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西碧尔六岁的时候,出现了一段插曲,发生的地点不在那座带黑色百页窗的白色房子。
原来,在大萧条时期,威拉德・多塞特遭受了严重的挫折,连他的房子也赔掉了。
那所房子,为了还一笔旧债的缘故,成为他姊姊的房产。
一文不名的威拉德,带上妻女住到他父母的农场去了。
农场离家不远,在威洛・科纳斯镇外五英里。
这一块四十英亩的土地上只有一座房子,就是一间鸡房。
多塞特就搬到这里暂时安家。
这里的地形波浪起伏,那间房子座落在小山上。
西碧尔搬来后,感到挺高兴,因为她原来在那座带黑色百叶窗的房子里遇到的怪事,居然停止出现了。
在这个威拉德戏称为肆拾①的农场里,秋去冬来,冬去春来。
刚下了三天雪,现在已经停住。
威拉德・多塞特一边往炉灶里添木料(三月里春寒料峭),一边用他向来温柔的嗓音对西碧尔说:我们出去,别打扰你妈妈。
这话的意思是:他们要回到小山下面的大橡树那里去,他俩在下雪前曾锯过那树。
凡是西碧尔自己在屋里能做的,她都喜欢---用彩笔着色呀,摆弄玩偶呀,给它们做衣服呀,同那只大狗托普玩耍呀,读那本父亲为她买来的初级读物呀。
不过,再次出去也挺不错。
马上就走吗?她问道。
我照应一下妈妈就走,她父亲回答。
他总是叫她妈妈,但西碧尔自己只叫她母亲。
还是在非常幼小的时候,西碧尔曾叫她妈妈,但早已改称母亲了。
但她父亲却没有注意这一点。
她父亲就是这样。
如此英俊,如此生气勃勃,不久前在事业上还如此成功。
但他一头埋在工作中---设计建造那么多了不起的房子、教堂和粮仓。
有些人把他称作建筑大师。
可他就是没有时间注意家里的事。
这间屋子的另一头,用作起居室、卧室和游戏室。
那里有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
这是她母亲。
天色昏暗时用来照明的煤气灯,正在她身边点燃着。
西碧尔能看见她母亲的花白头发---前面是小束和小卷,后面的卷发用三根骨质的发夹拢在一起。
虽然只是下午三点钟左右,她却穿着深蓝色法兰绒睡衣,脚上穿着灰色毡拖鞋。
她的双手直直地垂在身旁。
她的头垂得极低,连脸都不露。
她母亲就象威洛・科纳斯大房子里那架钢琴上面的塘鹅像,也象罗彻斯特市博物馆的一尊塑像。
她母亲素来不是这样。
她素来是自我感觉良好,指挥一切,把头抬得好高。
西碧尔有一次听到一位邻居讲:海蒂・多塞特把头抬得那么高,我敢肯定哪怕地下裂个大缝,她也看不见。
在这里的母亲和在威洛・科纳斯的母亲,还有好多不同哩。
在那里的母亲对你做某些事。
在这里的母亲什么事都不做。
她父亲已走到母亲跟前,并跟西碧尔打了打手势。
西碧尔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喜欢做这事,但父亲的手有毛病,一个人搬不动母亲。
她母亲既是这样,她只能去帮助他。
父女二人都站在她母亲身旁,但母亲就象什么也未看见似的。
甚至把她从椅中抬起,搬到她专用的白瓷便桶上,她也毫不在意。
他们等她便溺时,父亲脸上微露不悦之色。
事后,他们又把她搬回椅中,她父亲把便桶拿到屋外。
现在西碧尔单独同她母亲在一起了。
在威洛・科纳斯老家,西碧尔单独同她母亲在一起时总是心怀恐惧的。
在这里,她就不怕了。
她母亲没有对她做什么事。
她是一个四十七岁的妇人,只能由人把她当娃娃那样照应。
如今,他们不得不为母亲做一切事情。
她不能走到外面的厕所去。
他们得给她穿衣、喂饭。
