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完东西出来,容洛还有些犹豫。
虽然自己兜里的那些工钱算到底也是慕浮笙给的,但现在总归是自己要给慕家人送礼物,最后却要慕浮笙来出钱,这样好吗?慕浮笙走在前头,见他脚步缓慢,便回头问他:怎么,饿了吗?容洛忙摇了摇头。
慕浮笙走过去牵起他的手:既然不饿,却为何走得那样慢,倒好像老了行不动似的。
蓦然被他捉住了手,容洛心中惶然,下意识地缩手。
慕浮笙握着他的手随即一紧。
容洛抬起头来。
慕浮笙看着他,浅然一笑:之前说要给你针灸,你却百般推拒,如今几个疗程下来,就连指节上的疮疤都已经退得差不多了,你看,我的方法是不是很有效?听他这么说,容洛禁不住面色一红。
慕浮笙执着他的手,又道:以后每逢夏日睡前,再用桔皮热水浸泡,每日往复,坚持下来,到了冬天,这疮口必定不会再复发。
那只手掌心温软宽厚,如此被它牢牢地包裹着,暖意源源不断地随着指尖袭至胸口,感觉十分舒畅,容洛原本还想推却,如今竟然有些舍不得。
**二人午后在饭馆吃了饭,又随意地在街上逛了几圈。
见容洛有些累了,慕浮笙便带他去了一家茶馆,要了一处雅间坐下。
茶楼坐落一处河岸边。
河中绿水荡漾,欸声摇曳,又有游船画舫,风景美如画。
容洛见慕浮笙对这里仿佛熟门熟路,心中好奇,于是抬眼四处看看。
见这茶馆里头里头坐着的人不是些文气的闲公子,就是些身穿长衫,极富书卷气息的读书人。
有些人品茶论茗,有些人吟诗作对,十分风雅,全然不像是慕浮笙往常会来之处,容洛便道:想不到你竟会来这样的地方。
慕浮笙扬眉反问:何以我就不能来这儿?容洛心觉怪哉:实在……不像。
慕浮笙无奈摇了摇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容洛大奇,经不住道:这里既没有医典药籍,又没有伤残病患,只有诗词和孔孟圣贤,你竟不觉得别扭?耳旁有优雅的琴音缭绕,是一首淡雅的清平曲调,约莫是这环境让人放松,他竟没察觉地同他开起了玩笑。
慕浮笙哑然失笑:原来我在你心目中,竟是这样一个不懂风花雪月的人物。
容洛被他这话堵住。
会对慕浮笙有这样的印象,也是因为容洛自小时便熟知他的喜恶。
只喜医典草目,不爱诗词歌赋。
然而面前那人就这么端正地坐着,一身清雅衣袍,加之面容温润,发束齐整,确实很有一番书卷气息。
这么看来,却也全然瞧不出他与这样的地方有任何的格格不入。
容洛记得自己唯一一次见到慕浮笙做诗,还是小的时候。
有一次,私塾先生给学生们布置了一个作业,要他们以咏梅为题,各写一首托物言志的诗,韵脚不限。
这样的作业,容洛自不会做,带着题目回到家里。
在家中悠悠转了一圈,容洛得到父亲母亲各人一句严肃批训:课业要独立完成,凡事要勤动脑筋,勤思考。
容洛没有办法,只能苦着脸去找慕浮笙。
对于这样的请求,慕浮笙第一反应自然是拒绝。
见他不答应,容洛捏着纸笔,眨巴着水润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慕哥哥,就写一首,就一首,行不行?这一声慕哥哥唤得慕浮笙瞬间心软。
着实拗他不过,慕浮笙只得答应。
对着小窗外含苞待放的梅花思索一番,慕浮笙提笔写道:窗外一寒梅,幽香扑鼻来。
待到春来临,花落不期然。
诗面倒还算工整,可惜没有托物言志。
自然而然,容洛那天的课业没有过关,还被先生分别以咏竹,咏兰,咏菊为题,罚着重写了三首诗。
容洛被慕浮笙害惨,从此往后终于明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道理,再也不敢让他给自己作诗。
