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竹是骑马而来,杨明宣骑术并不好,此刻事急,便顾不上礼节,与绿竹共乘一马,直奔青木镇苏家。
杨明宣并没去过苏家,到了朱漆大门前,绿竹将缰绳甩给门口小厮,拉着杨明宣的手在前疾行。
杨明宣抽回手,问道: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么?这是怎么回事?绿竹本来心急,在马上狂奔一阵冷静下来,不答反问道:先生早就知道我家小姐其实是男子?到了今日杨明宣也没打算再瞒,点了点头,道:嗯,之前已经知道了。
绿竹突然慢下来,原来先生早就知道了,他本想再试探她心里有没有自家公子,可是见杨明宣眼神焦急,有担心,有关切,却独独没有凝视顾侍君的那份情深,便不做声,径自在前引路。
苏家大户,又是皇亲国戚,虽然平日并不张扬,毕竟身份地位财力都在这里,是以一路周折,转亭绕榭也没到苏白闺房。
杨明宣见还未到,便又开口问道:怎么突然发生这事?绿竹慢下脚步,与杨明宣并排同行,道:自宫小姐离开那日,没过两天,公子就觉得不舒服,到了镇上也看过大夫,大夫也没把出病因来,公子以为无事,便没再去看诊。
后来到远安镇的时候公子才觉得不妥,这才与先生和顾侍君分手先行。
杨明宣仔细回想,自那天木子闹肚子疼后,她半步也不敢离开,也没怎么再去苏白车上,有什么话都是红莲绿竹转告,平时出来吃饭时也多不见他,当是快年底太忙了,却没想到那时他身子已是不爽。
虽然是当作朋友,倒底不似爱人那般放在心上,在远安镇分手时,她也看出来苏白脸色不好,不过只当他这些时又赶路又忙生意而累的,只是嘱咐多休息,便挥手再见了,如今见绿竹形容得凶险,险些便真的是再也不见了!绿竹引着杨明宣在一间厢房前停下,里面出来一个小侍,手里端了盆,而搭在旁边的毛巾却是干的,他见了绿竹忙行了个礼,道:绿竹哥哥,你快去看看小姐,小姐都不许我们近身!府里只有红莲和绿竹知道苏白是男子,其他小侍丫环都是后来买入的一批,并不知苏白这个秘密,刚才这个小侍见小姐不停地出汗,便想给小姐擦擦身子,谁知小姐病成这样也不许自己近前,只得先退下。
你们都下去吧!绿竹接过盆,道:不叫你们,谁都不许过来!小侍应了一声,便招呼房里其他人都出来了。
绿竹放下盆,转身将门关好,拧了毛巾走到床前,道:公子,我是绿竹。
说着就拿毛巾给他擦了擦额上的汗,苏白这回倒不反抗了。
杨明宣扫了眼苏白便转过身背对着他们,道:绿竹,我先去外面等等。
不用,先生。
绿竹忙唤住她,道:先生过来和公子说说话吧,公子这两日已经不怎么清醒了,只是一直叫着先生的名字……大夫说,公子怕是熬不过今日了……杨明宣一愣,就见绿竹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先生,是绿竹自作主张将您请来的,求您看在公子对您一往情深的份上,陪公子最后一程吧!杨明宣只听到绿竹说苏白熬不过今晚,心就一沉,走到床前看着床上脸色灰暗的男子,某个地方开始抽痛。
那个面容冷峻,动不动便朝自己甩帐本的男子,在青木山上拉了自己一把的男子,听风楼里调戏明月的男子,一早跑到自己家里打磕睡的男子,神采飞扬默背自己只教过两遍的九九乘法表的男子,嫌弃自己棋艺不精的男子,还有那个冷着脸同自己挥手说再见的男子……绿竹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留下空荡的房间,一如杨明宣此时的思绪。
杨明宣在床边坐下,不过几日不见,一向风姿绰约的男子,变得如此的狼狈,汗水将发丝粘在脸颊上,惨白的双唇紧闭,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告诉她,他还活着。
杨明宣拨开他脸上的发丝,轻轻唤了声:苏白……苏白似乎一直在等待这声呼唤,颤抖的睫毛缓缓睁开,等看清来人便挣扎着想要起来,杨明宣忙将软垫放在身后扶他起来。
苏白突然精神不少,自己挣扎着坐起身子,杨明宣忙往他背后塞了个软垫,道:不再躺一会儿?苏白挑眉,你怎么来了?只是语气虚弱,全不似平日那般冷厉。
杨明宣笑了笑,也不回话,道:要不要喝点水?嗯。
苏白斜眼打量着杨明宣,她什么时候会主动关心自己了?杨明宣起身倒了杯水,递到苏白手里。
苏白有些手软,差点没接住洒了一些到被子上。
杨明宣接过杯子,颤抖着手抹了抹被子,全渗了进去,好在洒出的水不多,也无碍。