她吞咽得如此缓慢,连一顿稀汤也要喂上几个小时。
在大房子里,她母亲做饭,杰西洗衣并打扫卫生。
这里没有杰西,她父亲做饭,从水泉那里取水,在河中洗衣裳。
他什么都得干。
双手还因在威洛・科纳斯得的神经炎而致残。
西碧尔把身子转向她的玩偶诺玛,给它加了一条毯子。
我要出去啦。
你就要睡着了,睡着以后就不会感到孤单了。
她父亲回来了,对她母亲说:妈妈,我带西碧尔出去了。
你没有问题吧。
他跟她说话有什么意思呢?她是听不到见的,什么都听不见。
她眼睛睁着,但当什么东西在眼前晃过时连眼皮都不眨。
她母亲没有睡着,但象个聋子、瞎子。
跟她说话,她从不回答。
爸爸,你坐下。
西碧尔从他自制的软布垫箱子里提出他的长毛短大衣。
它毛茸茸的,遮在他长裤外面真好看无比。
他从来不穿长大衣,但过去在威洛・科纳斯为他干活的人都穿。
他父亲坐了下来,她替他扣上衬衫的领扣,然后帮他穿上短大衣。
她还帮他穿上带扣的套鞋。
把脚跷起来。
她下令道。
为父亲做这事多好啊。
只是在双手残疾以后,他才让她又为他做事的。
在她非常幼小时,他曾忙了一整天而疲倦地回家,她把香甜油膏涂在他脚上。
他突然决定自己来涂。
为什么我不能涂呢?她曾问他,我涂得不对么?不,不,你涂得不错,他曾回答,但你太大了。
什么叫太大了?她不懂。
好了,爸爸,套鞋穿好啦,可以起来了。
她穿上海狸皮领子的红羊毛外套、褐色毛线织的护腿套裤、带三个扣子的套鞋和红羊毛帽子。
她从来不照镜子。
她不喜欢端详自己。
她母亲常说她的鼻子可笑。
爸爸,我准备好啦。
她说道。
来啦,他回答了一声,便走到她母亲身旁。
为怕炉灶的火不大而把她冻着,他把她的黑外套披在她肩上,权当披肩,然后同西碧尔一起走了出去。
屋外,一切都是洁白而美丽。
他们初来时是秋天。
现在是初春。
树上很快就长出叶子。
西碧尔翘首以待。
她父亲也曾说过: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她的小雪橇在门外。
她父亲说:等我们回来以后,你可以去滑雪橇。
她多么喜欢滑下这圆圆的白雪覆盖的小山啊。
她从来不撞上垄沟。
她很小心。
他们走过木堆。
她喜欢帮她父亲从这木料堆上运木头。
起先,他无法捡起木头,也不能捧起木头。
她捡了一根小木头,横放在他的臂弯上。
她父亲身子不壮,干这个活很吃力,但他干了。
西碧尔想起他们初来之时。
她永远忘不了那次开汽车来的时候。
谁也不讲话。
她什么都明白,但在三个人之中,她最不在乎丢掉那老家。
她偶尔说上几句,想打破长时间的沉默,但她知道她父母根本没有听她说什么话,于是,她终于也闭上嘴。
然而她母亲开了腔:鸡房只能养鸡。
她父亲说:房子挺干净的,从来没有养过鸡。
于是,她母亲的脖子变得通红。
她冷笑道:没有养过,那我们是第一批罗。
我嫁给你的时候,没有想到你会把我变成小鸡。
这是你的姊姊克拉拉做的好事。
而你竟蠢得由她摆布。
她父亲转过身子,集中注意驾驶汽车,一句话也不吭。
她母亲不再冷笑。
圣诞节的时候,她就变了。
原先,她母亲告诉自己在伊利诺斯州埃尔德维里的父母、兄弟和姊妹,说这一年就不同他们交换礼物了,但亲属们无论如何还是送来了东西,而她母亲没有钱买东西送还,便深感压抑。
于是,她停止讲话,再也不做任何事。
西碧尔还记得以前曾来这里看了看。
她父亲曾说要在这里盖个别墅,等她再大一些就可以有一匹属于她自己的小马。
然后,他们就突然来到这里,根本没有盖什么房子。
爸爸和母亲不喜欢这里,但她喜欢。
这里比那大房子里面要好多了。
同她父亲和托普一起走下小山,挺好玩的。
