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的小汤山处处树高叶茂,太阳从枝叶缝中洒下斑驳山鸡在草丛乱石中钻来钻去,偶尔有山鹿在树林中一露头角。
坡上的皇庄一个连着一个,行宫虽还没有建起,但各处的泉眼儿都被京城富贵人家圈了进来。
小汤山东头,一处不过十余亩方圆的小庄子。
前后两重花木掩映的四合院子里传来枝儿和理儿的笑语声,七夕在廊道上安置了长椅,烧起红泥炉,侍候着周襄天坐下晒着太阳,自个儿一边烧水煮茶,一边看着枝儿和理儿将院子里晒好的驱寒药材收入簸箕内,走入了后院。
浴室内莲花型的池子里,白气腾腾地冒着。
枝儿和理儿将药材放入池中,过得半刻钟,满室时便充满了药香。
眼见着陈演穿着单衣,被齐粟娘扶着,慢慢走了进来,两人便退了出去。
他脸上已是瘦得没了半两肉,单衣下隐约可见冻伤后留下的斑痕。
他握着齐粟娘的手,慢慢挪动着双足,双腿上冻伤虽好,但冻伤时肌肉麻木的毛病让他不良于行,只有每日靠温泉来调理。
他低着头,看着力扶着他的齐粟娘。
她的鼻尖上隐隐有几颗水珠,不知是是汗,还是这浴室里蒸腾热气所凝结的雾水。
她的嘴角儿微微翘着,有着掩不住的欢喜,她的眼角儿时时扫了过来,一刻不停地看着他,似是生怕他转眼飞了去。
他尤记得,路过龙羊峡冰时定苏掉下了冰缝,他和何图华却掉进入山脚下的土沟,眼见着要被接连而下的冰块砸到时,他心中那一瞬间闪过,只有粟娘。
他今生于河已是足矣,虽死无悔。
但——粟娘——粟娘还在等他回去。
何图华扑上来替他挡了冰块,随后而落的巨冰卡在冰隙之上,将他们深深困了土沟之中,也为他们留下了一个小小活命之地。
他抱着受伤的何图华缩在了冰隙中,听着外头准尔游骑在冰上搜寻他们。
他能呼救。
好在掉下来地还有一头驮行李地驴李里有放食物、药物、火折子地皮袋。
还有放衣物、杂物地木箱。
靠着这些东西给何图华包了伤口。
点燃行李里地杂物。
勉强取暖存活。
外头地人声透过冰缝也听明白。
在沟里呆了三天。
他只有自己寻找生路。
推开堵在冰隙中地碎冰拖着何图华。
沿着土沟爬了半里地是听到了人声。
他想要呼救。
仔细一听。
仍然是准噶尔人在叫嚷着封锁来回地道路。
搜寻清廷三品大员。
死活不论。
他只有等待。
渐渐他也听不清外头地声响了。
他只是担心齐强哥死了。
粟娘——粟娘她一个人要怎么办——他当初害怕粟娘伤心害怕粟娘离开。
便想着得过且过齐强哥还在。
他还在娘过几年会生养地——如今齐强哥不在了。
他不在了。
粟娘要怎么办——他还不能死。
莲花池边溢着水。
陈演脚下一滑。
险些跌倒。
顿时让他回过神来。
陈大哥。
你小心些。
齐粟娘把陈演扶进池子里。
担心地看着他。
陈大哥。
你在想什么。
小心跌着。
陈演坐在池中,觉得滚烫的药水隔着薄罗衣裤刺激着他腿上各处没有知觉的肌肤,一阵儿痒一阵儿痛,他知晓是越来越好的症状。
他笑着抬头,想要和齐粟娘说说京城里的事儿,听听她的委屈,却见着齐粟娘小心翼翼的神色,陈演在心中长叹着,成亲这些年来,他总觉着粟娘有事儿瞒着他,粟娘实在不像个贫家被父母所卖的孤女。
可是,每见着她惴惴不安的模样神情,他总是不忍心开口多问。
陈演握着齐粟娘的手,笑道:我方才正想着,我什么时候才能动弹,和你亲近。
齐粟娘一怔,脸上便是一红,瞪了他一眼,又满心欢喜地笑道:你刚回来时,一步儿都动不了,现下已是能走动了。
这药泉水再泡上几日,便能好了。
御医说咱们时时来泡,会越来越好的。
双手合什,庆幸道:阿弥陀佛,我那几日的经也没有白念。
陈演看着齐粟娘腕上的红玉佛珠,每一颗都有小指头般大小,被水润湿了,闪着异常柔婉而又无力的光芒。
陈演摩挲着齐粟娘的手腕,喃喃道:叫你受委屈了……浴室里静了下来,齐粟娘觉得手腕儿被陈演抓得生疼,她看着陈演,他半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手指将她腕上那佛珠一颗接一颗剔了开来,带起一阵阵水响……外头院子里,秋阳暖暖地晒着,小连将马牵出来洗涮。
