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马瑞尔于一四○○时之前几分钟抵达,一面走一面谨慎地环顾四周。
他的头发相当整洁,浓密的八字胡经过梳理,两端微微向上翘起,身上的短衫白得惊人。
他的确有一股味道,不过那是一种水果香味,无疑是由于香水用得有点过度。
此外,他随身带了一个袋子。
谢顿早就等在外面。
他和铎丝分别拉着阿乌瑞尔的手臂,三人迅速走向升降机。
到了正确的楼层之后,他们穿过公寓中其他房间,直奔谢顿的卧房。
阿马瑞尔卑躬地低声说道:没有人在家,啊?每个人都在忙。
谢顿中肯地说。
然后他指了指房间中唯一的椅子,那其实是个直接放在地板上的坐垫。
不,阿马瑞尔说,我不需要那个,你们两人随便哪位用吧。
他以优雅的动作蹲坐到地板上。
铎丝模仿着那个动作,坐到谢顿那个坐垫的旁边。
谢顿坐下的姿势十分笨拙,不得不伸手帮忙,而且双腿怎么搁都不对劲。
谢顿说:好啦,年轻人,你为什么想要见我?因为你是一位数学家,是我见过的第一位数学家——近距离,我甚至能碰到你,你知道我的意思。
数学家摸起来跟其他人一样。
对我而言可不一样,谢……谢……谢顿博士?那正是我的名字。
阿马瑞尔看来很高兴:我终于想起来了。
你可知道,谢顿博士,我也想成为一位数学家。
很好。
是什么阻止了你?阿马瑞尔突然皱起眉头:你真的想知道吗?是的,我很想知道。
我猜想一定有什么阻止了你。
阻止我的就是我是个达尔人,是个达尔的热闾工。
我没钱接受教育,也赚不到足够的信用点受教育——我是指真正的教育。
他们教我的只不过是阅读、计算,以及怎样使用计算机,然后我就足以当个热闾工。
但是我要学更多的东西,所以我一直在自修。
就某方面而言,那是最好的教育方式。
你是怎么做的?我认识一名图书馆员,她乐意帮我。
她是一位非常好的妇人,教导我如何使用计算机学习数学。
她还建了一个软件系统,让我能和其他图书馆联线。
我总是在假日以及早晨下工后到那儿去。
有时她会把我锁在她私人的房间,这样我就不会被其他人打扰,她也会在图书馆关闭时让我进来。
她自己完全不懂数学,但她尽一切力量帮助我。
她有些年纪了,是个寡妇。
也许她把我当成儿子之类看待,她自己没有子女。
(也许,谢顿突然想到,这里面还牵涉到其他情感。
但他随即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这与他毫无关系。
)我喜欢数论,阿马瑞尔说,我根据自己从计算机,以及它用来教我数学的胶卷书中学到的东西,自己做出一些结果。
我得到一些新的东西,是那些胶卷书里没有的。
谢顿扬起眉毛:那可真有意思,比如说什么?我带来一些,我从未给任何人看过。
我周围那些人……他耸了耸肩,他们不是大笑就是嫌烦。
有一次,我试着告诉一个女孩我知道的东西,但她只是说我莫名其妙,以后再也不要见我。
我拿给你看没关系吗?真的没关系,相信我。
谢顿伸出一只手。
短暂的迟疑之后,阿马瑞尔将带来的袋子交给了他。
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谢顿都在翻阅阿马瑞尔的稿件。
其中的内容都极其朴素,但他不让脸上掠现任何笑容。
他一个一个论证读下去,当然,并没有任何创见,甚至连接近创见的也没有,更找不到任何重要结果。
不过这没有关系。
谢顿抬起头:这些全是你自己做出来的吗?阿马瑞尔看来有七八分吓呆了,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谢顿抽出几张纸来:你怎么会想到这点?他的手指画向一行数学推论。
阿马瑞尔仔细看了看,皱起眉头来,又想了一想。
然后,他开始解释自己的思路。
谢顿听完之后说:你曾经读过艾南·比格尔写的一本书吗?有关数沦的吗?书名叫做《数学演绎法》,不是专讲数论的。
阿码瑞尔摇了摇头:我从来没听过这个人,我很抱歉。
三百年以前,他就推出了你这个定理。
