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浮笙自初始学医起,只拜过一次师父。
那师父已经到了耳顺之年,虽然年轻时确有一手精湛医术,但老来说话总有些颠三倒四,一般人很难听懂。
慕浮笙受他点拨过几次,总觉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后来那师父自出去云游四海,不再管人间俗事,慕浮笙反倒松了一口气。
从此他便开始自己学医。
有时研究药理,总需一些实物相辅,既然师父不在,就只能自己去寻。
因为慕浮笙家住城中,若要说每天都绕很远的路上山采药回来,总归有些不切实际。
而他那时身上又没有多少银子,真要三番五次地去买那么多种类的草药,着实有些负担不轻。
后来是容洛帮他想到一个方法,如果是一些简单又容易养活的草药,倒不如自己来种。
这个方法十分讨巧,很快得到了慕浮笙的赞同。
两个人说干就干,立刻就去山上花市里收集了许多种子花草,又在小园里筑篱笆松泥土,忙得不亦乐乎。
那段时间,不止是慕家花园,就连容洛房屋的小窗前都种满了各种各样草药。
因为容洛小时不注意身体,常常伤寒流涕,慕浮笙便特意给他多种了些桔梗、忍冬、栀子一类的花草,除了每到夏天多了点蜇人蚊子,摆在院子里倒是又美观,又方便。
容洛和慕浮笙每每细心照顾,以至于就连慕家夫妇也对这些不起眼的小草小花有了兴趣。
慕老爷本就是个爱惜花草的闲散人,一听说这些都是容洛出的主意,直夸他伶俐,还说自己很是羡慕容先景,能够有这样一个活泼聪明的孩儿,明里暗里贬数慕浮笙少年老成,不懂风趣。
直说得慕浮笙郁结不已。
后来,容夫人离世,容老爷带着容洛离开奉阳,偌大的容府人去楼空,容洛小窗前的那些花花草草,再也没有人照顾。
再后来,慕浮笙自开医馆,整日忙忙碌碌,没有时间照顾花草;加之有了足够的银钱,他可以去直接药商那里批量购置药草,根本不需自己再种。
慕家花园里的那些小花小草,终于有一天,被慕老爷请来的园丁尽数拔了去。
不过多少时间,就这样物是人非。
想到从前那个直言快语的少年如今再也不复,慕浮笙心中便又是一阵钝痛,忍不住在耳边他道:小洛,有些话,你如果不想听,我以后便再也不提。
只是,玩笑也好胡闹也罢,你快回来吧,就算你再不懂事,我和你慕伯父慕伯母也一样都会如从前一般宠着你。
可惜这些话,容洛已经全听不见。
才被他抱住,容洛便开始不安分,嘴里直喊着热,一边伸手一把去了扯自己的衣衫,一边不住地往慕浮笙身上磨蹭,呼吸渐渐变得沉重,眼见就要惹火烧身。
这可如何了得。
慕浮笙抽一口气,连忙将他松开一些。
可是他着实粘人,不一会儿又重新趴过来,慕浮笙不得不去扳他肩膀。
才触及他的肩头,慕浮笙觉不对。
容洛此时恰是衣衫凌乱,肩处的肌肤露在外头,能够一眼看见里面的伤口,显是被人责打所留下,新伤旧伤,红红紫紫地连成一片,触目惊心。
先前见容洛旧伤感染的时候,慕浮笙便觉有些奇怪,料想定是被人用了辣椒水之类的东西,只是一般的辣椒水,绝对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慕浮笙之前给一个长安少年看过伤病,对方也是和容洛一样的情况,伤口反复地感染,长久不见好转,那人曾经无意提起那是同安南世子打架造成的。
慕浮笙当时有些怀疑,他多次想询问容洛,却如何开不了口,只能自己去求证,现在想来竟是过于鲁莽了。
果真是越害怕失去,就越不敢握紧;越不敢握紧,就越容易失去。
想起之前沉潜然问他说: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慕浮笙忍不住苦笑了一声,还能怎么做。
本想用药物更加方便,只是现在根本来不及准备,只能伸手扣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巴,另一只手直接往他喉间抵进去。
容洛仿佛十分难受,卷着舌头去推他指腹。
