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洛小时嘴馋又调皮,有天见着慕浮笙家后院树上的枣子成熟了,便偷偷地爬上去摘。
岂知枣子还没摘到,却被提着剪子出来修剪花草的慕老爷发现了。
得知前因后果的慕老爷非但没有责怪他,还二话不说将容洛提上自己的肩头,一边兜起衣襟给他盛枣子,一边笑着叮嘱他要小心一些。
结果等容洛的爹娘闻讯赶来阻止时,慕家一整颗枣子树早已被容洛摘了个精光。
当时慕老爷还抱着满嘴枣蜜的容洛,笑呵呵地对他爹娘道:其实这树上的枣子一早就熟了,我瞧着它们生得又红又大,便一直想着要尝尝味,只是年纪大了不中用,正愁找不到人帮我摘呢。
忆起往事,容洛的脸上浮出些许愧疚之色:小时不懂事,说来实在惭愧,要是容洛从前做了什么莽撞的事情,还望您能同伯父伯母说一声,让他们不要放在心上。
怎么会。
王叔摇摇头,笑道,几年不见,容少爷倒变得懂事很多。
容洛笑了笑。
王叔几次留神观察他的神情,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道:关于容夫人的那件事情,其实本也不是我们少爷错。
但这几年来我们少爷却一直都很自责,总觉得是他做的不够……他近来总是将自己弄得很忙碌,甚少有什么休息时间。
老奴看在眼里,实在很替他心疼,还希望容少爷你能多劝劝他。
容洛摆手笑道:王叔说笑,你们少爷的事情,我一个外人又怎么能劝得了。
王叔眼神微闪,还想说些什么,容洛已经岔开话题:王叔,我一会儿要出去买点东西,阿采让我来问您要张购物清单。
**等容洛买完东西的回来的时候,看见慕浮笙正坐在前堂的桌边给病人诊脉。
觉察到容洛的视线,慕浮笙抬起头来看他:东西都买回来了?容洛点点头:差不多都买齐了。
一边说着一边将怀中的东西调了个位置。
因为肩膀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容洛左臂无法使力,买来的东西有点多,他只能单手抱着,模样看上去实在有些狼狈。
慕浮笙起身走过来:我来帮你罢。
说着朝他伸出手。
容洛忙道:不用,还是我自己来吧,这些东西我还是拿得动的……没等他把话说完,慕浮笙已经把东西一个不落地全接了过来,转头唤:阿采。
哎!阿采从屋子里钻出来。
慕浮笙把东西交到他手上:去交给王叔。
阿采点头去了。
容洛悻然甩了甩手。
慕浮笙又回过头来问他:冷吗?容洛摇了摇头:不冷。
他先前早已在外面冻得面色通红,此刻双手双脚都快没了知觉,话一说完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其实此刻的他只想早点回屋去将双手泡在热水里。
慕浮笙静静看他良久,忽然伸手,将他直往衣袖里缩的双手捉了出来。
你要干什么?容洛睁大眼睛。
慕浮笙不说话,看着他的手,逐渐蹙起眉头。
容洛的手一到冬天就会生疮,红红紫紫地遍布手背,每每都是疼痒难忍。
不像慕浮笙的手,不仅温热柔软,修长的手指更是骨节分明,指盖圆润饱满,在微淡的光线里显得十分精致。
如此一对比,容洛觉得自己那双手当真是十分地难看,于是使力便想将自己手从他掌心里抽回,嘴上道:别看了,没有什么好看的。
慕浮笙却是不放,捏着他的手抬眸看了看他:从前让你每天都用桔皮泡手,你有照做吗?容洛一下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道:自是试过了,根本没用。
慕浮笙反问他:坚持了多久?容洛没回答:哪能那么快就治好,这疮每年都会生,过了冬天它自己就会好,反正我已经习惯了。
慕浮笙又问他:那到底是坚持了多久?容洛终于硬着头皮道:七天。
慕浮笙没有说话,转身从旁边的柜子上取下一个盒子,走到桌边,方才转头对他道:你过来。
容洛乖觉地跟过去。
慕浮笙抬手打开手中盒盖。
容洛往里头看了一眼,发现里面赫然排着一根根细细长长的银针。
他立时诧异:你这是要干什么?慕浮笙拉过他手,引他在一旁坐下:我来给你针灸,只需隔日一次,很快就能痊愈。
屁股被迫一沾上凳子,容洛立刻又重新窜了起来:不、不用了,我不需要。
慕浮笙抬眸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这比其他方法都要有效得多,我保证下手很轻,一点都不疼。
那眼眸幽静深邃,让人一点也不敢直视。
容洛慌张地偏开视线。
慕浮笙的语气随之变得柔和:只需一炷香时间,很快就好。
容洛终于妥协。
于是两个人重新在桌边坐了下来。
慕浮笙果然没有骗他。
盒子里的银针被他拈起在手中,放在烛火前一过,随即准确灵巧落入容洛手间一个个穴道,速度分明很快,却没有带出任何一丝疼痛的感觉。
容洛微微有些意外,忍不住在间隙里抬头朝对面的人看过去。
慕浮笙此刻正专注地低头为他施针,纤长的眼睫覆下来,掩去眼眸中的深沉。
他今天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袍子,长发被一根玉簪简单束起,露出弧度分明的脸廓和下颚。
使其整个人看上去异常地温润。
容洛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希望这针灸的时间能够变得再长一些。
一炷香时间很快过去,慕浮笙将扎在容洛手上的针一一收回:好了。
容洛抬手动了动手腕,只觉得原本浮肿着的手关节似乎一下变得灵活起来,而上面疼痒的感觉也已经消失了。
他禁不住奇道:这真是神了。
慕浮笙微微一笑:这儿冷,你快些回屋去吧,不要着凉了。
容洛点点头,转身就要走,想起什么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听王叔讲,我刚才买回来的那些东西,都是你说要的?慕浮笙正低头收拾着东西,闻言随意地嗯了一声。
容洛顿了顿,又问:但我瞧着那些不像是你要用的物什,也不像是医馆要用的,难道是准备带回去送给慕伯父和慕伯母的吗?是。
