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达:德斯科拉选病原体不是细菌,它好像进入细胞中,然后住下不走了,和线粒体一样,随细胞的繁殖而繁殖。
人类到达这里才几年。
完全是一个新物种,可它这么快就进入了人体。
这说明它有很强的适应性。
它肯定很久以前就传遍了整个卢西塔尼亚生物圈,成了这里的地方病,一种无法治愈的感染性疾病。
加斯托:如果它定居在细胞之中,而且到处都是,那就不能说它是一种感染了,西达。
它已经成了正常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
西迭:问题是,这东西不是天生的呀,它有扩散能力。
还有,如果它是这里的地方病,当地所有物种一定都找到了与它战斗并取得胜利的办法——加斯托:或者适应了它,使它成为正常生态的一部分。
也许这里的生物需要它。
西迭:德斯科拉迭拆开生物的基因链.再胡乱重组。
这里的生物需要这种东西?加斯托:说不定这就是卢西塔尼亚的物种如此稀少的原因所在。
德斯科拉迭的历史可能并不太久,只有大约五十万年,大多数物种适应不了它,于是消亡了。
西迭:我真希望咱们能熬过这一关,加斯托。
下一代外星生物学家也许只知道作标准的基因修改,无法把咱们的实验继续下去。
加斯托:不想死就只有这一条原因?——加斯托与西达去世前两天的对话。
插入其电脑工作笔记。
初次引用于《失落的科研线索》,刊于《方法论学报》2001:12:12:144—45那天晚上,安德很晚才从希贝拉家回到自己的住处。
他花了一个多小时分析当晚发生的事,尤其是娜温妮阿回家之后的事件。
第二天,安德还是一早就醒了,脑子罩立即浮现出一大堆需要回答的问题。
准备代言时总是这样。
他需要把大最零碎资料拼凑在一起,才能深入死者的心灵,发现他们本来准备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无论后来发生了什么情况,使他们的生活大大背离了初衷。
在得出结论之前,他很少休息。
但这一次,让他无法安睡的还有焦灼。
这一次,他对生者倾注了极大的关怀,远甚于以往的任何一次。
你当然陷得更深。
听了他的诉说后简解释道,没等离开特隆海姆,你就已经爱上那个娜温妮阿了。
也许我爱上了当年那个年轻姑娘。
可现在这个女人又凶又自私。
瞧瞧她,竟然受得了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的那些事。
这就是死者代言人的所作所为吗?单凭表面现象就对一个人下断语。
你还不如干脆说我爱上了格雷戈哩。
你呀,总喜欢别人在你身上撒尿。
还有科尤拉。
他们所有人都比她强。
还有米罗,我喜欢那个小伙子。
他们都爱上了你,安德。
他大笑起来,人人都以为自己爱我,可一旦我开口代言,他们就不会那么想了。
娜温妮阿比大多数人更有眼光——没等我说出真相,她已经恨上我了。
你和其他人一样,对自己一无所知,代言人。
简说,答应我,你死之后让我替你代言吗?我可真有一大堆话要说呢。
这些话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安德疲惫地说,干这一行,你比我还差劲。
他开始动手列出一个相关问题表:一、为什么娜温妮阿一定要嫁给马考恩?二、为什么马考恩那么憎恨自己的孩子?三、为什么娜温妮阿那么憎恨自己?四、为什么米罗请我替利波代言?五、为什么埃托请我为她父亲代言?六、为什么娜温妮阿改变了主意,不让我为皮波代言了?七、马考恩的直接死因是什么?他注视着第七个问题。
这是最容易回答的,只是个单纯的医学问题。
就从这里开始吧。
替马考恩作尸检的医生名叫纳维欧,意思是船。
