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第二道门楣下停住脚步,同时也安静下来,国公府的人和几名宗亲朝前走到七八丈外。
敞开的厅堂门内亮着两抹烛光,而门口的台阶上,则摆放着一张古朴的老红木供案,长长的供案上陈列着香炉火烛、果物等贡品,案下设有一前三后,四只棕褐色的蒲团。
几名族内宗亲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和国公府关系并不亲近,但为了让这场祭祖更加名正言顺,今日一大早,卢中植还是派人到各处去请了他们过来。
这些宗亲在靠近供案前丈远处便停下了脚步,在右侧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好,除了卢中植和遗玉一家外的卢家人,则是在左侧站好观礼。
这个时候的认祖归宗仪式其实并不复杂,只是像卢家这样的门第才会如此隆重,不但请了在长安城中有身份地位的人前来观礼,还做出了大开私祠之举。
卢中植带着卢氏母子走到供案前七八步时停下,遗玉挽着卢氏手臂,能感到她的身体因激动轻颤。
一步步走近的卢氏,目光扫过两旁的宗亲和家人,从前方供案投向昏黄中透着庄严色彩的祠堂里,此刻,觉得真切起来。
只是这几步的距离,便让她脑中蹿过一幕幕往昔,年龄相近的四兄妹从小一同长大,又相继成家,因婆婆不喜,便慢慢减少了同娘家的往来,两家闹翻之后,一封断绝书让他们彻底断了联系,在被迫离开房家后,无家可归。
如今一家人再次团聚,却是物是人非。
两个哥哥因常年暗地里四处奔波寻她,犹能将她辨出,两个本就不亲的嫂嫂却是相见不相识,在父兄的刻意误导下,并未认出她就是十几年前,那个被下了断绝书的小姑子。
失落是有的,在这一场祭祖之后,载入卢家族谱的既不是她原有的身份,也不是她十三年前的本名,但更多的却是知足,对她来说,这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回了家,当年那一封断绝书后带来的遗憾,终于要被抹平了。
宗亲中有两名年长者上前主事,一人事先从卢中植处取了家谱捧在怀中,一人取了香点燃,卢中植拄着拐杖独自走到正中摆放的蒲团边,接过那长者手里的三抹香,又听他低念了几句,在两人退开后,便缓缓在蒲团上跪下,将拐杖置于一旁,两手持香,满目肃然地望入供着卢家列祖列宗灵位的祠堂里。
皇天后土在上,卢家诸代先祖......开始是一篇长长的祭文,因卢中植在祷祝时掺加了内力,说话声音远远荡开,在这寂静的夜里份外浑厚清晰,显于人耳,远处宾客的交谈声都变得窃窃而不可闻。
杜若谨侧头看了一眼从在大厅时,便异常沉默的长孙娴,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远处那片烛火下,茜色的人影。
刚在宴会上因卢中植将要认下这三个孙子而惊讶的宾客,此时又转着脑子开始想起旁的干系,不管卢家兄妹三人是旁支还是别系,今日之后即是怀国公府的嫡亲,卢智在皇上跟前留了眼,这渐走下坡的国公府,日后怕是会重新兴起也说不定。
今日的确是个好日头,夜间无风,半盏茶后,卢中植恭恭敬敬地叩拜向将堂,在卢荣远的上前搀扶下站起身,轻推开他,拐着腿上前将香插入炉中。
而后,他便走到左侧一干宗亲的前头,侧身看着供案前的卢家母子,杖头上的手握的紧紧的,高声道:感于天恩,寻得我卢家血脉,念我之一支子息单薄,早亡叔父托梦以告,今,录此母子四人于族中谱内,改我卢中植一脉名下,定以嫡代之——一番正式的宣告,而后便是母子四人一一上前听族长训话,训后当着所有与宴宾客和参祭宗亲的面前对着卢家的宗祠三跪九叩之后,即是正式归宗!妇,无名氏平岚!卢中植念道,这‘平岚’二字是卢氏当今的名字,遗玉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臂,卢氏便收了心定了神,躬身向前三步走到蒲团前面听训。
卢中植忍住心中的怜惜和歉意,先是照例不轻不重地训诫了两句,而后在夸表了她养育子女之功后,竟是在一众宾客的惊讶中,道:你既入我卢家,日后,便正式冠了夫姓,称我为父吧。
在这今时代,大户人家是不允同姓通婚的,但卢老爷子又怎会让自家的闺女改了旁姓。
事先前不知他会来上这么一句的卢家两房正室,一愣之后,大房赵氏眉头一皱,正欲开口,却被自家老爷卢荣远在身后扯了下手臂,念起卢老爷子向来是一言堂,便闭了嘴巴。
卢家这两房儿媳,娘家都是京中官爵,这十几年间离京在外,自新皇登基之后,便又有了联系,书信之间互通有无是常有的事,有关当年同房府假意断绝关系之事,自然是瞒着这些妇人的,而事后房乔顶着个变节之名,当年之事更不可能公开,父子三人在外多年寻找卢氏,都是借了旁的名头,如今一家子归京,她们同娘家之间更是经常走动,若是卢氏母子之事不暂时瞒着她们,恐怕在这祭祖之前,便会节外生枝,不能成事。
说起来,卢家子息单薄,也是有源可寻的,卢荣远和卢荣和这对兄弟,常年在外奔波,忙于寻妹和家业经营,鲜少归家,虽有妻妾,却多是独守空房,若子息能旺,才叫奇怪。
在一众宾客的注目下,卢氏忍住哽咽,扬声应了卢中植,卢老爷子又同样叫了遗玉他们上前训话之后,亲手点燃香支递一一给他们,伸手一引向祠堂处,两眼有些通红地对着卢家四口,动情道:给咱们卢家的先祖跪下叩头,三拜之后——你们便回家了。
你们便回家了…这最后一句话,终是让卢氏忍不住留下眼泪,也轻轻击在遗玉、卢智和卢俊的心头,他们三人对这府上前无多少归属,可此刻身处这份夜色烛火中的庄重肃穆下,却也生出一种踏实之感,尤其是遗玉,前世便是孤伶伶的一人,一直以来都将卢氏的归处当成是家的她,对亲情,其实仍是十分渴望的。
他们皆知自家娘亲盼了这一日久已,这会儿站在卢氏身后,皆目不转晴地,看着她接过香,转向那古朴的祠堂,却没有立刻跪下,而是压低声音默念了一阵:祖先在上,我卢景岚今日此般携两子一女归宗,实事形势所迫,望先祖不咎,佑我父母身体安康,家宅顺和。
听力过人的卢老爷子闻此,一脸欣慰地催促道:快拜吧。
卢氏单手持香,轻提衣摆,遗玉、卢智和卢俊亦是作势屈膝,眼见这琉落在外的母子四人,将要跪认卢家先祖,却听这寂静的夜里,后方断断续续传来一阵骚乱,紧接着便是一声尖锐的怒喝——谁都不准拜!你们敢!母子四人堪堪稳住身形,转过身去,便见不远处的祥云门楣下,有人正从中拨开观礼的宾客们,快步朝着这边走过来。
待看清那正被一名妇人搀着向前的老妇后,遗玉顿时一惊,那两人,不是应该卧病在床的房老夫人和侍疾在侧的丽娘,又是谁!她们怎么会来,不是都安排好了吗?遗玉飞快地扭头去看卢智,见他皱眉,没容得她多想,耳中便又传来卢母更为清晰的怒声:好哇,你们竟敢做出这等事来,当真是无法无天了,欺我房家无人不成!勉强认出正怒叫着快步走来的卢母和她身旁的丽娘后,卢氏浑身一震,手中的香支抖落下一段灰,刚要坠入那段痛心的回忆,手臂便被人紧紧一抓,扭头看见遗玉仰起的小脸后,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他们如今不是房家妻小,是卢家的人。
宾客们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个个摸不着头脑,这认祖归宗的大事,还有人来闹场子的。
眨眼的功夫,怒气冲冲的房母使走到遗玉他们对面,有些浮肿的眼晴刀子一样来回在他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卢氏的身上,边微微喘气,边伸出手来狠粮地一指向她,咬身切齿道:你这黑心的妇人!卢氏被骂到,倒是面无表情,只是卢俊却先于众人,一个闪身挡在卢氏身并,遮住了那根食指,不悦道:你是哪里来的,凭什么骂我娘。
卢母想也不想便喝道:我是你亲祖母!不远处的宾客,起先前未认出这房家婆媳,除了个别一二以外,脑子再快的,也跟不上趟儿,这卢家孤儿寡母四人认祖归宗,怎么好好的冒了个祖母出来。
看到这当年并未善待自已女儿的亲家母,卢中植一脸阴沉地拄着拐杖走上前,在卢俊又要开口前,冷声道:房老夫人,你是年纪大了,老糊涂了不成,这是我卢某人的孙儿,他们的祖母自然是我卢某人之妻,又与你这房家的妇人有何干系!第三零零章 闹剧一声房老夫人,道出了这老妇身份,可却让人宾客更感疑惑,房卢两家不相来往已经多年,这位老夫人此时前来,又口称是那卢家才认下的子孙之祖母,是个什么意思?长孙无忌听着身旁人声议论,望向站在子女身后的卢氏,目露思索。
卢母被卢中植一句话呛的气血上涌,耳闻自己的孙子就要成了别家的,端的是刺耳无比。
一时愤怒于眼前这些人的自作主张,又万幸她及时赶了过来,真要让他们认了卢家的租先,那便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了。
丽娘见房母接不上话,犹豫着是否要开口帮腔。
她们如今站在这里,原因说来很是古怪,下午有人探病送来了些玩意儿,为了哄房母开心,她便让人下人抬到厅里哄她开心,却在一件精致的瓷器底座发现了粘着的金红请帖,见着上面的请词,这疑心重的老妇,便让人去请房乔过来,可却被下人告知房乔在小半个时辰前便离府了,左等右等等不来人,房母才忧心忡忡地更衣带着她到国公府。
进到有些空荡的府里,从下人那里打听到这要认的少爷是国子监的卢智之后,惊怒中的房母,便一路疾走赶到了祠堂外。
单看对面卢家人的表情,是不知他们会来的样子,那张帖子就不是他们送来,这送贴之人意欲为何,丽娘暂不考虑,可真让卢家母子认了卢家的门,却是她乐见其成的。
因此,双方对峙,她选择了静观其变。
卢智轻拍了一下卢俊的肩膀,给他使了个眼神,卢俊这才想起先前他的交待,转身扶住卢氏,几个小动作之后,在外人眼里,便像是在安抚受了惊吓的娘亲一般,只有靠近他们的遗玉,能够看清卢氏欲显难看的面色。
不等房母喘匀了气,卢中植便一脸烦色,道:罢了,今日是我卢家认亲的大喜之日,卢某不愿与你计较,你就此离去吧两人是平辈,说话自然用不上客气,只房母怎会听了他的话乖乖离开。
离去?好,我走!房母压住怒气,上前一把就扯向卢智,走,跟祖母回家。
卢智不躲不闪地被她抓住胳膊,身子晃了晃,一脸疑惑和不解,扭头看着卢中植:祖父,这……卢中植见房母明目张胆地抢起人来,且一个不够,又要去拉扯护在卢氏身前的卢俊,想起以往种种,气的一吹胡子,又自持身份,不好上前拉扯,当即拐杖狠狠敲在地上,对着一旁傻站着的两个儿媳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她拉开!卢母扯不动人,也不肯放手,大叫着:谁敢碰我!在场女眷只有赵氏她们,下人们远远站着,见着自家夫人和小姐急忙围上去,却手忙脚乱地不敢对这老妇下手,丽娘生怕卢母在这里出了事回去不好交待,便也上前阻拦,一时间,乱成一片。
这边房母拉扯着卢智和卢俊,卢中植则大喊着帮手,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当着众人的面,抢起孙子来。
