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的街头不似往常那般热闹,反倒显得有些清冷,大约是各人都在家中团聚的缘故。
在集市小街里来回转了几圈,容洛意外地在一家酒肆门口碰见了老熟人。
沉潜然穿着一身鲜亮的锦裳和精致的硝皮小马靴,一副紧装打扮,边上跟着几个仆人,身前立着一匹雪白良驹,看样子是正准备要去跑马。
真不愧是富贵少爷,如此打眼的行头,使得边上一众路过的人都对他投去羡艳好奇的目光。
只要撞上这人,一准就没好事。
容洛一皱眉,正想装作不识转身走开,奈何沉潜然早已经看见了他,兴致勃勃地冲他喊:啊,这不是容洛!容洛步子一顿,继而加快了速度。
还没走出多远,眼前人影一晃,沉潜然已经笑眯眯地在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容洛,你作甚又不理我?真是走哪儿都会看见这个人,容洛厌烦不已,调了个方向往回走。
沉潜然跟上去,脸上有些委屈:你怎么还待我这样冷冰冰的,我可还救过你呢。
上次那件事情,对容洛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被触中逆鳞,他立刻黑下了脸:你给我滚远一点,不然别怪我不客气!好好,沉潜然见他真动了气,随即放慢了步子,却还是不近不远地跟着他,脸上笑意不减,你要干嘛去?关你什么事。
那……是不是没事做?忙得很。
沉潜然摸摸鼻子:你别这样嘛,接着又笑嘻嘻地道,我正要去遛马,你要不要和我一块儿去?容洛没理他。
沉潜然重新延着脸贴上来:你有没有骑过马?没骑过也没关系,你坐我前面,我搂着你,这样你就不会掉下去,你说好不好?容洛转身,二话不说就是一拳挥过去。
沉潜然下意识地一抬手,恰好接住了他这一拳,心有余悸地舒一口气,顺势将他的手裹在掌心里,牢牢扯至胸前,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弯起:你怎么又这样,伸手不打笑脸人哪。
容洛气极,抬腿狠狠踹了他一脚。
沉潜然哼了一声,松手弯腰捂住了小腿。
容洛转身就走。
沉潜然扯开嗓子嚷嚷:容洛算你行,竟然恩将仇报,你既这样对我,下回我都不会再帮你。
容洛放缓了步子。
沉潜然见他迟疑,暗自一笑,又肃起脸接着道:不过就想和你交个朋友,你何必这样争锋麦芒地待我?容洛停下来,板着脸回头问他:那你到底想怎么样?沉潜然立刻直起身子,脸上全没了方才那副受伤疼痛的模样:既然不想骑马,那不如一起去喝一杯,就算是赏我一个脸,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话,这样可好?见容洛终于动容,沉潜然扬眉笑起来,又补充道:不过咱们事先说好,你可不能再打我了。
进了酒肆,沉潜然将仆从遣走,要了一个靠窗的包间,走到桌边,殷勤地替容洛拉开凳子,让他好生坐下。
坐在位置上,容洛探头往外张望了一番,见这酒楼妆饰精致,到处酒香四溢,有豁达的大汉在厅堂里饮酒划拳,好不热闹。
沉潜然留意到他的表情,便问:容洛以前没有来过这里?容洛摇了摇头。
他并未成年,从前连酒都不曾饮过,自然更不可能来这样的地方。
沉潜然了然一笑:那就不要喝酒了,不然一会儿回去,你家里人该怪我带坏小孩子。
容洛脸色一黯,道:我已经没有家人。
怎么会?沉潜然却是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不一定要是父母,只要是待你好的人,你都可以当他是家人。
容洛闻言一怔。
沉潜然似笑非笑地扬起眉头:你以为我不了解你?我已经留心你好久了,你的事情,我可都知道。
容洛皱起眉头。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纯然、固执,好像浑身长满了刺,偏又让人觉得那样好欺负,明明白白,一点都不会算计人心,沉潜然说完,起身凑过去,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我对你的感情,可从来都不是说假的,我多希望能有一天,你可以当我是家人。
容洛立时着恼,又要挥拳打他,却被沉潜然按住了手:说好不再动手的,你想反悔?容洛方才松开了手:你也说过要好好同我说话。
沉潜然敛起笑意:那如果今天对你说这些话的人,是慕浮笙呢?容洛蓦地愣住。
看见他这反应,沉潜然轻叹了一口气:果然……那日在医馆碰见,便知你与他关系不凡,后来仔细一查,才知你与他是从小相识,这可真是麻烦,他岂非是成了我的劲敌?容洛听见他这样说话,不觉气得浑身打颤:你说我什么都可以,但你若要再在这儿胡说八道诋毁慕浮笙,就别怪我不客气。
我几时诋毁了他?容洛咬着牙道:他是大夫,名誉比什么都重要,我们都是男的……以后他还要娶妻生子尽孝道,那种事情,你怎么可以随便乱讲。
沉潜然奇怪地道:这有什么,难道他对你的心思,你自己竟不知道么?容洛强调:我们从小就要好,我和他只是朋友。
朋友?沉潜然哈哈笑了起来,容洛,你怎么那么有趣,那慕浮笙也当你是朋友么?你!容洛气得脸色通红,拍案站了起来,我同你没有话讲,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我看,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不愿意承认,沉潜然将他拉住,每每别人真心待你,你总是小心翼翼,或者干脆假装不知直接回避,你以为你总有自己的理由,但你可曾顾及过他人感受?容洛脸色蓦地变白:你在……说什么?沉潜然看着他,难得认真地道:容洛,我喜欢你,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话音才落,容洛已经毫不客气地一拳挥了过去。
沉潜然中招吃疼,捂着脸颊退后了一步,哭笑不得:你怎么又打我?对你这样的人,就是要用拳头说话,容洛冷着脸道,我们本不是一路人,你若是有心与我做朋友,便最好拿出真心实意,不然你我还是别有太多交集的好。