有这么一段时间的沉默,二人均在回忆里跋涉。
许是乐声悠然使人愉悦,许是气氛恰好使人放松,慕浮笙终于开口问他:小洛,这些年,你在南岳过得好不好?容洛怔了怔,举杯轻缀了一口茶:挺好。
慕浮笙看着他:同我说实话。
便是实话。
这样的反应着实让人不满:既在那儿过得好好的,那你又为何要回来奉阳?容洛垂着头,没有答话。
慕浮笙又抛出连串问题:你老实告诉我,你与梁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既是独自一人身无分文地来到奉阳,那么你父亲留给你的钱,又都去了哪里?依旧是缄默。
慕浮笙面无表情:你是不愿意相信我,还是觉得我有那样的耐心同你做这些猜来猜去的谜题?容洛别过脸去:若我不想说,你又何必要再问。
慕浮笙冷笑:我不问,你便不说。
我靠近一步,你必定也会再退一分,你还真当我耐心十足,能够容你甚多。
容洛眼神恍惚,将茶杯搁回桌面。
慕浮笙拧起眉头,一双眼睛牢牢将他慑住:你究竟在躲些什么?容洛脸色瞬间泛红:我、我没有躲。
慕浮笙静静看着他良久,忽而道:小洛,你可还记得我们分别那年,我曾对你说过的那些话?听完他这话,容洛浑身一震。
慕浮笙轻叹一口气,低声道:你应当知道,说出去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岂因年少就做不得数。
容洛听完这话,脑中轰然炸响,手间跟着一颤,杯中的茶水已然洒出大半。
汁水溅到手背处,滚烫。
容洛被刺激得立刻捂着手背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怎么了,慕浮笙见他反应如此激烈,急忙起身过来,烫着了吗,给我看看……不用你管!容洛躲躲闪闪,没留神控制力道,竟是一把地甩开了他的手。
你……慕浮笙诧异。
容洛满脸通红,头脑也顺着发热,再不看他一眼,转身就往外飞奔了出去。
**街头嘈杂喧闹,那些声响在此刻听起来竟然有些烦人。
容洛思绪混乱,沿街而走,脚步匆匆,却不知去往何处。
走了不多远路,容洛堪堪拐进一条人少的街尾小巷,耳旁忽闻一个邪气的声音:哦,快来瞧瞧,这是哪路冤家聚头了?容洛步子一顿,循声望去。
一身穿花哨锦衫的少爷正手摇折扇,大模大样朝容洛走来。
那少爷虽瞧来一身锦缎,却身形削瘦,面泛青乌,一副纵丨欲过度没有睡饱的模样。
而他的身后,也同往常一样,跟着一帮游手好闲的少年郎。
可不正是个大冤家。
容洛冷笑一声,转过身来。
世子眯着眼睛:小容崽子,最近日子过得可还算舒坦?承蒙世子关心,容洛过得舒坦得很,倒是世子你,今日真是好个闲情。
世子嘿然一笑:论说闲情,本世子自然多的是,说完摇着扇子将容洛上下打量,我看小容崽子你今天仿佛气色不佳,不知是否遇到了什么不高兴事?容洛淡淡地道:不高兴的事情没有,衰事倒是有那么一件。
哦,不妨说来听听。
这天下间不论谁人外出,若是不慎遇上世子横街而走,恐怕都是衰事一件。
非也非也,世子摇了摇扇子,本世子今日正是应了上天感召,说今日会有条爱乱咬人的奇狗出门上街遛达玩耍,既有此等事情,本世子自然要带些人前来看看,到底这条狗是怎么样一个奇法。
容洛沉下脸色。
世子啪地收起折扇:废话不需多说,老规矩大家都明白。
这条野狗近来可把本世子搅得头十分疼,今天既然有幸与之狭路相逢,诸位若再不动一动手,又怎能消去本世子心头之恨?容洛冷冷笑道:世子既然有此雅兴,容洛自然愿意随时奉陪。
