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家门之后,慕夫人便要张罗着开饭,慕沉卿却非要和容洛先下一盘棋。
慕夫人劝他:老爷,时间已经不早了,一会儿饭菜都要凉了。
还是先开饭吧,他们赶了一天的路,定然也饿了。
慕沉卿方才同意。
慕浮笙那一手煮粥的本事,许是继承了母亲的手艺,才摆出来的那一桌饭菜,色香味俱全,看得人食指大动。
慕沉卿在餐桌上一直不停地给容洛夹菜,容洛的一口碗本就不大,不一会儿就被塞得满满。
容洛虽一一笑着接应,越到后来,难免还是有些愁苦:这么多,能吃得完吗?慕夫人终于看不下去,忍不住念叨他:老爷,小洛又不是孩子了,吃个饭难道不会,你就不能让他自己来。
慕沉卿听也不听:我就爱待他好,你哪里看着不舒坦。
说完还要再往他碗里塞个菠菜,中途被慕浮笙急急挡下:爹!慕沉卿冲着他吹起胡子:臭小子,敢拦着你老爹!慕浮笙解释:不是,我没拦着您,只是这菜不能和豆腐一块儿吃。
慕沉卿抬眼瞥了瞥容洛碗里的三两块油炸豆腐:为什么?哪还有为什么,慕夫人道,笙儿说是就是,他是大夫,不听他的听谁的?慕沉卿唯得悻然收回了手。
容洛忙道:没事没事,不是有道菜叫做‘一清二白’,还有什么‘金镶白玉板,红嘴绿莺歌’,都是菠菜豆腐一起烧,那么多人吃进肚子,我怎就没见出过什么岔子,说着重新又夹了菠菜放进自己碗里,对慕沉卿笑笑,我就爱这么吃。
慕沉卿眸光一闪,看着他,想说什么,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只叹了口气,和声地对他道:小洛,你既来了,就安生在我们家过个好年,平日里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尽管同慕伯伯开口,无须客气。
容洛认真点了点头:好。
**吃完饭,容洛拗不过慕沉卿,又答应同他一道下棋。
棋局摆出来,二人对弈,慕浮笙和慕夫人各立两旁观战。
容洛的棋艺不是很好,唯有小时跟着父亲学过一段时间,后来就荒废了。
但是慕沉卿的棋品更加不好,时不时总爱悔两步棋,这几局棋走下来,半斤对八两,着实有些混乱。
又是一局。
容洛落下一子,慕沉卿思索一番,忽然摆了摆手:不对不对,小洛啊,我刚才走的那步不算。
容洛于是好脾气地收回棋子:那您再走。
慕夫人这时却在一旁插话:老爷,你那步棋不需反悔。
为什么?慕夫人道:再走几步就可以将军了。
啊?慕沉卿忙忙去观棋局,哪里?哪里?慕夫人出手指点:你看,马定将,车过河,将军,前后根本不出三步。
慕浮笙无奈地道:娘,观棋不语。
慕夫人掩嘴轻笑:你爹本就是和小洛下着玩儿,何必较真。
是了是了,慕沉卿俨然看出形势,笑呵呵地对容洛道,我不悔了。
容洛语气哀戚:哎,那我又输了。
脸上却还是挂着笑容。
慕沉卿眉开眼笑。
慕浮笙凉凉地道:爹,您方才悔都悔了,焉有再悔之理。
慕沉卿看了他一眼:有什么关系,悔一次悔两次不都是悔嘛。
您总是这样,往后谁还愿意同您下棋。
慕沉卿哼了一声:你不愿意无所谓,有人愿意就成。
说完又讨好地对容洛笑,是吧,小洛。
容洛笑着点头:只要慕伯伯能开心就好。
慕沉卿眼中满是爱怜神色,抬手去抚他耳后长发。
慕浮笙知容洛一天舟车劳顿,加之昨天晚上又未曾睡好,现在肯定累了,便在一旁道:爹,不如今天就到这里吧,准备准备,好让小洛早些去休息。
慕夫人点头称是。
慕沉卿见时候确实已经不早,只得意犹未尽地罢了手,嘴里头却还兀自念念不舍:小洛啊,咱俩明天接着下。
收了东西,慕夫人立刻遣下人去给容洛收拾一间客房出来,心里头却有些担忧:现在天气那么凉,客房又阴寒,小洛睡着能舒服吗?容洛忙对她道:我没有关系……慕沉卿正同慕浮笙坐在一旁喝茶,闻言笑眯眯地放下茶杯:不如让他同我一道睡吧,咱们爷俩可以凑在一块儿说体己话。
慕夫人回头啐他:臭老头子,你想让我往哪儿睡去?慕沉卿垂头继续喝茶,不再说话。
