雷斯两人的图像的,可屏幕上除两个亮边方框外,一片黑,什么也没有——对方都把各自电活的摄像镜头给罩住了。

我们各自都做了各种试验。

萨托雷斯话里带有浓重的鼻音,依然充满警觉,而且老停顿。

我提议,先把目前大家掌握的信息集中起来,他继续说,然后,再由我斗胆把自己的的结论向你们公开。

你们谁愿意先开始,凯文博士——我?突然,我感到瑞亚下意识地看着我,于是迟疑起来。

我把手放在桌上,转着仪器架上的一支试管。

然后用脚钩过一条凳子,一屁股坐下。

我本想告诉他们,我不愿发表意见,可我还是言不由衷地说话了:好的,简单说几点吧。

我没有做太多的研究,不过有一点是值得谈一谈的。

一个重要的例子是……某些反应,我指的是微反应。

我有一种印象……我突然语塞,不知怎么表述才好,于是改口说,一切看起来都挺正常,但那是表面现象,是一种障眼法。

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一种超级复制,一种高于原作的复制。

我的意思是说,在构成人类组织的基本单位中,存在一种绝对限制,即结构的可分性限制。

而Φ型人对人体的超级复制意味着,这种限制被打破了。

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一种陌生的、比原子更小的粒子结构。

等等,等等!说准确一点好吗!萨托雷斯插话说。

斯诺没吭声。

他对我的话无动于衷么?这时,瑞亚再次抬头看着我,这让我意识到,刚才我太激动了,见其是后面那几句话,我已近乎吼叫了。

于是,我强迫自己安静地坐在凳子上,闭上眼.心平气和了许多。

可我要怎么说,才能表述得更清楚呢?构成我们肌体组织的最小单位是原子。

我猜测,Φ型人是由一种比普通原子更小——小很多很多——的基本单位构成。

介子。

萨托雷斯插了一句,一点不感到惊讶。

不,不是介子——若是介子,一定让我发现了。

我们的显微镜的放大倍数在十分之一埃到二十分之一埃之间,是吧?可我什么也没有发现,因此,不可能是介子,倒很像是中微子。

可你这在理论上是站不住脚的,因为中微子聚合物是不稳定的——这我不知道,不在我的专业范围内,我不是物理学家。

不过我想,可以利用磁场促其稳定。

无论如何,如果我的观察没错,那么。

构成Φ型人组织基本单位的粒子,至多只及原子的万分之一。

等一等,我还没说完。

如果蛋白分子和细胞由此种微粒直接构成,那么其体积也该相应缩小。

这一点同样适用于活细胞(比如血球)、微生物等一切生命组织。

而我们目前观察对象时仍停留在原子结构这一较大尺度上。

因此,目前暴露在我们面前的蛋白质呀、细胞及细胞核呀一类的东西,不过是一套伪装而已。

真正本质的结构,决定访客官能活动的结构,仍隐藏着,不为我们所知。

凯文!斯诺惊叫了一声,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提到了访客,赶紧诚惶诚恐地打住,不敢再说下去。

好在瑞亚并未偷听,她并不知道我们在淡些什么。

只见她两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黎明晨光勾勒出她优美的身躯。

电话那头的人不说话,只紧张地喘息着。

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斯诺打破沉默,小声说。

是的。

萨托雷斯附和说,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凯文假设的微粒与海洋生命体无关,海洋是由原子组成的。

也许,它能够产生出中微子来——谁知道呢。

我辩解说。

突然,我觉得这样的交谈实在乏味,既漫无目的,又毫无趣味可言。

凯文的假说,很好地解释了对手异乎寻常的对抗能力与非凡的快速再生能力。

斯诺瓮声瓮气地说,而且,它们还可能自带能量,无需进食——我想,我是会议的主席,萨托雷斯打岔说。

这自封的主席那种急于表现自己权威的行径,着实让人生怨,我要提一个问题,就是Φ型人出现的动机。

这么对你们说吧:什么是Φ型人?它们既非自主行为的独立个体,也非现实的真人复制品。

它们仅仅是一些基于一定个体的、物化了的人类大脑记忆物而已。

这一描述的完整性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萨托雷斯可能不讨人喜欢,可他实在不是一个笨蛋。

我又重新加入谈话,说道:我想你是对的。

为什么每个,嗯,创造物都那样特征鲜明、独一无二?你这个定义很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物化的材料,来源于记忆中那些历久不衰的印记,那些意义明确的印记;这些印记彼此并非完全孤立,而存在某种关联;复制就是一个把各个彼此关联的印记片段组合在一起的过程。