走到山坡的玉米围栏和牲口棚时,他停止脚步。
牲口棚里有分隔栏,他们养着一头牛和几匹马。
西碧尔有时同她父亲到这里来套马。
她身材太小,提不起马具,但是站在挤奶凳上,她就能帮她父亲提马具。
回到这棵大树这儿来,多么好啊。
天未下雪时,他们几乎天天来锯树。
她想把整棵树锯断,但她父亲说这树太大,只有两个人不太安全。
他们先锯,然后把锯取出,由她父亲雇的一个人来砍。
然后他们回来再锯。
树真多呀。
有橡树和榆树。
真美。
她现在同父亲和托普站在盖满白雪的犁过的田野里。
那棵橡树正等着他们。
爸爸,她把手放在树上说:它还记得我们哩。
你真会幻想。
她父亲微笑着把横切锯的一头递给她,自己拿住另一头。
两人拉着大锯。
木头一点点锯开。
这儿真安宁,西碧尔,她父亲说。
她知道他正设法把使他悲伤的一切事情(包括她母亲和其他)一古脑儿忘掉。
阳光亮得耀眼。
她能看到小山上被阳光照射着的房子。
父女二人继续拉大锯。
他们会有许多木材。
突然,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知道是什么,但能感到它。
她父亲神经质地问她:你听到那声狂笑吗?这里没有别人哪,她答道。
不过你听见没有?他又问。
我听见了,但我不知道是谁,西碧尔盯着雪野。
笑声又来啦。
声音尖尖的,还往上挑。
西碧尔哆嗦起来。
她知道这笑声是怎么回事,但不敢承认她知道。
她在威洛・科纳斯听过这笑声多次②。
她被罚面对墙站着时,这笑声就出现过。
扫帚把抽打她的脊背。
女人的脚穿着鞋踢她。
抹布塞进喉咙。
绑在钢琴腿上,还有个女人猛力弹琴。
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放进她体内,有些东西的边缘很锐,弄得她好痛。
还有凉水,叫她把凉水憋在体内。
每次都比以前更糟,而且伴随着肉体疼痛的是那笑声。
她被放在顶楼上的一只皮箱里,她听见那笑声。
当她被埋在小麦围栏里差一点闷死时也听过那笑声。
笑声消逝,不再出现。
但这三月里的风送来的那种刺耳的笑声,把下午的宁静、平安和快乐,全都吹走了。
西碧尔朝上望去。
她母亲站在小山上,站在房子前面,靠近那小雪橇。
怎么回事?刚刚不久以前,她还像一个石像,一动不动哩。
起先,她并未挪动。
后来,西碧尔看见她坐到小雪橇里。
双膝弯得高高地,双脚放在操纵杆上。
她用双手在雪地里向后一推。
小雪橇便冲下小山,愈来愈快,向左边拐弯,径直朝白雪覆盖的垄沟飞驶。
西碧尔吓傻了,动都动不了。
然后,才使劲喊出了声:她要撞上垄沟啦。
她要撞上垄沟啦。
背朝着小山的父亲立刻转身对着西碧尔凝视的方向。
他一边朝着他妻子奔去,一边大喊:别这样,海蒂,停下,停下!西碧尔没有动弹。
笑声使她的心搏都停住了。
全身一起冻结。
她真想奔跑,不是朝小山跑去,而是逃离小山。
但她哪儿都去不了。
连动一动都不行。
她知道,随着这熟悉的笑声之后,必将出现可怕的危险。
难道威洛・科纳斯的母亲又回来了吗?她父亲现已离得很远,但西碧尔还能听见他在叫喊:海蒂,海蒂,我来啦。
西碧尔仍旧站在原地,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她母亲又离自己近了,又在威胁着自己。
她母亲就象她在教堂里听说的龙,一条喷火的龙。
西碧尔应该逃避这条火龙。
但她不能。
有好几个声音说着:逃呀,救救自己吧。
你救不了自己的命。
你真坏,坏,坏。
你母亲正为这个缘故惩罚你。
疾驶的雪橇愈来愈近了。
她母亲的黑披风掠过白雪,下摆已变成白色。