慕夫人想了想,笑着回头对容洛道,还是和笙儿睡一块儿吧,他的房间宽敞。
容洛脸色微变。
慕沉卿却觉得她这提议甚好,哈哈大笑:我看这主意不错,笙儿那房间,睡三个人都绰绰有余。
容洛急急地摆手:我不……话还未说完,慕夫人却已经开口:就这么着吧,伯母就怕你睡不好着了凉,有笙儿在一旁照顾你,我也放心。
容洛被他堵得一下无话。
慕浮笙笑了笑,起身道:那我先去收拾收拾。
慕夫人点头嘱咐他:晚上就不要点灯看书了,早点休息。
**月色映窗明。
待容洛洗漱完回到房里时,慕浮笙正在床边铺被子,回头瞧他抬着一只手在拧自己头发,眉心随之一蹙。
容洛知他好歹又要说自己一通,急速抢过了话头:我没洗,就是刚才洗脸时不小心打湿了。
慕浮笙这才表情稍缓。
容洛舒了一口气,见慕浮笙已将被铺都整得差不多了,便道了一声:我先睡了。
脱了鞋子就往被褥里爬。
慕浮笙连忙将他拖出来:先别睡,等头发干了。
容洛调头看了看他,拎出发尾给他看:就只有一点湿。
一点湿也不行。
语气不容拒绝。
容洛于是好整以暇地坐回床边。
慕浮笙去一旁找了梳子,就要帮他梳头。
容洛忙道:我自己来。
说着便要去拿他手中的梳子。
慕浮笙扬眉将手抬高了些:怎么了?帮你梳发总不至于也是件‘没脸没皮’的事情。
想不到他竟然将这句话记得那样牢,容洛一下不知该接什么话,唯得由着他去。
慕浮笙仔细帮他把头发理顺,方才放下手,将梳子交到他的手上让他自己接着梳,又折身在他边上坐下来,犹豫了一番,对他道:小洛,你知道我爹向来就不大会说话,有时候,心里有什么想法就会全写在脸上。
说到这里顿了顿。
容洛停下手,疑惑地朝他看去。
他今天会那样热切地待你,也不过是想让你知道,在这里,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哪怕是犯了再大的错,也没有人会真的怪你,因为这里就跟你的家一样。
容洛眼神一恍。
慕浮笙偏头凝起一双黝黑的眼睛看他:他那样费尽心力地想要哄你欢喜,或者明天,或者后天,你若还要对他这样拘谨,定会伤了他的心。
容洛垂下首去。
慕浮笙皱了皱眉,再受不了他这样疏疏离离的态度,终于将埋藏心中的话脱口送出:斯人已逝,过去的再回不来,那些过往陈事也都已经过去……小洛,你能不能告诉我,到现在,你究竟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容洛倏然绷紧了身子,虽还是沉默着没有说话,但置于膝前的一双手却已然紧握成拳,良久,忽听他低声地道:你说的对。
慕浮笙蓦地一怔。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现在的我应当忘却从前,乐观开怀才是……我也曾经以为我有勇气忘记,可为什么我还是一直记得……容洛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是故意要对你爹这样,我只是怕自己万一笑不出来,只会更让他伤心。
慕浮笙心知自己说重了话,连忙对他道:好罢好罢,是我说错……小洛,你别再想了。
容洛眸中微光一闪,悄然转过身,小声地对他道:我要睡了。
说完便顾自爬上床铺,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这言行间竟分明有埋怨慕浮笙多言的意思。
慕浮笙看着他这一番孩儿气的举动,只觉得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最后唯得轻叹一口气,抬手熄了灯,也同他并肩躺下去。
这一下屋子里静得不能再静,再没有人说话。
就在慕浮笙以为容洛已经睡着的时候,只觉得肩处蓦地一沉,下巴随即被融融的发丝拂出细微的痒,容洛状似呓语的声音随之在他耳侧响起:慕浮笙……你说,明明有些人,有些事,昨天都还好好地存在着,对着你生气,对着你笑,今天一不小心就全不见了,而且怎么找都找不回……这是究竟为什么?慕浮笙全然说不上来。
