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2025-04-03 08:04:26

在一间废弃的快餐店后面——很后面——一个房间里,他们见到那位自称达凡的男子。

芮奇一路带领他们来到此地,再度显示他对脐眼的巷道熟悉无比,就像赫利肯的鼹鼠进了洞穴一样,半路上,铎丝·凡纳比里的警觉首先显现出来。

她突然停下脚步,说道:回来,芮奇。

我们究竟要走到哪儿去?去找达凡,芮奇看来有些火大,我告诉过你。

但这是个荒废的地区,没有任何人住在这里。

铎丝带着明显的嫌恶环顾四周,周遭环境毫无生气,所有的照明板不是暗淡无光,就是只能发出晦暗的光芒。

达凡就喜欢这样。

芮奇说,他总是搬来搬去,这里住住,那里住住。

你知道……搬来搬去。

为什么?钎丝追问。

这样比较安全,大姐。

躲什么人?躲政府。

政府为什么要抓达凡?我不知。

这样吧,大姐,我告诉你他在哪里,再告诉你怎么走,然后你们自己去——如果你们不要我带路。

谢顿说:不,芮奇,我十分确定我们没有你就会迷路。

事实上,你最好等在外面,我们谈完之后你好带我们回来。

芮奇立刻说:我会有什么好处?你指望我肚子饿了,还在附近晃来晃去?如果你在附近晃来晃去,晃到肚子饿了,芮奇,我会请你吃一顿丰盛的晚餐,随便你喜欢吃什么。

你现在这么说,先生。

我又怎么知道是真是假?铎丝的手快如闪电,瞬间便拔刀出鞘。

你不是在说我们说谎吧,是不是,芮奇?芮奇的双眼睁得老大,他似乎未被这个威胁吓到。

他说:嘿,我没看到,再来一次。

事后我会再来一次——假如你还在这里。

否则的话,锋丝以凶狠的耳光瞪着他,我们会把你揪出来。

喔,大姐,得了吧。

芮奇说,你们不会把我揪出来,你们不是那种人。

但我会待在这里,他摆了个姿势,我向你们保证。

然后他就领着两人默默前进,样空旷的回廊中,他们的脚步声显得分外空洞。

他们进入那个房间之后,达凡立刻抬起头来。

当他看到芮奇后,凶狂的表情随即转趋柔和,并朝另外两人很快做了一个质问的手势。

芮奇说:两位哥儿们来啦。

说完他咧嘴一笑,便径自离去。

谢顿说:我是哈里·谢顿,这位年轻小姐是铎丝·凡纳比里。

他以好奇的眼光打量达凡。

达凡的皮肤黝黑,有着达尔男性独特的粗黑八字胡,但是除此之外,他还蓄着短短的络腮胡。

在谢顿见过的达尔男子中,他是第一个不曾仔细刮脸的人。

即使是脐眼的那些土霸,他们的脸颊与下巴也是光溜溜的。

谢顿说:请教你的名字,阁下?达凡。

芮奇一定告诉过你。

你的姓氏呢?我就叫达凡。

你们来这里时曾被跟踪吗,谢顿老爷?不,我确定没有。

如果我们遭到跟踪,我相信那些人逃不过芮奇的耳朵和眼睛。

即使他未曾察觉,凡纳比里夫人也会发现。

铎丝微微一笑:你对我真有信心,哈里。

越来越强。

他意味深长地说。

达凡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但你们已经被发现了。

被发现?是的,我听说了这个所谓的新闻记者。

那么快?谢顿看来有点惊讶,但我以为他真是一名记者……而且并无恶意。

是芮奇建议我们叫他帝国特务的,这是个好主意。

周围的群众立刻变得凶恶,我们就这样摆脱了他。

不,达凡说,你没有冤枉他。

我的手下认识这个人,他的确为帝国工作。

可是你们的行事方式和我不同,你们不用假名,也不经常更换住处。

你们用自己的真名行动,并未试图长期藏匿地下。

你是哈里·谢顿,一位数学家。

没错,我就是。