慕浮笙一边答着,一边将装着银针的盒子放回柜子里。
容洛还是站在那儿没走,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慕伯父和慕伯母近来身体可好?慕浮笙抬头看了他一眼,眸中不知为何蕴起了些许笑意:他们都好。
容洛点点头。
慕浮笙微扬起嘴角:等这个冬至过完,又处理好手边一些事情,我便准备歇馆回家过年。
容洛闻言怔了一下,眼眸随即黯淡下来:哦。
他想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虽然容夫人早已经不在,但往年容洛在南岳的时候,总归还有父亲陪他一道过年。
彼时人数虽少,却也足够温暖。
现如今父亲也已不在,容洛甚至连家都没有了。
这样一个荒凉的新年,他又该如何去过?想着心情便阴郁下来,容洛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进了后屋。
**夜里。
容洛照旧洗漱完从柴房里出来。
端着木盆正欲回房去,容洛忽然脚步一顿,转身就往回走。
绕过了一条长廊,他不觉来到那个熟悉的屋门前。
已经快要深夜,慕浮笙房里的灯光还在闪闪烁烁地亮着。
容洛不敢直接敲门,只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就着廊外那扇半开的窗户,朝里面探了探头。
结果发现屋里的灯烛还在亮着,慕浮笙却已经趴在桌案上睡了过去。
他的手边还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视线所及的书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类病症详解,还有慕浮笙自己认真加上去的批注。
容洛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不知这样有何意义,于是又小心地退离窗边,伸手将那扇半开着的窗户推翕进去,转身就要悄悄地离开。
谁知走了没几步,身后刚被关上的窗门忽然啪地一声从里边被打开了。
容洛吓了一跳,住脚回过头来。
却见慕浮笙在窗户边上疑惑地往外瞧,一双原本黑色的瞳仁在夜色里泛出几近深紫色的微光。
容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讪讪对他道:打搅你休息了,真对不起。
慕浮笙扬眉问他:怎么,又找不着路了?经他如此一问,容洛禁不住一阵心虚: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那是怎的?容洛被他这一问弄得语塞。
其实,连他自己原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想来想去,容洛只得胡乱找了个借口:屋里有些冷,想找你借个火盆。
慕浮笙闻言一怔:你那儿不是已经有一个了。
是啊,容洛干巴巴地几乎快要扯不下去这个谎,可还是觉得有点冷,大约是炭没烧起来的缘故吧……慕浮笙静默了一下:我这儿没有火盆,但是晚饭后已经让阿采烧炉子暖过,可能会比你那儿要暖和一些,而且那些被铺也是中午刚刚晒过的。
啊?容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你要真觉得冷的话……要不晚上就睡我这儿吧。
不用不用,太麻烦你了,容洛急忙摆手,语气有些磕磕巴巴,我……我这就回去。
说话间,慕浮笙却已经转身过去给他开了门,站在玄关处看着他:进来吧。
容洛站在那里没有动。
慕浮笙看出他在想什么,又道:明天有个重症病人要出诊,我还需彻夜看书寻资料,所以你不用怕床挤。
都已经话到这个地步,容洛根本没有理由再拒绝,只能垂着头沉默地端着手里的木盆朝他走过去。
慕浮笙见他过来,侧身将他让进了屋,转身关上屋门。
容洛站在屋子中央,看了看他,心中十分后悔,却又没有办法。
进去将手边东西放在一旁,容洛径直走到床头,回头对慕浮笙道:那我这就睡了,你忙你的吧。
说罢就要爬上床去。
慕浮笙却一伸手将他拉了回来:等下,自己侧身行至床边,抖开叠放在床尾的被子替他整齐地铺好,又用手抚平了,方才直起身来,好了,你睡吧。
容洛于是脱了鞋子重新爬上去,正要钻进被窝,转眼看见慕浮笙还站在那里没走,有些尴尬地对他道:你快忙你的去吧。
若嫌光线刺眼,便跟我说一声。
没事,我能够睡得着。
慕浮笙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桌边,取过发簪将桌上的灯调暗了些,方才敛襟坐了下去。
容洛深吸了口气,侧身躺倒,枕着手翻了个身,看见屋子那处的慕浮笙已经重新伏案翻阅起书来。
他看书的时候十分认真,时而翻页比对,时而提笔做注。
容洛发现自己竟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以往只知慕浮笙有着一手过目不忘的本事,平日只要是看过一遍的东西,都能够将它牢牢地记住,甚至还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那时容洛只当他脑力不凡,此时才发现他也许并非真有想象中的那样厉害。
只不过是每每看书的时候,他都十分地专心致志且心无旁骛。
容洛睁眼看着慕浮笙,书桌前那张温润细致的侧脸被柔和的光线漾染开来,混合着眼中认真而执着的神色,无端让人觉得安心。
不一会儿,倦意逐渐翻涌上来,容洛重又翻了个身,提起被子将脑袋埋了进去。
鼻端里随之飘来一股冬日阳光里泛开的尘土味,还有慕浮笙身上特有的草药香气。
伴随着这熟悉的味道,容洛不知不觉沉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和谐社会,和谐船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