沉潜然看着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又痞痞地笑了起来:你怎的就不相信我?我拿出来的可都是真心和实意。
容洛不想再理他,起身离座: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
沉潜然跟过去:我送送你吧。
容洛想也没想就拒绝:不用。
沉潜然那一瞬的神情仿佛有些黯淡,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勉强。
**容洛走出酒肆大门时,耳旁忽然听见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他连忙回头看去,见一名男子正跌倒在酒肆门前。
店小二匆匆自门里头奔了出来:出什么事了?四下跟着起了一阵骚乱。
有人晕倒了!怎么回事?快去看看!酒肆里的客人一时都涌了出来。
店小二在最前头,于那人身边蹲了下来,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喂,这位公子,你怎么了,快醒醒?那人像是晕了过去,被如此推搡着也毫无反应。
小二急了:这都算是什么事啊,他是从哪儿来的,这样倒在门口叫我们如何做生意?人群中随即有人认出了他:咦,这不是张家老头的儿子张怀显么?小二立刻回头看向说话那人:客人您认得他?可知他家人现在何处,不如帮忙联系联系?对方闻言,立刻撇清关系:我不认得他,我只晓得他的名字。
酒肆的客人拢在一处议论纷纷,街头路过的好些人也都好奇地停下来看热闹,却全然没有一个人有出手帮忙的意思。
小二十分焦急。
这逢年过节的,伙计们都回家休息去了,店里本就人手不够,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情,着实有些让他不知怎么办才好。
见此情状,容洛转身扳开人群走了过去:怎么了?眼见有人出言询问事由,想然是个愿意出手相助的,小二顿时脸露欣喜,张口便道:我也不知道,出门就看见他倒在这儿了。
容洛问他:会不会是在你这儿喝醉了?小二哭丧着脸道:怎么可能,他不是我们这儿的客人,大约只是路过门口而已,说完又道,今天怎么这么晦气。
容洛皱眉蹲了下来,伸手将那人翻了个身,拍了拍他的脸,见无反应,便用拇指掐他人中。
这下起了作用,那人咳嗽一声,隐约有些醒来,但神智还是不大清晰。
容洛又抬手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一下被烫得收回了手,有些意外:他发烧了?是伤寒么?啊?店小二大惊,那得快给他找大夫才是啊?这个时候旁边才有人出声道:这个时候上哪儿找大夫去,附近的医馆都关门了呀?那怎么办?小二有些手足无措,总不能就这样把他晾在这里,我这儿还要做生意呢。
周围的人皆是沉默。
容洛沉着脸道:我认识大夫,我带他去。
店小二立时感激涕零:太谢谢您了,您真是好人。
容洛没说话,一俯身将那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这时,旁边忽然响起一个优哉游哉的声音:小二啊,他与你或是地上躺着的这人都非亲非故,却这样愿意帮你,难道你就只这一句‘好人’便将他打发了么?沉潜然不知何时也从里头走出来了,仿佛是看了好久的热闹,此刻正笑眯眯地抱手站在一旁。
那店小二在一旁听得这话,顿时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便转头问容洛:路远吗?要不要我去给您叫辆马车来?容洛道:不用,就在这附近,不远。
店小二哎哎地应了两声,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又对容洛道:若是这客人耍赖,看大夫的银两不愿给您,您到时候就来找我算吧。
容洛对他笑了笑:不用了,你忙你的去吧。
**扶着那个名叫张怀显的人走出酒肆的时候,沉潜然也从后头跟了上来:你要带他去找慕浮笙吗?容洛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算是默认。
沉潜然瞧他扶着那人吃力,一边着手过来帮他扶人,一边叹了口气道:容洛,你怎么这样正义凌然,上次在世子手下救那位姑娘的时候也是,二话不说就上去了,只是这样帮别人,难道就不怕再沾来一身腥?容洛摇了摇头:若今天在这儿的人换做是慕浮笙,他一定当场便把人救醒了,断然不会叫别人在一旁看那样久的热闹。
沉潜然笑了笑:他既身为大夫,自然是要救人的。
容洛摇了摇头:他和别的大夫不一样。
沉潜然眯起细长的眼睛:有何不一样?有些人行医的目的只是为了自己,他的目的却是为了别人,这就是不一样的地方。
哦?容洛垂下眼睫,似是说给他听,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从前还曾狠狠地责怪过他,说他没有本事,不愿意救我娘……其实只是因为那时的我将他看得太重,仿佛觉得他理所当然就该什么事都会做,什么事都能做好,却全然忘了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沉潜然静默良久,忽而扬起嘴角:慕浮笙果真待你极好。
容洛怔了怔,没有否认。
沉潜然又轻然笑了一声:你真是迟钝得可爱。
容洛瞪大眼睛调头看他。
沉潜然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既是如此能耐的一个人,如果换做是别人,恐怕早就扯着他要以身相许了吧?你难道就没有对他动心?我看不大可能。
容洛气极,一时却又莫名地被他说得有些心慌意乱:你……你又在胡说什么?迟钝些也好,虽然中间搁着一人,沉潜然还是笑嘻嘻地探头往容洛的脸颊边上凑了过去,容洛,你可千万不能对他以身相许,不然我可要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