不是因为我个子大得像轮船,他笑道,也不是说我很会游泳。
我的全名是恩里科·欧·纳维加多·卡隆纳达。
纳维加多是船长的意思。
幸好他们用这个名字称呼我,没管我叫卡隆纳达,就是小钢炮的意思。
后一个名字的联想可有点下流呢。
安德没被他笑逐颜开的样子骗过。
和其他人一样,纳维欧也是个循规蹈矩的天主教徒,也跟其他人一样,对主教大人的吩咐言听计从。
他的目的就是不让安德了解任何情况,这样做他也没什么不高兴的。
我提出问题,希望得到回答。
我有两种途径得到你的回答。
安德的声音不大,我可以问你,而你也如实作答。
另一种办法是,我向星际议会提交一份请求,命令你向我公开你的记录。
安赛波的收费是十分昂贵的。
而且,由于我的请求完全正当,你的拒绝却是触犯法律的,所以这笔通汛费用将从你们殖民地奉来已经很紧张的经费中扣除,加上一倍的罚金,还有对你个人的惩罚。
安德平静地说着,纳维欧的笑容渐渐消失。
最后他冷冷地答道:我自然会回答你的问题。
这里头没有‘自然’可言。
安德说,我是依法前来的代言人,而你们主教却要求米拉格雷人民,无缘无故对我采取不公正的抵制态度。
请你为这里每一个人做件好事,通知他们:如果这种表面上热烈欢迎,背地里却拒不合作的态度继续下去,我会请求星际议会改变我的身份,使我从代言人变为检察官。
我向你担保,我在星际议会里的名声还不错,我的请求会批准的。
纳维欧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检察官具有议会赋予的权力,有权以宗教迫害的理由收回殖民地的天主教特许状。
到时候,不仅主教会被立即撤职召回梵蒂冈接受处罚,卢西塔尼亚整个殖民地都势必爆发剧变。
你既然知道我们不希望你来,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纳维欧问。
有人希望我来,否则我是不会来的。
安德道,你可以不喜欢这条法律,对它万分恼火,但它保护了许多天主教徒,这些人身处获得别的宗教许可状的殖民地,全凭这条法律才能得到安全。
纳维欧的手指叩打着办公桌。
你的问题是什么,代言人?他说,咱们快点,早完早了。
非常简单,至少开头很简单。
马科斯·希贝拉的直接死因是什么?马考恩!纳维欧一声惊呼,你大老远到这儿来,不可能是替他代言吧。
他几个星期前才——我被请求替几位死者代言,纳维欧先生,我决定从马考恩开始。
纳维欧的脸一拧,我希望你能先证实你有这个权力。
简在安德耳朵里悄声道:咱们先镇镇这家伙再说。
眨眼间,纳维欧的终端启动了,调出官方文件,简换了一副最威严的官腔嗓门宣读道:兹证明安德鲁·维京,死者的代言人,接受请求,为卢西塔尼亚殖民地米拉格雷市公民马科斯·希贝拉代言,诉说其生平与死因。
镇住纳维欧的还不是官方证明,而是安德根本没作出任何提出请求的举动,甚至没登录上他的终端。
纳维欧立即明白,代言人耳朵里有植入式电脑,有一条直通线路。
这种昂贵的通讯手段证明此人来头不小,在高层极有影响力,他的请求肯定会批准的。
卢西塔尼亚还找不到一个人有这种权威,连波斯基娜市长都没有。
纳维欧得出了结论:不管这个代言人是谁,他可是一条大鱼,佩雷格里诺的小煎锅盛他不下。
好吧。
纳维欧说,勉强挤出笑脸。
现在他似乎又恢复了刚才笑逐颜开的样子,反正我早就准备帮你了。
你知道,主教有点大惊小怪,米拉格雷的人也不是全都受他的影响。
安德还了他一个笑容,礼貌地接受了他的假客套。
马科斯·希贝拉的死因是先天性遗传缺陷。
他叽哩咕噜说了一长串似是而非的拉丁名词,这种病你以前肯定没听说过,它相当罕见,是通过基因传给下一代的。
最初发作区域通常是生殖器。
大多数病例中,患者的内外分泌腺体被脂溢性细胞取代。