苏白还欲伸手去拿,杨明宣道:来,我喂你!苏白眯着眼打量着杨明宣,也不再去接,张着嘴等她喂。
杨明宣抽出帕子,擦了擦嘴角溢出的水渍,道:还要不要?苏白摇头,杨明宣便起身将杯子放回桌上。
你怎么来的?苏白瞥了眼房门,已被人关好。
杨明宣给他掖了掖被子,强打笑意,道:今日无事,转到你家门口了,就想进来瞧瞧这深宅大院比起我们那些小门小户有什么不一样的!苏白听了这话,剜了眼杨明宣,意味深长地说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你一个女人,怎么就如此不知上进呢?杨明宣失笑,这都什么时候了,又来训自己,不过面上故意做出一副要痛改前非的模样,道:只希望东家再给个机会,明宣一定努力奋斗,争取做一个像东家一样出色的女人!苏白听了这话咳了两声,又白了她一眼,道:你还装,绿竹肯放你进来,必定都告诉你了,你又何必再跟我装糊涂呢?杨明宣一愣,不自然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桌子,转头道:要不要躺下来休息一会儿?苏白摇头,躺了几天了,趁现在精神好多坐会儿,你也别走了,陪我说会儿话,说不定我一高兴,就给你份差事,你也有机会在顾侍君面前表现表现!杨明宣听他这么说,也不再要求他躺下,将被子往上提了提,问道:冷不冷?我让绿竹给你拿件衣服披上吧!苏白忙拉住她,道:你别出去了,衣服在那边衣柜里,你去拿就行。
说着指了指靠墙的柜子。
杨明宣起身在里面找了件厚实的毛绒披风,准备递给苏白,但见他此刻虚弱的模样,想必自己也是穿不了的,便道:我帮你吧!好。
苏白撑着身体向前倾了一些,杨明宣摊开披风虚抱着他绕到身后将他围好。
苏白一时气力不继,扑进了杨明宣怀里,他一时心惊,本想挣扎着起来,可是女子温暖柔软的怀抱让他无从抗拒,索性埋得更深,道:就一会儿……杨明宣心中一软,拍了拍他的背,将披风围好便不做声。
你真的是来看宅子的?半晌,闷在怀里的苏白这么说了一句。
杨明宣笑笑,苏白感受到女子起伏的胸口,大着胆子将手从被子里抽出来,环上女子的腰。
嗯?苏白见她不作声,紧了紧抱住的身子。
嗯,是来看宅子的。
杨明宣闭上眼,感受到怀中男子此刻冰凉而虚弱的身体,如果这个怀抱能让他在最后的时光里觉得温暖的话,她不会推开他。
苏白在怀中苦笑两声,道:明宣,你说你是来看我的,可好?杨明宣埋下头,男子的发丝混合着汗水的味道,我今天是来看宅子的,下次,不,明天,明天我再来看你,好不好?明天?苏白愣了愣,又笑道:好,你记得明天早点来。
好。
午膳的时候,绿竹送来二人饭菜,又退出去,他一直在门外守着,不想任何人打扰他们。
杨明宣将怀里的人扶起来,道:先吃饭。
苏白一直闷在杨明宣怀里,倒把脸上闷出点绯红出来,看上去气色好了不少,他笑笑道:我没力气,你喂我吧!好。
杨明宣端过饭菜,准备往他嘴里喂。
我先喝汤!苏白偏头,指了指桌上的汤。
好。
杨明宣又起身端过汤碗,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
烫,你吹一吹。
好。
杨明宣凑过去吹了两下,再喂到他嘴里。
夜色来临的时候,苏白咳嗽得愈发频繁,杨明宣拿帕子给他擦嘴时,竟沾染了些许血渍,她小心包起来,不让苏白发现。
杨明宣靠在床头,苏白依在她怀里,道:冬天就是这样不好,一会儿天就黑了。
杨明宣唤绿竹进来多点几根蜡烛,道:明年夏天白天就长了。
还是长点好!苏白叹口气,长一点铺子就关门晚一点,也会多一些生意。
杨明宣哭笑不得,道:也是,你赚多些钱,我们这些做伙计的也好过一些。
明宣……苏白扯了扯杨明宣的衣襟,问道:那时,你怎么不娶绿竹?杨明宣诧异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事,道:绿竹是个好孩子,我不想耽误他。
你不喜欢他?苏白反问。
他还小,不懂嫁人对一个男子是多么重要。
杨明宣一直避免回答这个问题,她知道绿竹就在门外,担心他听到会难过,当初拒绝过一次就够了,没必要再伤他的心。
明宣,我有点困。
苏白在她怀里打了个哈欠。
不再跟我说说话?杨明宣有些害怕,似乎有什么正在渐渐消逝,她无力挽留。
你吻我吧,像吻顾侍君那样,好不好?苏白唯一一次对杨明宣说出请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