宾容们有些傻眼,刚刚还严肃无比的认亲场面,这会儿却被房母搅合成这样,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同情起没有到场的房大人。
长孙无忌和杜如晦是在场最有份量的两位,被宾客们请着上前劝说,两人相视无奈一笑,而后几步走过去劝解,奈何双方正是火气上头,哪里听的进去。
遗玉被卢氏拉着,卢氏又被卢俊环着,任房母拉扯却纹丝不动,遗玉侧眼看着近处咬身使劲儿的老妇,心下感叹,这老太太前日还卧病在床,这会儿这般生龙活虎,还真是应了好人不长命的后半句。
她又看向卢智,见他一脸似模似样的为难和疑惑,便偷偷瞪了他一眼,但没等他有所动作,只听撕拉一声响,卢俊肩背上面上等的丝绸面料就这么在房母的拉拽中被扯了下来。
够了!卢俊暴喝一声,震得就近的遗玉和卢氏包括那房老夫人都是一阵耳鸣。
他依然维持着环住卢氏的动作,扭头冲着手持布块愣住的房母,道:你这疯婆子!是眼花了不成,哪个是你孙子!我见都没见过你,休要乱认亲,你再敢招我一下试试!众人因他这一嗓子都停下了动作,静静地看着被他直面吼过去的老妇,卢智借机拨开了扣在自己手臂上的枯皮老手,片刻之后,房母呼哧着气,再次伸出手来,却是没敢上前拉扯,而是指着卢俊怀中:你这恶妇莫要躲着,出来说话,是谁给了你胆子让你拐了我们房家的骨血到你们卢家去的!卢中植捏着拐杖道:这本就是我卢家的人!这恶妇自然是你家的闺女,可这孙子,是我家的!闻此言,就近劝架的长孙无忌和杜如晦面面相觑,疑心顿生。
仿佛为了印证他们的猜疑一般,终于有些摸到点子上的房老夫人,见卢氏不动,又被卢俊大眼瞪着,便转身冲着不远处的宾客,哭声道:诸位,莫要给这一家子诓了,他们便是当年我儿房乔的妻小,是、是被安王掳去的那几个,你们可还记得?房家妻小、被安王掳去的?众人面上一愕,前阵子的流言有不少人的听得,这会儿在房老夫人的哭诉声中,听到这么一件火爆的消息,怎能不感愕然,虽不全信是真,但再看向卢家四口的眼神,已变得怀疑起来。
长孙无忌盯了一眼被卢俊遮的严实的卢氏,向着卢中植道:怀国公,这、房老夫人此言当真?卢中植一脸的莫名其妙,有些委屈地暴了句粗口:真!真个狗屁!长孙无忌嘴角轻抽,换杜如晦去问眼中挤出两滴泪来的房母:老夫人先莫急,这事情,是不是您弄错了?房母使劲儿摇了摇头,一手扶着发闷的胸口,肯定道:没错,就是他们!卢智道:这位老夫人,您真是认错人了,家父仙逝巳有经年,我父母皆是蜀中缁义县人士,怎会同房大人扯上关系。
你——房母急着出声,又被卢中植一脸狐疑地瞥着,对一旁的长孙无忌和杜若谨,道:朝会时就听闻这老妇病了,你们看她这样子,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失心疯…遗玉一抿嘴唇,忍住不适时的笑意,心中却定下许多。
再看房母,已经被气的头上快要冒烟,只是你、你的,却半句话都讲不上来。
一个一口咬定卢氏母子是当年被安王掳去的房家妻小,一个则指认对方是得了夫心疯,这曾经的亲家,今日的反目,让观礼宾客们在一时不知是该信谁的才好。
僵持之中,丽娘正帮房母顺着气,却被她一把攒住手腕,指着卢智和卢俊,道:你来同他们说,这妇人是不是当年离、被安王掳走的那个?丽娘看了一眼卢俊怀中只见侧脸的秀丽妇人,道:是、她是大夫人。
两问两答,不等众人心思再变,卢中植便冷声道:哼,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房母还指望着靠着丽娘的话让众人信服,便硬生生地道:她是我房家妇,怎么就不能说话了。
这是我们卢家!卢中植又拿拐杖使劲敲了一下地面.扭头对着长孙无忌和杜如晦一脸疲态,道:两位也知道,我当年那嫁做房家的女儿,是个可怜的,被我一时气急给了断绝书,后又被他们房家连累,母子三人不知所踪,我今实感后悔,可这么些年了,他们许是、许是早就…讲到这里他鼻音便重了起来,两人见这当年威风八面的男人如今一脸老态龙钟,眼眶虽只是泛红,却也比房母那几滴泪水来的震撼,连忙劝慰出声。
好了,你们无需多劝我,她也是个可怜的,家中尚无半个孙子,听到我这里的风声,因旧时积怨,这才上门来闹,可这般胡搅蛮缠,实在让人头疼,你们也帮我劝劝,赶紧让她走吧,这大喜的日子,卢某不愿与她房家扯破脸。
杜如晦两人不管心想如何,都转而劝起明摆着不在理的房母,这老妇闹了这么半天,眼瞅着没人信她,可若是走了让他们礼成,日后再要回来岂不要大费周折,当下大急,死命地扣着丽娘的手,道:我家中有这妇人旧时画像,一辨便知!卢中植终是拉下脸来,那还等你回家去拿不成?你是存心想要耽搁了我这认亲的吉时,来人,把这两人送回房府!眼瞅着南边待命的下人们就要跑上来,房母的五指在丽娘手背上抓出几道鲜红的血痕,脑中一时清明,脸上由急转喜,另一只手指向卢我大孙子的后腰上,有一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痣!遗玉被卢氏抓住的手腕,闻声一紧。
(加更到。
第三卷结束,第四卷《红庄》将会向亲们揭开文中一系列人物的神秘面砂,主线将转至文中主要角色的感情线上,敬请期待。
双倍期间,求亲们手中的粉红票!)第四卷 红庄第三零一章 决裂夜幕下的卢家宗祠中,为了卢氏母子认祖归宗所行的祭祖,被从古怪的途径中得了宴帖的房家婆媳打断。
房母口口声声指认怀国公今日认下的母子,乃是当年被安王掳去的房家妻小,双方各执一词,闹得不可开交,观礼众宾客皆心生疑窦,却难下定论之际,房母却道出自己当年被掳的长孙,后腰之上有一颗红色朱砂痣。
一时间,众人视线皆移向了站在卢中植身旁的卢智。
被公推出来调解的长孙无忌和杜如晦两人,心下一番计较,房母虽然有故意捣乱的可能在,可若是没边没影的事,以她的身份是断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下出今日这种洋相的,再者,国公府这场认亲宴,排场显然是将这母子四人重视十分的,可却来的有些突然,突然的让人觉得古怪。
事关两府嘛,他们也不能含糊。
想到这里,两人互看一眼,长孙无忌对卢母道:房老夫人,您可是有记错,府上的大少爷真是有颗朱砂痣在腰?房母为自己在紧急关头想到了这点,胸有成竹地道:有的、有的,我大孙儿出生是在夜里,当时我儿被先帝差遣在外未归,那妇人闹得整座府里都不得安眠,天黑正浓时候诞下一名男婴,产婆与我说这婴儿后腰上有粒小痣后,老妇还抱着亲眼看过,记得清楚,不会错!朱砂痣这种东西被认为是吉痣,在这个时代,是绝不会有人想着将它起了的,因此她才这般肯定那痣不会消失不见。
初闻这件事的丽娘暗自皱眉,偷偷打量着卢智的脸色,却看不出什么来。
长孙无忌侧头去看卢氏,但这妇人却被卢俊环在臂中,只能看着半边侧脸,跟他十几年前模糊不清的记忆半点都对不上号。
越说越肯定的房母,没了先前的急躁,脑子一下子变得灵光起来,她转向卢中植,有些激将道:这朱砂痣做不得假,天下没那么巧的事,你可是敢让长孙大人和杜大人辨一辨,瞧瞧这到底是我房家的孙子,还是你卢家的?长孙无忌有心将这乱子赶紧结了,也好让自己弄个清楚,便又出言当了和事佬,言明借那一粒朱砂痣,辨别孰真孰假,卢中植倒是没有反对,只是道:事先说好,若是没痣,你们必须马上离开,若是再闹,别怪卢某不客气。
遗玉有些狐疑地想着:从卢老爷子的态度上看,他大哥是没有痣了,那她娘刚才这么紧张干嘛?卢母见卢中植的态度,虽也有些怀疑,但到底是更自信一些,横冲冲道:你放心,绝对是有的。
卢智见卢中植对他点头,稍作犹豫后,便对着杜如晦一礼,开口道:杜大人,在外解衣不便,从这里到厢房稍远,就劳烦您陪我跑一趟了,您行事向来公正不阿,想来由您出面辨别,也无人有异议。
听他这么一说,长孙无忌脚步一顿,又见杜如晦点头,到底是没跟上,房母心道杜如晦和房乔相交甚好,不会偏帮,便也没有反对。
两人这么一走,场面便冷清下来,多是没有心思开口说话,遗玉余光中,见到赵氏和窦氏的目光,都在卢氏的侧脸上面晃荡,知她们经过这一闹,必是多少会受影响,但她们心里究竟如何,就不是她能知的了。
众人干站了一盏茶的时间后,卢智和杜如晦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还没走近,便听房母急切出声:怎么样,有痣吧?卢智半低着头在卢种植身边站好,看不见神情,杜如晦则摇头认真地答道:并无。
没有痣,那就不是房家的长孙了。
丽娘和遗玉一样暗松一口气。
听了这答案,几乎所有观礼宾客心中的疑窦都消去,那些等着看热闹的,心下不免有些讪讪,当然也有极个别仍是保持着一缕疑心。
房母一愣之后,似是以为自己听错,又确认了两遍后,才陡然提高音量:没有?这怎么可能,你可是看清楚了?见她不信,杜如晦苦笑道,老夫人,杜某看的清清楚楚,卢公子从背到腰,别说是米粒大小的红痣,就是针尖大小的,也没有,您先前那般肯定,有痣的便是您孙子,可卢公子并无痣,显然是您认错人了。
奈何房母压根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坚持要亲眼所见才行。
没等卢中植发飙,杜如晦却先声道:老夫人,您莫再闹了,卢公子并非您的孙子,怎能、怎能让你一位妇人看去,这实在是有失体统。
长孙无忌犹豫后,也同声劝慰起来,哪曾想,房母竟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再次伸手去拉扯卢智,不过这次却没有先前那样蛮力,而是带着哭声道:孙儿,你是不是怨恨我,可你那时还小,怎会记得祖母对你的好,若不是有人从中挑拨,你怎会不愿意认我,你的身上明明是有疼的,你是不是伙同别人一起来瞒弄我…是不是?在观礼宾客复杂的目光中,杜如晦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轻叹一下,选择站到一边,不再出声,长孙无忌仍尝试着劝解,奈何房母根本不听他半句,卢中植额头青筋隐隐地跳动,正在忍无可忍之际,一直相当沉默的卢智,却出了声:您要亲眼看看?遗玉察觉到卢智语调的变化,忧心地看着他有些暗下的清秀侧脸。
房母这会儿已经没了主意,只能托着那粒痣的事,好不让这认亲继续下去,便含泪点点头。
好。
卢智轻轻地应了一声,没等房母欢喜,便伸手摸向锦衣之上的扣着宝石的腰带,继续道:想必等下您看了,就算没有,肯定还要纠缠,不如就在这里着吧,让诸位都做个见征,看看找到底是不是您那有痣的孙子。
在一片制止声中,不容他人阻拦,卢智双手抓住前襟处朝两旁一批,便将几层衣裳拨开,向下一拉,背对宾客和房母等人,从削瘦的肩膀到直挺的背部,一整片牙白色的肌肤,都暴露在这寒冷的冬夜里。
很快便有人低呼出声,并非是因为他的举动,而是这青年袒露的后背上,从两肋处往下,是一片先滑的牙白色肌肤,到后腰下一寸处也未见房母所说的那点红痣,然而,从两肋处向上直到颈椎,则尽是斑斑块块恐怖的花白色,显然是烫伤后留下的疤痕!啊!等着寻那红痣的房母离的最近,被这一幕惊的尖叫出声,两眼一花便倒向身后同样惊愣的丽娘怀中。
卢中植面色黑青地死死握紧拐杖,杖身发出嘎嘣的一声脆响,卢荣远卢荣和则瞪圆了眼睛。