换句话说,数年时间里,一点一点地,肾上腺、垂体、肝脏、睾丸、甲状腺,等等,逐渐变成了一团一团肥大的脂肪组织。
这种病肯定致命吗?会不会好转?哦,会的。
事实上,马考恩比普通病人多活了整整十年。
从很多方面来说,他这个病例是十分突出的。
有记载的其他所有同类病例中——我承认,这种病例不是很多——疾病初发区都是睾丸,造成患者不育,大多数会成为性无能。
马科斯·希贝托却有六个健康的子女,说明他的睾丸是最后被感染的腺体。
可一旦睾丸受到感染,病变一定快得不同寻常。
他的睾丸已经完全成了脂肪性组织,而他的肝脏和甲状腺却还能继续工作。
最后死亡是因为哪个部位的病变?垂体和肾上腺不行了。
他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在一家酒吧里就那么倒下了。
我听说他当时正哼黄色小调呢,咣当一下,就完了。
安德总能一下抓住关健。
如果患者不育,这种遗传病是怎么传递到下一代身上的?通常是通过兄弟姐妹。
一个孩子得这种病死了,但疾病征兆在他的兄弟姐妹身上表现得不明显,于是他们把病变的种子传递到他们的子女身上。
马考恩是有子女的,所以很自然,我们担心这几个孩子身上也携带了病变基因。
你给他们做过检查吗?没有一个孩子有基因片面的缺陷。
我做检查时,堂娜·伊凡娜娃就在我肩膀后头盯着,这个不用我说你也能猜到。
我们确定了病变基因的结构之后,再一个一个挨着检查那些孩子,唰唰唰,没问题。
就这样。
没有一个孩子有问题?连隐性趋势都没有?Gracas a Deus①。
大夫道,万—他们真带着有害基因,谁还敢跟他们结婚。
说起这个,有件事我实在不明白,马考恩自己的基因病变怎么会没被人发现?【①葡萄牙语:全靠上帝保佑。
】这里定期作基因检查吗?哦,不,这倒不是。
但我们这儿三十年前爆发过一场大瘟疫。
堂娜·伊凡娜娃自己的父母,尊敬的加斯托和西达,他们替每个人都作了仔细的基因检查,男人、女人、小孩,殖民地罩所有人。
靠这种手段他们才发现了治愈瘟疫的方法。
谁的基因有什么缺陷,一看他们的电腑记录就知道。
我就是这样发现马考恩的死因的。
过去我从没听说过这种病,可电脑里有记录。
加斯托和西达没有发现马考恩的基因缺陷?显然没有。
如果发现了,他们一定会告诉马考恩的。
可就算他们疏忽了,伊凡娜娃自己怎么会没发现?也许她发现了。
安德说。
纳维欧大笑起来,不可能。
没有哪个头脑正常的女人会故意怀上有那种基因缺陷的男人的孩子。
马考恩一定被痛苦折磨_『许多年。
你是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受那份罪的。
不不,伊凡娜娃也许算得上是个怪人,但她不是疯子。
简乐坏了。
安德才进屋,她便在终端上空现出原形,纵声大笑起来。
也难怪他。
安德说,在这样一个虔敬的天主教殖民地中,外星生物学家是最受尊重的人物。
他当然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大人物会有什么隐情,也就不会质疑自己的分析基础。
你就别替他辩护啦。
简说,我本来就没指望你们人类具有软件一样的逻辑推理能力。
我自己觉得可笑,这你可管不了。
倒也说明此人确实挺纯洁的。
安德说,宁肯相信马考恩的病与其他所有有记录的病例不一样,宁肯相信伊凡娜娃的父母不知怎么没发现马考恩的病,她嫁给他时不知情。
可是根据奥坎氏简化论,我们更倾向于相信比较简单的解释:马考恩和其他同类患者没什么不同,最初发病区也是睾丸,娜温妮阿的所有孩子其实都不是他的。
怪不得马考恩那么恼怒。
她的六个孩子,人人都在向他证明,证明她在跟别的男人睡觉。
也许这两人结婚前就讲好了,她不会对他忠实。
可居然生出六个孩子来,马考恩最后可受不了啦。
这种宗教观念真是妙不可言。
