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河总去了不过几天,齐粟娘还未从查府搬到齐府。
发暗潮汹涌。
大沽口河标绿营,崔浩一边皱眉看着兵部司官大摇大摆入了兵营,一边策马而出,向京城而去。
身后两个河标把总紧紧催马跟随。
通州通向京城的官道边,影影绰绰是白杨林的树影。
两个小小的墓影在崔浩的眼角闪过,他不自禁一扯缰绳,马渐渐缓下来了。
崔浩翻身下马,牵马下了官道。
他久久站立在白杨树下,凝视着那两个坟堆。
坟堆上已是长满了尺许长的青草,掩住了坟头的墓板,只见得到开先的一个莲字,和一个双字。
十三年了……他喃自语,我和粟娘,还有你们俩,从这白杨林子里走出去,上了漕船,已经十三年了……崔浩久立坟前,官道边两河标把总等待了许久,仍不见他动身,互视一眼,终有一人悄悄走近,隔着五步远禀告道:大人,京里的爷急召大人……崔浩恍若未。
那把总便也不敢再说,退了开去。
崔浩蹲下身,轻轻抚去板上的乱草灰尘,你们在天上,保佑粟娘和我,安安分分过一辈子罢……城里,阿哥们还在为选官的事儿绞尽脑汁地商量着。
阿哥拖开八仙桌边地长椅。
一屁股坐了下去。
抓起一碗奶茶连喝了几口。
东河漕上咱们只有山东帮在抢到了东河总督。
南河总督是皇上地人漕段虽是江苏帮说了算。
但连震云还在观望。
咱们有常州和两湖也算过得去。
这北河总督皇上怕是要死死抓着不放地——若是这样。
太子这阵儿怎地这样折腾。
他心里窝着邪火儿呢。
九阿哥笑道。
我地门下被他寻出错抄家就有三个。
八哥门下革职不下五个和十四弟门下地不是还有几个要拟斩监后么?在十四阿哥地冷哼声中。
十阿哥拍桌骂道:皇阿玛只当生了他一个儿子!爷们都不是他爱新觉罗地种!不过是圈了大半年。
就恨不得把天下地好处儿全塞给他!说革职就革职。
说抄家就抄家都忍了一年了!现下这混帐太子竟敢扯了脸面。
明着杀爷地人!惹得十爷地杀性起来子头一个就不放过——十弟!八爷站了起来。
看了十阿哥一眼。
用膳。
九阿哥走到桌边。
看着一脸悻悻然十阿哥笑道:咱们也没有吃亏。
齐强和孟九在山东漕河段上暗地里把官船给凿开。
淹死了他门下地得意人们才能抢到东河总督地位置。
他现下必是查明白了才这样窝火呢。
十阿哥脸色好看了些该!不识水性还想做河督?他也配!发大水里必是头一个溜地!不定爷们还没躲。
他就躲了!几位阿哥顿时都笑了出来说笑吃喝间,秦道然急奔了进来面上已是变色,慌乱叫道:九爷!不好了!齐强死了!太阳已是升到了中天,偏帽儿胡同齐府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门前三级青石阶上的片片鲜血,在阳光下发着黑红黑红的光。
齐粟娘从还未停稳的马车上重重跌了下来,竟未觉着半点疼。
她怆慌着,手脚并用爬上了青石阶,突觉左手上一片粘湿,茫茫然抬手一看,却是一手的人血!齐粟娘无声地惨叫一声,猛力推开哭着来扶她的比儿,狂奔进了齐府。
川流不息的仆役来往送着药物,个个面上惨白,一脸大厦将倾的凄慌,齐强内眷的哭泣声从紫檀木屏风后的内间传了出来,阳光照在紫檀木上,渐渐渗出绝望的死光。
混帐!九阿哥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卡卡直响,德隆这该死的奴才!竟敢卖主求荣!当初赶他出府的时候,就该一顿板子结果了他!八爷紧皱锁眉头,抬头叫道:李全儿,赶紧差人再去催文御医,这时节,不能让齐强死了!十阿哥与十四阿哥对视一眼,十四阿哥叹了口气,伤得那样重,怕是不成了——屏风内传出颤抖的叫声,……姑奶奶,快去请姑奶奶!大爷要见姑奶奶!伏名哭着应道:大奶奶,已经去请了经去请了——齐强的脸上已是泛了死灰,呼吸声却像拉扯着的破风箱一般越来越大,在室内回响着,漏的气却也越来越多。
沈月枝死死握住他的一支手,看着齐强不甘心的脸上越睁越大的双目,在他耳边拼命哭叫着,姑奶奶还在路上,姑奶奶还在路上——安生踉跄奔进卧室,大爷!大爷!姑奶奶来了!姑奶奶马上就来了!齐粟娘连滚带爬扑到齐强的床前,扑目是满眼的血和小腹上的黑铁匕首把,她拼命忍住要冲口而出的狂叫,用发抖的手摸着齐强的冰冷的脸,贴近他的耳朵颤抖道:哥哥,粟娘——是粟娘来了——齐强早已不能动弹,他死死瞪着帐顶,拼命大张着嘴,似是使尽全身的力气吸住最后一口气,妹……妹子……是我,是粟娘,哥哥——齐粟娘半爬到床上,挨着齐强仍在淌血的躯体,捧住齐强的脸,额头对额头,眼对眼地柔声道:哥哥,你想和粟娘说什么——齐强脸上半凝的血迹被齐粟娘落下的泪水冲了开去,他似是认出了齐粟娘,巨大的呼吸声突起突落着,……你……你嫂子……她们……哥放心,有粟娘在,没人能欺负嫂子她们。