卢智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他背后的那片可怖的烫伤痕迹,面对着他的遗玉着不见,背对着他的卢俊看不见,被卢俊挡住的卢氏看不见,可众人的低呼,却让他们察觉到了不对。
卢俊记着卢智先前的交待,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看着娘亲,便紧搂着卢氏不让她动弹,遗玉却挣开卢氏的手,两步便要窜过去,却被卢智突然伸手一拉,狠狠的扯进怀里,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半裸的胸前。
遗玉已经意识到他背后是什么,双手使劲去推他,却纹丝不动,只听他温声在自已耳边道:别动,没什么好看的。
他的心跳很有力,她有些发凉的脸颊贴在他紧实的胸口上,却被熨的发烫,一瞬间,浓浓的怒气和憋屈感袭来,被她要紧了下唇忍住。
这太过突然的一幕,让众人不知所措,卢智将遗玉紧紧地按在怀里,扭头对半晕半醒靠在丽娘身上的房母,语气平淡道:您可是满意了,将我逼迫至此。
房母仍处于惊吓中,神志有些不清道,你、你腰上的痔呢。
到了这个时候,逼得人家都敞衣示众,她还是死不忘记那劳什子朱砂痣,这里毕竟是卢家的祠堂,先前没弄清楚也罢,这会儿事情都明摆着,她还这般痴缠,这种态度已经引得旁观的众人心下不满,一时间大多数人都暗自腹诽起这老妇来。
卢智嗤笑一声,神色猛然变得严厉起来,语中带着压抑的怒气道:我母子四人,早年吃苦流落,如今苦尽甘来,终能认祖归宗,却被你再三阻拦,大闹于卢家祠堂之前,扰了祖先清静,愧对祖先!让我们有何等颜面再进这家门!我虽不知你同我卢家有何恩怨,但今日之辱,我卢智莫不敢忘!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卢中植的拐杖狠狠地敲在地面上,伴着一声嗡耳的送客!,终是寿终正寝散落一地木片。
长孙无忌和杜如晦都没再出声试着调和,卢家上下皆是同仇敌忾地带怒看着房母和丽娘。
被卢中植一嗓子吼得有些胆惊的丽娘强行搀着半晕半醒的房母就要离开,还没走上几步,就听卢中植沉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回去告诉房乔,新仇旧恨,我卢某人定当讨得!这一声,宣布着继十几年前那次之后,前阵子在外关系稍有缓和的房家和卢家再次于人前决裂!第三零二章 夜谈房家婆媳因来时是持帖入内,并未带有下人,有心上前帮忙的却因房卢俩家正式决裂犹豫不前,丽娘困难地搀扶着体胖的房母,在各色目光光中狼狈地离开。
卢荣远脱下里绒的外衣罩在卢智的身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同卢荣和一起去安抚宾客。
卢智松开了遗玉,见她出奇冷静地为他整理着衣襟,稍愣之后,表情软下,伸手顺了顺她凌乱的额发。
重新穿戴好后,他才示意意卢俊放开早就安静地被他护着的卢氏,卢氏同遗玉的反应很像,都是冷静地有些吓人,不惊不怒地拉着他走到火盆边暖身。
赵氏和窦氏相视之后,皆从对方眼中看出疑虑,但还是叫了下人去准备暖身的姜汤和给卢俊替换的衣物上前去问母子几人说话,一边温声安慰,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卢氏的容貌。
经房母这一闹,吉时已过,场面冷静下来后,刚才一直未置言辞的宗亲们,开口提出了改日再续,卢中植本来就正担心,刚才声称无须进卢家门的卢智会真的反悔,于是态度强硬地道:先前事宜不都是在吉时?就差磕头上香便可入族谱,现在一并做了便是,哪来那么多事。
今日这请来的宗亲都走他特意挑选的,既老实又本份,说白了还有些胆祛,哪有不开眼的敢反对,更别提会有人拿刚才那场乱子说事了。
不过卢老爷子到底走白担心了,一切都整理妥当后,母子四人很是自觉他重新站在蒲团边上,等着祭祖。
卢中植产肃的脸上这才露出些许笑意,将香一一点燃亲自递到他们手中,看着他们跪在卢家一门的祠堂前,三拜九叩,供上香后,他催促着宗亲中暂持族谱的长者将他们录入谱中,而后将册子收进自己杯中贴身放好,长吁一口气,心事总算落下,至于日后房乔如何,闹到皇上哪里怎样,便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了。
祭祖之后,便是待客,照理说除了卢氏外,兄妹三人都应到场,可卢氏生怕卢智着凉,硬要施着他回去休息,卢老爷子大手一挥招来下人,带着母子俩去事先给他们安排好的院子休息。
卢俊和遗玉还有卢书晴则陪着卢老爷子待客,说白了,也就是跟着向众人道声谢,并不需她们两个小姑娘家的敬酒如何。
先是到了长孙无忌那桌,这长孙和杜两家四口人都站了起来,卢中植同两人寒暄着,卢俊从下人手里接过酒杯递到他手中。
遗玉则心不在焉地想着别的事情,忽然听到有人喊卢小姐,便和卢书晴一同侧头去看,就见桌子另一头的杜若瑾正含笑望过来,因不知他喊的是哪个,两人都不好应声。
若瑾哥,你这么喊可是不对,如本怀国公府上手打是有两位卢小姐了。
遗玉目光一移,便见到他身旁的长孙娴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自礼艺比试之后,两人头一次正面碰上,她比遗玉想象中更要冷静一些,这不,连说个话都不忘记绵里藏针她挑拨一番,想要引起卢书晴的不满。
对这挑拨,卢书晴似是并没听出来,仅回她一笑,遗玉更不可能顺着她的话走,而是对杜若瑾道:杜先生,日后唤我遗玉即可。
两人是师生,因为卢智的关系有些往来,直呼她名字也说得过去。
杜若瑾却没应下,而是态度自然道:我上次不是同你说过,在学外无需称我先生,这样,你若不嫌,便叫我声杜大哥,我就像二弟一样,叫你小玉,好吗?杜家两兄弟的关系很好,上次礼艺比试后,杜荷回去就向杜若瑾将比试的狡过全程讲述了一番,话中提到遗玉皆是小玉、小玉的称呼。
遗玉大大方方她应了一声好,如此两人互换了称呼,原本有些生疏的关系,便算走近了一步,察觉到这点,这一师一生不由相视露出笑容。
长孙娴被晾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脸上的笑意,扭头对同样干站着的卢书晴道:书晴,真是没想到,卢小姐会同你成了姐妹,这事情也来的太突然了一些,之前你半点风声都未露,实则没什么好遮掩的吧。
听到她不死手打心地明话暗指,遗玉有一瞬间觉得,那次礼艺比试给她的教训真算是轻了,不过让她意外的是,被长孙娴亲近她唤着闺名的卢书晴,却不咸不淡地回话:大小姐说笑了,这是我们卢家的家事,有必要到处去同外人讲么。
噗地一声,遗玉不由笑出声来,引得正在说话的三个长辈同时扭头看,她连忙止住,却听杜如晦道:国公,大少爷已是众人皆知的才子,两位小姐这次五院艺比,同是赢了两场吧,二少爷着着也是品貌不凡,您这一门孙辈,如今真是羡煞旁人啊。
卢中植捋着胡子,眯眼看了自家的三个孩子,嘴里说着客套话,心里却满足的不能行。
遗玉看着长孙无忌同样一脸喜欢地看着他们,似是半点不为她曾让他的长女出丑之事着恼,又看了长孙娴脸上僵硬的笑容,暗道这闺女到底是不如老子演技好。
这一厅宾客,遗玉眼熟的有,眼生的更多,今晚没有到场的程小凤,明日回了学里还不知会是个什么反应。
早上朝会结束后,程咬金便快马离京,程夫人一人得了帖子,也不方便独自带着子女前来,不过他们俩家本就关系亲近,倒也不用多计较。
宴至一半,遗玉和卢书晴便被心疼孙女的卢老爷子遣走休息,遗玉叮嘱了自家酒量差到不行的二哥莫要贪杯动酒之后,就同卢书晴一道朝离开。
国公府一入夜,能行人的路上,路边皆是亮起了石灯,两人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几名侍手打女,走没一段路,遗玉便率先开口道:书晴姐,明早咱们一道乘车去学里,可好?今晚祭祖上香前,一家子围在火盆前说话,让她颇有感触,既然进了这家门,那便有必要尝试着同人好好相处,真不行再说。
卢书晴当然听出她话里的主动示好,扭头看了一眼身边比自己小上半头的小姑娘,目光微闪后,点了点头。
之后两人只是浅聊了几句,都是遗玉开头,卢书晴接话,气氛还算缓和。
在岔路上分道后,又行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给他们一家四口安排的院子,原本照着老爷子的意思,是有单独给卢智和卢俊拨地方的,但在卢氏的坚将下,他们还是住到了一处。
这紧邻着花园的院子方方正正的,院墙周边都植有树木挡风,夜里的空气很好,院门口守着的四名仆妇远远见她们走过来,便上前迎着,同时传话道:二小姐,夫人被大姑奶奶叫走,去瞧老夫人了,让您回来后不用去寻她,用过宵夜就先休息。
说来可笑,她在府里待这么一整日,都没见过那位祖母,不过来日方长,也不急在这一时。
我大哥呢?这答话的仆妇机灵,答道:大少爷喝了驱寒的热汤,又用了饭,便休息下了。
遗玉心有惦记,便没怎么在意身边,等进了里院时,已跟了不下十人。
到院中问了下人,挥退了身后呼呼啦啦的侍女仆妇,她独自走向院东,在中间亮着小灯的屋前停下,撩起帘子,房门意外地臃手打一推便被打开,屋里没见半个下人守着,没心思去看这处雅致的摆设,她直直朝里走到卧房门口,轻敲了两下门框,低声道:大哥,你睡下了吗?片刻后,屋里传来窸窣的穿衣声,一阵脚步声后,房门被拉开,卢智立在门后,低头着她,雪白的里衣外面仅套了一件秋色的外衫,散落的头发有些凌乱,面色很是正常,看来的确是没被冻病。
大哥——进来说。
遗玉跟着他走进灯光昏黄又暖烘烘的屋里,绕过屏风在一处软毯上坐下,毯上设有茶案,一应茶具俱全,卢智倒了杯温水饮下,看着一副我有话说,又怕隔墙有耳模样的遗玉,顿时失笑:有话便说,卢耀在附近守着。
比起白日在人前翩翩公子的形象,这会儿的卢智因着那张清秀柔和的脸,要显得亲切许多。
你身上到底有痣吗,怎么那老妇一口咬定你有,我看她也不像是记错的样子。
实际上,她更关心的是他背后的伤疤,但知他不会多讲,问也是白问。
卢智眼中带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厌烦,答道:原本是有的,可咱们到了靠山村定居后,那痣便渐渐淡去,又过两年便消失不见了,他轻嘲地一笑,你看,这吉痣也是个嫌贫爱富的,富贵时候随着,等穷苦了,竟也跑没了影。
哦。
遗玉迟迟应了一声,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快地抓不住,她便接着道:外公、呃,祖父事先知道你那痣不见了?称呼这种东西,还是尽早适应的好。
第三零三章 秘宅相见卢智答道:嗯,之前闲聊时候他有提到过我幼时身上那粒红痣。
难怪卢中植当时会敢应了房老夫人,原是知道那痣没了踪影。
这痣的惑算是解了,可那冒头坏事的房老夫人却来的奇怪,遗玉一脸怀疑地看着卢智:房家那两人是持帖入内的,不是没送去房府吗,她们哪里来的帖子?是不是你做的?卢智将茶杯放到案上,用手撑着脑侧,扬扬眉,我有那么没事找事吗,接着没等遗玉摇头,便突然扬唇一笑,是穆长风临走前吩咐人做的。
