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交错。
老人独自打伞走在前头,脚步匆匆,显得非常焦急。
容洛逐渐落在了最后,迎面而来的寒风吹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知何时,头顶忽然出现了一把伞。
容洛抬眼看去,正见慕浮笙握着伞柄立在自己身前,只将那伞往他的手里一塞,又转过身去继续跟上前头老人的步伐。
容洛连忙往前疾走几步,行至他的身旁,抬手将伞面往他那边送了一半。
谁知慕浮笙却将伞推了回去:这伞太小,你还是自己撑着吧。
容洛听了这话,心里不大高兴,又将手中的伞往他头顶移了移:谁让你只带了一把伞出来。
小虽小,总比没有的好。
言辞间满含埋怨之意。
见他固执,慕浮笙于是将伞取过,又伸出另一只手揽过他的肩膀,让他紧挨着自己,如此一把伞两人撑倒也正好。
老人的家离慕宅并不远,走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就到了。
老人的女儿约莫二十来岁,样貌虽然清丽,面容却十分憔悴,她躺在床上,看见老人进来,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爹……才唤了一声,又侧过脸去不停地咳嗽。
老人慌了神,匆匆来到床边,却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一叠声地询问:小月,小月,你怎么样了?少女只顾咳嗽,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慕浮笙走过去:让我来罢。
老人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起身站到一旁。
慕浮笙敛襟在床边坐下,认真观察了少女的声息气色,又仔细去探她脉搏。
忽然似发现了什么,慕浮笙的指尖蓦地一颤。
慕公子,怎么样?老人连忙问。
慕浮笙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老人有些急切,却又无可奈何。
过了好一会儿,慕浮笙方才收了手问道:令媛这样已经多久了?大约有五六个月了。
为什么不早些看大夫?若是伤寒,便没必要……慕浮笙不禁沉下声音:这情况已可谓是相当严重了,便是再不懂的人也笃定明白这断不会是伤寒那样简单,您既如此不关心自家女儿的病况,又何苦要来寻医?容洛头一次看见慕浮笙对着病人家眷说出这样重的话来,着实有些意外,连忙上前去扯他衣袖。
慕浮笙冲他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果然,老人听完他这话,已是按捺不住啜泣起来:是,我不是不知道,我其实再清楚不过,只因荆妻之前也是得了这样的病。
容洛听了他这话,蓦地一怔。
我为了他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银子,一次又一次地给她寻医,吃药,大夫却又总说看不出什么毛病,到最后她还是地这样去了……老天莫不是想惩罚我,如今令小月也要受这样的苦……我这家徒四壁,明知小月这病治不好,再浪费那些银子也没有意义……说到后来哀戚的几乎站不住脚。
爹……一旁躺在床上的小月不忍见父亲这般,亦是垂下泪来。
慕浮笙轻叹一口气,放缓了语气:行医为善,老人家若是没有银子,大可不必那么急着拿出来。
老人听见这话,又是惊喜又是忧愁:这……慕浮笙又蹙眉道:只是令媛的情况不容乐观,对于会出现的各样结果,您得提前有个准备。
那老人早已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掩面叨叨地道:小月毕竟是我的女儿,就算情况再怎么坏,我又怎么能放着她不管,到底还是给她来了找大夫,幸好遇上慕公子这样的好人……慕浮笙这下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他:我先去给您开个药方出来,切记得按时给她服用,过段时间我会再回来过。
我虽不能保证什么,但必定竭尽所能。
老人感激不已,一弯膝就要跪下来:慕公子如此大恩,老朽实在无以为报。
慕浮笙连忙拦住他:您别这样,晚生也确是能力有限,这样实在是受之有愧。
老人方才直起身子。
慕浮笙沉默了一会儿,又对那老人道:老人家,能否随我去外面一趟,我还有一些问题想问。
老人点了点头:慕公子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容洛见他们出去,正要跟上,却见慕浮笙回过头来对他道:小洛,你留在这儿照顾一下小月姑娘。
也不知道后来他们都说了什么,从那老人家中出来之后,慕浮笙一直都没怎么说话。
容洛亦是有些心神恍惚,走了一段路,忽然唤他:慕浮笙?慕浮笙应了一声。
你说那小月姑娘的病,会不会是她娘亲留给她的?慕浮笙看了他一眼:不一定。
容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地开口:我记得我娘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大夫都说瞧不出什么,后来她却……到这里顿了顿,仿佛下面的每一个字说出口都及是艰难,我看小月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你说会不会有那种可能,我……慕浮笙仿佛早知他的意思,还没待他把话说完,便已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没有那种可能。
容洛怔了怔:我只是……只是什么?慕浮笙停下脚步,一双深黑的眼睛牢牢盯着容洛,眉心习惯性地拢成了一个结。
见他如此,容洛唯得勉强对他笑了一笑:没什么。
雪越下越大,那节日里特有的爆竹声也被呼啸的风声一点一点地掩盖。
