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临岁末。
雾戌山上的新黄略微沉淀,覆盖上一层薄薄的暗色。
清晨薄霭,只有围了雾戌山一圈,安静横在山脚的那条赤红色的红砖墙特别的显眼明艳。
隐约地能看见红砖墙后,有两栋竹墙草棚的小阁楼安静的伫立在薄薄晨雾中。
雾戌山,已经有了一丝人气。
这时,红砖墙内的山上,从薄雾中隐隐走下一个歪歪倒倒的人来。
这人身上披着晒干箬叶叶子拼成的褐白色蓑衣,头戴着同样是箬叶与细丝竹篾编成的褐白色斗笠,脚上穿着一双沾满了黄色泥土的黑色塑胶雨靴,背上背着一个背篓大小的青绿色塑料喷雾器,戴着白色棉线手套的手正好搭在喷雾器的手把上……一步一滑地向山下走来。
这个人正是一身武装的严小三儿,严澈。
严澈刚走到干净的石板路上,沾了泥的雨靴的沉重感让人不爽,跺了跺脚,那些稀泥也没见剥落,不得不伸脚在石棱子上刮着雨靴粘着的黄泥。
看吧,我都说山上也铺石板路,你就不听,说什么饭吐出来重新蒸,这下满脚泥不舒服了吧?一个声音传来,严澈噗嗤一声忍笑不住,笑出声来。
对来人笑道:嗲,是返璞归真,不是饭吐出来重新蒸。
说话的人正是从石板路另一端走回,和严澈一模一样装扮的严国强。
我管你是不是饭吐出来重新蒸,我也不懂你的那些学究词。
严国强解下严澈身上的喷雾器,连着自己的一起提溜到了一旁,弯腰捡了一根枯枝,抓过严澈的脚,就帮严澈刮起了雨靴上的黄泥:这泥巴路一下点雨就难走得很,下次山上我的管,你管着山脚的就好了。
严澈并不挣扎,乖乖地让严国强给他挂着雨靴上的黄泥:嗲,我哪有这么没用?你看这几天下来,我不熟练了么?严国强一听严澈这话,直接抬头狠狠瞪了严澈一眼:还好意思说,你肩膀磨破的皮是怎么回事儿?严澈这下老实了,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弯腰接过严国强手里的枯枝:嗲,我自己来。
哼哼了一声,严国强把手里的枯枝交给了严澈,看着严澈弯腰认真地刮着泥,眉眼微弯:三儿啊,你别说,你兑出来的那个水,还真有效。
说话间,严国强抬眼望了望四周:你看,这才栽下去几天的小果苗都吐新绿了。
听到严国强这么说,严澈也不答话,只是在严国强看不到的角度偷笑,心里暗暗腹诽道:那是肯定的,原本一碗水能让蔬菜种子一天就成熟食用,几碗水就能让枯木复活,一天花开结果……别说小小果苗重新吐新芽,要是不顾忌吓着您老人家,引起别人的注意,我还想让它们现在就开花结果呢。
雨靴上的黄泥基本被刮干净后,严澈也站到了严国强身边,陪着严国强一起看着山上稀稀拉拉的一颗颗稚嫩纤弱的果树苗,顿时间,心底升腾起来的成就感难以抑制。
三儿啊,过两年山上是不是就满山果子树啊?严国强声音有些颤抖,情绪里夹杂着激动。
严澈侧目看到严国强坚毅的侧脸,虽然不复当年那么黑里透亮的光滑,却在这段时间碧水种植的蔬菜调养下,呈现出一抹健康的暗红色。
看着这样的父亲,严澈心里是欢喜的,也是愧疚的,伸手抓住了衣角,严澈有些又要忍不住眼眶快要泛滥的温热:嗲,不用过几年,开了春,这些果树苗就能开花,到了明年秋天,一准儿满树果子。
喝,你就唬你嗲吧!笑眯眯的严国强憨实地斜了儿子一眼:哪有那么快?你看这还都果树苗子呢!严澈抬头,直视严国强带着喜意的双眼,认真地说:嗲,三儿不唬您,秋天一定能结果子。
呃……严国强看着这个样子的严澈心下一怔,缓过神来,伸手揉了揉儿子那头柔软的头发,道:成,三儿说是就是。
对父亲这样的敷衍,严澈很不满,也很无奈,嘴角抽抽,嘀咕道:我说了您就是不信。
哎哟,你爷儿俩还在这磨叽啥呢?赶紧回去吃饭了。
就在父亲逗趣儿子的当口,张超英系着围裙,戴着袖套已经站在了那道刚刚修葺好的大木门前:四哥,国盛呢?啊,婶子。
严澈唯恐刚才的样子被张超英看了个全,脸上升温,别扭地喊了一声。