遗玉嘴角一撇,她绝对不信他没有从中推波助澜,今日这么一闹,卢家和房家的关系算是彻底完蛋,整个怀国公府都要公开站在房家的对立面上,正是他乐得免的。
卢智这会儿的心情明显好了起来,她问一件事,竟然有闲情答她两件:闹大了也好,房府尚留着娘的画像,这京城中的人口虽两朝来去换了大半,但也不见得全都认不出娘,总是会有人怀疑的,今晚这认祖归宗,便是演给外人瞧的。
你该知道,就算我身上没痣,过了今夜,这长安城也该有风言风语传出,先下手为强,认个祖宗,房乔怕是忍不住了,他什么时候发难,端看看祖父和何处理了,咱们暂可清闲一阵子,上面有人顶着,我也不怕皇上会找到我头上。
他也不避讳守在暗处的卢耀,面色一整,坦言对遗玉道:小玉,你还是不清楚,祖父可不像你想的那般,就是一条黑地站在我们这边的,他不光是我们三兄妹的长辈,是娘的爹,他同时也是这府里上下几百口人的怀国公!卢智排下今晚这出认祖归宗的戏码,一是为了放消息给并不知他们母子归京的韩厉知道,引他出来,二是为了给一家四口落个稳妥的身份,三便是为了逼地国公府彻底在外再一次地同房家决裂,将当年时过境迁的裂痕陡然拉大,当然,他也不忘顺道坏了坏房家的名声。
除了第一点,经他点拨,遗玉都想了出来,心里疑问消去一半,对了,今日在祠堂里围火说话时,我看两位舅母、呃,婶子都在打量娘亲,不知是否想了起来。
她们也不是傻子,只是昨日匆忙,她们心里另有惦记,看到娘也没想到那么多,又有祖父把持着,一口咬定咱们是流落的旁支,那咱们就是,哪个也不会不开眼地去捋老虎胡须。
你也看到了,这府里不比旁处,人多口杂,暗地里绝对少不了眼线,咱们暂时住在这里,能瞒哄着,就先不认,日后搬出去再说。
我知道了,对了——遗玉正要同他讲明日一道和卢书晴去学里事,却被他出声打断。
好了,都半夜了,明早还要到学里去,去休息吧。
正事都说完,卢智怕她会提到背上的伤疤,便没有再谈的意思,不顾她话到嘴边没有说完,便拉着她的胳膊将人从毯子上提了起来,按着肩膀半推半松她到屋门外,两声关了房门,又嗒地一下手打落了门栓。
遗玉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无力地拍了它一下,小声嘀咕两句后,便转身回房去等卢氏了。
与此同时,下午因得了穆长风的行踪而出门的房乔,空手而归,刚刚进到府中,迎面便走来一脸焦急的管家。
早上,因卢中植特地吩咐,一家四口省了跑趟儿,在自个儿的院中用早点,国公府现今持家的是长房赵氏,单看早上的餐点精致,便知是个做事的。
卢俊昨夜还是喝了酒,迷迷糊糊吃完就又回屋去睡回笼觉。
遗玉和卢智收拾妥当,到前院去同几位长辈打了招呼,便到前门去乘车,到了大门外也没见着卢书晴的人影,同卢智提起,他便道:许是自己先走了吧。
说完两人走到门口独停的马车便,他一掀车帘便看见已经在车内坐着的卢书晴,温顺地笑着同他打招呼:大哥,早。
闻这从小听到大的称呼从另一张嘴里说出,卢智多少有些不适,眉头微蹙了一下,同道了一声早,而后听着身后的遗玉叫唤书晴姐,便侧身扶她上了马车。
一路上,卢智翻他的文史集册看,遗玉捧着数术课本满脑子地纠结,卢书晴则是借着这大点的功夫研究琴谱,三人并没过多交谈,直到下车时候,卢书晴才开口对两人道:中午我们是回府用饭,还是在外面?遗玉中午已有打算,正想开口婉拒,卢智便将书阖上,道:中午我们还有事,你先回去手打吧。
遗玉看见卢书晴的眼睛黯了黯,却没盲目地开口,而是跟在卢智身后下了车。
三日的迎礼已过,国子监门口今日并没有那般热闹,可三人一下车,还是引来不少学生疑惑的目光,疑的是他们三个怎么会一同来学里。
显然昨晚的事,经过这么短短的一夜,还没有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但若过上一两日,那可就难说了。
他们同行到了太学院门外,卢书晴看着卢智继续送着遗玉朝前走一段路,才大步走进到院里。
两兄妹还没走到书学院门后,便听得一声喊叫,一大早便等候在书学院门口的程小凤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程小胖子紧跟其后。
这会儿宏文路上的人还少,卢智便没制止程小风的大呼小叫,不出遗玉所料,他们先是因为隐瞒,被狠狠埋怨了一通,见她认错态虔诚恳,程小凤脸上的不满便被喜色取代,又说了几句话,传了程夫人的邀请,便和卢智一同回太学院去上课了。
遗玉进到教舍,回了几名学生的问好,刚刚在那有些夸张的红木桌案边坐好,便有一名律学院的学生探头探脑地朝里看,见着正在整理书袋的遗玉,便小心抱着一件东西走过去。
卢小姐,这是别人托我送来的,我给你放这儿了。
遗玉眼看着一只棕色的匣子落在自己眼前,那学生不等她询问,便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她目光便又重新落在眼前尺长的匣上。
似有所感的她,心头手打轻跳,伸手将匣子打开,设有去着那整齐摆放的几份孤本,而是从边侧扣下一张折叠过的字条,打开来看,劲朗又熟悉的字体便映入眼帘:近来偶得,因无暇细品,赠。
遗玉捏着这字条的手紧了紧,左手轻轻抚过匣内如雷贯耳的名家孤本后,便把它阖上,将条子收进袖中放好。
还有两日,明日便是十月二十五,李泰的梦魇应该在这两日便能痊愈,中午她要回一趟秘宅,收拾下她落在那里的东西,然后,若是他在,就找他好好一谈。
她不能再装作不知,收下他送来的礼物了。
钟鸣前,在满教舍学生异样又隐晦的目光中,三日没有来学的长孙娴出现在教舍门口,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引得一阵窃窃私语声。
赵瑶犹豫后,还是上前问了好,自小黑屋事件后,几近被人遗忘的楚晓丝,扭头看了一眼依然是一脸冷清的长孙娴,暗自冷哼了一声。
就在国子监的极少数学生,趁着课前的时间四下散播着遗玉和卢智摇身一变成了国公府的少爷和小姐这等稀罕事时,长安城里,却是流窜着怀国公新任下的嫡亲,被房老夫人误认为是房家妻小的流言。
中午,遗玉和卢智打过了招呼,刚巧他也有事,她便独自坐上每日都会按时等在学宿馆后门的秘宅马车,这车子显然昨日并未乘人,少了丝香气,多了分清冷。
从花厅里走出来,既没见到喜欢在此等着她的银霄,也没有平手打彤平卉两姐妹的迎门,不知是否她的错觉,这宅子里外的仆人还是那么几个,却没了以前那种特属秘宅才有的严密之感。
仅是站在花厅门口看着紧闭的书房门,她便知道李泰没有回来,寻思着如何找他的遗玉,进了西屋,便见两个丫鬟正无精打采地在桌边坐着,扭头看见她,一惊之后,皆是难掩喜色地上前。
平卉是个管不住嘴的,小姐您可回来了,奴婢还以为您不要我们了。
遗玉正想要答声怎么会,却发现这俩人本就不是她的,又何来要不要之说,于是改了口。
这两天事多,王爷昨日可是回来了?平彤神色一黯后,偷拧了一下平卉,答道:王爷昨日未归,小姐您等着,我去吩咐厨房多做几道好菜。
平卉亦道:我去给小姐沏茶。
不等她阻拦,两人便一前一后跑了出去,遗玉摇摇头,抱着那只棕色的匣子,回到房里去收拾东西。
茶案上随手放置的闲书,床里侧压着的指套盒子,枕头下面还有一只空的银盒……并没有先整理衣物,而是把这些零碎都集到一起,便坐在床头有些出神地看着被褥上的这些东西。
门帘轻轻响动,遗玉没有回头,道:帮我把柜里面的衣裳都收拾出来。
这就要走?低沉的嗓音传来,遗玉扭头去看,便见锦衣金冠,肩披纯黑裘绒,身量修长的李泰,正一手撩着帘子,立在门口。
(加更,稍晚还有一次加更,亲们若是等不及,早休息啊。
)第三零四章 我知道了嗯。
遗玉从床边站了起来,很是平静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卧房门口的李泰,道:您应该知道了,我们一家认了亲,日后就要住在国公府,且您身上的梦魇,该是解清了,我今日回来收拾收拾东西,也是有事想要寻您说,您先回书房等我片刻,我把这里整理好就过去。
帘子落下,李泰没有离开,反而毫不忌讳地走进了她的卧房,在窗下的椅子上坐定,道:就在这里说吧,我只是路过,待会儿便要走。
听他这么说,遗玉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虽然她要说的事,也就是那么几句,但却不想在这么仓促地情况下开口。
您若有事就先去忙,这事明日再说也行。
李泰若着她踌躇的神情,道:不急,我听你说完再走,明日……我还有事。
既然上午收到那匣子后便下了决定,那她就不会再犹豫不决,知道这会儿还没进屋的平彤和平卉必是得了吩咐,她便也不担心中途闯入。
抬头看了一眼离自己只有丈远的李泰,她又朝床边小退了一步,两脚并拢,双手叠放在身前,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轻声道:我都知道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李泰一时还真没听出来她要表达什么,看着她此刻鹌鹑似的模样,唇线柔和,问道:知道什么了?遗玉硬着头皮,道:我知道、知道您匿名送我东西的事了。
屋里顿时一静,正因终于说破了这件事而心情紧张的遗玉,只顾低着头竖着耳朵听动静,却没看见窗下的那人俊美的脸上.足足停留了两次呼吸之长的别扭神情。
没听见他的动静,遗玉以为她说的不够明白,便继续道:就是那炼雪霜,那一箱子书,今天早上的字帖,还有,还有那副指套,一一列举后,她又重点再讲了一遍:我知道了,那都是您送的。
若是遗玉知道她这会儿抬头,便能见到同天上掉金抉一样稀罕的事,绝对会懊悔无比。
阳光透过窗纸斜射入内,李泰微微侧过头去,一只青碧色的眼眸有些浅淡,被阳光点亮的半边脸上,正覆着一层薄薄的晕色。
他开口,语气中多少带些生硬,嗯,的确是我送的。
听他这么大方不用自己掏出证据就承认,遗玉那莫名其妙的紧张少了一些,想着卢智背上的伤疤,直奔主题:敢问那炼雪霜,您可是还有多的?嗯。
这炼雪霜,是宫中秘药,一年最多能出小八盒,是有钱有权也买不到的东西,说起来,李泰会送这东西给遗玉,还有个小插曲。
那时受伤的遗玉被送到杏园救治,李泰有召见王太医.询问她伤口时候,这太医只道是无性命之优,可那疤痕却难去除,后来无意听见下人们嚼舌根,说遗玉肩上那疤痕留着也是好事,一辈子都难忘记,是曾经替王爷挡了刀子的。
李泰当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便到宫中去向李世民求药,鲜少会被他求到的皇帝老子,道是让他再等个把月。
七月有次入宫,没忘记这岔的皇帝使让人取了一半给他手打,因是扣了韦贵妃和徐贤妃份儿,这事没几个人知道,只当是今年少制了。
阿生知道这是好东西,便劝着他留了一盒子,将其他三盒都送了过去,因此,王府里还是剩下一盒没动过的。
遗玉亦是从程小凤那里打听过这炼雪霜的稀罕,知道只有从李泰这里才有途径,见他说有,当下便道:如此,殿下可否方便让与我两盒,我可拿旁的东西来换。
说换、说让,却没说送、说给,这一是不想欠人情,二是她的确有些好东西,值当拿来交换的。
不过她这一句括,也让屋子里刚才那安静的氛围消失殆尽。