简评论道,她可以为了通奸而结婚,但却一定要依照教规,不采取避孕措施①。
【①天主教不允许信徒采取避孕措施。
】你扫描过那几个孩子的基因模式吗?看看谁最有可能是他们的父亲。
你是说你还猜不出来?我猜得出来,但还是想要明确的医学证据。
当然是利波,怎么可能是别人?真是好一条大色狼!跟娜温妮阿生了六个,外加自己老婆的四个。
我有一点不明白。
安德说,娜温妮阿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嫁给利波。
没道理嘛,嫁给一个自己瞧不起的男人,而且她肯定知道他有病。
然后又怀上别的男人的孩子。
她一定是早就爱上了利波。
你们人类就是这样,变态呀,麻烦呀。
简拖着长腔,匹诺曹②可真傻,居然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小孩子。
长个木头脑袋多好,比变成真人强多了。
【②匹诺曹是个木偶,一心想变成真正的人。
故事见《木偶奇遏记》。
】米罗小心翼翼地在森林中觅路前进,时而碰上一株他知道姓名的树,不过他拿不准。
人类没有猪仔那种本事,能给一大片树林中的每一株分别取一个名字。
当然,人类也没像猪仔那样把树木当成自己祖先的图腾。
米罗的目的地是猪仔的木屋,他有意选择了一条绕远的路。
这是利波教他的。
利波本来有一个学徒,就是他自己的女儿欧安达,后来又收下了米罗。
一开始他就告诉米罗和欧安达,绝不能踏出一条从米拉格雷直通猪仔木屋的直路。
利波警告两人,也许有一天,猪仔和人类之间会爆发冲突,我们不能给大屠杀开辟一条便捷通道。
所以米罗今大才会绕着小河对面较高的岸边走。
不出所料,一名猪仔钻出树丛,站在附近盯着他。
几年前,利波正是通过这种戒备判断出,女性猪仔必定住在这个方向的什么地方。
只要外星人类学家接近这里,男性猪仔总会派出一名哨兵。
在利波的坚持下,米罗没有试图深人这个禁止前进的方向。
而现在,只要一想起自己和欧安达发现的利波尸体的样子,他的好奇心便顿时被压了下去。
利波当时还没有咽气,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珠还在动。
米罗和欧安达一人跪在一边,握着他血淋淋的手。
到这时他才真正死去。
利波剖开的胸腔里,暴露在外的心脏还在继续跳动。
利波啊,你要能说话该多好.只要一句话,告诉我们他们为什么杀你。
河岸变低了,米罗踩着长满青苔的河中石块,轻快地来到对岸。
几分钟后,他从东面走近耶一小块林中空地。
欧安达已经到了,正在教猪仔如何搅打卡布拉的乳汁,做成类似奶油的东西。
这一套她自己也是才学会的,试了好几个星期才找到窍门。
如果母亲或是埃拉能帮忙就好了,她们对卡布拉乳汁的化学属性了如指掌。
但他们不能与外星生物学家合作。
加斯托和西达早已发现,卡布拉奶从营养上说对人类毫无用处。
因此,研究如何储藏保存这种乳汁只可能是为了猪仔。
米罗和欧安达不想冒险,让其他人知道他们违反了法律,擅自干预猪仔的生活方式。
年轻的猪仔们对卡布拉奶浆喜炊得要命。
他们编了一段挤奶舞,现在又拉开嗓门大唱起来。
呜哩哇啦不知所云,夹杂着斯塔克语、葡萄牙语,还有猪仔自己的两种语言,混合成一片喧嚣的噪音。
米罗尽力分辨歌词,里面自然有男性语言,还有些对图腾树讲话时用的树语的片断,这种语言米罗只能听出调门,连利波也译不出一个字眼。
听上去全是米比吉的音,根本听不出元音之间的区别。
监视米罗的猪仔也走进树丛,响亮地呜呜着和其他猪仔打招呼。
舞蹈仍在继续,但歌声突然中断。
曼达楚阿从人群里走出来,走到空地边的米罗身旁。
欢迎,我—想—见—你。
这个我想见你就是米罗这个词在斯塔克语中的意思。
曼达楚阿特别喜欢玩这种把葡萄牙语姓名翻译成斯塔克语的游戏。