黑白相间。
托普吠叫起来,转圈地走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又一声尖叫,笑声更频繁,离得更近了。
然后寂静下来。
她母亲撞上垄沟。
雪橇往上一翘,把她甩了出去。
她母亲象一只没有翅膀的黑色大鸟,在空中飞翔。
她映在凹凸不平的雪野上的影子,沿着锯齿般的轨迹飞驶。
她母亲不再飞了。
她躺在犁过的田野上。
她父亲俯视着她,摸她的脉搏。
爸爸!西碧尔尖叫起来。
西碧尔想到他们那里去,但动弹不得。
望着她的父母,她紧紧抓着手里的锯子,似乎它能给她安慰,能解除她的恐惧。
只有树梢在风中微微作声。
除此以外,田野里一片寂静,就象她母亲在他们离开那房子以前那样默默无声。
夕阳西下。
西碧尔让那锯子从手中滑下。
她本来把它抓得那么紧,也许它是联系快乐时光的纽带---从圣诞节至今的这几个月,在这期间,她母亲从不作声,而那威洛・科纳斯的母亲已经完全不复存在。
西碧尔靠近炉灶站着。
她父亲单腿跪着为她母亲又肿又紫的腿上作热敷。
她母亲坐在椅中,说道:我肯定它断了。
你在热敷时用些山金车花酊剂③。
你不该用一只脚使劲踩那操纵杆,母亲。
要不然它不会拐弯冲进犁过的田野。
西碧尔柔声说。
然后,她转身向她父亲:你一个人怎么把她运进屋的?她父亲抬头看这孩子的脸,干巴巴说道:嗯,你不是帮我用雪橇把她拽上小山的吗?是吗?西碧尔只记得自己身在田野,扔下锯子,然后就站在炉边了。
现在她父亲正问:你觉得怎么样,海蒂?我还活着。
她母亲说。
海蒂,你不要发脾气。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母亲笑了,又是那种笑。
躺下吧,海蒂,她父亲说。
再等一等,威拉德,她母亲答道,弄点水来。
她父亲提了桶去泉水那里取水。
西碧尔在她母亲腿上涂山金车花酊剂。
她的左腿已经五颜六色,破了多处。
痛吗,母亲?西碧尔问道。
用你自己的脑袋想想。
你以为如何呢?噢。
她父亲不在。
她母亲会伤害她么?幸亏她父亲马上就提着水桶回来了。
他给她母亲洗腿,做热敷。
然后他做晚饭,而西碧尔摆桌上的餐具。
你弄错啦,她母亲说。
叉子摆的地方不对。
威洛・科纳斯的母亲回来了。
她父亲盛了一盘食物递给她母亲。
她母亲大笑着说:我到桌边来,帮帮忙。
她母亲坐到桌边,同他们坐在一起,自己动手进食。
这是数月来的第一次。
晚饭后,西碧尔帮她父亲洗盘子。
然后,他们又在她母亲腿上做热敷,涂山金车花酊剂。
几个小时过去了。
时间不早,该上床了,西碧尔。
她母亲说。
这是很久以来她母亲第一次这样说。
西碧尔没有遵命。
我叫你上床,她母亲说,现在就走。
你还要她怎么样,海蒂?她父亲问道。
她还是个孩子。
在弄你回来时,她可帮了大忙。
西碧尔没有言语。
别人说她做了她一无所知的事,她便无话可说。
她走到儿童床边。
这是他们从威洛・科纳斯运来的。
她的小床、玩偶、玩偶床、玩偶桌、她自己的小椅---他们把她的东西都运来了。
她穿上睡裙,带上睡帽。
她母亲现在不再大笑,但她母亲在山顶上大笑的余声未绝。
她还能看见那件黑披风衬着白雪。
然后她父亲俯视她母亲……他怎么那么倒霉?正如她母亲经常说的---一夜之间,失去了威洛・科纳斯的房子,从镇上的首富变成最穷的穷光蛋。
魔鬼为什么要打击他呢?难道这是她父亲和祖父老挂在嘴边的世界末日的开始么?《人格裂变的姑娘》作者:[美] F・R・施赖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