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赛勒斯的记忆中,戏剧里的葬礼大多在雨中进行。
但在举行贝丽妮丝葬礼那天,天气却格外好。
从海面上吹拂过来的微风让人感到有些凉飕飕的,周围的树上,休浴着晨光的鸽子在卿卿喳喳地叫个不停。
墓地里装饰用的鲜花香气扑鼻,只是心灵深处的创伤破坏了赛勒斯所感受到的明媚阳光。
费奥里家的人跟随着贝丽妮丝的灵枢来到了她的最终安息地。
也许这是第一次,教授看起来不像以往那样,对家庭事务占用了他的阅读时间表现强烈反感。
事实上,他显得极为悲伤。
赛勒斯不知道教授对他们的真实感受——因为他们毕竟不是他自己的孩子。
詹安妮整天沉溺于她的离奇实验,三个孩子取代了他在家中的地位,成了她的注意中心,他和詹安妮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名存实亡,家庭中对他的存在与否似乎无关紧要。
由于他要子的怪僻职业,聚里有J三个个足视的屈子,而他必须忍受这一切,所以才把他的所有时间都花在他的专业上,实际上是把自己封闭起来。
对此他是否感到很反感呢?赛勒斯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直接询问教授的真实想法,因为他有可能又会与詹安妮发生冲突。
除了简短的交谈和家里日常琐事外,自从贝丽妮丝死后,赛勒斯还没有和詹安妮正式对话过。
他注视着她跟在贝丽妮丝的灵枢后,毫无表情,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
即便是她在得知贝丽妮丝自杀时所表现出来的气急败坏的神色也消失殆尽了。
赛勒斯想:假如一个女儿的死亡,还不足以使她落下一滴眼泪,那么,她又怎么会为一个逝去的普通生命而哭泣呢?惟一的解释就是我们并不是她所关心的,对她来说我们只是她实验的一部分。
谁又会为实验室里死去的一只脉鼠而哭泣呢?贝丽妮丝突然自杀后,詹安妮甚至都不愿意去参加葬礼,赛勒斯听到她在和普赖尔争论时,把葬礼称为无聊的迷信活动。
他坚持她必须去,主要是考虑到对外体面的需要。
普赖尔在葬礼中用一种虚伪而虔诚的赞颂态度致辞,但他所说的并不能使赛勒斯有所心动,他的颂词丝毫没有触及到事件的真相,这一点他自己也肯定心知肚明。
他知道发生在这个特殊家庭中的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对一切都了如指掌。
当发现贝丽妮丝死亡后,普赖尔急急忙忙地赶到家里来,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了。
赛勒斯的眼睛一直在定神地看着那银灰色的灵枢,它用白色的玫瑰花装饰着。
他没有仔细地去倾听悼词中究竟说了些什么,贝丽妮丝死去的那天晚上,他无意中所说的话是造成这场悲剧的直接原因,为此,他一直在内心中深深地自责。
此刻,那晚的一幕重现在他的回忆中。
他试图把这种记忆忘却掉,他知道,如果他不能摆脱掉这种感情的纠缠,他也许最终会像姐姐那样,采用极端方法去得到心灵的解脱。
我们一起走吧。
亚历克斯拉了下赛勒斯的胳膊。
赛勒斯抬起头来,感到有些茫然,他注意到葬礼已经结束。
人们开始成群地离开墓地了。
来自圣玛丽教堂的两个修女与贝丽妮丝大学里的同学相伴而去。
康妮面色苍白地走上前来和亚历克斯说话。
两人虽然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但是看得出,自从她离开他后,心里已渐渐地趋于平静。
赛勒斯并没有去听亚历克斯和康妮的谈话。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注视着丽亚站立着的地方,她仍然孤独地站在那里,没有移动半步。
她发现他的目光后,只是含泪向他点点头,并没有向他走过来。
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她的金黄色头发闪闪发光。
自从他发现他的身世那天,他在极为恶劣的心情下去找过她,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和她说过话。
他仍然不愿意跟她讨论什么事情。
他自己有着太多的问题,已让他自顾不暇,根本无法去考虑丽亚的问题。
然后,他看见霍尔贝博士和普赖尔先生正与詹安妮谈着话。
他突然回忆起这个月球人的来访和他那无礼的言行,感到一阵寒意。
霍尔贝肯定知道他们是谁,对霍尔贝来说,他同亚历克斯一样,不是他们的同类,这从他对待他们的方式中表露无遗。
赛勒斯不知道这个月球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今天贝丽妮丝的葬礼上。
也许是他想看看,在这个畸形的家庭中另外两个怪物如何面对死亡。