米罗和欧安达早就向他解释过,他们的名字其实并没有特别的含意,发音像某个单词纯属巧合。
但曼达楚阿就是喜欢这个把戏,许多别的猪仔也喜欢,米罗只好认可这个我—想—见—你。
欧安达也一样,猪仔们管她叫维加,她只能应着,这是发音最接近欧安达的斯塔克词,翻译成葡萄牙语就是奇迹的意思。
曼达楚阿是个谜。
他是猪仔中岁数最大的。
连皮波都知道他,经常写到他,仿佛他是猪仔中的要人。
利波同样把他当成猪仔中的头目。
他的名字曼达楚阿,在葡萄牙土话里就是老板的意思。
可在米罗和欧安达看来,曼达楚阿好像是最没有权力、地位最低下的猪仔。
没有哪个猪仔征求他对某事的意见,猪仔中只有他随时有空跟外星人类学家闲聊天,因为他手中几乎从没什么重要的事可干。
不过,他也是给外星人类学家提供信息最多的猪仔。
米罗搞不清楚,不知他是因为把猪仔的事告诉了人类才落得这般处境呢,还是想通过和人类交流提高自己低下的地位。
不过这没什么关系。
事实是,米罗喜欢曼达楚阿,把这个老猪仔当成自己的朋友。
那女人逼你尝过她做的难闻的奶浆了吗?米罗问。
太难吃了,她自己都这么说。
那种东西,连卡布拉的幼崽尝一口都会大哭大闹的。
曼达楚阿笑道。
你要是把那玩意儿当礼物送给女猪仔,保证她们一辈子都不会跟你说话了。
还是得让她们看看,一定得看看。
曼达楚阿叹了口气,道,她们什么都想看看,东打听西打听,这些玛西欧斯虫。
又来了,又抱怨起女性来了。
猪仔们有时说起女性便肃然起敬,到了诚惶诚恐的地步,仿佛她们是神明似的。
可是接下来,某个猪仔就会轻蔑地将她们称为玛西欧斯虫,在树干上蠕动的一种虫子。
她们的事外星人类学家根本没办法打听出来,有关女性的问题猪仔们一概不回答。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猪仔们连提都没提他们中间还有女性存在。
利波曾有一种阴郁的想法,猪仔们的改变与皮波的死有关。
他死之前,女件是禁忌,不能提及,只在极少数场合,毕恭毕敬地把她们当成至高无上的神灵时才提起。
皮波死后,猪仔们也可以开开妻子们的玩笑了,在这些玩笑中间接地表达出他们对女性的向往。
可外星人类学家们问起有关女性的问题时,却从来得不到回答。
猪仔们表示得很明白,女性不干人类的事。
围着欧安达的猪仔群里传来一声口哨。
曼达楚阿立即拉着米罗朝那群猪仔走去,箭想跟你说话。
米罗走近猪仔群中,坐在欧安达身旁。
她没跟他打招呼,连头都没抬。
他们很久以前便发现,男人和女人说话让猪仔看了很不自在。
只要有猪仔在场,人类两性之间最好连视线都不要接触。
欧安达一个人在时他们和她谈得好好的,但只要米罗在场,他们绝不和她讲话,也受不了她对他们说话。
当着猪仔,她连向他眨眨眼都不行,这一点真让米罗受不了。
幸好他还能感受到她身体的热量,仿佛她是一颗小小的星星。
我的朋友,箭说,我希望能够向你索取一份珍贵的礼物。
米罗感到身边的欧安达身体绷紧了。
猪仔们很少向他们要什么东西,但只要提出,他们的要求总让人觉得十分棘手。
你会同意我的请求吗?米罗缓缓点头。
但是请你们记住,在人类中间我什么都不是,一点力量都没有。
利波以前发现,猪仔们一点也不觉得派小角色到他们中间来是人类对他们的侮辱。
这种无权无势的形象对外星人类学家们十分有利,有助于他们解释自己所受到的限制。
这个要求不是来自我们,不是我们晚上在篝火边的愚蠢的闲聊。
你们所说的愚蠢的闲聊中包含着了不起的智慧,我真希望能听听。
和往常一样,回答他们的是米罗。
这个请求是鲁特提出来的。
他的树把他的话告诉了我们。
米罗暗自叹了口气。
他不愿跟自己人的天主教信仰打交道,对猪仔们的宗教同样不感兴趣。
