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浮笙宽衣罢,容洛还傻傻坐在床上没有躺下去。
他将手间的衣裳叠放一旁,慕浮笙一俯身向他凑了过来。
烛光微晃,那乌黑的发丝拂过容洛的肩臂,迎面而来一阵草药馨香。
这一番动作,使得两人的距离拉近,就连鼻端呼出的热气都近在耳侧。
容洛不知为何徒然一惊,竟似有些吓着,慌慌张张地缩着脖子往后退了一分。
慕浮笙顿住身子,低眉看了他一眼,随即伸出一只手从他身前绕了过去,捻起被子将边侧折起往里送了送:被角不捻好,夜里凉风从外边漏进来,睡着自然会觉得冷,下次定要记得。
容洛仿佛松了一口气,盯着被他整齐拈好过的被角,神情有些恍惚。
慕浮笙淡淡地道:不早了,睡吧。
容洛忙点点头,一转身在内侧躺下来,将面朝里,伸手枕着脑袋,却没有闭眼,盯着墙面微微出了神。
见他躺好,慕浮笙虽无甚其它表情,却也没有再说话。
熄灯入眠,一夜无梦。
**第二天慕浮笙特地比平时起得晚了些。
他本还不想扰着容洛,起床的动作时都放得极轻,谁知掀开被子回头时,发现容洛还是睁开了眼睛。
慕浮笙问他:冷吗?容洛在枕间摇了摇头,那一双眼睛闪烁水润,在旭日初起的早晨,就像是两颗明亮的启明星。
慕浮笙忍不住心中一动,俯下身来用手拨拂开他额前散乱的头发:若觉得累,便再睡会儿罢。
容洛却是一侧头避开了他的手,默默地推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
慕浮笙只得收回手来,从一旁取过他的衣裳递给他:一会儿我要去给梁府老夫人看病,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容洛伸手接过衣服,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二人中途便再无他话,一经穿戴整齐,并肩迈出了房门。
阿采正这时候过来寻慕浮笙,眼见他同容洛一道从里面出来,想也不需想就明白这是怎样一个情况,倒也是见怪不怪了,只对慕浮笙道:公子,今天诊事有三,您准备先往哪处?慕浮笙转头看了看容洛,对阿采道:去准备一辆马车,我同小洛一道先去梁家看看。
用了早膳,容洛便和慕浮笙一起去了梁家。
照旧是陈管家出来迎门。
他看见慕浮笙和容洛一同前来,神情颇有些讶异。
慕浮笙当先笑着开口招呼:陈管家近来可好?陈管家立时展眉道:好好,老陈昨日才去医馆相请,不想慕公子今日这么早就过来了,老陈颇感欣喜。
慕浮笙道:昨日馆中小童将贵府口信转述与我,说是梁老夫人身染寒疾,服药几程均不见痊愈,我便想着尽早过来看一看。
陈管家忙道:劳慕公子上心,快里边请。
说着便要将慕浮笙往里面引,却顾也不顾边上的容洛。
容洛立在一旁淡淡地道:陈叔难道就不请我进去么?慕浮笙回头看了他一眼,亦是浅笑着道:正是,小洛昨日恰与我提起要来探望梁老爷,我想既是顺路,便带着他一道前来,陈管家不会介意吧?陈管家只得悻然道:不介意,不介意。
于是二人得以一并进了屋去。
待一行人行至屋廊,陈管家停下脚步,笑着对慕浮笙道:慕公子,老夫人还在房中早膳,您请随我来。
慕浮笙点点头。
陈管家又对着容洛朝西比了比:容少爷,后厢房不便迎客,您若是有事,便先去前厅候着,一会儿我自去禀告老爷。
容洛对他笑了笑:有劳陈叔。
也没多说什么,便兀自朝另一边去了。
**梁宅待客的前厅甚是明亮宽敞,屋里陈设亦是十分讲究,就连茶几桌椅都是上好的木料。
容洛走到那里,见无人招待,便百无聊赖地独自在屋内四处顾看起来。
看了一会儿,容洛心觉这屋子里的东西有些奇怪,却又不知怪在那里。
细细观察了一番,他才发现堂屋里的墙上挂着的好几副精丽的字画。
那些字画有些是仿品,有些则是出自名家手笔的珍品,价值各不相一,却都意外地瞧着有些熟悉。
容洛再看了看,发现屋内偏处悬挂着的一幅图十分地眼熟,他急忙走上前去仔细地瞧了瞧。
