铎丝说得没错,早餐绝对不差。
有一道菜显然是蛋类,肉类则熏得很香。
巧克力饮料或许是人工合成食品(川陀人喜爱浓烈的巧克力,这点谢顿并不在意),不过相当可口,面包卷也很好吃。
他觉得实在应该实话实说:这是一顿非常美好的早餐,食物,气氛,一切都那么好。
我很高兴你这么想。
铎丝说。
谢顿四下望了望。
一侧墙壁上有排窗户,虽然没有真正的阳光射进来(他突然想到,不知道过一阵子之后,自己会不会满足于漫射的光线,而不再在室内寻找一束束的阳光),餐厅内的光线仍然充足。
事实上,这一带相当明亮,地方气象计算机显然决定现在应该是大晴天。
每张餐桌都布置成四座,大都也坐满这个人数,铎丝与谢顿却单独占据一张餐桌。
铎丝曾跟一些男男女女打招呼,并为谢顿介绍他们。
那些人全都很客气,但没有人加入他们两人中。
不用说,这是铎丝的本意,不过谢顿并未看出她是如何做到的。
他说:你没为我介绍任何数学家,铎丝。
我还没看到认识的。
大多的数学家都起得很早,在八点钟就有课。
根据我个人的感觉,任何莽撞到敢修数学课程的学生,总是希望越早把那堂课上完越好。
我猜你自己不是数学家。
当然不是,铎丝发出一声短笑,绝不是,我的专长是历史,我已发表过一些有关川陀兴起的研究,我的意思是原始的王国,不是这个世界。
我想这将成为我专攻的领域——王国时期的川陀。
太好了。
谢顿说:太好了?铎丝不解地槊着他,你也对‘王国川陀’有兴趣?就某个角度而言,的确如此。
我并非专指这个问题,还包括其他类似的题目。
我从未真地研究过历史,当初应该多下工夫。
应该吗?要是你下过工夫研究历史,你就几乎没有时间研究数学了,而如今正在闹数学家荒——尤其是这所大学。
我们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政治科学家已经堆到这里,她一面说,一面将手举到齐眉的高度。
可是我们欠缺科学和数学人才。
契特·夫铭曾向我指出这点,他称之为科学的没落,而且似乎认为这是普遍的现象。
谢顿说:当然,我说自己过去该对历史多下工夫,不是指将它当成我的终身事业。
我的意思是说,我应该获取足够的知识,用来帮助我的数学研究。
我的专长领域是社会结构的数学分析。
听来真可怕。
从某方面来说,一点也没错。
它非常复杂,我必须对社会演化知道得比现在多许多,否则根本没希望。
你可知道,我提出的图像过分静态。
我看不出来,因为我对这方而一窍不通。
契特告诉过我,你在发展一种叫什么心理史学的理论,说这是很重要的一项工作。
我说对了吗?心理史学?说得没错,我当初应该称之为‘心理社会学’,但我感到这个名字太别扭。
或者,也许我曾直觉地想到历史知识有绝对必要性,可是未曾足够注意自己的心思。
心理史学的确比较顺口,但我不懂它究竟是什么。
我自己也几乎不懂。
谢顿出神沉思了几分钟。
他望着餐桌对面这位女子,觉得她或许会让他这次流亡变得比较不像流亡。
他又想到几年前认识的另一名女子,但随即猛然甩开这个念头。
假如他再结识一个伴侣,这个她一定要对学术有所认识,并了解从事学术研究应该付出多少。
为了将心思转到另一条轨道,他说:契特·夫铭告诉我,这所人学绝不会遭到政府的侵扰。
他说得没错。
谢顿摇了摇头:帝国政府这种雅量似乎令人难以置信,赫利肯的教育机构绝不可能如此免于政府的压力。
在锡纳上也不可能,其他外星世界都一样,或许只有一两个最大的世界例外。
川陀则另当别论。
没错,可是为什么呢?因为它是帝国的中心,此地的大学全都享有极高声誉。
任何地方的大学都能培养再专业人才,可是帝国的行政官员——包括那些高官,以及无数代表帝国伸入银河各个角落的触须下——全都是在川陀接受教育的。
我从来没看过统计——谢顿的话只说了一半。
相信我的话。
让帝国官员具有相同的背景、对帝国有特殊的感情,是十分重要的一件事。
他们不能全部是川陀本地人,否则会令外星世界感到不安。
由于这个缘故,川陀必须吸引数百万外星人士来此接受教育。
不论他们来自何处、他们的母星口音或文化如何都不重要,只要他们接受川陀的熏陶,并认同自己的川陀教育背景。
帝国就这样凝聚起来了。
这样,代表帝国政府的行政官员有不少是外星世界的同胞,不论他们是生在外星还是长在外星,外星世界也就变得不难统治了。
谢顿再次觉得脸红,这种事他以前从未想过。
他不禁产生一个疑惑:如果某人仅只精通一门数学,是否能成为真正伟大的数学家。
这是众所周知的知识吗?他问。
我想不是的,铎丝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需要吸收的知识太多,所以专家一律紧守自己的专长,将它当做一面盾牌,以免需要知晓任何其他方面的任何知识。
他们总是想避免被知识淹没。
但你却知道。
那可是我的专长。
我是个历史学家,专门研究王国川陀的兴起。
川陀能够不断扩张势力,进而从王国川陀跃升至‘帝国川陀’,这种行政管理技巧就是它的法门之一。
谢顿几乎是喃喃自语地说:过度专业化的害处多大呀,它将知识切割成百万碎片,让它到处在滴血。
