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结束之前,他们二人一直挤在谢顿的房间。
谢顿与铎丝偶尔轻声闲聊些毫不相关的话题,夫铭却几乎静默不语。
他坐得笔直,吃得很少,而他严肃的表情(使他看来比实际年龄老些,谢顿心想)始终显得沉静与内敛。
谢顿猜想,他一定正在心中检视川陀辽阔的地理,试图寻找一个理想的角落。
毫无疑问,这不是什简单的事。
谢顿的故乡赫利肯比川陀大百分之一二,但海洋面积较小,因此赫利肯的陆地表面或许比川陀的大上百分之十。
不过赫利肯人口稀疏,表面仅有零星散布的一些城市,川陀整体则是单一的大都会。
赫利肯划分为二十个行政区,川陀的行政区则超过八百个,其中每一个又细分成许多复杂的单位。
最后,谢顿带着几分绝望说:也许最好的办法,是在那些觊觎我的所谓能力的角逐者中,找一个最接近善类的人,然后把我交给他,仰仗他来保护我。
夫铭抬起头来,以极严肃的口吻说:没这个必要,我知道哪个角逐者最接近善类,而你已在他手中。
谢顿微微一笑:你将自己和卫荷区长,以及整个银河的皇帝等量齐观吗?就地位而言,不是。
不过说到想要控制你的渴望,我足以和他们匹敌。
然而他们——以及我所能想到的其他人——之所以想得到你,是为了增加他们自己的财富和势力;而我却毫无野心,只为整个银河的福祉着想。
我想,谢顿以平静的语气说,你的每一个竞争者——如果被人问起——都会坚持他想到的也只有银河的福祉。
我确信他们会这么回答。
夫铭说,可是直到目前为止——套用你的称呼——在我的竞争者之中,你唯一见过的是皇上。
他之所以对你有兴趣,是希望你提出一个有助于稳定其皇朝的虚构预测。
我并末要求你做任何像这样的事,只要求你将心理史学的技术发展完备,以便做出具有数学根据的预测,哪怕它的本质只是统计性的。
实话,至少目前为止。
谢顿似笑非笑地说。
因此,我或许该问一问:这项工作你进行得如何?可有任何进展?谢顿不知应该大笑还是大怒。
顿了一会儿之后,他只是勉力以冷静的口吻说:进展?在不到两个月之内?夫铭,这种事很可能花上我一辈子的时间,还要赔上其后十几代的后继者——而结果仍可能一无所获。
我并不是问你有没有导出正确答案,甚至不是问你是否有所突破。
你曾经好多次断然地说,实用的心理史学是可能但不可行的。
我所问的是。
现在是否有将它变成可行的任何希望?坦白说,没有。
铎丝说:对不起,我不是数学家,所以希望我提出的问题不会太蠢。
你如何知道某样事物既有可能又不可行?我曾听你说过,从理论上讲,你也许能亲自拜访帝国的每一个人。
和每一个人打招呼,但实际上是不可行的事,因为你的命不可能那么长。
但是,你怎么知道心理史学也属于这一范畴?谢顿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铎丝:你想要我‘解释’这点?是的。
她使劲点点头,摇动了一头卷发。
事实上,夫铭说,我也想。
不用数学?谢顿带着一丝微笑说。
拜托。
夫铭说。
好吧——他沉默了一下,寻思一个适当的表达方式。
然后他说:如果你要了解宇宙的某个层面,若是你能尽量简化它,仅将与该层面息息相关的性质及特征包括在内,那将对这个问题有莫大帮助。
假如你想决定一个物体如何落下。
你不必关心它是新还是旧,是红还是绿,或者是否具有某种气味。
忽略掉这些性质,你就避免了不必要的复杂。
你可将这种简化称为模型或仿真,可以把它实际展现在电脑屏幕上,或是以数学关系式描述。
如果你考虑原始的非相对论性重力理论——铎丝立刻抗议:你答应不提到数学。
不要企图用‘原始’这个称呼将它偷渡进来。
不,不。
我所谓的‘原始’,是指有史以来已经存在,它的发现湮没在远古的迷雾中,就像轮子或火的发明一样。