赛勒斯想着,假如我确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怪物的话,为什么这些会使我这么伤感?!过了一会儿,康妮离开了。
霍尔贝博士趁机开始朝着赛勒斯和亚历克斯站着的方向走了过来,但他们两人以一种无言的默契,转过身去,用他们的背对着霍尔贝,离开了墓地,走到了这座小山的最高处。
他们静静地站着,眺望着山下宁静的城市和远方的大海。
当他们最后环视周围时,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已经走了,只留下他们两人陪伴着新出现的坟墓。
詹安妮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赛勒斯抱怨道。
你还希望看到些什么?亚历克斯答道。
我不希望艾拉被葬在这里。
赛勒斯耸耸肩。
我也不希望这样。
我希望我们原本能把……她……她宁愿呆在圣玛丽教堂的。
对一个自杀者来说,不会有圣洁的安葬地了。
可怜的艾拉。
她怎么会那么绝望。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悲切地缅怀着他们失去的亲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贝丽妮丝不光是他们的姐妹,她是他们的同类。
前车之鉴,她的悲惨的生命终结方式,使他们感到凄凉和对自己未来的担忧。
你是否知道詹安妮正计划去做更多的像我们一样的实验?亚历克斯用一种完全不相关联的思维打断了赛勒斯伤感的回忆。
她真的打算那么做吗?为什么?因为我们是这样的成功。
哦,上帝啊!上帝对此也无能为力。
我刚才看见康妮了。
你打算以后和她怎么办?一切都完了。
完了!那么詹安妮赢了。
这绝对不是什么比赛。
我只是想:我已经不可能再去与康妮结婚了。
你不再爱她了吗?不是那么回事。
她要孩子,我们不会有孩子的。
为什么不会有?因为我们的基因谱是混合而成的东西,不是自然选择的结果。
谁知道里面潜伏着什么可怕的遗传物质呢;至于我们两人结合是否会有孩子,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因为对我们是否具有生殖能力这一点,根本无从知道。
还有,你知道,我们和普通人的遗传物质的数目并不相同。
什么?我们有48条染色体,而普通人类只有46条。
当然啦,假如我们……不要去指望那个了,赛。
詹安妮的实验是经过严格控制的。
没有什么假如……他耸耸肩,此外,詹安妮也许想通过我们去制造出新的生命,而我们别无选择。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假如要我去做她的下一代实验产品的铺路砖,我会诅咒我自己的。
赛,你怎么了,没事吧?亚历克斯,他们能否对一个末出生的胎儿进行遗传缺陷的鉴定?只能测定某些基因片段,但不能测定全部——甚至半数也不到,更谈不上詹安妮篡改的某些异乎寻常的新基因片段。
哦,你怎么啦,你的脸色看起来是那样的苍白,你真的没事吗?我没事。
就这样吧。
让我们下山,离开这儿吧。
下一代!畸形的怪物?是人吗?还是比人更为聪慧?或者是介于两者之间?我不禁想起詹安妮实验室中那些浸泡在福尔马林液体中的畸形胚胎,在詹安妮无数次的实验中,只成功了三次,就是我们三个。
我们的下一代会是什么样呢2在我们从高架路车站回家的路上,我的头脑有些晕晕糊糊的,就像是永远走不到头似的。
我一直在为自己担惊受怕,即便是今天我看见丽亚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考虑过她和孩子的问题。
事实上,到现在为止,我在感情上还是把她的怀孕看做是她的问题,而不是我们共同的问题。
她必须去做一次人工流产。
她不能够再拖延下去了。
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过她有关我的事实真相了。
亚历克斯,我得和你谈谈。
当我们回到家后,我对亚历克斯说。
当然可以。
那么到我的房间来吧。
好吧。
亚历克斯走进房间,坐在了那张轻便躺椅上。
我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知道从何说起。
丽亚代表着的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生活,是在我个人危机开始之前偶尔遇到的麻烦赛勒斯,你怎么了,究竟是什么事?快坐下来,告诉我。
你还记得丽亚·凯斯勒吗?当然啦。
她也参加了今天的葬礼。
她已经怀孕了。
什么?……是你吗?是的。
唤!那麻烦可大了。
有多久了?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
自从——大约——大约有两个月左右了吧。
这就是搞得你神经紧张的原因吗?是的,部分是由于这个因素。
我无法确切地了解为什么会这样。
