砧板边上堆了一团剁碎的绿叶菜。
苦艾酒瓶旁散满了空蛋壳。
你在哪儿学的这一套?她问。
你是说学做蛋黄酱?不。
我指的是用一只手打蛋。
这是我生存的本领,布强生说,做个光棍不是那么容易。
在纽约的曼哈顿区上馆子虽然享了口福却苦了腰包。
我喜欢吃讲究的食物,所以必须从最基本的学起。
可是蛋黄酱可不只是基本的东西啊,是啊,这道菜得准备好几个钟头呢。
桌上有酒、面包、牛排、沙拉、蛋黄酱――这算得上是丰盛的一顿。
只是,她并不十分了解他邀她来这儿的用意。
你会不会奇怪今晚我为什么邀你来吃晚饭?会。
不过我不打算问你,我愿意保持着这份神秘。
其实也没什么好神秘的。
很简单,我只是发觉你的脑波图有点不大正常。
她的眼睛幽默地瞪得大大的。
老天,我会死吗?他笑了。
你可以活到一百岁。
不过你的脑波类型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并不认为这代表任何病症。
用口头很难说出它有何异常之处,这样好了,我画给你看。
布强生在纸巾的背面画出了睡眠中脑波的各种型态,然后在旁边画出了他所记得的姗曼莎的脑波图。
这就是你的脑波图,布强生说,这些则是各种不同状态的睡眠脑波图,他指指小黑点的位置,你看出有何不同吗?我想,我看不出什么名堂,除了……我的波纹后面好像还拖了一个小小的尾巴。
好极了,你观察力很强。
这条尾巴代表什么?他耸耸肩。
但愿我知道。
此外,这体贴小尾巴都出现在你沉睡的时候,或许,你在沉睡时也在做梦。
不过这是不太可能的事。
他接着说,过去,我们在神经病患者的身上发现过这种例子;常患头痛的人也会如此。
可是,你的申请卡上写明了一切正常的啊。
我一直健康得像头牛。
说完,她还吃了一大口面包来证明。
他笑着靠回椅背上。
知道我对你的哪一点感到惊讶吗?猜得出来,不过你还是说说看。
通常我告诉病人他的脑波不正常,他一定会吓得半死,而你却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在洗碗,她在旁边帮他把碟子擦干。
夜色已降临,气温也随着降了几度。
布强生关上阳台的拉门,请姗曼莎到客厅坐着。
墙角有个石块砌的壁炉,他捡了两根柴到炉架上。
最后三块柴。
他说。
我喜欢火。
我们家每个房间都有壁炉。
我常躺在炉火边看午夜的电视节目,即使在八月也不嫌热。
你住哪?长岛。
上面有个你绝对没听过的地方叫罗瑞哈路。
也许,我还经常开车经过你家呢。
她笑笑。
我也许还向你的车挥地手呢,不过,我认不出你开的是哪辆。
我很高兴能离开家。
跟人闹意见?我很烦他们。
她把脚收到沙发上。
一个典型富有而不快乐的女孩。
可以这么说。
我爸爸从来没有在家过。
他成天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
妈妈和蔼,可是她太拘谨有礼。
她是世界上最正派的人,永远只会微笑或是说:当然,亲爱的。
‘他大声笑了起来。
我猜不管你说什么她都会答应。
不要弄错我的意思了,她是个好母亲。
有时候,我常常觉得自己对不起她,我举个例子给你听好了:我有个十八岁的弟弟,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孩子。
我爸爸给他买了一辆黄色的法国小跑车做生日礼物。
那小子真是给宠坏了,那辆车没开上一个星期就进了废铁厂,因为他酒后驾车出了车祸。
自是出了奇迹。
他连一点伤都没受。
上次我打电话回家的时候才知道爸爸又给他买了一辆完全一样的,只是这回是蓝色的。
所以你决定离开这个家。
并没有立刻离开。
我住校期间,他们规定我每个假日都要回家一趟,好像我注定是个永远离不开家的孩子。
我觉得我像是修道院里的修女。
你什么时候切断这条线的?进大学不久。
我爱上了生物学,所以决定主修这门学问。
我寄了一打以上的申请信,想转到生物学校有名的学校。
大二那年。
我转到乔治。
华盛顿大学。
你的父母作何反应?他们用尽一切法子要我回去。
那年夏天我爸爸给我买了一艘我梦寐以求的双筏游艇。
你也玩船?简直是疯狂。
有关这件事我倒要为父亲说几句话:尽管他是个经常不在家的父亲,他还是常教我做个独立的女孩。
13岁那年,我爱上了双筏游艇,吵着要父亲送我一艘做生日礼物。
偏偏妈怕水,坚决不让我玩船。
她告诉我想要什么自己赚钱去买。
这就是转折点:从那天开始,我开始打工。
结果你买到船了吗?一共两艘。
头一艘是15岁那年自己买的,第二艘是爸爸贿赂的。
那个暑假我成天在海上玩乐,可是开学的时候,我很严肃地表示还要转到乔治。
华盛顿大学去。
第二天,父亲就把船卖了。
他们接着谈到航海的事。
当他在说话的时候,姗曼莎很细心的听着。
他知道她又在计划安排两人对话的方向。
不知不觉,布强生已经在她的引导下聊起了自己如何来到裘伯利的故事。
他在曼哈顿开设的神经科诊所一直可谓是惨淡经营。
事实上,在那以前,他的生命就是一部挣扎史。
大学毕业之后,布强生娶了他幼时玩伴。
可是她并没有像他那样忠诚实践一夫一妻制的承诺。
在她一连发生几次红杏出墙事件之后,他退出了这场婚姻生活。