无论如何,这种重力理论的方程式蕴涵了对行星系和双星的运动、潮汐的现象,以及其他许多事物的描述。
利用这种方程式,我们能建立一个图像仿真,在二维屏幕上表现行星环绕恒星,或是两个恒星互绕的模式;甚至可在三维全息像中建立更加复杂的系统。
比起我们必须研究现象的本身,这种简化模拟使我们对现象的掌握容易许多。
事实上,若是没有重力方程式,我们对于行星运动的知识,以及一般天体力学的知识,都将变得既贫乏又浅薄。
当你希望对某个现象了解得更多,或是某个现象变得越复杂时,你就需要更精致的方程式,以及更详细的计算机程序。
最后的结果,你会得到一个越来越难掌握的计算机化仿真。
你不能建立一个模拟的模拟吗?夫铭问道,如此你就会再简化一级。
这样的话,你就必须忽略该现象的某些特征,而那正是你想要涵盖的,如此你的模拟将变得毫无用处。
所谓的‘最简模拟’——也就是说,可行的最简化模拟,其复杂度的累增比被仿真的对象更迅速,最后仿真终将与现象本身并驾齐驱。
因此,早在数千年前,就有人证明出字宙整体,包括全体的复杂度,无法用比它更小的任何模拟来表现。
换句话说,除非研究整个宇宙,否则你无法获得宇宙整体的任何图像。
此外也有人证明,倘若企图以模拟取代宇宙的一小部分,再用另一个模拟取代另一小部分,其他依此类推,打算将这些模拟放在一起,形成宇宙的整体图像,将发现这种部分模拟有无限多个。
因此需要无限长的时间,才能了解整个宇宙,这正是不可能获得宇宙全部知识的另一种说法。
目前为止。
我都了解。
铎丝说,声音带着一点惊讶。
好的,此外,我们知道某些相当简单的事物很容易模拟,而当事物越来越复杂时,模拟它们就变得越来越难,最后终于变得绝无可能。
但究竟在何等复杂度之下,模拟就再也没有可能?嗯,我利用上个世纪才发明的数学技巧——即使动用大型、高速的计算机,这种技巧目前也几乎没什么用——证明出我们的银河社会在临界点这一边,它的确可用比本身更简单的模拟来表现。
我还进一步证明,这将导致一种预测未来的能力。
它是统计性的,也就是说,算出的是各组可能事件的几率,而非断定哪一组会发生。
这样一来,夫铭说,既然你的确能有效地模拟银河社会,就只剩下如何着手的问题了。
为什么实际上不可行呢?我所证明的,只是了解银河社会不需要无限长的时问,不过若是得花上十亿年,它仍然是不可行的。
对我们而言,这和无限长时间其实一样。
真要花那么久时问间吗?十亿年!我还无法算出需要多少时间,但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至少需要十亿年之久,所以我才会提出这个数字。
但你并非真的知道。
我正试图把它算出来。
没有成功?没有成功。
大学图书馆没有帮助吗?夫铭一面问,一面望了铎丝一眼。
谢顿慢慢摇了摇头:一点也没有。
铎丝帮不上忙吗?铎丝叹了一口气:我对这个题目一窍不通,契特,我只能建议寻找的方向。
假如哈里试过之后一无所获,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夫铭站了起来:这样的话,留在这所大学就没什么大用,我必须想个别的地方安置你。
谢顿伸手拉住夫铭的袖子:我还有另一个想法。
夫铭微微眯起双眼盯着他,像是很惊讶,又仿佛很怀疑。
你何时想到的?刚才吗?不,早在我去穹顶上之前,这念头就萦绕在我脑中好几天了。
那个小变故将它暂时压下去,不过你一问起图书馆,我就想了起来。
夫铭重新坐下:告诉我你的想法——假如它并非从头到尾都是数学产物。
完全没有数学。
只不过是当我在图书馆研读历史时,突然想到银河社会过去并没那么复杂。
一万两千年前,当帝国正要建立的时候,银河仅仅包含大约一千万个住人世界。
两万年之前,前帝国时代的众千国总共只有一万个世界左右。