她想要什么呢?不要什么。
只是要那孩子,我想。
那么你呢?我还没有时间去好好想一想。
你会娶她吗?我并不爱她。
就像你刚才说的,她不能生下那孩子。
我这样说过吗?我并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
我想你是对的。
我们两人中谁有胆量去做一个孩子的父亲呢?帮帮我,能否找到一些东西把这孩子打掉?你真的要那么做吗?当然,我是非常认真的。
我不希望把这件事拖得时间太长了。
我听说一个女人拖得时间越长,事情就越麻烦,危险性就更大。
你知道有这样的药物吗?假如你能帮我找到,那就简单了,否则的话,我必须到我的历史学芯片中去找,早先的人们是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的。
你没有必要那样做。
我已经知道了你可以用的东西。
跟我一起到学校里去吧。
接着我跟亚历克斯去了他的实验室。
随后我独自上高架路车站去丽亚的家,口袋里装着一种能使她堕胎的药物。
赛勒斯在海滨找到了丽亚,她正从那个洞穴的方向走回来。
从海面上刮过来的风吹拂着她那金黄色的头发,乱纷纷地披在她的脸上和肩上。
她有些神经质地用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因为她的脸都被头发遮住了。
风太大了,她的举动显得有点无能为力。
她远远地看见了赛勒斯,急匆匆地迎了过来:赛勒斯,我没有想到你会……我得来见你,丽亚,这事非常重要。
我们可以在哪里谈谈?他把手放在他的口袋里。
那剂堕胎药仍然放在那里,似乎在烧灼着他的手。
到我家去吧。
我妈妈今天很早就去上班了。
她把手伸过来搂住他。
赛勒斯对她的拥抱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
因为在过去的几天内,他所遇到的过度悲伤和变故,已经使他变得麻木不仁,感情在内心中已经死亡。
赛勒斯,我为贝丽妮丝感到很难过。
我也为你感到难过。
我在葬礼上看见你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想现在就和我说吗?我想现在不行。
他们开始沿着海滨往她的家走去。
海边沙滩上不时涌卜来的潮水浸湿了他们的鞋,但赛勒斯似乎没有注意到。
周围的世界对他来说已经变得像死一般地模糊不清,失去了任何意义,他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到他不得不做的事情上。
然而,当他们到了丽亚的家后,赛勒斯就感到这件事不知从何说起。
他们进了起居室,丽亚坐在那张长沙发上,注视着赛勒斯在这间不大的房间里来回踱着步。
你有咖啡吗?他终于问道。
有的,我去拿一下。
她到厨房去,拿回来了一只杯子,这只是为他准备的。
赛勒斯继续着他的酸步,似乎坠人了难言的深渊之中。
我非常抱歉,丽亚,他终于开口说,我好像找不到……恰当的词来表达。
假如你不想说,就不必勉强。
他突然紧挨着她坐到了长沙发上。
他拿起了咖啡杯,眼睛紧盯着里面的咖啡,看着从里面飘拂上来的水蒸气,然后又把杯子放回到桌子上,没有喝一口。
终于他用眼睛直视着她。
丽亚,你得去做一次流产。
他冲口而出。
这并不是他打算采用的开始谈话形式。
在她打断他的话之前,他急急忙忙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现在已经带来了你可以服用的药物。
亚历克斯说这药绝对是安全的。
我会和你一起呆着,直到药物的作用结束为止。
我不要!这并不会造成什么伤害的。
相信我I亚历克斯对我许过诺的。
我不会去杀害我们的孩子的。
她把双手交叉着放在她的腹部,就像是这样才能保护她怀着的孩子。
你必须这样做。
‘为什么?为了拯救你的名声吗?假如是这样,你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
没有人会知道他的父亲是谁,至少不会从我这里得知。
丽亚,听我说。
不,不要走开。
看着我。
你把我的意思全领会错了。
我现在落到了这样的地步,怎么还会去在乎什么我的名声,或者是费奥里家的名声。
你会发现这种想法是多么荒唐。
让我一个人呆着!我绝对不会让你来伤害我的孩子。
你得听我说下去!我不能够成为一个父亲的。
我不是一个人!什么?我——我说我不是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们只是詹安妮的实验品。
亚历克斯、艾拉和我,都是她的实验品。
赛勒斯,你都把我搞糊涂了。
我还没有说清楚吗?我很抱歉。
这确实是几句话说不清楚的事。
他停顿了一下,不知道下面该怎么说。
她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没有走开。
终于他理清了自己的思路,接着说:你知道,詹安妮一直在做遗传学研究。