李泰脸上刚才那一丝异样已经不见,道:只余一盒.无需交换。
有一盒也比没有强,于是已经决心不再占他便宜的遗玉,有些小心翼翼地说:还是换吧,我这里有种药丸,既可以提神又可以防迷丅药的,效用您也见过,您觉得如何?何止是见过,还亲自尝过,能让暗烟卫的迷丅药都能失了作用,还让那夜下在她茶水中,原本预计让她一觉睡到天亮与安眠药物,只是让她晕乎了一时半刻。
由此可见从价值上看,这残次版的镇魂虽比不上炼雪霜,可也是拿得出手的。
不必,送你便是。
李泰望着她脸上露出的难色,道。
闻此言,遗玉不得不将憋在心里道不出去的话,讲了出来:殿下,今日与您说明此事,便是因为不想再装作不知,接受您的馈赠,我、我实不想再手打欠您的,还记得,上个月末时候,您自己也曾亲口对我讲过,你我一一互不相欠。
因为她这一番解释,尤其是听得那最后四字,李泰刚才还算柔和的面部线条瞬间变得冷硬,漂亮的双眼不由微微眯起,视线在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那时所说的互不相欠,所指和遗玉现在想要表达的,完全是两个意思,一个指的是前事互不相欠,主要是为了让她不要困扰,一个则是说的日后互不相欠,显然是要同他划清楚界线!尽管察觉到屋内气氛一变,但遗玉还是不怕死地继续道:那用掉的药膏自然还不回您,那一箱子书我也想留着.至于那指套和今日送来的孤本,我……退回别人送出的东西,本就是一件极不给对方面子事,遗玉自然不会傻到说要退还,就当是我厚颜,都留下了,前事不计,日后却不能再占您的便宜了。
……李泰没有接她半句话,只是望着不敢抬头看他一眼的小姑娘,不知过了多久,神情再度变得冷静起来,低着嗓音道:我知道了。
遗玉轻松了一口气,忽略到心头淡淡的失落.道:多谢殿下谅解,而后为了缓和气氛,话锋一转,您这几日休息的如何,颈后和耳下是否还会发热,触之是否堵脉动之感?遗玉问的是梦魇的随带症状,能通过这些来判断余毒多寡。
李泰的单眸中波光一动,搁在扶手上的大手,食指轻轻叩动,道:休息正常手打,脉动之感,时有时无。
咦?轻疑一声,遗玉迟疑了一瞬,我帮您看看。
嗯。
遗玉抬脚走了过去,待看见他的衣摆才停下,抬起头,自打他进屋起,第二次正眼瞧他,熟悉的熏香味道盈入呼吸,被那张俊脸晃了一下眼睛,而后便收心伸出一手探向他耳垂后侧。
她的手指有些冰凉,擦过他的耳垂触在皮肤上时,另李泰双肩一僵,在用药之外,这种理应让他感到不适的亲近之举,却并未引得他半点反感,相反,还有一种他辨不清楚的情绪冒出来,然而,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听着遗玉在探了他耳后片刻,没亦感觉到脉动后,小声嘀咕着没有啊,那只冰凉的小手便顺势滑向他的温热后颈,指头没入肩颈附近黑色的裘绒,贴在他的颈椎附近稍稍用力按下去,他搁在扶手上的大手渐握成拳,眸中碧色加深。
遗玉因担心他余毒未清,便没顾忌多少,仔细感觉他颈后没有异动感,这才放心,一边抽手,一边道:无——仅是说了一个宇,后面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只因手背上突然多出一只大手,稳稳地按住她待要抽离的小手,贴在他光滑的侧颈上,她目光一移,便望进一片似是笼着烟纱的青碧色中。
李泰碰触着脖子上纤细的手指,主动让人贴近他平日绝对不会让人靠近的要害位置,此举让他自已都感到一丝诧异,可随之而来的,是心中那种不知名的情猪变手打得明显起来。
阿生的话,在他脑中一晃而过,瞬间竟让他有了想要改主意的冲动。
你可是愿——遗玉看着那片漂亮的青色,心神恍惚间,听见他低哑的嗓音,下意识问道:愿什么?这清脆的一声,打断了李泰未能说完的括,也让他寻回了丢失了一霎那的理智,握着她的小手离开自己的颈侧后,才轻轻松开。
手背上的温热一消失,遗玉才迟钝地微微红了脸,朝后退了两步,声音却平静:殿下放心,您若是休息正常,那便是无事了,恭喜殿下,梦魇已除。
道喜后,她余光便瞄见坐在椅子上的人影站起了身,同她错身而过时候,似乎有微微地停滞了一下,而后脚步声便远去,伴着门帘响动后,落在她耳朵里的最后一声不甚清晰的话语:放心…不会为难你们的。
因为跑神漏听了关键的几个宇,遗玉压根没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站在原地先是迷茫了一会儿,而后脸上红色渐退,伸出刚才被他握着的手看了一会儿,突然使劲儿照着脑门儿啪地一声给了自己一下,脑于又恢复清明,转身继续去收给东西。
第三零五章 暗潮涌动这头遗玉在秘宅收给东西,卢中植安安静静地度过了今早的朝会,似乎昨夜的事情还没人在皇上耳边嚼舌根,只不过纸到底是包不住火的。
这活了一大把年纪的老人心里明白,指不定下午他正在家坐着喝茶时候,便会被听到消息的皇上叫去问话。
卢智趁着中午这么大会儿的功夫,到东都会去溜达了一圈,最后竟然还是晃回国子监,在甘味居用了点剩饭打发了自己。
再说,房乔昨夜回府之后,在怀国公府发生的事情,丽娘都一五一十地对他讲了,添油加醋不会太过分,可也是有的。
房乔自夜间知道卢氏母子入了卢家族谱之后,整个人从夜到昼,一张脸上都静的吓人,一句话都没再开口说过,只是侍候在房母床前,因着老妇从昨夜回府之后,便似被魔了着了一般,昏昏沉沉,嘴里不停地叨念着诸如痣跑哪去了这样的呓语。
说起来,昨日他错过国公府的那场好戏,全是因为有了穆长风和韩厉的行踪,被人引着在长安城里逛了大半天,结果却是空手而归。
房乔一夜未眠,丽娘在旁将他的疲态着在眼里,温言软语劝慰却只换得他摇头不语。
她实是不好在这今时候乱出主意,为今之计,想要把卢氏母子要回来,也只有皇上那里一条路可走,但卢氏母子能不回来,正是她巴不得见着的,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事,让她自见了那画像之后便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是平稳下来。
房乔眼下的态度却让她摸不透,按说房母病着,他不去找事也是应该,可他却连半点被夺了血脉的愤怒都没表现出来,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想象想去,她也只想到一个让她心口绞痛的原因,这人,难道是舍不得?强压下这念头,丽娘伸手接过侍女托盘上的粥品,递向坐在床边小凳的房乔:老爷,您就是吃不下饭,好歹也喝碗粥啊,这都快申时了。
房乔伸手抹了一把脸,从床边站起来总算是开口对她讲了句括:你先在这里看着,我到书房去待会儿。
说完便出了屋,丽娘急忙喊着下人追上去给他送披风。
半路上,阿虎迎面走了过来,跟上房乔未停的脚步,低声报着昨日夹在赵大人礼物中送来的请帖,是府内一名下人早上出门采买时候,收了人家一张五十两的贵票,动的手脚,不过究竟是谁做的,却是无可查证。
房乔一路快步回了书房,在桌子后面干坐了不大会儿功夫,便有人敲门入内,这来人低着个头,裹着一件不招眼的披风,进屋后露出来里面的衣裳,像是东都会店铺里伙计的打扮。
老爷,今日那位少爷中午到东都会去,在多间茶馆酒楼都坐了片刻,没同什么人接触过,那位小姐乘子马车在归义坊里统了几圈便不见了,那车夫经验老道,应是去向谁人秘宅。
您看,后面还用继续跟着吗?继续跟着那少爷,切记,一旦他在外同人有了接触,速速来报......那小姐,暂且不用管了。
来人退出去后,书房又只剩房乔一人,他才重重地叹气一声,随后一掌狠狠拍在了桌子上,手打震得笔架上的一排毛笔来回晃荡。
知道了昨晚的事,房乔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被人晃点了,堵了房府的各种重要消息,又故意引他出府,又引房母去了卢家,导致两家再次于人前决裂。
记得在龙泉镇初见那日,他的确是有些慌不择路,可事后冷静下来便隐隐有感,想要挽回妻儿是难上加难,他是不愿意强迫他们,可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然会连半点后路都不留,直接改了祖宗!若是他母亲不知此事也罢,可偏偏那穆长风在背后捣鬼,让她亲眼见着了卢氏,逼得他去请了人回来,不但没能借机拉进和那两个孩子的关系,反而被他警告了一番。
他知道自己这两个孩子,都是了得的,寻着他们这半个月来,他没少查了他们的事情来看,他那大儿子,孑然一身入了长安城,在国子监那种暗地里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将一身锐气打磨的有棱有角,端的是让他惊诧。
那小女儿,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在五院艺比之前毫不起眼,可实则是在高阳夜宴和魏王中秋宴上前大大地出过风头,丝绸铺子里一番巧言相对,竟然借着三公主的势,将他都逼得后退。
他亦是为人父者,面对这一双出色的儿女,就算他们不肯原谅自己当年所为,却也从没想过要放弃他们,可事到如今,却眼瞅着自己的妻儿入了别人家的族谱,如何会不难受。
可房卢两家如今决裂,已经是让人看了热闹,所以他现在只能等,等皇上亲自过问此事,也好过再闹出笑话来,让两家都被人瞧了好戏去。
卢智在甘味居用完饭,离下午上学还有足足半个时辰,他便拿着牌子上了藏书楼,在三层窗前的书架边坐下,顺手捞了本书看,打发时间。
翻了几页,便突然回头,对着半开的窗子道:卢耀,外头冷,你进来吧。
足有人高的窗子嘎吱响了一声,一道人影竟然从这三楼上的窗子外面闪了进来,稳稳地落在楼内的地面上,又将窗子关上,走到卢智身边,背靠着书架站好,道:外面并不冷。
卢智仰头看这个近来相处频繁,几乎同他形影不离的青年,道:那是你习惯了,你若是在屋子里待久了,便会知道外面还是冷的。
卢耀想了想他的话,才答:你说的有道理。
经过这些时日几乎形影不离的相处,卢智很容易便看出卢耀的性子,除了武功高外,这人的脑子其实并不灵活,但却是个认真无比的人,亦是个很容易让人放心的人。
对了,你是从几岁起跟在祖父身边的?八岁,老爷说,他的孙子同我一般年纪,便收了我,教我识字习武,只是我不大会念书,便只有功夫学的好。
卢智点点头,将捧在手里的书放在膝盖上,那祖父必是将你当成我和卢俊来养了。
虽他说的是实话,可只要是个人,听了都会不舒服,但卢耀却老实地点头,嗯。
卢智满意地一笑,你有兄弟姐妹吗?卢耀神色一黯:……以前有个妹妹,不过现在没有了。
你同书晴应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吧,不该情同兄妹么。
这么些日子,这并不是两人第一次闲聊,却是头一次扯到了家人的事情。
卢耀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摇头:,她是小姐,我十岁起便跟着老爷四处奔走,同小姐并不熟。
若说卢智除了吸纳知识和谋算之外,最喜欢干的事是什么,那便是——套话。