廊院下,周襄天微微眯着眼睛,似是睡着了。
七夕眼角儿觑着枝儿从后院走,悄悄从茶炉边站起,挨到枝儿身边。
枝儿脸上一>没有出声。
枝……枝儿,我这几日就求……求周先生替我向奶奶说……咱们俩的亲事儿……枝儿脸上透红,没有吭声,嘴角儿却是翘了起来,七夕见着她这模样儿,顿时欢喜了起来,又挪近了一步,枝儿……枝儿,外头有个小厮,说是九爷庄上的奴才。
理儿一脸奇怪走了过来,送了些野物来给奶奶,说是他们家石管事大娘吩咐的。
枝儿见得理儿过来,连忙从七夕身边走开了,我去看看。
过了半个时辰,粟娘扶着陈演起了身,换了衣,回了内室,安置他坐在床边。
齐粟娘将床头堆着的帐册收拾好,把算盘放进陈演的枕箱,外头天已是晚了。
枝儿和理儿举着烛台走来,枝儿将床头几上莲花鲤鱼烛台上的残烛点燃,内室里便亮了起来。
理儿在床边上四角长案,再摆上补汤和饭菜。
枝儿道:奶奶,方才九阿哥庄子里的一位石大娘送来了两只山鸡、一只山鹿,十捆鲜菜。
齐粟娘一怔,点了点头,收着罢,我知道了。
枝又取出一封信,奶奶,是比儿姐姐从淮安寄来的信。
齐粟娘正用缓围子包着陈演的双,听得枝儿的话,却没抬头,似是只顾着忙,没有出声。
枝儿见她脸色不好,却不知为何,便有些胆怯,不敢说话。
陈演微微一笑,放下罢。
你们着去。
房门关上了,陈演伸手取了信,正要展开,看了齐粟娘的脸色儿一眼,不由笑了起来,不待齐粟娘说话,伸手搂住了她,看你这脸色,活像要吃人一样。
何必自个儿生气。
好,这信咱们不看了。
抬手便将信递到了床头几烛火上。
信角被莲花鲤鱼撑起的金黄火苗儿舔着,还来不及发出一声轻响,转眼便燃了起来,蜷曲起来的纸角里,隐隐见得莲……,火光一闪,便成了飞灰,只余着越发明亮的烛光,轻轻摇摆着,温柔地笼罩着内室,笼罩着相拥的陈演与齐粟娘。
齐粟娘伏在陈演怀中,久久没有言语,过得半晌她细声道:陈大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回高邮——何大人受了伤,是不是这官不能辞了——陈演抚摸着齐粟娘的头发,我都有打算呢,齐强哥的事儿,还有咱们将来的事儿,你放心。
我日后一定守着你过日子,不叫你担惊受怕的。
齐粟娘喃喃道:何大人他为了救你受了重伤,听说人虽是明白了,但损了元气,要下床还得养上几年。
陈演慢慢道:我问明白了,至多四五年。
这几年,皇上一时寻不到人来接河道上的事儿,也刚好给我空儿,腾出手来替咱们自己打算打算。
说罢,拍了拍齐粟娘,来,饿了罢,咱们吃饭。
陈演舀了一碗桂鱼汤递给了齐粟娘,自个儿一边吃着,一边翻看李明智送过来的帐册。
齐粟娘扫了一眼他手中的算盘和帐册,奇怪道:皇上的差事?这样着急?陈演伸手将枕箱里的算盘捞了过来,隔在膝盖上,噼噼叭叭打着,眼睛盯着帐册不放,过得半晌,抬头微微一笑,我不在的时候,叫你受了欺负。
说罢,又低头干活。
齐粟娘心中惑,见得他忙碌又不好打扰,只得道:虽是急,吃完了再弄罢。
陈演看了她一眼,把帐册一丢,歇了手上的活,好。
齐粟娘心中欢喜,一边和陈演吃饭一边说着些闲话儿,待得饭毕,枝儿进来收拾。
齐粟娘一面给陈演泡茶,一面道:枝儿,明儿准备些吃食,送到九皇子庄上石大娘那回礼罢。
枝儿连忙应了,陈演见得枝儿退了出去,放下手中的茶,抱住齐粟娘道:你是命妇,她是管事,你不用去。
顿了顿,以后我少忙公事,时时陪着你。
齐粟娘在陈演怀中点着头,你说得是,我也没打算去,让枝儿去问声好便罢了。
看了看桌上的帐册,你可是要忙了?陈演微微笑着,不忙,只是看看帐,你坐在这儿,我一边看一边和你说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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