你清楚这是非法的,至少在以前是这样。
但她并没有停止那样做。
她所做的实验是把很多毫无关联的人的基因混合在一起,然后培育出新的,我们就是她的实验结果。
你们?是的,我们——费奥里家的孩子。
我们并不是由一个男人的精子和一个女人的卵子形成的受精卵发育生产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我们就像是天方夜谭,我怎么能够相信这一切?试管中培育出来的,在实验室里出生的。
我不会相信这个的。
相信我。
这是真的。
你想我们的孩子是……因为我的染色体是混合而成的,他……他也许会……什么?丽亚的脸开始变得苍白。
不太……正常。
我的上帝啊!丽亚站了起来,就像刚才赛勒斯那样,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过了好一会,她才转身对着他说:我可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
因为已经把事情和盘托出,赛勒斯心里的压力轻了些,他坐了下来,开始喝他的咖啡。
咖啡已经凉了,就像以往一样,糖还是加得太少。
赛勒斯不禁想到:自从我和丽亚相识以来,她还没有调制过一杯合我口味的咖啡。
他不得不抑制住自己的苦笑,他们之间缺乏沟通和默契。
得再加些糖!在他和丽亚最初会面时,他当时大概也像现在一样为咖啡里面的糖不够而烦恼。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把杯子放回到桌子上,不希望自己颤抖着的手把他的紧张心情流露出来。
丽亚停止了她的踱步,转身径直看着他。
在我们没有发生任何关系之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一切?那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就是因为你们家一直发生着变故,所以你就没有来看我?是的。
哦,赛勒斯。
这一切对你是多么可怕啊。
她走了过来,再次紧挨着他坐下来。
她用双手轻轻地捧着他的脸。
现在你觉得怎么样?就像被完全撕裂开来一样。
我甚至弄不清楚我究竟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
那就是贝丽妮丝为什么……我很抱歉。
没有什么可抱歉的,都已经过去了。
这就是我一再问自己的问题。
我不知道艾拉为什么杀——去自杀的。
我——我想也许是因为她无法去面对现实。
她是那样信奉上帝,她自然无法相信、也不愿接受自己是实验室里基因混合的产物这一现实。
我到现在仍然无法相信自己面临的这一切。
也许艾拉的选择是对的。
但我似乎还没有这份勇气。
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去死。
赛勒斯把他口袋里的那瓶药物拿了出来。
丽亚抬起她的手,挡开了那瓶药物。
赛勒斯,听我说。
你知道,我并不聪明,所以我还没有完全搞懂你告诉我的有关基因和实验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
我并不能弄清楚怎么样去制造一个人。
但对我来说,这似乎是比纯粹的基因要复杂得多。
但是……。
嘘,请继续听我说。
那些基因是如何混合在一起,你又是怎么制造出来的,这一切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它们现在已经成为了你,那是任何人都无法控制的奇迹,即便是詹安妮博士。
我们的孩子也会是这个奇迹的一部分。
我认为你还没有搞清楚我正试图告诉你的事情。
也许没有,但你也同样没有理解我。
她把那瓶盛着堕胎药的瓶子拿了过来,放在桌子上,然后用她的手搂住他,开始亲吻他。
赛勒斯的心里再次燃起了他原先以为永远流逝掉的感情,他的人性也随之复苏了。
此后,赛勒斯躺在她的身边,油然产生了一种要保护她的幸福的强烈愿望,这在以前从来都没有过。
他看着她躺在那里,就像是金子做的那般完美,只是她的腹部有些微微隆起。
假如孩子有些——假如他有些问题,你怎么办?他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腹部。
我想不会的。
但是存在着这样的可能性。
假如真的这样,你会做些什么呢,我们该做些什么呢?让我们生下孩子后再作决定吧。
丽亚的脸上浮现出来的是安详和宁静,没有一丝害怕和恐惧。
赛勒斯长久地注视着她。
他无法确信在拒绝做流产的问题上她的抉择是否是正确的,但他已不再抱有能说服她放弃孩子的希望。
他从床上起来,拿着那瓶亚历克斯给他的药物,到厕所里顺着便池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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