阿马瑞尔似乎受到当头棒喝:我不知道这件事。
我相信你不知道,不过你的做法比较高明。
虽然并不严密,可是……你所谓‘严密’是什么意思?这没有关系。
谢顿将稿件重新扎成一束,放回那个袋子里。
把这些全部复印几份,找个官方计算机将其中一份打上日期,并且加上计算机化封印。
我的这位朋友,凡纳比里夫人,能帮你申请到某种奖学金,让你免费进入川陀大学就读。
你必须一切从头开始,还要修习数学以外的其他课程,但是……不料阿马瑞尔突然倒抽一口气:进川陀大学?他们不会收我。
为什么不会?铎丝,你能帮他安排,对不对?我确定可以。
不,你办不到。
阿马瑞尔激动地说,他们不会收我,我是个达尔人。
那又怎么样?他们不会收达尔的同胞。
谢顿望向铎丝:他在说些什么?铎丝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阿马瑞尔说:你是一位外星人士,夫人?你在川陀大学待了多久了?两年多一点.阿马瑞尔先生。
你曾经在那里见到过达尔人吗——矮个子、黑色卷发、粗大的八字胡?那里各式各样外形的学生都有。
可是没有达尔人,你下次再仃细看一看。
为什么没有?谢顿问道。
他们不喜欢我们,我们看来不一样,他们不喜欢我们的八字胡。
你可以剃掉你的……在对方激愤的瞪视下,谢顿的声音陡然中断。
绝不,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八字胡是我的男性象征。
你剃掉了下面的胡须,那也是你的男性象征。
对我的同胞而言八字胡才是。
谢顿再度望向铎丝,喃喃说道:光头,八字胡……愚昧……什么?阿马瑞尔气呼呼地说。
没什么。
告诉我,达尔人还有哪些地方是他们不喜欢的。
他们捏造出许多不喜欢的事。
他们说我们有臭味,他们说我们肮脏,他们说我们偷窃,他们说我们暴戾,说我们愚蠢。
他们为何要这样说?因为说说很容易,而且会让他们感到舒服。
如果我们存热闾里工作,我们当然会变脏变臭。
如果我们贫穷又不得翻身,有些人就会行窃,并且染上暴戾之气,不过我们大家并非都是那样。
那些居住在皇区,认为他们拥有整个银河——不,的确拥有整个银河的黄发高个子又怎么样?他们绝不会有暴戾之气吗?他们从来不偷窃吗?如果让他们做我的工作,他们会和我一样发出臭味;如果他们必须过着像我一样的生活,他们也会变得肮脏。
谁能否认各处住有各种不同的人?谢顿说。
没人议论这一点!他们只是视为理所当然。
谢顿老爷,我一定得离开川陀。
我在川陀没有任何机会,无法嫌到信用点,无法接受教育,无法成为一位数学家,无法成为任何人物,只能是他们所谓的……一个没用的废物。
最后半句是在挫折与绝望中说出来的。
谢顿试图跟他说理:租给我这个房间的就是个达尔人,他有个干净的工作,而且受过教育。
噢,当然啦。
阿马瑞尔以情绪化的口吻说,是有些这种人。
他们让少数人那样,这样他们就能说那是办得到的。
那些少数人只要不出达尔,他们就能活得很好。
要是让他们到外面去,他们就会晓得将受到何等待遇。
当他们待在这里的时候,他们把我们其他人视同粪土,这样他们就会觉得舒服。
因此在他们自己眼中,他们就成了黄发阶级。
租给你这个房间的好好先生,当你告诉他你要带一个热闾工进来时,他究竟说了些什么?他说我像个什么?他们现在都走了……不愿意和我待在同一个地方。
谢顿舔了舔嘴唇:我不会忘记你。
我保证会让你离开川陀,进入赫利肯我的那所大学——一旦我自己回到那里之后。
你答应这件事吗?你以名誉担保?虽然我是个达尔人?你是达尔人的事实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是一位数学家!但是你告诉我的这些事情,我仍然无法完全理解。
对于无害的族群竞有如此非理性的情绪,我觉得实在难以置信。
阿马瑞尔以挖苦的口气说: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任何机会,让自己对这种事发生兴趣。