齐粟>耳边柔声说着,彩云肚子里的孩子是怀上十年五载是姓齐……嘶啦着的呼吸声蓦然降了下去,齐强眼中的光芒灭去了一半,屋里屋外哭声一片,齐强的眼中那仅余的微光投注在齐粟娘脸上,……叫演官儿……辞官……回家——破碎的呼吸声嘎然而止,齐府里哭声大作。
沈月枝和月钩儿都被丫头们抬走,齐粟娘额久久凝视着齐强死不瞑目的双眼。
渐渐西沉的阳光将紫檀木屏风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射在齐强的身躯上。
也不知怎的,齐粟娘突地觉着齐强的额头那一块还有些暖气,心中不禁一喜,唤道:哥——齐强却没有任何反应是她便又明白,那不过是她自己额头晤热的……八阿哥走入齐大花厅一脸不耐烦的十阿哥道:老十,你先回府去吧。
转头看向九阿哥,马上叫秦道然把牙行里的帐盘清楚,太子既是对齐强下手,肯定是想动这处的财源。
九阿哥狠狠咬牙道:德隆该死的!招手叫过秦道然,叫京城齐记牙行把帐盘清叫江南二十一处牙行交帐上来,银钱三千两以上没有你的章记不许动。
九爷,京城牙才控得住。
但江南二十一处牙行当初建立时着旗人不能经商,是记在齐强名下的私产。
平日里调大批银子和货物、安排管事、收帐本是以齐强的私章为记。
奴才虽一直在收,下头的掌柜奴才能差得动的也只有一半,其余的怕是要乱……九爷皱眉道:齐强的私在谁手上?把他府里的心腹管事叫过来。
道然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十四阿哥,这东西太过要紧,齐强若是没有贴身放,便只会给他妹子——爷顿时吃了一惊,他若是贴身放,现下——八摇了摇头,必是给他妹子了。
秦道然连忙道:奴才也是这般想,齐强当初把牙行托给他妹子,必是把私章给了她。
齐强妹子虽是没管事了,齐强这阵却一直忙山东的事,没闲儿理牙行……九阿哥看向十四阿哥,十四弟——十四阿哥用乌金马鞭柄敲着手心,犹豫道:我也明白这不是小事。
只是你方才又不是没看着她那样子,这时节,我去找她说这些——蓦地,只听得齐府后头传来媳妇婆子的哭叫声,姑奶奶,姑奶奶,不好了,彩云姑娘难产了——齐粟娘提着裙子向彩云的院子狂奔着,月钩儿如恶鬼般凄厉的叫声回响在齐府的上空,彩云!要生个儿子!要给大爷生个能报仇的儿子!彩云的脸瘦小惨白,高高凸起的,怀了十个月零十一天的肚子似是吸取了她所有的精力。
她被四个媳妇扶持着,坐在产盆上惨叫,声音却越来越弱。
生了儿子再死!拼了这条命,也要给大爷生个能报仇的儿子!月钩儿赤红着双眼,用鲜红尖锐的指甲死命掐着彩云的人中,你若是死了,我做牛做马,上街讨饭,让你儿子吃我的肉,喝我的血,也要把他养大给大爷报仇!你给我生了儿子再死!姨奶奶——姨奶奶——已经不行了——已经不行了——围着接生的媳妇哭叫着,彩云姑娘没气了——最后两缕红艳艳的夕阳穿过齐粟娘惨白透明的背影,撒在彩云的尸体、翻倒的红漆产盆和满地的鲜血上,那红上加红,竟透出一种全然空白的颜色。
被婆子们抱住的月钩儿,披头散发,状若疯狂地尖叫着:拿刀来!给我拿刀来!让我剖开肚子!她肚子里有能给大爷报仇的儿子!有儿子!姑奶奶,孩子也是个死胎……绵绵哭着道,月姨奶奶她受不住……奴婢不敢回去把这事儿告诉大奶奶……大奶奶若是知道了……儿子!给大爷报仇!尖叫着的月钩儿被四五个婆子挟制着。
姨奶奶,咱们回屋里去,儿子在姨奶奶屋子里呢……傅有荣一脸为难走到齐强的卧室门口,看着正叫人给齐强收敛的伏名,你们姑奶奶在哪里?伏名已是哭得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道:我们……我们姑奶奶在……姨奶奶房里……傅有荣叹了口气,一路进了西花园。
只见得后宅到处都是乱窜的媳妇丫头,他方拉了一个问路,便听得一路的哭叫声响起,姑奶奶,姑奶奶,不好了!大奶奶知道孩子没了,吞金自尽了!傅有荣踉跄跑回了外头花厅,十四爷,里头又死了两个,奴才——奴才——实在不敢—傅有荣哭丧着脸,齐姑娘她——姐姐!你走的好!这齐家没有半个能报仇的男人!活着还有什么盼头!——我苦命的大爷!李全儿亦是一脸惨白地从后宅里奔了回来,八爷,刚撞墙死了一个——齐家——一个也没剩了——十四阿哥连连跺脚,也不给她留一个,也不给她留一个!天际最后一抹血红残阳也消失了踪影,空荡荡的齐府后宅里,披头散发的女子游荡在一片黑暗之中,喃喃自语,齐家,死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