他觉得宗教中荒唐可笑的东西_人多了,表面上却又不得不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只要说的话不同寻常,特别烦人,猪仔们总会说这是他们灵魂寄居在哪棵树上的某某祖先说的。
近些年来,特别在利波死后不久,他们常把鲁特单挑出来,把最烦人的请求栽到他头上。
说来也真有点讽刺意味,鲁特是被他们处决的叛逆,现在却在祖先崇拜的信仰中占据了一个这么重要的席位。
不管心里怎么想,米罗的反应与从前的利波一模一样。
如果你们尊重鲁特,我们也会对他怀有崇高的敬意和深切的感情。
我们必须得到金属。
米罗闭上了眼睛。
外星人类学家长期遵循着不在猪仔面前使用金属工具的政策,结果竟是这样。
猪仔们显然跟人类一样,也有自己的侦察员,从某个有利地点窥探嗣栏中人类的工作和生活。
你们要金属干什么?他平静地问道。
载着死者代言人的飞机降落时,地面产生了可怕的热量,比我们生的火热得多。
可飞机没有起火,也没有熔化。
这跟金属没有关系。
飞机有可以吸收热量的护盾,是塑料做的。
也许护盾起了作用,但那架机器的心脏是金属做成的。
你们所有会动的机器,不管推动它们的是火还是热量,里面都有金属。
如果没有金属,我们永远生不起你们那种火。
我做不到。
米罗说。
你是告诉我们,你们要限制我们,让我们永远只能是异种,而永远成不了异族吗?欧安达,如果你没有告诉他们德摩斯梯尼的种族亲疏分类原则该多好啊。
我们不会限制你们。
到现在为止,我们给你们的东西都是你们自己土地上出产的,比如卡布拉奶浆。
即使这样,如果其他人发现了我们的所作所为,肯定会把我们赶走,永远不准我们再见你们。
你们人类用的金属也是我们的土地出产的。
我们看见了,你们的矿工从这里的土地里掘出金属。
这是重要信息。
米罗记住了,留待今后研究。
围栏外没有哪个地点能看到围栏里的矿。
也就是说,猪仔们肯定想出办法钻进了围栏,从里面观察人类的活动。
金属确实产自土地,但只能产自特定的地点,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出这些地点。
还有,掘出来的不是真正的金属,它与岩石混杂在一起,必须经过净化,改变形态。
这些过程十分复杂。
另外,开采出来的金属都是有数的,哪怕我们只给你们一件工具——一把螺丝刀、一把锯子——别人就会发现,会到处找。
但卡布拉奶浆就不同了,没人会搜查奶浆。
箭定定地注视着他,米罗迎着他的视线。
我们再考虑考虑。
箭说。
他朝日历伸出手,日历把三枝箭交到他手里。
你们看看,这些怎么样?箭的造箭技术很高明,这三枝和他的其他产品一样无可挑剔。
改良之处在箭头上,不再是从前那种打磨过的石箭头。
卡布拉的骨头。
米罗说。
我们用卡布拉杀死卡布拉。
他把箭交还日历,站起身来,走了。
日历把木质箭杆举在眼前,向它们唱起歌来。
歌词是父语。
这首歌米罗以前听过,但听不懂歌词。
曼达楚阿有一次告诉他,这是一支祈祷歌,是请求树木的原谅,因为他们使用了不是木头做成的工具。
他说,不然的话,树会以为小个子不喜欢它们了。
唉,宗教啊。
米罗叹了口气。
日历拿着箭走了。
那个名叫人类的年轻猪仔占据了他刚才的位子,面朝米罗蹲在地上。
他把一个用树叶裹着的小包放在地上,细心地打开包裹。
包裹里是一本书,《虫族女王和霸主》,这是米罗四年前送给他们的。
为了这件事,米罗和欧安达之间还起了一场小争执。
最初是欧安达惹出来的事,当时她正和猪仔们讨论宗教问题。
也难怪欧安达,当时曼达楚阿问她,你们人类不崇拜树,怎么还能活下去?她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曼达楚阿说的不是木头树,而是神灵、上帝。
我们也有一位上帝,是一个人,他已经死了,同时又活着。
她解释道。