国盛啊,估计就要过来了。
严国强轻松拧起两个喷雾器,一边朝竹楼走出,一边对张超英说着:他婶子,这些日子麻烦你了。
张超英摆摆手,抬腿几步就走到严澈跟前,利索地给严澈解下蓑衣,整理着衣衫:四哥,瞧你这话说的。
自己家的事,还什么麻烦不麻烦。
说话间,睨了严澈一眼:三儿,你说是吧?严澈侧着脸,两颊微醺地把玩着手里的斗笠,支吾着嗯嗯两声。
张超英看严澈这个样子,就知道这孩子又在害羞了,咯咯一笑,打趣道:四哥,你说咱家三儿怎么就这么害羞呢?你瞧瞧,我给他解个蓑衣,脸儿就犯了羞,跟涂了胭脂似的。
这次严国强没有上前给严澈解围,站在竹楼前的院子里,一边抖擞着蓑衣上沾的水汽,一边看着严澈的小模样儿咧嘴傻笑。
你这婆姨,知道三儿面皮儿薄,你还笑话他做啥?披蓑衣戴斗笠,踩着大雨靴,背着喷雾器的严国盛这时也赶了回来,正好看到自家婆姨又在逗严澈,忍不住笑着责骂。
哎哟,我这不是担心将来咱家三儿找了媳妇儿怕羞么。
张超英狠狠剜了一眼严国盛:你以为三儿跟你这个大老粗一样啊?是是是,我是大老粗,你不也跟我这个大老粗过了大半辈子了嘛?严国盛一边走,一边解下喷雾器的皮带扣,放下喷雾器,一边由着张超英帮他揭下斗笠。
张超英嗔怪地哼了一声,严国强在院里看得不住傻笑。
四哥,这竹楼子过几天能住人了吧?严国盛把蓑衣斗笠都解下来后,走到竹楼院子里,慢慢打量:啧,别说啊,林木匠这老头还真有几把刷子,这竹楼做得还真好看。
严国强点点头,也回头一脸灿烂地打量竹楼。
什么啊,这竹楼可是三儿捯饬的设……设……张超英上前插嘴,一时想不起那个词儿,歪着脑袋望着天想了半天,手往大腿一拍:嗨,设计图。
要不是三儿画的这个设计图,他林老头能弄出来?是不,四哥?呵呵。
严国强憨憨地挠着头,嘴都能列到后脑勺:孩子嘛,呵呵。
三个大人围着竹楼叽叽喳喳,却都没看到严澈自张超英那句找了媳妇儿之后,眼底暗了几分,带着深深的愧疚看着三位疼爱自己的长辈,雪白的牙齿几欲咬破那淡粉的嘴唇。
严澈心里有话想要对无限疼爱自己的父亲和叔叔婶婶说,想不要背负那沉重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内疚,对他们坦白,可是……却只能狠狠地压抑、隐藏,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话要是说出来,将会给他们带来毁天灭地的打击——特别是他那对他期盼至深的父亲。
这一刻,严澈痛苦地闭了眼。
自私而懦弱地选择逃避。
从九月初回到严家湾,到如今已经足足过去了四个月。
四个月的时间里,严澈想了很多很多,但是,到了最后才发现,所谓的思索结论,其实早在刚回严家湾,决定承包雾戌山时已经有了雏形。
既然在回到这里时就坚决地选择留下,选择面对曾经残忍伤害,如今试图弥补的血亲亲情,那么,过去的种种,绝对不能再提及。
那一切……就算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也罢,当做是一个个寒夜惊魂,血淋淋的……噩梦也好,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淡去,直到再也没人记起。
或许,真如那人所说找个女人成家生子吧……也许……这也不失为一个完满的结局,不是吗?早饭是张超英烙的鸡蛋玉米饼和熬了一个多小时的一大锅玉米粥,下粥的小菜是一碟拌了麻辣酱的泡菜丝和一碟切得大小均匀,上锅蒸熟的熏腊肠。
这些,都是严澈教张超英的。
看着两辈爷们儿围坐木桌旁吃得香,张超英乐滋滋地问:怎么样?这凉拌泡菜丝有没有三儿的水准?严国盛听到张超英的话,一下坐直了身体,开始的囫囵样即可变成了细喝慢吞的认真模样,末了,还一本正经地说:嗯,还行,不过嘛,火候还差一点。