慕浮笙额间冒出细汗,手指再往深处去了一些,一边唤他:小洛,快吐出来。
容洛但觉一阵反胃,扳着他的手腕去推,却推不开,耐不住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大约是真的感觉不舒服,容洛这一口毫不含糊,尖锐的痛感传来,慕浮笙皱紧眉头,却仍旧未曾松手。
如此坚持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得容洛一声呜咽,猛地俯身趴往床沿边处。
慕浮笙方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急忙过去轻拍他脊背。
一次吐完,容洛安分了许多,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只是脸色还有些泛红。
慕浮笙怕那药性已经扩散开去,光是催吐并不完全顶用,于是又去找来一些解毒散结的药,让阿采去煎了,喂他服下。
待一切忙完,容洛终于安生睡去,慕浮笙方才靠在床头,舒一口气。
从医多年,他第一次有一种庸医昏道,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尴尬。
**那晚之后,医馆上下都已经知道容洛同安南王爷家世子不对头,而且当夜公子居然还请来了安南王府的家仆,看来事情闹得挺大。
此事一过,慕浮笙便在医馆里头下了个嘱咐:对于这天晚上的事情,谁都不许向容洛当面提起,更不能出言询问,否则一经发现,就请自动回家,医馆再也不留。
医馆众皆是怨声载道,声称这分明就是个霸王条款,公子竟连个关心同僚的机会都不肯给,着实憋死了一群不安分的好奇尾巴。
可惜这边越是不给问,那边偏偏就越是想问。
一帮子人都好八卦,既然不能直接去问容洛,那只好去问身为当事人之一的阿采。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容洛在那之后的几天里,对谁都摆出一张黑如鞋底的脸,仿佛是受了极大的耻辱,任谁跟他开玩笑都没有用?对于此事,阿采十分无奈:好像是世子给容洛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公子后来还让我给他弄药解毒来着。
众人啧啧称奇:世子真毒。
阿采点头:确实很毒,那主专做缺德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容洛也真厉害,居然还能就这么一直跟他们斗,换我就不行了……众人赞同。
此事了解,还有一事。
容洛这几天躲避公子仿佛躲得甚勤快,只要一有公子出现的地方,他就会立刻调转脚步闪得没影。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对于这样的疑问,阿采唯得再次现身说法:容洛那晚是被太史公长子沉潜然带回来的,公子见了十分生气,还同沉潜然吵了一架。
众人立刻咋舌:公子还会同人吵架?阿采道:那也不算吵架,总之就是态度不好。
这和容洛躲避公子有什么关系?阿采犹犹豫豫:沉潜然救了容洛,公子定是怕容洛交友不慎,令他不许与那沉潜然往来,容洛有些不高兴了。
不可能。
众人显然不信这理由。
那天看见慕浮笙将容洛抱着回来的小弟子忽然啊了一声:沉潜然该不会也是把容洛抱回来的吧?众人恍然大悟,又忙忙追问阿采:后来他们怎么样了?阿采有些不耐起来:公子后来就把容洛带回房里解毒了,到底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你们不要再问了!众人听到这里,皆露出了然表情,纷纷识趣地不再追问。
阿采早知他们心里的小九九,只怕公子往后在他们面前威严扫地,急忙忙地提高声音补充了一句:你们可别乱想,公子和容洛什么也没有!岂知这是欲盖弥彰。
**事情总算过去。
不知不觉年夜将近。