说得好!世子一抬下巴,带着身后几个少年围拢向前,一条狭窄的小巷,来路瞬间被他们堵了个严实。
记得此前容先景患病在床时,容洛便已经同安南世子结下梁子。
容先景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此事,着实气得不轻,将他喊到床边,多番教训,痛斥他不懂事。
养不教,父之过;子欲养而亲不待。
容洛小时虽然顽皮,但自母亲去世那年起,就已经成熟了很多。
他深知父亲不易,身患重病,却还让他如此动怒,容洛的心中懊悔不已,被训斥之后,他便自觉地在容先景的房门前足足跪了三天。
只是这世上爱蹬鼻子上脸的人多了去了,这方多番忍让,那方便越发当他甚好欺负。
其后很长一段时间,容洛虽不愿与他们起争执,每每容忍,到最后却还是免不了口舌交锋。
世子一方有权有势又人多势众,他若存心想要修整一个人,那个人的日子必定不会好过。
其实,男儿家用拳头解决问题,从来都不奇怪。
容洛只不过是率性仗义,并非同他们一样喜欢惹是生非。
但若真有人来犯,容洛又岂会想着退缩。
对方人多,容洛却也并不完全畏惧。
自从那次在世子手中救下受欺凌的姑娘之后,容洛便不知已同他们正面交锋过多少次。
有钱的就怕没钱的,有权的就怕不要命的,这几个少年公子充其量只能卖卖皮囊,动起手来也不过是绣花枕头,就是上一回在城门口打得这样狠,也并没见他们占了多少便宜,至多不过是再度昏迷一场。
想到这里,容洛一咬牙,暗自捏紧拳头往后退了一步,面露狠绝之色。
各人都有经验,深知容洛不好对付,此刻见他摆出这番架势,几个不中用的少年公子忽然有些退缩。
见他们如此窝囊,世子不满地啧了一声,上前问容洛:小容崽子,上回城门口一别,你身上的那些伤可都好些了?容洛咬牙切齿地道:多谢世子关心,已经好很多。
世子阴测测地道:那是自然,既有神医相助,区区辣椒水又怎么管用。
容洛闻言一震,立刻竖起浑身戒备。
世子邪佞一笑:既然这样,今天我们不如玩点别的。
话音一落就势上前。
容洛以为他要动手,迅速往旁边一闪,却没料到他会趁自不备,一伸手抓住了自己的衣领。
世子回头大声地呵斥: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帮忙!众人方才醒神,蜂拥上前。
容洛如何服得,一抬腿朝就近过来一人的小腿肚上踢了一脚,回身又迅速地往世子脸上送去一拳。
这动作既快又准外加一个狠,世子吃痛手下一松,容洛便从他手心底下钻了出来。
正一团混乱间,巷子口忽然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咦,这不是容洛?容洛猛地抬头。
正见面前站着一个锦衣男子,细长眉眼,风流模样。
竟是沉潜然。
对方见他一身狼狈,表情十分意外,随即探头看了看他身后,明白过来,嗤然一笑:这是怎么搞的,你怎么又和世子他们斗起来了?这时,后面有人大声地道:阿潜,这小子滑得很,你快拦住他。
沉潜然本就堵在巷子口,此刻听闻呼喝也没有应答,只笑嘻嘻地又对容洛道:容洛,你为何看见我也不打声招呼?几天没见,我可想你得紧。
容洛低喘着气,冷冷地道:你让开。
沉潜然挑了挑眉,没有动:我若不让,你奈我何?后头立刻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呼声:阿潜,好样的!容洛却是想也不想挥了一拳过去。
沉潜然堪堪侧头避过,顺势伸手一把环过他的腰,竟将他牢牢扯进了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