只有一个?那,现在他住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知道。
那这个上帝有什么用处?你们怎么能跟他说话呢?他住在我们心里。
猪仃们觉得莫名其妙。
后来利波笑话她,你明白了吧,对他们来说,咱们深奥的神学理论听起来像是迷信。
住在我们心里!这算什么宗教?跟你能看到能摸到的上帝——还能在这个上帝身上爬上爬下,在他身上捉玛西欧斯虫吃,更别提还能把这位上帝砍成几截搭木屋。
欧安达道。
砍?把上帝砍倒?石质工具、金属工具都没有,怎么个砍法?不,欧安达,他们是用祈祷词儿把它们咒倒。
欧安达没被这句宗教笑话逗乐。
在猪仔的要求下,欧安达后来给他们带去了一本斯塔克语圣经中的约翰福音。
米罗执意要同时送他们一本《虫族女王和霸主》。
圣约翰的教导中没有提到外星生命。
米罗指出,但死者代言人对人类解说了虫族,同时也向虫族解说了人类。
当时欧安达还因为米罗的亵渎神明大为恼怒。
可时间还没到一年,他们发现猪仔们把约翰福音当成生火的引火物,而把《虫族女千和霸主》仔仔细细包裹在树叶里。
欧安达为此难受了好久,米罗不是傻瓜,知道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在她面前显出得意的样子。
这时,人类把书翻到撮后一页。
米罗留意到,从书本打开的一刻起,在场的所有猪仔都静静地聚了过来。
挤奶舞停止了。
人类抚摸着最后一段文字,轻声道:死者的代言人。
对,我昨晚见过他了。
他就是那个真正的代言人,这是鲁特说的。
米罗告诉过他们,代言人很多,《虫族女手和霸主》的作者早就去世了。
但是,他们显然仍旧不愿放弃幻想,一心指望来这里的代言人就是那个人,写出这本圣书的人。
我相信他是一位十分称职的代言人。
米罗道,对我的家人很好,我觉得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他什么时候到我们中间来,对我们说话?’’这个我还没问过他。
这种事我不能一见他的面就说,得慢慢来。
人类把头歪在一边,发出一声响亮的嚎叫。
我死到临头了吗?米罗心想。
不。
其他猪仔轻轻触摸人类,帮助他把书本包好,捧着走了。
米罗站起身来,离开这个地方。
猪仔们自顾自各忙各的,谁也不看他,仿佛他是个隐身人似的。
欧安达在树林边赶上他,这里长着茂盛的灌木丛,从米拉格雷方向没人能看到他们俩。
当然,也没人闲得没事干注意森林这边的事。
米罗,她轻声唤道。
他一转身,正好把她搂在怀里。
她扑过来的力量很大,他朝后踉跄了两步才没摔个仰面朝天。
想杀我还是怎么?他含混不清地问道,或者说,尽可能清楚地问道,因为她不住吻着他,使他很难说出一句完完整整的话来。
最后他终于放弃了,也专心地回吻她,长长的、深情的吻。
接着,她一下子抽身后退。
瞧你,越来越好色了。
每次女人在树林里袭击我、亲我的时候,我都这样。
别那么冲动,米罗。
咱们还得等很长时间呢。
她拉着他的腰带把他拽过来,再次吻着他。
还得再过两年,咱们才能结婚,不管你母亲同不同意。
米罗没有强求。
倒不是因为他赞成这里禁止婚前性生活的宗教传统,而是因为他明白,像米拉格雷这种不太稳固的社会中,大家都应该严格遵守约定俗成的婚嫁习俗。
稳固的大型社会可以包容一定数量的性乱,但米拉格雷太小了。
欧安达这样做是出于信仰,米罗则是由于理智的思考。
所以,尽管机会很多,但两个人仍然僧侣似的保持着清白。
如果约束米罗的仅仅是宗教观念,那欧安达的贞洁可就岌岌可危了。
那个代言人,欧安达道,你知道我不想把他带到这儿来。
你这样想是出于天主教徒的信仰,不是出于理智。
他想再吻吻她,不料她一低头,这一吻落在了她的鼻子上。
米罗照样亲亲热热吻着欧安达的鼻子,直到欧安达笑得忍不住了,将他一把推开。