容洛又不安地动了动脑袋,慕浮笙忙抬手圈过他的腰,将他搂进自己怀里。
容洛并没有拒绝,又在他肩处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将脸埋进了他的颈间。
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眼睑处滑落下来,慕浮笙心中一紧,犹豫了一下,低声地对他道:有些人也许会不见,有些人定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容洛却似并不在意他的回答,不一会儿,呼吸逐渐变得匀缓,之后便再没有任何响动。
**就这样到了小年夜那天,奉阳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晚饭时,慕家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听闻敲门声砰砰作响,慕家下人老李匆匆跑去开了门。
来者是个白须老头,才同老李打了个照面,便开口急问:请问,这里可是慕浮笙慕大夫的家?老李将他上下打量:正是,请问您……有什么事?白须老头闻言忽然一俯身在慕宅大门口狠狠地跪了下来:求求大夫,快救救我的女儿。
老李大惊失色,根本来不及伸手阻止,竟然结结实实受了他这一跪。
出了什么事?慕家夫妇闻讯出来,后面跟着慕浮笙和容洛。
白须老头面露悲苦,见又有人出来,抬头仔细张望了一圈,随即提着膝盖朝慕沉卿跪爬过去,来到近前,伸手一把便抓住了他的衣襟:慕大夫,求求你,快救命!这声音状如撕心裂肺的哭喊,使得几个人均是一惊。
老李心有余悸地退至一旁。
慕沉卿连忙尴尬地伸手将他扶起,又将他引到慕浮笙跟前:老人家,这位是犬子慕浮笙,习医十年有余,迄今小有成就,是慕家医馆的大夫,您是若瞧看得起,您有什么话不妨说予他听。
白须老头未料到扬名奉阳城内外的回春公子居然那么年轻,神情一滞。
慕浮笙对这样的反应倒似见怪不怪,和声问他:不知老伯有何病症?见他如此好言相询,白须老头如今也顾不得犹疑了,急急地向他哭诉:不是我,是我女儿。
她从很早时候起便开始头晕烧热,起先我只当那是普通风寒,便从药铺买了几贴散热药煎了劝她服下,谁知几日下来却并没有好转,反而有更严重的迹象……待到现在、到现在已经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了……慕浮笙问他:这期间可曾看过大夫?对方忙点了点头:看过了,都说是体虚伤寒,具体的也瞧不出什么,开出来的药方子都是相差不离,可是吃了那么多也全然不见好转。
说到这里已是老泪纵横。
在场几人俱是面色凝重。
虽则有些在意慕浮笙的年纪与阅历,但白须老头到底还是对他抱有期盼,一边抬袖拭去眼中泪花,一边嘴里絮絮叨叨地恳求他:慕公子,我知现已是这年尾时候,家家都想求个长命吉祥话,我这老头儿更不该来找你晦气……但是我就只有这个女儿,只怕……只怕……慕浮笙道:我这便随你过去看一看。
说完朝自家父母点了点头,对那白须老者道:麻烦老人家前面带路。
二人便要离开,一直立在一旁未说话的容洛上前一步:我也去。
慕浮笙回头看他。
慕沉卿连忙在后头关切地道:小洛,外面天冷,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倒不如在家等着。
容洛对他摇了摇头:我去了,总有能得帮上忙的地方。
慕浮笙随即道:就让小洛随我一起去吧。
慕沉卿这才同意。
于是二人便顶着风雪,随那老头一道出了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