这话惹得张超英拿着勺子就往严国盛脑袋上敲去:喝,有的吃你还挑挑拣拣?胆子肥了啊!看着感情好到让人羡慕的叔叔婶婶打情骂俏,严澈红着脸瞥了严国强一眼,发现老实憨厚的老父亲也和他一样,脸上泛着暗红色。
父子俩对视一秒,严澈端着盛玉米粥的碗,身子悄悄侧开一点,不去看叔叔婶婶的恩爱。
一顿热闹的早餐过去了。
趁着张超英去灶房洗碗的时候,严国盛抿了一口煮的很浓的热茶:四哥,你说奇怪不奇怪,果树苗子咱才栽下去几天啊?我今天数了数,全部都长绿苞了。
对于严国盛的疑问,严国强悄悄看了严澈一眼,呵呵一笑,没有回答。
诶,四哥,你笑什么啊?严国盛撇撇嘴,虽然这个动作和他的脸十分不协调,严澈还是看的忍不住侧过脸去想笑:四哥,我还发现啊,咱山上那些果树苗子,也长高长壮了不少。
你说,这大冷天儿的,三儿让我们去给每棵果树苗子浇水,我当初还担心把苗子淹死了,现在看来,反而……严国盛说到这里,猛地一惊,脸色激动地看着严澈:三儿,你,你,你说,是不是因为咱们每天给苗子浇水……所,所以……啊,对了,早上我看到你往喷雾器里倒水,是,是不是……严国强眼底一慌,连忙站起身:他叔,你说什么呢?诶诶,四哥,你别急,我真看到三儿往喷雾箱里倒水了。
严国盛拉下严国强,看着严澈问:三儿,你说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严澈愣了愣,他还真没想到自己的小动作被严国盛给看到眼里了,随即一想,看了看严国强一眼,看到老父亲眼底的慌乱,有些不忍:国盛叔,你,先坐下,我慢慢说。
听严澈的话,严国盛坐下后,严澈才把先前跟严国强说过的那套说辞讲给了严国盛听。
严国盛一听完,拍着蒲扇似的大手掌,哈哈大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当初你们家那老橘树,还有那吓人的大萝卜,就是三儿弄出来的吧?!严澈心下一惊。
我当初就觉着有点奇怪,三儿没回来的时候没这事,三儿一回来就出这么些个稀奇事儿,原来是三儿拿了高科技技术回来了啊!严国盛端起脑袋大的搪瓷缸,猛灌了一口热茶:好事,这是好事。
难怪三儿要花这么多钱去包山。
四哥,我觉得三儿是拿到宝贝了。
严国强并没像严国盛那么高兴,反而皱着眉头接过了严国盛手里的大搪瓷缸,也喝了一口热茶:他叔,我觉着吧,这事儿,不要说的好。
严国盛啊了一声,不解地看着严国强:为什么?严国强看了看严澈,严澈点点头:国盛叔,我……我手里这个技术,嗯……把大搪瓷缸摆到桌中央,严国强叹了一口气:他叔,你也不想想,这样的技术三儿带了回来,一定有他的苦处,你……哎,就记得不要说出去的好。
看父子俩这样的表情,严国盛想歪了……遂地,狠狠点了点头:三儿,你放心,叔不是那么笨的人。
咱自己发明的技术,怎么能让人抢了去?放心吧,叔不说,你姐,不,连你婶儿也不说,让他烂到肚子里也不跟人说。
严澈愕然,看到严国强认可地点头,严澈知道——他嗲和这个叔叔完全误会了。
转念一想,严澈却又定下神来,这个美丽的误会又何尝不可?于是,严澈默了默,说出了在掘塘子时就做好的打算:国盛叔,既然您知道了,三儿也不卖什么关子。
三儿的意思就很简单,咱手里握着这样的……呃,技术,三儿想说的是:您就别出去外面跑得那么辛苦,给人做泥水活儿了,您就留下来帮我照顾山上的果树呗。
说完,严澈看着严国盛,看着他脸上的挣扎。
堂屋静了许久,挣扎了半天的严国盛呼出一口浊气,叹了一声,道:三儿啊,你说这个事吧,也不是不好,只是你这个……要不我闲下来就过来帮你?严国盛觉得哪怕是再好的技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出成果不是?不能拖着不做事吧?!严澈当然知道严国盛的想法,摇了摇头:叔,我是认真的。