它可以从你的鼻端大摇大摆通过,你却什么也闻不到,因为它对你毫无影响。
铎丝说:阿马瑞尔先生,谢顿博士和你一样是数学家,他的脑袋有时会在九霄云外,你必须了解这点。
然而,我是一位历史学家。
一群人瞧不起另一群人,我知道它并非不寻常的事。
有些特殊的、几乎是仪式化的仇恨,根本没有任何理性依据,而且会产生严重的历史影响。
这实在太糟了。
阿马瑞尔说:‘太糟了’这句话嘴巴说说倒很容易。
你说你不敢苟同,这样你就能成为一个好人,然后你就可以管你自己的事,再也不用关心这个问题。
这要比‘太糟了’还要糟许多倍,它抵触了所有高尚、自然的事物。
我们大家都一样,不论是黄发或黑发,高或矮,东方人、西方人、南方人或外星人士。
我们都是一家人,你、我,甚至皇上,全部是地球人的后裔,不是吗?什么的后裔?谢顿问道。
他转身望向铎丝,眼睛睁得老大。
地球人的后裔!阿马瑞尔喊道,人类发源的那颗行星。
一颗行星?只有一颗行星?唯一的行星,这还用说,就是地球。
你所谓的地球,指的是奥罗拉,对不对?奥罗拉?那是什么?我指的就是地球。
你从来没听说过地球吗?谢顿说:其实不能算有。
它是个神话世界……铎丝说到一半便被打断。
那不是神活,它是一颗真实的行星。
谢顿叹了一口气:我以前也听过这一套。
好吧,让我们从头再来一遍。
达尔是不是有一本书,里面提到了地球?什么?那么,某种计算机软件?我不知道你到底任说些什么。
年轻人,你是从哪里听说地球的?我爸爸告诉我的,每个人都知道它。
有没有什么人对它特别了解?他们在学校里教过你这些吗?那里根本不提这种事。
那么人们是怎么知道的?阿马瑞尔耸了耸肩,仿佛听列一个无中生有的烦人问题。
就是每个人都知道。
如果你想听这方面的故事,可以去找瑞塔嬷嬷,我还没听说她去世了。
你妈妈?你怎么会不知道……她不是我妈妈,只是他们都这样叫她,瑞塔嬷嬷。
她是个老妇人,住在脐眼,至少以前住在那里。
’’那地方在哪里?朝那个方向一直走。
阿马瑞尔一面说,一面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
我如何到那里去?到那里去?你不该想到那里去,否则你将有去无回。
为什么?相信我,你不该想到那里去。
可是我希望见见瑞塔嬷嬷。
阿马瑞尔摇了摇头:你会用刀吗?做什么用途?什么样的刀?切东西的刀,像这一把。
阿马瑞尔伸手向下,碰了碰紧紧系在腰际的皮带。
皮带的一节随即脱落,其中一端闪出一把利刃,它又薄又亮,显然足以致命。
铎丝的于立刻抓住他的右腕。
阿马瑞尔笑了几声:我不是打算用它,只是亮出来给你们看看。
他将刀子再插回皮带内,你需要一把刀用来自卫,如果你没有,或者虽有却不知如何使用,你就再也无法活着离开脐眼。
总之……他忽然变得非常严肃专注.你说要帮助我离开川陀,是认真的吗,谢顿老爷?百分之百认真,那是我的承诺。
写下你的名字。
还有如何能用超波计算机联络到你。
你有址码吧,我想。
在我热闾的岗位上有一个,可以吗?可以。
好啦,阿马瑞尔一面说,一面抬起头一本正经地望着谢顿,这就代表我的未来全部寄托在你身上,谢顿老爷,所以拜托你别去脐眼。
如果现在失去你,我无法承担这种损失。
他将恳求的目光转向铎丝,轻声说道:凡纳比里夫人,如果他肯听你的,就不要让他去,拜托。
《基地前传1·基地前奏》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第十四部 脐眼达尔:……奇怪得很,本区最出名的一点竟是脐眼,一个半传奇性的地方,无数的传说都以它为中心。
事实上,如今存在一个完整的文学派别。
其中的主角与冒险家(或牺牲者)必须挑战穿越脐眼的危险。
这些故事已经变得太形式化。
因此有一个流传甚广,而且想必真实的传说。
是关于哈里·谢顿与铎丝·凡纳比里的一次历险,仅仅由于背景为该地,因此看来近乎传奇……——《银河百科全书》《基地前传1·基地前奏》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