谢顿说,我为什么要取个假名字?帝国正在缉捕你,对不对?谢顿耸了耸肩:我所待的那些地方,都是帝国势力不及之处。

那仅是就公然行动而言,但帝国不一定非公然行动不可。

我奉劝你们销声匿迹……真正消失。

就像你……如你所说。

谢顿一面说,一面带着些许嫌恶四下张望。

这个房间与他刚才经过的那些回廊一样死气沉沉,到处充满霉味,而且有一种无比阴郁的气氛。

是的,达凡说,你可能对我们有用。

如何有用?你跟一位名叫雨果·阿马瑞尔的人谈过话。

是的,没错。

阿马瑞尔告诉我说你能预测未来。

谢顿重重叹了一声,他厌倦了站在这个空洞的虏问坐。

达儿坐在一个坐垫上,室内还有其他的坐垫,但它们看来并不干净。

此外,他也不希望靠在满是霉斑的墙壁上。

他说:要不是你误会了阿马瑞尔,就是阿马瑞尔误会了我。

我所做到的,只是证明有可能选择一组起始条件,从这组条件出发,历史预测不会陷入混沌条件,且能在某个限度内具有可预测性。

然而,那组起始条件应该是什么,我根本不知道;我也不确定那些条件是否可在有限时间内,能由任何一个人,或是任何数目的一群人找出来。

你了解我的话吗?不了解。

谢顿又叹了一声,那么让我再试一次。

预测未来是可能的,但或许不可能找出如何利用这个可能件。

你了解了吗?达儿以阴郁的眼神望向谢顿,然后又望向铎丝:所以你无法预测未来。

现在你总算掌握重点了,达凡老爷。

叫我达凡就行。

但是也许有一天,你能学到如何预测未来。

那倒是可以想象的。

所以说,那就是帝国要你的原因。

不,谢顿举起一根手指,像是要说教,在我看来,这反而是帝国未倾全力捉拿我的原因。

若能毫不费力就抓到我,他们或许会想将我带走,但是他们明白,此时此刻我什么也不知道,因此不值得为了我而干预某区的地方政权,以致搅乱川陀上微妙而脆弱的和平。

这就是我还能以本名活动,而不至有重大安全威胁的原因。

一时之间,达凡将头埋在双掌之中,喃喃自语道:真是愚蠢。

然后他满面倦容地抬起头来,对铎丝说:你是谢顿老爷的妻子吗?铎丝平静地答道:我是他的朋友兼保护者。

你对他的认识有多深?我们在一起几个月了。

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依你的见解,他说的都是实话吗?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你若是不信任他,又有什么理由该信任我?假如因为某种理由,哈里对你说了谎话,难道我不会为了支持他,而同样对你说谎吗?达凡无助地轮流望向对面两人,又说:无论如何,你们愿意帮助我们吗?‘我们’是指谁?你们又需要什么样的帮助?达凡说:你看到了达尔这里的情形,我们受到压迫,这点你一定知道。

根据你对待雨果·阿马瑞尔的方式,我无法相信你对我们毫无同情。

我们万分同情。

你也一定知道压迫的来源。

你是想告诉我就是帝国政府,对吧?我这么想,而我敢说它的确是主要的压迫来源。

另一方面,我注意到达尔有个轻视热闾工的中等阶级,还有个令本区各处陷入恐怖的罪犯阶级。

达儿的嘴唇收紧,但他依旧保持镇定。

正确,相当正确,但原则上帝国鼓励这种趋势。

达尔具有引发重大危机的潜力,如果热闾工进行罢工,川陀几乎立刻会遭到严重的能源短缺……以及因此而来的一切灾难。

然而,达尔本身的上层阶级会花钱雇用脐眼或其他地方的流氓,去教训那些热闾工,让罢工半途夭折,这种事以前发生过。

帝国允许某些达尔人飞黄腾达——当然是相对而言——好将他们收买为帝国主义的走狗;然而,它却拒绝厉行削弱犯罪分子的武器管制法令:帝国政府在每个地方都这样做,并非只在达尔如此。