这两天慕浮笙下令医馆彻底休假,多数人开始打包东西回家过年,一时间医馆里再没剩下多少人,除了阿采和辞夕衍,就连王叔和张婶都一并收拾东西归了家去。
虽是休假,慕浮笙这两天却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又比往常更加忙碌了些,总不能在饭点时刻按时归来。
这导致的唯一后果就是,每每一到吃饭时间,几个人都十分犯愁。
又是一个傍晚。
辞夕衍,阿采,容洛三人一道围在饭桌边。
提着竹箸在盘子里挑挑拣拣了好一会儿,阿采十分不满地皱起眉头:夕衍哥,你这烧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你自己不会看么?辞夕衍鄙薄地看了他一眼,开始给他一一介绍,这是炒三丝,这是东坡肉,这是香油茄子……容洛无言地听着,伸手地夹了一块所谓的东坡肉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黑乎乎地一块,里头散发出阵阵焦味。
他于是又送到嘴边啃了啃,居然还磕牙。
我饱了。
阿采面无表情地放下碗筷。
辞夕衍诧异抬头看他:这就饱了?你吃了多少啊?阿采哼了一声:看着我就饱了,还需吃吗?辞夕衍莫名其妙:我烧的菜怎么你了,怎么就让你看饱了?眼见顿饭定是吃不成了,阿采索性豁了出去:技不如人你就直说,没人会笑话你,这下好了,穿帮了吧?你……辞夕衍大怒,啪地拍下竹箸:好好,下次我不干了,换你来烧。
我烧的总比你好。
容洛见他们势要吵起来,只得一旁劝慰:你们别吵……可惜谁都不听。
就凭你,谁信啊?小毛头,这几天不长个子你光长嘴上功夫。
你叫说小毛头?你们别吵了……容洛十分无奈。
说的就是你,辞夕衍来劲了,一时眉飞色舞,小毛头小毛头……阿采终于火冒三丈:你这家伙,找打!随即扭成一团。
容洛连忙过去挡在他们中间,好容易将两人分开:都说了别吵了,我其它的不怎么擅长,煮粥的话……可能会那么一点,要不让我来试试吧。
两个人同时惊异地看他:你还会煮粥?容洛实诚地摇了摇头:其实我只在旁边看着人做过,自己未曾尝试。
没事没事。
阿采觉得这是个挫挫辞夕衍锐气的好机会,连忙笑嘻嘻伸手推他,去做做吧容洛,我来给你打下手……咱们两人磨合磨合,准能顶过夕衍哥这只臭皮匠。
你说谁是臭皮匠?!**那晚慕浮笙回来的比较早,进门时,正见辞夕衍郁闷地在饭桌边抹桌子。
都吃完了?辞夕衍回头,一见慕浮笙,连忙热切地放下抹布走过来:师父,你可回来了。
慕浮笙点了点头。
辞夕衍见他手间捧着一叠册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一些账本,慕浮笙并未解释,只问他,容洛呢?便知他开口不出三句话必要问到容洛,辞夕衍有些郁郁地伸手指了指后面:他和阿采在厨房,顺便委委屈屈地跟他告了个小状,他们都嫌我烧的东西不好吃。
谁知慕浮笙竟丝毫不给徒弟留面子,反问他:你烧的东西竟还能吃?辞夕衍只觉得心口再次被人狠狠捅了一刀,顿时无语凝咽。
慕浮笙也不管他什么表情,直往厨房那边走去,一边走一边问:这两天都吃什么了?辞夕衍很老实地答:包子。
一直都吃包子?辞夕衍死命地点头,白包子加糖,还没陷,吃得我想吐,说完又含泪道,我和阿采年夜回家要带礼,买完了都已两袖空空,容洛倒是有点钱,昨天还请我们下了趟馆子,可惜谁会天天去那地方,今天没办法我才想到自己动手,结果就却被他们给嘲谑了。
慕浮笙皱了皱眉:怎么不早说。
听见他这话,辞夕衍便知有戏,忙忙展开笑脸贴了上去:师父,我知道您好,往后几天不如早点回来吧,什么事情不能压到年后再忙啊?这几天张婶不在了,我和容洛他们在馆里也太遭罪了点,我饿坏了肚子事小,容洛和阿采可都还要长身体呢。
慕浮笙回头看了他一眼:胡说八道。
辞夕衍挠着头嘿嘿傻笑,也不知容洛和阿采听了他那番话会做何感想。
作者有话要说:小辞有点小聪明,知道小慕的软肋在哪儿,这下有口福了,笑眯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