您就别出去了,专心的帮着和我嗲一起照顾这一山果子吧。
您看,我啥也不会,我嗲也年纪不小了……严国盛也看着严国盛,神情严肃认真:他叔,我看孩子说的是个理儿,你就来搭把手呗。
看了看严澈,又看了看严国强,严国盛难得地皱起了眉头:三儿,你肯定这能赚钱?不会和那些人一样亏本?听到严国盛这样的话,严澈松了一口气,笑道:叔,您就放心了。
这样吧,这一山的果子,等结了果子,拉出去卖了后,三儿也给您分一成股。
严澈的话一出口,严国盛就猛地站了起来,瞪着严澈怒目圆睁:三儿,你把你叔当什么人了?……严国盛突然而来的怒气,令严澈愕然不知所措。
半晌才回过神儿,忙按下严国盛:叔,您别气,别气啊,等我说完成不?这下严国盛可不买严澈的账了,哼哼地喘着粗气继续瞪严澈。
严澈无奈,求救地眼神看向严国强:嗲——严国强点点头,指着板凳对严国盛道:他叔,先坐下来,你吓着孩子。
看严国盛虽然还是气哼哼的,却也真的坐下后,严国强又道:你急啥?听孩子说完不成?哼。
严国盛剜了严澈一眼:那赶紧说。
你就以为你叔是那贪你财的主儿?你叔还有力气,能自己挣!严澈苦笑不已:叔,您误会了。
经过一番苦苦的解释与安抚,严澈总算让严国盛懂了自己为什么要分股给他。
三儿,你是说我出力,不用出钱,就能给我分股?严国盛一脸愕然:现在城里都这样?严澈点点头:嗯,城里人管这个叫技术股。
严国盛恍然大悟,咧开一口黄牙:四哥,那也成,我就沾沾三儿的好处,我入这个技……技……技术股。
严国强提醒。
诶,对,技术股。
严国盛乐呵呵地拍了拍腿:那成,以后这一山的果子树就交给叔了。
严国强这下不乐意了:那我做啥?呃…………南方的气候明显比北方暖和。
进了一月,严家湾这才迎来第一场雪,而且还只是一层不足一指厚,一沾地就融化的小雪。
竹楼已经完全能住人了。
于是,严国强把老房子里的家什一整理,听儿子的话,搬家搬进了雾戌山下的竹楼里住了。
这不,一大清早,严国强在拧起了干竹枝札成的大扫帚,正在院里掸着落在篱笆上的积雪。
远远低,看见严国盛正背着手往这边走来,严国强这才放下扫帚:他叔,你还真是,这么冷的天,还往山上跑!不冷不冷,走走就暖和了。
严国盛兴冲冲地巡了一趟山回来,自从严澈那个技术股分给他后,他完全把雾戌山当成了自家的事儿,每天比严国强还积极。
严国强呵呵一笑,招呼严国盛进屋。
三儿还没起来?严国盛在门口跺了跺脚,开口就问。
哪啊,早起来了,在捣腾呢。
严国强递过一大搪瓷缸的热茶给严国盛,指了指院一侧的小屋子:说是想去平梁山挖兰草,啧,这孩子,也不嫌冷。
啊?挖兰草?整那做啥?严国盛一脸莫名。
这不说是院子空,咱平梁山上花花草草多么?三儿说上去找找,挖一些回来种着好看,说不准还能挖出几株兰草呢。
严国强也很无奈,不过儿子说的话,一定有道理,他也不多反对。
严国盛这下也乐了:四哥,你别说,三儿读的书多,比咱有想法,你就由他去折腾吧!严国强点头,兄弟两转头又聊起了山上的果树。
可不,原先纤瘦得只有指余粗,不足两米高的果树苗,如今普遍已经有细擀面杖粗,近三米高了。
从农科站买回的两百株果树苗子,即使是在严冬栽种,也没有一棵枯死或是冻死,全部都成活了。
特别是山顶那个被严澈取名眺远亭的茅草亭子旁边的那一片十余株桃树苗子,由于严澈浇水浇得勤,已经有婴儿手臂粗,窜到三四米高了,如今深褐色的枝头隐隐冒出了几个米粒儿大小的花苞子。
严国盛琢磨着,估计再过个几天,天气在暖和一点,还能长出更多的小米粒儿。
再等开了春儿,山顶就会开出一簇簇粉色的桃花来。
现在的严国盛完全信服了严澈的高科技技术调制的神奇药剂,对于看顾雾戌山果树的兴头高得张超英都有了小小怨言——怎么没见你有对那些果树上心啊?你准备着跟那狗儿山上的果树过日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