你可真邋遢,米罗。
她批起他的衣袖擦鼻子,听我说,自从开始帮助猪仔改善他们的生活之后,咱们已经把科学方法扔到了一边。
也许还要过十年、二十年,卫星勘察才会发现他们技术改善之后带来的显著变化。
也许到了那时,我们已经彻底改变了猪仔,其他人再怎么干预也无法逆转这个变化。
可是,如果让一个陌生人进入这个项目,我们就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
他会把我们做的事公布出去的。
也许会,也许不会。
刚当你父亲的学徒时,我也是个陌生人。
这你知道。
是个怪人,但不是陌生人。
我们对你很了解。
昨晚你真该见见他,欧安达。
先让格雷戈变了个人,后来,科尤拉醒来的时候哭,他还——他们本来就是绝望、孤独的小孩子,这能证明什么?还有埃拉,埃拉笑了。
连奥尔拉多也融入了家庭。
金呢?至少他没再大叫大嚷让异教徒滚出去了。
我真替你们家高兴,米罗。
真希望他能彻底改善你们家的情况,真的。
从你身上我已经看出了变化,你对未来有了信心,好长时间没见过你这样了。
但是,不要把他带到这儿来。
米罗咬了一会儿嘴唇,抬脚便走。
欧安达赶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拉住他。
两人已经走出灌木丛,但通向大门的方向有鲁特的树遮挡着。
别这样就走!她生气地说,别不理不睬一甩手就走。
我也知道其实你说得对。
米罗道,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感受。
他在我们家的时候,就像——就像利波来了似的。
我父亲恨透了你母亲,米罗。
他才不会上你们家去呢。
我是假设。
代言人在我们家里。
就像工作站里的利波一样。
唉,你不明白。
不明白的是你。
他走进你家里,说话做事——你亲生父亲本来应该像那样说话做事,可他没有。
结果就是,你们兄弟姐妹几个乐得直打滚儿,活像一群小狗。
瞧着她一脸轻蔑的样子,米罗气得直想揍她一顿。
他没有,只是猛地一掌拍在鲁特的树干上。
时间才过去四分之一个世纪,它的直径却已经有八十厘米粗了。
拍在粗糙的树皮上,手掌隐隐作痛。
她走近他,我很抱歉,米罗,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就是那个意思,愚蠢、自私——是,我的话是很自私,可我——因为我父亲是个混蛋,我就会那样?只要有个好心人拍拍我的脑袋——她的手抚弄着他的头发,他的双肩,他的腰。
我懂,我懂——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分得清。
我不是说作为父亲,我说的是人的好歹。
我早就看出利波是个好人,对不对?所以我告诉你这个代言人、这个安德鲁·维京是个好人时,你听我的没错,用不着一下子把我堵回去。
我听着呢。
我也很想见见他。
米罗吃惊地发现自己在哭。
这都是那个代言人在起作用,尽管他不在这里。
他解开了米罗心里缠得铁硬的死结,现在的米罗已经无法抑制自己的真情流露。
你说得也对。
米罗轻声说,声音有些哽咽,看见他对我家的人那么好,我是想过,如果他是我的父亲该有多好。
他转身面对欧安达,不管她会不会看到自己发红的眼圈和泪痕斑斑的脸。
过去,每当我离开工作站回到家里,我都会这么想。
如果利波是我的父亲该有多好,如果我是他的儿子该有多好啊。
她微笑着,搂着他,秀发飘拂在他流泪的脸上。
啊,米罗,我真高兴他不是你的父亲。
不然的话,我就成了你的妹妹,你就再也不会是属于我的了。
《死者代言人》作者:[美] 奥森·斯科特·卡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