过去那种以凶残手段直接统治的模式已无法派上用场,他们不能利用武力贯彻他们的意志。

如今,川陀已经变得如此复杂,如此容易动摇,帝国武力必须保持一定距离——衰微的一种体现。

谢顿想起夫铭的牢骚,随口说了出来。

什么?达凡问道。

没什么,谢顿说,请继续。

帝国武力必须保持一定距离,不过他们发现即使如此,他们仍旧能动许多手脚。

例如鼓励每个区猜疑近邻;而在每一区中,又鼓励各个经济和社会阶级互相进行某种斗争。

结果使得川陀每个角落的人民,都不可能采取团结一致的行动。

不论在任何地方,人们宁愿互相斗争,也不想对中央极权的专制采取共同市场。

这样一来,帝国不费一兵一卒即可统治川陀。

在你看来,铎丝说,能做些什么来改善这一点?我努力了许多年,试图在川陀人民之间建立一种团结感。

我只能这么猜想,谢顿冷淡地说,你发现这个工作困难到近乎不可能,而且大多时候吃力不讨好。

你的猜想完全正确,达凡说,但这个党正在茁壮成长。

我们的许多刀客已经渐渐了解,刀子的最佳用途不是用来彼此砍杀。

上次在脐眼的回廊中攻击你们的人,是那些不知悔改的例子。

然而,现在支持你的邡些人,那些愿意保护你,为你对付那个特务记者的人,他们都是我的人马。

我和他们一起住在这里,这并非一种迷人的生活方式,但我在此安全无虞。

我们在邻区也有志同道合者,我们的势力正在一天天扩展。

可是我们又扮演什么角色呢?铎丝问道。

首先,达凡说,你们两位都是外星人士,都是学者,我们的领导群需要像你们这样的人。

我们最大的力量源自贫困、未受教育的群众,因为他们受的苦难最大,但是他们的领导能力也最差。

像你们两位这样的人,一个就抵得上他们一百个。

对一位以解救被压迫者为目标的人而言,这是个奇特的估算。

谢顿说。

我的意思不是指人,达儿连忙说,我是仅就领导才能而论。

在这个党的领导者中,一定要包括具有知识力量的男女。

你的意思是,需要像我们这样的人,好让你的党虚有值得尊敬的外表。

达凡说:只要有意,某件高贵的举动总是能被说成一文不值。

可是你,谢顿老爷,则不只是值得尊敬,不只是拥有知识,即使你不承认自己有能力看穿未来的迷雾……拜托,达凡,谢顿说,别用诗意的语言,也请你别用条件句。

这并非承认与否的问题,我实在无法预见未来。

遮挡视线的可不是烟雾,而是铬钢制成的壁垒。

让我说完。

即使你不能以——你管它叫什么来着?喔,心理史学的准确度真正预测未来,但你曾研究过历史,对于事件的结果或许有某种程度的直觉。

啊,是不是这样?谢顿摇了摇头:对于数学上的可能性,我或许有些直觉式的了解,但我能将它转换成具有多少史学重要性的东西,答案则相当不确定。

事实上,我并未研究过历史。

我希望自己曾下过工夫,为此我极为遗憾。

铎丝以平稳的口吻说:我是个历史学家,达凡。

你要是希望的话,我可以说几句话。

请讲。

达凡的口气听来半是客气,半带挑衅。

首先,在银河历史上,曾发生过许多次推翻专制的革命,有时是在个别的行星,有时是一群行星,偶尔也发生于帝国本身,或是前帝国时代的地方政府中。

往往,这只意味着专制的更替。

换句话说,一个统治阶级被另一个取代——有时后者比前者更有效率,因此更有能力维系自身的统治。

原本贫苦的、受压迫的百姓,依然是贫苦而受压迫的一群,或是处境变得更糟。

一直专心聆听的达凡说道:我晓得这种事,我们全都晓得。

说不定我们能从过去学到教训,更加了解该如何避免。

此外,如今存在的专制是真实的,那个或许存在于未来的却只是潜在的可能。

如果我们总是不敢接受改变,认为也许会越变越糟,那根本没希望免除任何的不公不义。

铎丝说:第二点你必须记住的,就是即使公理在你这边,即使正义之神发出怒吼与谴责,然而,通常拥有绝对武力优势的都是那个专制政权。