容洛觉得有些冷了,便想提醒他早点回去,却被慕浮笙蓦地扯进了怀里。
雪落得漫天漫地,手中的伞早已不知什么时候跌落在地。
二人的肩上、手臂上到处沾染了片片雪花。
慕浮笙秀长的发尾被夜风吹散开去,他微侧过脸,对容洛道:这种话以后都不能再提,连一个念头都不能有。
大凡与病症有关的事情,慕浮笙从不会对他人说出这样绝对的话来,这绝对是第一次。
容洛有些怔忪,轻翕眼睫,小声地道了一句:对不起。
话音才落,额心跟着突兀地一疼。
容洛诧异地抬头看过去,正巧见到慕浮笙刚刚垂下一只悬着的手。
容洛捂着额头张口结舌:你……做什么?慕浮笙的脸上全然没有一丝玩笑的表情:从今起,你若再跟我说一句‘对不起’,我就给你吃一颗脑栗子。
容洛一时有些哭笑不得:这都什么跟什么……你怎么突然跟个小孩儿似的。
慕浮笙没有反驳,将他从自己怀间松开,侧身拾起落在一旁地上的伞,转身牢牢牵过他的手:时候不早,我们回去吧。
手掌的温度同怀抱一样温热,容洛心头一暖,并未想到挣脱,而是抬眼朝慕浮笙看去。
那一张侧脸如往时一般坚毅,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到底不对在哪里,容洛全然说不上来。
**后来几天,慕浮笙一直在老人家和慕宅之间奔波,或者在书房里头翻看医籍,显得十分忙碌。
而容洛却是每日被慕沉卿拉着聊天下棋,顺带唠唠嗑。
那日大清早,容洛又被慕沉卿喊过去在慕宅里到处贴对联挂灯笼。
慕沉卿向来性子急躁,又有些眼花。
容洛踮脚踩在凳子上,抬手往门框上刷了一层浆糊,又从慕沉卿的手中接过一张红纸对联,举着肘子往门框上一挂。
慕沉卿急急在下面喊:小洛,这不对啊,怎么歪了?容洛将红纸往边处斜了斜:那这样呢?慕沉卿又喊:错了,是左边,左边……容洛换了个方向。
咦,好像又过了?容洛于是又换方向。
还是右边去点。
不不……一来二去,容洛那两只手就这么一直举在那儿没放下来过,最后实在觉得酸痛得不已,便出声问他:慕伯伯,究竟是哪边啊,您能不能给个准数?这个……慕沉卿摸着下巴往后退了几步,左看看,右看看,还是犹豫。
容洛站在凳子上,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脚底下的东西都已开始旋转。
他连忙伸手扶住门框,定了定身子,回头对慕沉卿道:慕伯伯,咱们都已经贴了一圈,要不然先休息一下吧?慕沉卿恍然一拍额头:哎哟,瞧我,差点都忘了这茬,说完伸出手来,累了吧,快点下来喝杯茶,休息会儿。
容洛点点头,扶着他的手臂跳下凳子,谁知落地时却是脚下一晃,差点跌倒。
哎,小心一点!慕沉卿连忙上前一步将他扶住,随即发现他似乎脸色不是很好,便问他:小洛,你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容洛摆了摆手:我没事。
慕沉卿却不放心,细细看了看他的脸,但见他唇色苍白,额前尽是冷汗,仿佛有些不对,便对他道:笙儿今天好像没有出去,我去把他叫过来。
容洛连忙阻止他:我真的没事。
可能是有些血虚,以前也常常会这样,只要稍微坐一会儿就好了。
慕沉卿犹有些不放心:让笙儿给你看一看总没什么错,若是没事自然最好,这样伯父也好安心啊?容洛摇了摇头,在一旁小院的石桌边上坐了下来:他仿佛正在书房翻医籍,现在定然不得空闲,我们还是不要打搅他了。
慕沉卿跟着坐到他旁边,将脸一板:这就算理由了?到底是书本重要还是小洛重要?容洛闻言一怔,随即解释:不是这样的,那小月姑娘的病实是有些棘手,也不怪他会这样忙碌。
慕沉卿哼了一声:好不容易回家一趟,都没想着带你出去玩玩,尽惦记着别人的事情,边说边抬手拍桌子,真是不像话,改明儿我就让人把他的医馆给封了,看他还这副样子!谁敢封我笙儿的医馆,看我不跟他拼命。
慕夫人的声音适时在院子外响起。
慕沉卿立刻露出一副心虚模样,斜眼往发声处瞥了瞥,贼兮兮地压着手指在嘴边,对容洛道:嘘——嘘——,咱俩什么都没说。
容洛忍不住笑了出来:是是,咱们什么都没说。
不一会儿慕夫人就端着茶过来了,才至近前,将手中东西砰地往桌上一放,气愤地道:真是一天到晚没个正经,这贴春联的事情不好让下人来做,非要这么折腾,晚上睡觉不要同我喊腰疼,我懒得管你。
慕沉卿连忙讨好地站起来:夫人,夫人,我错了!慕夫人不再理他,回过头来对容洛道:小洛,别老是在这儿听你伯父胡扯。
慕沉卿恼得吹起胡子:我什么时候胡扯。
容洛笑着接话:伯父说的那都是戏谑话,并非胡扯。
慕夫人看了看容洛,亦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笙儿这两天也确实是忙,到底没什么时间陪你。
容洛摇了摇头:他自有他的事情,忙一点也是情理之中。
慕夫人爱怜地抬手替容洛整了整衣领,想了一想,忽然道:小洛若真是闲得慌,倒不如去外面逛逛?慕沉卿立时瞪眼:为什么要让他出去,和我一块儿不是挺好?慕夫人瞅了他一眼:小洛才几岁,总和你这老头儿呆一块儿,像什么样子?慕沉卿哑口无言。
慕夫人转头对容洛道,是得出去转转,或者和年纪相妨的人聊聊天,或者到外边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说完顿了顿,问他,要不要让个下人陪你一块儿去?容洛无法拒绝,只得站了起来:不用了,我一个人无妨,说完回头问他们,伯父伯母有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我出去给你们买回来。
慕夫人摆手道:没什么好带的,你自己玩得开心就好了,说完伸手摸了摸他的衣袖,皱起眉头,怎么穿得这样少,你先去门口等会儿,我去找件厚的衣裳给你,免得在外面冻着了。
容洛点了点头,同慕沉卿道了个别,转身往大门外走。
离开小院时,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偏头往书房的方向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