从卢耀这里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事,心满意足的卢智,从毯子上站起身来,走过去将手中的书放在卢耀身后的书架上,而后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祖父昨日将你给了我,以后不管是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住我的话。
卢耀知道。
秘宅的马车上,遗玉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地,看着两边小心翼翼坐着的平彤和平卉,李泰走后没多久,阿生便回宅中,当着她的面,把这俩侍女的卖身契给了她,她还没刚露出来一点不想收的意思,俩人就急红了眼,当下便跪在她面前求她收下,又指天起誓不会有二心什么的,在阿生的保证下,遗玉想到这俩侍女的贴心,犹豫到最后,还是把人给领了出来。
快到国子监时,遗玉便让自己的学生牌子给了她们,让两人先回国公府去,又嘱咐她们不要多嘴。
因为有了心理准备,知道早上还没几手打个人知道的事,经过一个中午,必定会传开,所以她出门的早,又是从学宿馆后门进的学里,一路上便没碰到几个人。
丙辰教舍的学生,今日似乎来的格外早,遗玉走到门口时候,便听见里面七嘴八舌的交谈声,议论的对象,自然是她。
…你真没有开玩笑?哼,你们若是不信就算了,我怎么敢拿这种事情糊弄人。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好惊讶的,你们看,卢小姐和卢公子,同怀国公一样,都是姓卢的,本来我就觉得,那么出色的兄妹,怎么可能是平民出身。
但是旁支认做嫡亲,也太过了吧。
嘁,卢公子前程似锦,国公府有这么一位少爷在,何谓过。
唉,不说这个,我给你们讲讲另一件事,昨夜那认亲宴上,可是冒出来了搅局的,她们啊——遗玉暗道了一声八卦无所不在,轻咳了两声,走进教舍,屋里的七八个人慌慌张张地起了身,对着她行了一礼,这并不是因为五院艺比带来的尊敬,她一看便知。
教舍里的学生她大多眼熟,从入学到现在,或被不屑或被嘲讽或被冷眼旁观,谁人怎样,她心里都记得清楚,不过是多了一层身份,便能让人心虚,实在是有些可笑。
第三零六章 见祖母下学后,遗玉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东西,这一下午上课的时候,教舍里面多半的学生眼神都在她身上打转,说不上是好是坏。
其实怀国公府上二小姐的名头,并不见在这公主横行的国子监里,就有多么了不起,尤其对外来说,她还是个旁支认成的。
在重臣和皇亲国戚面前一比,也就是个二流身份,因着她在五院艺比的特殊表现,又是二流中靠上一些。
但就是这么个二流身份,也比她之前那平民出身要强上百强不止,说来说去,以前是光板没毛,现在是背后多了国公府当靠山,大家说话做事,多少都要给面子的,不过给的不是她这个人的面子,而是国公府的脸面。
就像是长孙娴那般一流的身份,在艺比时候出了那么大的漏子,众人也只是私下臭一臭她,谁敢当面去指着她说难听话的?名声决定一个人是否受人尊敬,而身份地位决定一个人活的是否自在。
多了这层身份,她总算不用担心那些个阿猫阿狗的上门来咬,对上公主什么的,好歹也能抬起头来,算是好事吧。
她扭头拎着书袋起身,余光瞄了一眼今日安生了一整天的长孙悯,同杜荷一道,出了教舍。
她的背影刚刚消失在门后,屋里剩下的一些学生便凑到了一处叽喳起来。
回家的马车上,比以往多了个卢书晴,兄妹俩便不好借此机会谈些密事,留着话等晚上再讲,遗玉有心拉近同她的距离,一路上都是挑着话题来说,不过卢书睛和卢智都怎么配合,直到马丰车国公府门前停下,两人也没开口说过几句话。
下车时候,卢智瞄见遗玉脸上讪讪的表情,暗自发笑,他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对他来说,如今同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搞好关系,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三人走到前厅,见着端坐在堂上正朝外望的卢中植,都当他是有客要待,遗玉将疑问出口,却换来卢老爷子尴尬的轻咳,闹了半天,他竟然是特意在这里等他们下学回来的。
在前厅说了会儿话,卢中植便带着遗玉和卢智两人,去见等了他们一个白日的卢老夫人,也是三兄妹现如今的祖母。
到了昨日曾经去过的那处清静的院子,一进到屋里,就听着里间的说话声。
娘,您今日若是再睡过去,那可又要等到明日才能见着那两个孩子了。
这是卢景珊的声音。
有你们陪着说话,娘哪才那么容易犯困。
这是陌生带些沙哑的老妇声音,俊儿,你再同祖母讲一些你们儿时的事啊。
绕过屏风,遗玉首先看见的是一张厚厚的枣色绒毯,毯子上面坐了五人,卢氏、卢俊、卢景姗,还有一名膝上盖着薄被的银发妇人,她神态安详,容貌整洁,简单的发髻上仅是别了几只玉簪,那双闭着的眼睛,道明了她的身份。
青瑜,智儿和小玉过来了。
搀扶着卢中植的遗玉,听见他这么温声一唤,屋里的说话声瞬间消去,那名银发妇人扭头转向他们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渐渐浮起,伸出一只手来,唤道:智儿和小玉回来啦。
不似卢氏兄妹相见时候的激动,这银发妇人的一声唤,竟给了遗玉一种,他们从没有离开过这个家,从没有分开过十三年的感觉。
同样是一只伸向他们的手,却给了遗玉和卢智同那日见到房老夫人时,截然不同的感觉,两人心生异样,相视一眼后,又见着卢氏眼神的催促,还有卢景姗偷偷地对他们打着手势,以及站起身走过来的卢俊。
那老妇也不催促他们过来,而是闭着眼晴含笑望着他们,卢中植轻轻拨开了两人搀扶着他的手臂,兄妹俩便顺势几步走上前去,双双跪坐在绒毯边上,伸出手握住她的。
遗玉在抓到这银发妇人的手时,才从它微微的颤抖上,察觉到她并不如表面的平静,又留神到她眼间的些许水光,先于卢智开口唤道:祖母,我是小玉。
唉、唉。
卢母从薄被下伸出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上,连应了两声,又在卢智同样开。
唤到时,轻轻拍了拍他们叠合在一起的手背,张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半晌发不出声音来。
卢景姗观状,忙道:娘,您可不敢哭啊,这日日夜夜盼着,好不容易见了人,当是高兴才对。
对,当是高兴。
老怀大慰的卢中植拄着拐杖在卢俊的搀扶下,在卢母身旁坐下,侧头看了她一眼,随手将她盖在膝上的薄被又往上面拉了拉。
卢氏隔着茶案,看着自己的爹娘和儿女坐在一处,一时间,整颗心都是满满当当的。
之后在卢景珊的接连说笑下,屋里刚才流动的淡淡伤感气息散去,一家人,围坐在一张毯子上,有说有笑地度过了整整半个时辰,没有谁去提半句那些已经过去的伤心事。
晚饭是在正房的厅里用的,一张特制的长桌上摆满了菜看,三面各设长椅,足以一家人全部入座,卢中植夫妇居于上座一面,右侧一长溜是卢家四口和卢景珊,左侧一长溜则是卢荣远卢荣和夫妇五人。
国公府的厨子是从扬州带过来的,菜肴比起京城的要精细几分,多带些甜味,卢俊吃不惯,遗玉却喜欢,卢母和遗玉一样,都喜食蔬菜,可在这个年代里,蔬菜本就少有,又是冬季,寻常人家餐桌上,能找见个红白萝卜,也是不易的,可卢中植在扬州留有产业,十天半个月便会快马送至京城一批新鲜的蔬菜,像是菠菜和莴笋之类的正经蔬菜,桌上竟能见着四五样。
许是因为在南方生活的缘故,国公府主食多是稻米,饭间,卢中植见遗玉吃的可口,便对两旁笑道:你们瞧,我这孙女,倒像是跟着我们在南方过惯了日子的。
卢氏给遗玉夹了一块肉,道:爹您不知,府上这饭菜,正合她胃口,平日就不喜欢吃肉,有了这么几道生菜,可是足了。
对面坐着的窦氏笑出声,道:那可是进了咱们府里,若是在外面,不喜食肉,岂不是要挖野菜吃。
桌上一静,一桌人,除了卢氏、遗玉和卢俊外,都扭头看向窦氏,卢中植更是板着脸,直把她嘴角僵掉的笑盯得收了起来,卢荣和放下箸,待要开口,遗玉咽下嘴里的食物后,却笑嘻嘻地打破这屋里的安静:还真让二婶说着了,我们以前是有挖野菜吃过的,虽比不上这些生菜美味,却另有风味,且我从书上看得,有些野菜吃了,对人的身体,是大有好处。
眼见她丢了个坡过来,寞氏连忙道:我也就是说笑,谁道真猜着了,呵呵,小玉尝尝这道菜。
遗玉顺着她的手指,夹了一块肉片放在碗中,道了声谢,饭桌上的气氛才又流通起来,赵氏将卢中植刚才毫不掩饰的回护看在眼中,又瞄了一眼卢氏,疑心更重。
忽略掉这个小插曲,一顿饭下来还算融洽,饭后一家人又转至暖厅说话,没过多大会儿,卢母便起了困,卢中植交待了卢景姗和赵氏几句后,便陪她一道回房去了。
卢景姗将手中茶盏放下,对卢氏他们道:这两日行事太过匆忙,该准备的都没有给你们备妥,这府里的吃穿用度都是大嫂在管,她是不会亏待你们。
赵氏被点了名,道:那是自然,他们缺的少的,我都已派人去采买,一些特别的物事,也写了单子去扬州,约莫十天半个月就会送来。
卢氏看着对面一脸严肃的大嫂,将她同记忆里模糊的印象对照,低低道了声谢。
又过了一刻钟,天色渐黑,他们各自回了院子,卢手打智和卢俊被卢中植派来的管事叫去说话,遗玉见卢氏有些闷闷不乐,让平彤和平卉出去守着门后,问道:娘是怎么了?卢氏犹豫后,道:许是娘敏感了些,总觉得同她们不好亲近,你说应不应把咱们的事同她们交了底,或许会好些?就是交了底,照今晚这模样看,也不会亲近到哪里去。
人与人之间,若是没有利害关系,自然能够和平相处,可一牵扯到利益,就是亲兄弟,也会翻脸。
若是没有卢智和卢俊在,赵氏和窦氏就算抱了卢家宗亲的孩子养在自己名下,也比现在这情况要强。
不过说来是够稀奇,房卢俩家这么大的门户,竟然只有她大哥和二哥两根苗在。
卢荣远和卢荣和都是有姬妾养在别院的,就连房乔也有俩小老婆,这么些年却没能生下半子,难道真就是报应?娘不要多想,大哥他们自有打算,您只需好好过日子便是。
嗯,娘也就是突然想到这么一出,对了,卢氏将脸上的郁闷收起,换成一副古怪的表情,平彤和平卉两女,到底是打哪来的?呃…在秘宅住的那些日子,也不是不能告诉卢氏,只是说来话长,眼下的确不是好时机。
遗玉的语噎却被卢氏误会,她面色一紧,道:同娘老实说,她们是不是你大哥在、在外面养的?第三零七章 管不管啊?遗玉嘴巴一张,一时间没能明白过来。
卢氏似也觉得同尚未及笄的女儿说这些个不妥,便改口道:你就说她们到底打哪来的,是不是谁送你大哥的?平彤和平卉下午拿着遗玉的牌子回府,卢氏见这品貌皆是不俗的两女,便生疑虑,询问之后,两人只道是侍候遗玉的,别的都不肯多说,可依着卢氏看,遗玉哪来的门路买上这么两个人口,必定是和卢智脱不了关系。
卢智今年已经十八,婚事一拖再拖,到现在连个中意的人家都没有,好端端地冒出这么两个如花似玉的侍女来,若是放在寻常人家,不值一提,可依着卢氏曾经的经历,却不免心里起纠。