那是一副线条优美,色彩鲜明的兰花绘图,那花叶婀娜多姿,体态丰盈饱满,栩栩如生。
角落处还题了一首小诗:碧水瑶池莲花盛,年年逢秋年年枯。
去似朝云无觅处,花别虬枝凤别梧。
字是仿唐代颜真卿的风格,笔锋苍劲有力,浑厚丰满。
但这字迹容洛又怎会不认得,分明是出自容先景之手。
经此发现,容洛大为震惊。
忆起亡父,容洛心念几转,颤着手就要去摸那幅画,耳旁忽闻一声娇斥:你干什么?容洛回头看去,发现是一个丫鬟。
她手里正捏着一块抹布,见容洛仿佛是要过去摸画,急急从门口跑过来阻拦他:住手,我们这里挂的每样东西都价值不菲,弄坏了你赔得起吗?容洛一时心绪难平,伸手指墙壁问她:你们这些画是从哪里来的?当然是我们老爷从各处收集过来的。
容洛又咄咄问了一句:此话当真?丫鬟看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老爷现人在何处?丫鬟快速道:老爷正在后屋陪老夫人看病,你若找他,就先坐在这儿等着,但是千万不要乱动这里任何东西……喂,你!还没待她将话说完,容洛已经奔出了门去。
后屋房里,慕浮笙正为梁老夫人诊脉。
梁老夫人已是年过半百,如今一头白发,现正躺在床上闭目微瞑,身体极是虚弱的模样。
梁家老爷和梁夫人坐在旁边,等了一会儿,梁夫人起身关切地问他:慕公子,情况怎么样?慕浮笙收了手没有说话。
见他这表情,梁家老爷心下有些担忧起来:到底如何?梁夫人也道:慕公子不妨直言。
慕浮笙便问他们:老夫人近来是否烧热不退,咳喘不止?梁夫人点头道:正是。
慕浮笙神色有些凝重:这是因风寒引起的咳喘,极有可能并发肺部感染。
梁老爷闻言,扶着凳沿扶手,沉默不语。
梁夫人也是怔忪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慕浮笙忙补充道:幸而及时发现,待我开些药方来,切记得要让老夫人按时服用,平日里更加要注意细心调养,切莫再让她着了凉。
梁家老爷静默良久,方才问他:那……家母的病,能治得好吗?慕浮笙道:因为发现得早,应该问题不大,晚生必定尽力而为。
梁家老爷没听到十分肯定的答复,还当他是推辞,忙忙站了起来:慕公子别这么说,只要能够医好家母的病,需要什么,您尽管开口。
慕浮笙闻言皱了皱眉,正要再说话,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梁夫人站起来朝窗外看了看:怎么回事?梁老爷正心情烦忧,逢着这样的搅扰,脸色越发变得沉冗:必定又是容先景家那个孩儿,年纪轻轻,真是不知礼数,不是让老陈告诉他在前堂等着么!慕浮笙淡淡看了他一眼,眉心随之凝起。
梁夫人在一旁劝道:老爷莫急,让我去外面看看吧。
她说着站起来,走过去开了门,压低声音冲外面道:真是没眼力见,未知老夫人正在歇息,谁还在这搅扰?容洛已到小院外头,先前那个丫鬟追过来来打算拦着他,听见里边夫人责骂,连忙苍白着脸走进来:夫人,容家少爷急着要进来,奴婢拦不住他。
梁夫人厉声叱责:没用,还不快退下!丫鬟一躬身向他行了个礼,便跑开了去。
梁夫人走到小院外头,果见容洛站在那里,她便对他道:容少爷,老夫人正在看病,何事不妨过会再说。
容洛语气凉薄:等不了了,请梁叔伯出来说话。
你这孩儿……梁夫人见他如此态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梁家老爷随后赶到,看见容洛,脸上露出一片厌烦之色:你怎么又来了,道理跟你说了再三都没有用,真是越来越不懂事!容洛心中气愤,也顾不得什么颜面,冷笑一声道:感情容洛今天还来不得了,从前没有看出来,梁叔伯的品位倒是独特的很。
梁家老爷闻言一怔:你什么意思?容洛笑了笑道:我说的什么意思,梁叔伯自然心里清楚。
慕浮笙也正巧随着梁老爷从屋里出来,见他们如此针锋相对,却也没有阻止,只静静在立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