这段生活的结束是迅速而羞辱的,不过为逃避离婚后昏眩不振的生活方式,他倒找到了自己真正该走的路。
布强生又回到大家,开始念电算系的研究生。
过去在大学时代,他就对神经学很感兴趣,加上后来又学了电脑,因此他一直有心将人体的神经与电脑线路连接在一起。
他知道将人脑比成电脑是很危险的工作,因为任何一点的错误都会造成人体终生的缺陷:如跛足、重听、失明或半身不遂。
虽然他是在波士顿的一家医院实习,可是真正吸引他的是纽约。
于是他又转往曼哈顿区一家精神诊所实习了3 年。
他的生活从此又了重大转变。
他向曼哈顿运通银行贷了3 万元,自己在七十二街和公园大道相交处开了一家诊所。
他租了五间办公室,雇了一位接待员和两位护士。
开业的头半年生意清淡得可怜。
一年结束的时候,他已经欠了银行4 万元。
第二年和第三年情况稍微改善了一点,布强生的生活也富裕了一些。
后来他的名声日渐远播,来访的病人也愈来愈多。
第四年,他的病人必须在登记四个礼拜之后才看得上病。
可是随着成功而来的便是开不完的会和忙不完的业务。
这些都违背了一位真正从医者的初衷。
于是布强生决定转让诊所,因为他只对研究工作感兴趣。
布强生想起学生时代在实验室里的乐趣,于是在转让诊所两年半之后,他在全美医药学会杂志上看到裘伯利医学中心征求睡眠实验室主任的广告。
第二天一早,他就把履历表寄了过去。
时候已经不早了,姗曼莎和布强生都觉得有点昏眩,一来是因为两人都喝了些酒,二来是两人都陷入了回忆之中。
你为什么要应征裘伯利的工作?她似乎觉得这个话题远不该结束。
纯粹是为了兴趣。
你呢?她的眼光避开他。
为了钱?他说,你知道我们的报酬很高。
你还想买游艇?如果真是如此就好了。
她站起来。
很晚了,谢谢你的晚餐。
真的很好吃。
他走到她身边。
抱歉,我无意打听你私人的事,我只是想……想怎样?他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想,如果你有困难的话……她直盯着他的眼睛。
姗曼莎轻触了一下他的脸颊。
谢谢你的好意。
或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说完,她转身离去。
杰瑞是谁?她吃了一惊。
你怎么知道这个人?你睡觉时常说这个名字。
她又避开布强生的眼神。
过去的朋友。
他又靠近了一点,以至两人几乎碰在一起。
他看见她的眸子中充满了晶莹的泪水。
她把头转开,他用手指轻轻地把她的脸颊拨回来。
让我帮助你,好吗?他说。
顿时,她的脸庞成了破碎的古瓷。
一道道泪水在无瑕的玉颊上划开来。
他伸手搂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上抽泣。
他轻抚着她的头发和脸颊,然后紧紧地抱住她。
她抬起头来看看他,并拭干了眼泪。
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这突来的亲近温暖了姗曼莎的心。
她看着他,两人的脸慢慢靠在一块儿。
他们的睫毛交错在一起,嘴唇也轻轻接触着。
好久好久,两人都没有动一下。
姗曼莎站起来的时候,脸上泛着苍白。
你还好吧?他问。
只是酒喝多了。
说着,她踉跄走向浴室,并关上门。
可是他清楚地听出她是的呕吐。
布强生想去浴室帮助她,却又在炉火边坐了下来。
他拾了一根柴放在火堆上。
她仍旧是令他疑惑的女孩,她一定有什么事。
突然,他像看到了什么。
他心灵的眼睛正在查阅她的申请表。
姗曼莎在上面写着上一次月事是两个礼拜以前……那么今天不可能是安全期。
没有人会为了一时之乐甘冒怀阴云之险,至她不会,除非……姗曼莎从浴室出来裹着一条浴巾坐在他的旁边。
她把外套递给她,帮她穿上。
她靠在他的望上打起盹。
布强生觉得也该和她谈谈。
你怀孕了,对不对,姗?她蓦然睁开眼:你怎么知道?大概才没多久吧?两个月多一点。
那还来得及。
来得及干嘛?她直直地瞪着他。
你是天主教徒吗?不是。
我反对堕胎完全与信仰无关。
我不是教徒,但我要这个孩子!你说到的杰瑞是不是就是孩子的父亲?他什么也不是。
你很需要钱。
她沉思地深吸了一口气。
抚养孩子很花钱,所以我是很需要钱,我知道我不该骗你,可是不这么做我找不到工作。
我只希望……我也不知道。
我很高兴被你看穿了,否则我会日日夜夜担心药物对胎儿会有不良影响。
你不了解。
如果我是个公认的科学家,我就会要你退出实验,可是为了正当的科学理由,我倒希望你留下来。
一来因为怀孕女人的脑波也许更有研究的价值,二来因为你的脑波异于常人。
或许你的‘小尾巴’和怀孕有关。
姗,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我会安排让你服糖锭。
姗曼莎放心地闭上眼:大夫。
你是个好人。
她靠在他肩上睡了起来。
布强生呆呆地看着木柴而不敢稍动一下,他怕惊扰到她。
他不允许自己同情她;她一定考虑周全才下决定的。
然而,她的困境触动了他的心。
他决定要尽一切力量帮助她。
《怪胎》作者:[美] 大卫・肖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