铎丝耸了耸肩:又能怎么办呢?不过你要知道,既然川陀想要吸引外星人士进入川陀各大学,就必须给他们一些回报,以便补偿他们离乡背井,来到一个具有不可思议的人工建筑、生活方式极其特殊的陌生世界。
我在此地已有两年,而我仍旧不习惯,也许永远无法习惯。
话又说回来,当然,我并不想成为行政官员,所以不会强迫自己变成川陀人。
川陀所提供的交换条件,不仅是保证一个地位崇高的职位、可观的权势,以及想当然的财富,除此之外还有自由。
学生在此接受教育时,他们有自由公开抨击政府,进行和平的反政府示威,提出他们自己的理论和观点。
他们很喜欢这种特权,很多人来到此地的目的,就是为了体验自由的滋味。
我猜想,谢顿说,这也有助于减轻压力。
在这段期间,他们将内心的愤恨发泄殆尽,沉溺于年轻革命家的一切自大自满,等他们在帝国体制中谋得一官半职后,就很容易变得既温顺又服从。
铎丝点了点头:你也许说对了。
无论如何,政府为了这许多原因,总是谨慎地保持每所大学的自由。
这根本不是他们有什么雅量,只能算是精明罢了。
如果你不想成为行政官员,铎丝,你准备做什么呢?历史学家。
我准备教书,将我自己的胶卷书做成教材。
只怕不会有太高的地位。
也不会有太高的薪水,哈里,这点更重要。
至于地位,那是一种吃力不讨好的东西,我避之唯恐不及。
我见过许多拥有地位的人,但至今没找到一个快乐的。
地位不会被你稳稳坐在下面,你必须不停奋斗才能保持不坠。
即使贵为皇帝,也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有一天我可能就这么回到锡纳,在那里当一名教授。
而川陀的教育背景会让你有地位。
铎丝笑了几声:我想是吧,可是在锡纳,谁又会在乎呢?它是一个枯燥无聊的世界,到处都是农场,有许多牛群,四只脚的、两只脚的都不缺。
来过川陀之后,你不会觉得它枯燥无聊吗?没错,我也这么想。
假使日子太无聊了,我总有办法弄到一笔经费,随便到哪里去做点历史研究。
这是我这一行的好处。
反之,一个数学家,谢顿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苦涩说,却被认定应该坐在计算机前思考。
提到计算机……他迟疑了一下。
早餐已经结束,他觉得铎丝必然有些自己的事情需要处理。
但她似乎没有急着离开的意思。
怎么样?提到计算机?我能不能获准使用历史图书馆?现在轮到她迟疑了,我想应该可以安排。
若是你接下数学程序设计的工作,或许就能被视为准教员,我可以帮助你申请许可。
只不过……只不过?我不想让你心里不舒服,但你是一名数学家,而且你说你对历史一无所知。
你会知道如何使用历史图书馆吗?谢顿微微一笑:我想你们使用的计算机,应该和数学图书馆的很接近吧。
这点没错,可是每个专业所用的程序都有自己的行话。
你不知道什么是标准参考胶卷书,不知道快速筛选和跳读的方法。
你也许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一个双曲微分……你是说双曲积分。
谢顿轻声捅嘴。
铎丝并未理会他:可是你也许不知道,如何在不到一天半的时间内,查到波达克条约的详细条款。
我想我能学。
如果……如果……她看来有些难以启齿,如果你真要学,我可以做个建议。
我负责一个为期一周的课程——每天一小时,没有学分——教授图书馆的使用方法,它是为大学部学生开的。
要是让你旁听这种课程,我的意思是跟大学部的学生一起,你会不会觉得拉不下脸?它在三周后开始。
你可以私下为我授课。
暗示性的语调闯入谢顿的声音,令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
她并未忽略这一点:我相信绝无问题,但我认为较正式的授课对你比较好。
你要了解,我们上课时会使用图书馆,而在一周结束后,我会要你们找出某个特定历史问题的相关资料。
从头到尾,你都得跟其他学生竞争,这将有助于你的学习。
私下授课的效率会差得多,我向你保证。
然而我了解跟其他大学生竞争的难处,假如你做得没他们好,你会感到无地自容。
不过,你必须记住一点,他们已经修过基本历史,而你,说不定,也许没有修过。
不是‘也许’而已,我真的没修过。
可是我不会害怕竞争,也不在乎可能发生的难堪窘境——只要我能学到查询历史参考数据的决窍。
谢顿心里很清楚,他已经喜欢上这个年轻女子,很高兴抓住这个机会当她的学生。
他也察觉到一件事实,那就是他的心灵正面临一个转折点。
他已经答应夫铭,将试图发展出实用的心理史学,但那只是理智所做的承诺,与情感毫无关系。
如今为了将理论化为实际,他决心与心理史学斗个你死我活——假若必须如此的话。
而这个转变,也许就是受到铎丝·凡纳比里的影响。
或者夫铭早就料到这点?夫铭这个人,谢顿判断,很可能是个最可怕的人物。
《基地前传1·基地前奏》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