家母生前没有别的喜好,独爱收藏名家书画,她从小画艺精湛,也曾经亲手描画过不少的工笔丹青。
因而至家母去世时,家中还留有不少她作的画。
先父与家母感情要好,今年夏时,父亲因为忽然十分想念家母,一时情动,便在她曾经画下的一幅兰花图上提了一首七言小诗以作悼念……容洛说到这里,声线已有些不稳。
碧水瑶池莲花盛,年年逢秋年年枯。
去似朝云无觅处,花别虬枝凤别梧。
容洛的小名碧瑶,而容夫人的闺名,正是朝凤。
他还记得那时盛夏,病中父亲扯着他一道并肩立于南岳家中的小窗棂前,仰头望着天,眼神十分惆怅:瑶儿你说,我们奉阳家中小瑶池里的那些莲花,到现在是不是也应该开了?容洛顿了顿,继续道:我记得那首小诗上还嵌着容洛和家母的名字,不知梁叔伯可曾见过这样的一幅字画?梁家老爷闻言,神情一变。
容洛将他这表情收进眼里,又继续道:还有好几幅书画,本是家母一直珍藏在家中书房里的,然而自家母死后,父亲怕睹物伤心,便一直将他置于箱底不曾拿出来过,但容洛于家母在世是却也曾有幸扫看过几眼,若是要我说出名字来,倒也是不成问题的。
容洛说着又道:或者叔伯可以给我解释一下,厅堂里头挂着的某些书画都是从何处来的?梁夫人终于明白他在说什么,随之也变了脸色:容少爷莫非是怀疑我们讹了你们容家的东西?何止,容洛冷笑一声,家父今年入秋时去世,留给容洛的除却一些散碎微薄的银两,还有南岳一座宅子。
孰料没多久,不知从何处来了帮人,说是家父走后,在外的生意无人顾看,如今倒垮,欠下的债务要用房屋以做抵押。
容洛没有什么从商经验,对这些生意场上的事情也是一窍不通,听得这样的话,一时还当了真。
如今一看,才觉定是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给骗了罢!你这孩子……真是放肆!梁家老爷气结。
怎么敢呢,容洛笑了笑道,先前贤侄登门拜访贵府,只想讨回叔伯早年欠下父亲的银两,但见彼时叔伯行辞间颇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容洛还当您近来生活有些拮据,便没多做计较。
容洛说完又上前一步,寒声道:如今梁嬷嬷一点伤寒小病,梁老爷竟都要劳请我们奉阳顶顶有名的大夫亲自出诊,而且一出手便如此阔绰,容洛也是至此才知晓,梁叔伯之拮据,原来还是要对人对事。
现在梁嬷嬷的病也看好了,眼见就要过年,梁老爷是不是该把往年在家父处欠下的钱归还才是?你……梁家老爷听完他这些话,一只手指着容洛,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容洛却是越说越上劲头,又往前踏了一步,还再说想话,慕浮笙忙过来拦住他:小洛,别说了。
容洛的步子一顿。
慕浮笙扶着他的肩膀道:算了。
容洛看了看慕浮笙,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梁家夫妇,随即到他们的诸多不是,又是一阵血气上涌,欲要挣开他再上前一步,却被慕浮笙捉住了手臂:小洛!那手力强劲,容洛如何也挣脱不得,于是气愤地回头对他道:慕浮笙,你做什么,莫非连你也要帮他们说话?慕浮笙将他拉回来,低声道:他们到底是你的叔伯和叔伯母,你莫要因这一时冲动顶撞他们。
见他竟然如此帮着他们说话,容洛几乎要急红了眼睛:为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慕浮笙和声劝慰他:你先别着急,有些事情还没有搞清楚,现在梁老夫人的病况也不是很好,若真有什么事也等到下次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疏忽,差点把一章文给弄丢了,还以为要重写,都快哭了。
好有盗文,还好有盗文!TvT尊想求个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