而在更早更早以前,谁知道社会缩成什么样子?甚至也许只有一个世界,正如你自己提到的那个传说所描述的,夫铭。
夫铭说:而你认为,假如你研究一个简单得多的银河社会,就有可能发展出心理史学?是的,我觉得应该可能做到。
这样一来,铎丝突然以热切的口吻说,假使你发展出过去一个较小社会的心理史学;假使你能根据对前帝时代的研究,预测出帝国形成一千年后的情形——你可以回过头来核对当时的实际情形,看看你距离正确目标多远。
夫铭以冷漠的语气说:既然你能事先知道银河纪元一○○○年的情形,这就不算是个客观的测验。
你会不自觉地受到既有知识的左右,而你为你的方程式选取的参数,一定会是那些将带给你正确答案的数值。
我不这么想:铎丝说,我们对银纪一○○○年的情况并不很清楚,我们必须深入探讨。
毕竟,那是十一个千年以前。
谢顿的脸孔现出惶惑的表情:你说我们对银纪一○○○年的情况并不很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当时已经有计算机了不是吗,铎丝?当然。
还有记忆贮存单位以及视听记录?我们应该保有银纪一○○○年的所有记录,就像我们拥有今年——银纪一二○二○年的所有记录一样。
理论上没错,可是实际的情形——嗯,你可知道,哈这正是你常挂在嘴边的。
保有银纪一○○○年的一切记录虽有可能,期望做到这点却不切实际。
没错,可是我是指数学论证,铎丝。
我不晓得它也能应用在历史记录上。
铎丝以辩护的口吻说:记录不会永久留存,哈里。
记忆库会由于战乱而毁坏或损伤,或因时日久远而腐朽。
任何的记忆位,任何的记录,如果长时间未被引用,最后就会淹没在积累的噪声中。
据说在帝国图书馆里,整整三分之一的纪录已不知所云,不过,当然,照例是不准移走那些记录的。
其他图书馆没有那么多传统的包袱,在川陀大学的图书馆,我们每隔十年就清除一次无价值的数据。
自然,经常被引用,以及经常在各个世界、各个政府或私人图书馆被复制的记录,几千年后依旧清晰可辨。
因此银河历史的许多重大事件,至今仍然家喻户晓,即使它们发生在前帝国时代。
然而你越是向前回溯,保存的资料就越少。
我无法相信。
谢顿说,我以为在任何记录濒临损毁时,都会实时重制一份副本。
你们怎能任由知识消失呢?没人要的知识就是没用的知识,铎丝说,你能想象为了不断维持无人使用的数据,人们所需要消耗的时间、精力和能量吗?这种浪费会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严重。
你总该考虑到一件事实,那就是在某一天,某个人可能会需要那些被随便丢弃的资料。
对某个特定项目的需求,可能一千年才有一次。
仅为预防这种需求而保存它,绝不是一件划算的事。
即使在科学领域也不例外,你刚才提到重力的原始方程式,说它之所以称为原始,是因为它的发现遗失在远古的迷雾中。
为什么会这样?你们数学家和科学家难道不保存所有的数据、一直远溯到发现那些方程式的迷雾般原始时代?谢顿哼了一声,并未试图回答这个问题。
好啦,夫铭,我的想法差不多就是这样。
当我们回溯过去,社会变得越来越小的时候,实用的心理史学就变得越来越有可能。
但是与此同时,知识的缩减甚至比社会规模的缩减更迅速,因此心理史学又越来越没有可能——而后者的效应超越了前者。
对啦,有个麦曲生区。
铎丝若有所思地说。
夫铭迅速抬起头来:没错,那里正是安置谢顿最理想的地方,我自己应该想到。
麦曲生区?谢顿重复了一遍,同时轮流望向另外两人。
麦曲生区在哪里?又是个什么地方?哈里,拜托,我等一下会告诉你。
现在我需要做些准备,你今晚就动身。
《基地前传1·基地前奏》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