遗玉是什么眼力键儿,听她这么一问,就转过了弯,正要否认,可转念一想,正愁解释不了两女的来历,于是便顺水推舟,含含糊糊地认了下来,反正那两人的确是别人送的,不过送的是她,不是卢智罢了。
遗玉看着卢氏不满的表情,生怕事后卢智找她麻烦,便缠着卢氏答应不再去问卢智有关平彤和平卉的事才算作罢。
之后母女俩又聊起了龙泉镇新宅的事,还有前日就被送回龙泉镇的小满年底的婚事,商量着什么时候回去看看。
卢氏早眠,遗玉今日也没有课业要做,陪着她多说了会儿话。
关于昨日的祭祖可能会引发的后果,卢氏只字未提,昨日她已得了卢智的知会,对这大儿子,比起遗玉来,她更是近乎盲目地放心,卢智让她不用管、不用多虑,那她便不操这个心。
在卢氏回屋睡下后,遗玉拿了本书,上院子东侧卢智屋前的厅里,边看边等人回来。
昨晚匆匆和卢智谈括之后,并未提到点子上,她又花了一整日的时间,去猜测卢智接下来会有什么对策,却只能看出他是推了卢中植出去挡灾,同时又在等候着皇上发难。
卢智的目的,是在讨债的同时,坚决不回房家门,卢中植在不危及国公府上下人口的情况下,会坚定地站在他们这一边,而房乔,为了子嗣,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房乔和皇上那里今日都没有动静,可她不会傻的以为房乔就真的任由自己的儿子认了别人家的祖宗,更不信皇上听到风声后,会任由昔日助他上位的两家子闹翻至此。
这里虽然是另一个唐朝,可据她至今所知,当今的皇上,文治武功,并不亚于历史上的千古名帝,甚至,从种种迹象表明,他的心思还要更沉才对!不管房乔是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们便是房家妻小,也不管卢中植能够抗下多少,最后结果如何,还是那一个人说了算。
卢智,到底是什么,让他那般有把握,事发之后,皇上会站在他们这一边?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遗玉听见屋外卢智和卢俊的说话声,将书住边上一放,便看见两人走了进来。
有一阵子没见着两人站在一处,昨日匆忙,这会儿有了闲空去着,将高大的卢俊和清瘦的卢智一比,才发现,原本身量差不多的两人,如今竟然错了半个头,难道习武还能长个子不成,遗玉暗忖着,若是再过两年她个头还是不显,那也跟着练上两手好了。
你看,我就说她会在这里等着。
卢智同卢俊道,两人在遗玉身侧的素面银香案另一边坐下,接过她分别递来的热茶。
算起来,三兄妹如此单独坐在一处,竟是这个把月来头一次。
祖父刚才找你们做什么?卢俊先是一脸回味道:也就是普通的闲聊,说了些他年轻时候的事,还有在外面的见识,而后又摸摸脑袋,还有些大道理,我听着有些晕乎,呵呵。
遗玉本来当是找他们有什么要紧事吩咐,没想只是普通的爷孙之间交流感情,大道理?说来听听。
卢智品着茶,目中微微一晃,却没出声打断卢俊的话。
卢俊回想后,挑了他记得清楚的说:说是…人在世,就像是射箭,有了弓、有了箭,还要知道自己要射的是什么,开弓没有回头箭,是树、是鸟还是靶垛,都要想清楚了,嗯…大哥,是这么说的吧?在遗玉思索的目光中,卢智点点头,却没将他落下的补上:箭不是总也用不完的,往住剩下最后一支时,人才会去反思之前都射了些什么,想清楚的,这最后一支箭必能中的,想不清楚的,许是到死也没办法射出这最后一箭。
卢俊听不懂,他却明白,箭支就像是人这一辈乎活着的时间,为了射中目标,时间随之而逝,等到年老时短,才会回首往事,决定那最后一支箭要用来做什么。
这一晚,卢耀守在外面,三兄妹聊了很多,有说起小时候的事,也有想着日后的生活,到了最后,才提及当下他们的处境。
****************与此同时,陷入寂静夜色中的皇宫内,退去了赭黄凤冠的帝后,却如寻常夫妻一样,屏退了宫人,坐在房里说话。
妆台前,仅着中衣的长孙皇后,站在李世民背后,拿着一把圆齿儿的香木梳子,动作熟稔地为他打理着头发,从她还是太子妃起,到如今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只要是他晚上歇在她这里,她必定为他梳发。
两人先是说到了前几日回洛阳去的平阳公主,而后长孙皇后便提起了傍晚长孙娴进宫同她说起的事:陛下,怀国公府和房府,又闹起来了?朕也是下午才得了信儿,没想也有人到你跟前碎嘴,你都听说什么了。
李世民随口问道,从铜镜中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温婉妇人,眼中似流过一抹恍惚。
长孙皇后轻叹一声,听的是详尽,却也糊涂的紧,房家母子离家,算来应该是有十几个年头了,谁知如今是在哪里。
依您着,怀国公府上的那几个,有可能是房家的吗?是也不是,需要找人问过才知。
瞧您的意思,可是不打算管这档子事?李世民轻轻阖上眼睛,道:管,怎能不管,只是一个曾为了朕忍辱负重,一个曾为了朕苦心积虑,这两家又都无子嗣,如今闹了起来,管的不好,便是让两人寒心,不论那些孩子当是谁家的……朕都要好好想想,该如何管才是。
****************早上,遗玉听见平彤的喊起声,身下柔软的被褥,让她迷迷糊糊间,以为自已还是住在秘宅里,但侧头看清床里侧光洁无饰的高大屏风后,才记起来,这里是国公府。
她如今的卧房,比起在龙泉镇的时候,大上五倍不止,因屋里的屏风和家具摆放的错落有致,不觉得空荡,半夜有人添炭的炉子,让屋里并不显冷。
平彤带着两名侍女到床头准备服侍她起身,被遗玉摆手让那两人一边站着,虽说入乡随俗,可早起都要一群人帮忙她还不习惯。
遗玉洗漱更衣后,平卉身边也是跟了两名侍女,递梳子挑簪子的,总能替自己找点事干,这院子里的下人,都是赵氏挑选的,按着卢中植的要求,尽量选了守本份又灵巧的。
平彤很是自然地指挥着侍女去铺床,叠被,自己则一一打开墙侧的两面三彩衣柜,昨日她们初到,也不好直接接手过遗玉的起居,早上得了卢氏在下人面前的首肯,这会儿便细数起柜里的衣物短缺来。
看着两座大柜里面,层层叠叠,丝绸绵帛,五颜六色的衣物,平彤暗暗心惊,不管是合身与否,这两柜子的精贵物件,足以显出遗玉在这府里的地位,尽管事先听阿生交待过遗玉现在身份的不同,可依着她们昨日半天的耳闻,这旁支认做的嫡亲,当上这样的优待,实则是意外。
抱着同样想法的,还有正在给遗玉梳头的平卉,打磨平滑的铜镜边上镶嵌着双色的柚木,妆台上两高两低尺长的首饰盒子大开着,里面填满了八分各式各样的金银玉翠,虽有些显俗,却是气派的没话说。
好在两人之前是侍候皇子和公主的,没在这阵仗面前缩了手脚,倒让屋里面有心的侍女,看在眼里,惊讶在心。
小姐,今儿天气不错,换个发式可好?遗玉察觉到她的较劲,便嗯了一声,继续端着温水轻饮。
被平彤嘱咐过不能在本府的下人面前坠了脸面的平卉,没有像往常在秘宅时,给遗玉简单的盘髻,而是多花了一些功夫,用扭结的手法,将她昨夜才洗过的头发,定成小巧的双环望仙髻,又在两侧各别上一对勾了银丝的珍珠花簪,额发朝一侧拢起,在遗玉的皱眉中,拿香膏发油固定住,清晰地露出了眉眼。
还别说,这么一收拾,穿着的虽仍是书学院那身标准的尼姑服,整个人却都不一样了。
早饭时,见了遗玉的模样,卢氏甚至夸了昨晚还不着她待见的平卉。
遗玉在卢中植的目送中上了马车,看着对面卢书晴时不时瞄过来的眼睛,尚且不知,在学里还有一件不知是惊是喜的事,正在等着她。
第三零八章 宣楼听诏离怀国公祭祖那晚,过去了整整一日,国子监里的学生,除了个别一心埋头苦读的,和消息不灵通的,一半以上都知道了卢智,和刚刚过去的五院艺比上风头乍起的遗玉,摇身一变,从平民出身变成了怀国公府的嫡亲。
那日与宴的宾客,多是有脑子的,并没有将房母于卢家祠堂前大闹一事讲与子女,但这并不妨碍一些学生从别处听得,而后散播开来,只是流言几经人口,难免失真。
怀国公府和房府决裂一事,今早朝会之前,在众臣之间已经是传的沸沸扬扬。
有趣的是,在朝中,身处这传闻中心的两人,房乔在家侍母,卢中植则闭口不谈,一个没有学着老母彪悍地上门去要人,一个也没有如那晚所说般,露出什么报复的痕迹来。
朝中人人观望,等着看热闹,或待这两家吵起来时掺上一脚,国子监相较于朝堂的暗潮汹涌,则要平静许多,学生们多是将此事当成活题来聊,当然也有例外的。
嗒!高阳手里把玩的毛笔落在马车中的香案上,发出两下磕碰声,她皱眉对着眼前人道:你说,她成了怀国公府上的小姐?本宫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长孙娴一脸平静道:前天晚上认亲的,你这两日不知跑到哪里去玩,谁能找的着人。
高阳一噎后,又抓起那根毛笔敲打着案面,你的意思是说,咱们以后不能明着拿她出气了?这人似乎压根忘记了,五六天前,她还让人把遗玉迷晕丢进了井里的事,那样都不算出气,真不知她是要人缺胳膊少腿,才满意不成?长孙娴道,还想着出气,上次因着一张字帖,就被人威胁了一通,现在她有了仰仗,自然更不会将你看在眼里。
高阳嗤笑,怀国公府,你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那可不是你们尚书府,也不是高家的申国公府,不过是个靠着个离京十几年的老头子撑着罢了。
长孙娴微微皱眉,这括你可记得不要在外面说,传到御史们的耳中,肯定是要到皇上那里参你。
高阳无所谓道:我是公主,又不是太子,你当做什么都有人盯着不放啊?对了,同你说件早上听来的事……来国子监两个多月,若说遗玉最习惯的是什么,那便是各种各样的视线,明明余光里那几个人就是在议论着她的事,而若是正眼看过去,那几人便会回以一个礼貌无害的微笑,等你扭头再继续讲。
在太学院门口碰上一个人等在那里的程小凤,她先是偷偷瞪了一眼卢书晴,看到今日梳妆不同的遗玉后,两眼一亮,便凑了上来。
遗玉被她盯得缩了缩脖子,道:怎么了?程小凤道:总觉得你今日瞧着,是好看了一些,国公府的伙食很好吗?遗玉嘴角一抽,伸手碰了碰被梳起的额发,道:许是因为发式的关系。
闲聊了两句,程小凤又提醒了他们中午到程府做客的事情,遗玉便没让卢智送,一个人沿着学生逐渐多起来的宏文路,朝书学院晃荡过去。
小玉?身后传来一声轻唤,遗玉停下脚步,扭头看见几步之外的人后,同一旁几名路过的学生一样.微微躬身行了个师礼。
杜先生。
见她抬头,杜若瑾的目光在她白皙的小脸上浅浅地扫过,扬唇一笑,换了发式,差点没认出,很好看。
谢谢。
两人也没站在路边说话,而是一同朝院里走,遗玉落后他半步,侧头打量了他一眼,国子监先生们的常服比学生要丰富多了,有白、灰、青白、棕红四色可选,杜若瑾惯常是穿白色的,今日则换了件青白的。
穿浅色的人多了,但遗玉不得不说,她所见之人当中,还没有人比杜若瑾更要适合白色系的衣裳。
这样的人,就算是不说话,身上也散发着干净至极的气息,能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心情也会随之变好。
两人进到院中,来往学生看见杜若谨同着一名模样娇俏的小姑娘同行,皆多瞄了两眼,等认出那小姑娘是谁后,却都赶紧扭回了头,同其他院的学生不一样,书学院的学生,如今是不会做出明目张胆盯着她看的事情的。