正因为如此,才有这样的现象:访客有时比它的原形知道得还要多……凯文!斯诺又一次高声提醒我。

我说话漏嘴,只有斯诺一人警觉,萨托雷斯则根本没有反应,这是否意味着,萨托雷斯的访客不及斯诺的敏锐呢?我脑子里甚至闪过一个念头,与萨托雷斯同居的女人恐怕是个白痴侏儒吧。

对,你讲的与我们的观察结果完全吻合,萨托雷斯说,现在.我们来考虑一下这些幽灵背后的动机吧。

很自然地,我们首先会想到,我们成了对手的实验对象。

我考察过,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它们的实验做得也太糟糕了。

因为,如果我们做实验,我们总会利用其结果的,最重要的是我们会留心实验中的缺陷,以便在以后的实验中做出改进;而在这个以我们为对象的实验中,我还没有发现对手做过哪怕一丁点改进。

再现的Φ型人与以前完全一样,连细微的差别也没有,一样容易遭受攻击,只要我们打算——除掉它们——完全正确。

我插话说,每一次卷土重来时,仍没有加上斯诺博士所说的‘补救机制’。

可这说明什么问题呢?很简单,对手的实验方法具有不连贯性,带有一种……一种难以置信的愚蠢缺陷,而这是规定性的,不可改变的。

另一方面,海洋又是……精密的,它的精密性通过Φ型人的双重结构可以得到证实。

正是出于这种规定的局限性,Φ型人的行为完全同于真实的……这个,这个什么……’’萨托雷斯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了。

原形。

斯诺大声提醒他说。

啊,是的,原形。

但是,Φ型人碰到的情形一旦与原形的能力不相吻合,它们便会遭受一种‘意识断路’,从而表现出荒诞的、异乎人类的行为——是这样的。

我说,要是把这些……活物的各种怪异行为分类汇总起来,那一定好玩——不过无任何规律可循,毫无意义!那可不一定。

萨托雷斯反驳说。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为什么老惹怒我,原来他不是在交谈,而是在教诲!俨然他就是宇宙学西会的主席,除发号施令和教诲别人外,他不会以其他方式说话。

我们已经涉及到个性了。

他继续说,我敢肯定,在这方面海洋一无所知。

目前,海洋碰到的情形,涉及到我们人类的震惊之情及其他微妙行为,这已经超越了它的理解范围。

这么说,你认为它的行为并没有预谋,是吗?对萨托雷斯的观点,我听得有些晕头了。

不过仔细想想,他的看法也有他的道理,不可全然置之不理。

不,与我们的同事斯诺的看法不同,我相信,这里不存在敌意或什么精心的残忍——斯诺插话了:我所指的不是人类的情感,我只是试图为Φ型人的反复再现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心底有一种愿望,就想故意困扰可恶的萨托雷斯,于是说:也许它们与某种循环的生产设备相连,就如留声机的老唱片,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播放一样,它们也在永无休止地重复着自己——先生们,求求你们了,别浪费时闻,谈正经事吧。

我还没有说完呢。

对于我们目前的研究进展,我认为,向总部提交报告,甚至临时报告的时机尚不成熟。

我有一个感觉——注意,仅仅是感觉而已——凯文的假想不无道理,我也间接提到过中微子结构假想……我们在此领域的知识还都只是纯理论的,尚不清楚这种结构有无稳定的可能。

对此,我们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解决方案,即通过消除磁场作用来达到破坏其稳定结构的目的——萨托雷斯突然停住了。

片刻前,我注意到屏幕有亮光闪动。

而此时,左半屏幕已出现了一道从上到下的缝,可以看见一件粉红色的什么东西慢慢移了过来。

接着,那遮盖镜头的东西滑落,左半屏幕的图像完全出来了。

屏幕上的萨托雷斯在痛苦地惨叫:滚开!滚开!只见他的手在空中胡乱拍打,挣扎,然后他的前臂也出现了,从宽大的衣袖看得出来,他穿着实验室的大褂。

最后,一个明亮的金色圆碟一晃,接着屏幕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时,我突然明白,曾经见过的那个金色圆碟原来是一顶草帽……我长吸一口气。

斯诺?一个疲倦的声音回答:我在,凯文——听到他的声音,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他。

我并不想知道他的访客是谁。

到此结束吧,怎么样?他继续说。

好的。

就在他挂断电话前,我又补充了一句:听我说,如果可能,请过来见见面吧,医务室还是我的舱房,哪儿都行。

好吧,只不知何时有空。

会议结束了。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