只要在情况危急之际,有一支配备动能、化学能和神经武器的军队,愿意用它们对付你的人马,那么你的刀客利用暴动和示威的手段,根本无法造成任何永久性影响。

你能使所有受压迫者站在你这边,甚至能吸引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可是你还得设法笼络安全部队和帝国的军队,或者至少得大幅削弱他们肘统治者的忠诚。

达凡说:川陀是个多政府的世界,各区都有自身的统治者,他们其中有些也是反帝人士。

如果我们让一个强区加入我们这边,那就会改变这种情况,对不对?那个时候,我们就不只是一群手持刀子、石头的褴褛杂牌军。

你的意思是,真有一个强区站在你那边,或者只是你有企图拉拢一个?达凡沉默不语。

铎丝又说:我猜你心目中的对象是卫荷区长。

如果那位区长有心利用普遍的不满,来增加推翻皇上的成功机会,难道你不曾想到,他所期待的结局,将是由他自己继任皇位。

区长现在的地位并非毫不值钱,除了皇位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他冒险的?难道只是为了正义的美名,为了帮他并不关心的人民争取良好的待遇?你的意思是,达凡说道,任何愿意帮助我们的强权领袖,到时都可能背叛我们?在银河历史上,这种情形屡见不鲜。

如果我们有所准备,难道我们不能背叛他吗?你的意思是先利用他,然后在某个关键时刻,策反他的军队领袖——或者,至少是其中之一——将他暗杀?也许不是完全像这样,但若证明有必要的话,总该有什么办法将他除去。

那我们就有了这样一场革命行动——其中的主要角色得随时准备彼此背叛,每个人都只是在等待机会。

这听来像是制造混乱的配方。

这么说,你们不会帮助我们?达凡说。

谢顿一直皱着眉头,倾听达凡与铎丝的对话,仿佛十分为难。

这时他说:我们不能把话说得那么简单。

我们愿意帮助你们,我们站在你们这边。

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心智健全的人,会想支持一个借着培养互恨、互疑来维持自身的帝制系统。

即使现在似乎行得通,它也只能算是暂时稳定状态;也就是说,它太容易向某个方向倾倒,跌入不稳定的状态。

不过问题是:我们怎样才能帮忙?假使我掌握了心理史学,假使我能判断什么是最可能发生的,或者,假使我能判断在数个可供选择的行动中,哪个最有可能带来圆满的结局,那么我会听任你支配我的能力——可是我并未掌握。

我能帮助你的最好方式,就是试着把心理史学建立起来。

这要花多久时间?谢顿耸了耸肩:我不敢说。

你怎能让我们无限期等下去?既然我现在对你毫无用处,我还有什么其他选择?不过可以告诉你,不久之前我还一直深信建立心理史学是绝不可能的事,如今我已不再如此确定。

你的意思是说。

你心中已有解决之道?不,只是有一个直觉,感到某个解决之道或许是可能的。

我还未能确知究竟是什么使我有那种感觉。

它也许是一种幻觉,但我正在尝试寻找真相。

让我继续尝试——说不定我们会再见面。

或者说不定——达凡说,你回到现在的栖身之地,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置身于帝国的陷阱中。

你也许认为在你和心理史学奋斗时,帝国会暂且放你一马。

但我确定皇上和他的马屁精丹莫茨尔,必定和我一样不想永远等下去。

轻举妄动对他们没好处,谢顿冷静地说,因为我并非站在他们那边,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

来吧,铎丝。

他们转身离去,留下达凡一人独自坐在肮脏的斗室。

才出门,他们便发现芮奇还等在外头。

《基地前传1·基地前奏》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