先生今日有咱们院的课?丙辰教舍的丹青课,是在沐休前两日才会有上一节的。
没有,我是到憩房去取东西,没想能遇上你,刚巧有件事,想要麻烦你,不知你是否有空。
杜若瑾单手负在身后,扭头去问她。
先生请讲。
余光瞄见又一个人在走过去之后,还扭头看她,然后露出惊讶之色,遗玉忍住伸手去摸额发的冲动,问道。
前日作了一幅画想请你帮我题首诗,可是方便?嗯?遗玉有些意外,需要特意题诗的画,一般都是会在之后拿来供人赏阅和评价的,杜若谨的画,虽不如长安城中的名家大师,可也仅是因为年纪尚青,邀她题诗说是让她帮忙,实则是件旁人求之不得的事。
你可还记得有次宴上,我作了一幅江月图,便是你题的诗。
可惜的是事后他去寻那幅画,却怎么也我不到。
知他说的是高祖夜宴,遗玉摇头半开玩笑道:先生若是要我再作一首能同那首相提并论的,学生可是无能为力。
杜若谨知道她这便是答应了,柔和的双眼绽出稍浓的笑意,无妨,我本是准备去取画的,现在不用了,下学后你在院中秋字憩房稍侯片刻,要耽误你一些时间了。
先生客气。
说这话时,两人已经走到丙辰教合门口,杜若谨停下脚步,示意她进去,待看着她走到窗下的书案边,才转身离开。
钟鸣响前,本不当课的方典学却从门外走了进来,在屋内扫了一圈,便将遗玉叫了出去。
已经从高阳那里听到信儿的长孙娴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抓紧。
遗玉不解地跟着他走到院中,偌大的院子中间除了晋博士外,算上她,共有六个人,皆是这次五院艺比的参比学生,或者说,是书学院这四年来拿过木刻的学生,要更为恰当。
晋博士见人都找全了,笑着捋了捋胡须道圣上有诏,你们都是在五院艺比上拿过木刻本文首发于55ab社区的,随我去听宣。
来了!遗玉眼皮一跳,五院艺比中间,从种种迹象中,她便有感,拿到木刻的学生会有什么好处,卢智说的女官名额和科举殿试是其一,这即将听到的诏书必定也是其一。
若说有木刻的学生,才能听诏,那这次五院艺比的木刻之所以稀罕,便能够解释了,九块木刻,就相当于最后的九张听诏凭证一般,怎么能不抢手。
说来她和卢书晴还真是浪费了这机会,不过遗玉低头轻笑,长孙娴才是最倒霉的那个吧,被卢书晴抢了琴艺木刻,又被她夺了礼艺木刻,两块肉都是到嘴后便飞了,若等下要听的真是件好事,那她还不得更记恨。
毕竟是得了两块木刻,边上同院的三人没像上次去宣楼那样排挤她,而是客套地和她聊了几句。
路上碰到了太学院的人,两拨人便走到一处,晋博士和查博士在前面斗嘴,两院互有认识的,就走近说话,太学院的学生这四年拿的木刻多,这趟过去的人比书学院多上两番不止。
遗玉和卢智、杜荷、程小凤他们三人,自然是同行的,低声交谈时她总觉得这一群学生。
有道不一样的目光盯在她身,扭头去找,却又寻不到半点痕迹。
走到宣楼前,见到遗玉第三次朝二边张望,卢智问:怎么了?无事。
遗玉暗时,许是她太过敏感了。
上二楼的楼梯踩上去依然是嘎吱作响,一楼很是冷清.可进入艺比前听训时来过一次的二楼大厅,便觉得暖和了,人没有那次来的多,两边的席案空空的,已经到场的学生,都被吩咐在两边站着等。
程小凤看着同样站在。
座前。
的东方佑还有几名博士正在窃窃私语,扭头问卢智我看着,怎么不像是好事儿啊。
刚才在路,几人也都讨铬过,这要听的诏文是会说些什么,大多数人都是持乐观态度,当然也有像程小凤这样想的。
卢智道具体猜不中,可十有八九是好事。
恰好长孙夕就站在他们前面,扭头笑道:肯定不会是坏事啦,等着门下省的人来宣话吧。
后歪着头瞧瞧额发梳起,清晰地露出眉眼的遗玉,露出两朵梨涡,道:卢小姐今日看着精神了许多。
遗玉神色平淡地对她点了下头,上次在礼艺比试最后闹了个不输快,两人因为长孙娴的事,争辩了几句,单从态度上,长孙夕是真不替着长孙娴记仇,还是假不在乎,她就不得而知了。
遗玉见长孙夕还待说什么,厅里刚才的嗡嗡低语声,却陡然安静了下来,一同扭头看去,便见正厅门口,一道身着鸦青大氅的修长人影,在身后一群人的簇拥中,走了进来。
没等遗玉露出讶色,便听身前的长孙夕掩唇低呼道四哥?第三零九章 坤元录看到以李泰为首的十余人,进到大厅中,在此等候宣诏的师生们一阵惊讶,魏王的出现,让他们对还没有听到的诏文,更是多出了一分期待之心。
遗玉站在左侧一列,看到李泰后,微微怔仲了一下,而后同其他人一样,在他走到人前几步远时,便躬身行礼,有些空荡的大厅里,顿时响起道道回音:参见魏王殿下。
李泰一进到屋里,余光便在不远处的两列学生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左侧一道娇小的人影身上时,目中碧波闪动间,还未来得及细看,便听到众人的参见声,视线收回,目不斜视地从两列学生中间走了过去。
免礼。
东方佑对着李泰一揖,殿下,人都到齐了,此处学生共计四十六人,分别是国子监近四年来,七次五院艺比中,拿到过木刻的学生,敢问殿下时候可以准备宣诏。
果然,如遗玉所料,这次五院艺比的九块木刻,就相当于这次听诏最后的凭证。
魏王身后跟着的十余人,一半都是些文人,另一半,则是身着官服的官员。
听了东方佑的话,李泰便从阔袖之中,取出一卷浅黄色,中系着金色绳穗的文书,递给一旁双手接过的门下省官员。
这张诏令,是他在五院艺比期间,才从皇上那里讨到的,九月三十日那夜的计划意外地半途而废后,他才出了这早有准备的后招。
宣。
随着李泰一声令下,厅内除了他之外的学生,皆垂下了头。
那名官员同样低头解开金黄的绳穗后,直起腰板,朗声念道:门下,天下之木......我朝开疆十八载,大唐疆土,天下十道,州县千百,然,其地望、得名、山川、城地、古迹不详......有关疆土,到底是何事?遗玉揣摩着,稍稍抬头朝上看去,一眼便望见正侧头着向这边的魏王殿下。
苍蓝色的深衣外披着一件厚重的鸦青色大氅,双手平抄于绒黑的袖子里,笔直垂坠到膝处的袖口,却显得他身形格外修长直挺,线条硬朗的面容上,带着冷淡和疏离之感,这是他在人前惯常的样子,让她觉得陌生又孤傲的魏王爷,半点也让人猜不透心思的四皇子。
仿佛察觉到了她停留过长的视线,李泰突然侧过头,朝她这边看来,四母相触后,遗玉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落在身前之人的后脑勺上。
皇四子,魏王泰,少善属文,好士爱文宇,府下文学馆...李泰的眼力很好,隔着两丈远,也将站在长孙夕后面的遗玉给看了个清楚,平日乍看之下像是个清秀小男童似的少女,今日头上却挽了精致的发髻,光洁的额头下,平日只有笑时才能见着的灵动眉眼,清晰地露出来,可不等他的视线蔓延到她眼中,她便突然撇过头去,留给他半截白生生的纤细颈子,和一只玲珑小巧毫无点缀的耳朵。
李泰突然想起有次雨天,坐在书房里,也是看见这么半截白嫩的脖颈,袖中的手指轻轻动弹,唇部线条正待放松,却在另一张带笑的精致面孔映入眼帘时,收回了视线,再次看着远处的大门。
长孙夕颊上的梨涡刚刚还未完全绽开,便又渐渐收起,目中带着不解,迟疑地扭头去,一眼扫过了身后的几人,却正对上盯着她后脑勺看的遗玉。
眼皮一跳,遗玉冲目露问询之色的她扯动嘴角笑了笑,而后低下头,不敢再乱瞄。
那官员先是赞美了大唐国土辽阔,而后又赞美了一番李泰近年所为,最后才终于讲到了重点:是以--特命魏王泰,撰修我朝疆土地志,允其自文学馆、国子监、弘文馆等集地,择文人学子,延其为宾客,供帐给俸,修书巡游,同著《坤元录》,此令。
话音落下,众人心中大震,来不及嗟叹,先是合手一礼,恭谨道:谨遵圣令。
难怪魏王会亲自到场,又指明要让他们来听,这一纸诏文,说的竟是要让李泰四处挑选文人学子,带头著书!自古以来,王臣将相,所为不过一个权宇,权的背后是名,名的见证,那便是史!古代贤王,多以引宾客著书留名青史,今日这诏文上的撰书之事,若是能成,那便是给魏王的头上,戴了一顶大大的贤冠,而这些陪同撰书的文人学子,有幸者,亦能留名史上,且,双方之间因这一本著作,怎能不生交际,实乃是一举三得!《坤元录》是什么东西,除了遗玉之外,在场之人,恐怕都是第一次听到。
对文学史很是了解的她,自然清楚这一部记录了有关盛唐时期,天下十道千百州县,人文地理的地志巨著,是有多高的价值!可在清楚的同时,她也是纳闷的,如果她没有记错,这部著作,应该是在贞观十二年左右,才开始编写的,为何如今,却生生提早了两年,难道历史在这里,又产生了偏差?没容遗玉多想,便听到李泰低沉却浑厚的嗓音在大厅中响起:本王求得圣上诏令,欲为我朝百万疆土记事,然,一人不足以,非贤才不足以。
诸位皆是国子监内,年轻一辈中有识之士,有艺比木刻为证。
此后五日,诸位当习于一舍,由本王与萧侍郎、苏学士、谢学士考校,从中择一十二人,并文学馆、弘文馆乃至朝中文人贤士,秉承圣令,撰坤元录。
一句一人不足以,非贤才不足以便将在场听诏之人本就高涨的积极性,又调动到了一个高度,等到那坤元录三字落下,几乎是同时,众人躬身齐齐应声说完了该说的,李泰便没再多半句废话,抬手示意身后一名青衣男子留下交待详细事宜,而后便带着来时的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大厅。
走到遗玉附近时候,听见长孙夕轻声叫了一句四哥,脚步一顿,扭头看去,目光落在她娇嫩如花儿般的小脸上,却是稍稍一错,瞄了一眼在她身后,同其他人一样,正抬头目送他离去的遗玉,他便平静着面色,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去。
长孙夕在前面有些不满地小声哼哼着,遗玉却因捕捉到李泰刚才那上下一扫,不由伸手去摸贴在一侧的柔软额发,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怎么了?卢智正在看着同东方佑交谈的男人,听到她咳嗽,扭过头来问道。
呃、嗓子有些不舒服。
被李泰留下的那个男人,叫做谢偃,是专供直系皇亲国戚嫡长读书识字的弘文馆直学士,在他的讲解下,东方佑和在场的学生,对这著书一事,又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们这些在各方面有长才的学生,并着那些年长的文人学士,是为这次撰书的主要成员,而在他们之间,又分成两类,一部分人就是留在长安城,通过参考前人遗著和全国地统计上来的信息,组织编撰这部前所未有的人文地理著作,另一类,则是要出长安城,在全国各地巡游一番,开阔视野之后,好回来进行再次修编。
谢偃对东方佑道:烦劳祭酒大人在院中收拾出一件敞亮的教舍,能纳下这五十余人,从今天下午起,至五日之后,经我等考校,将选出十三人来,与我等一同,听候魏王调遣,或留京编书,或在外巡游。
东方佑道:我明白了,谢大人可还有什么要交待的?谢偃笑笑,扭头对两旁正洗耳恭听,生怕漏掉一个字的学生们道:这可是件好事,诸位尽量争取只要不是个傻子,都知道这是件天大的好事,可经由他嘴里重审,众人面上还是又热切了几分,大型著书这种事情,也就得宠的皇子敢到皇上面前请命了,换了别人,就是有那么大的本事,也没那么大的脸啊,当真是可遇不可求,难免争破头。
谢偃满意地看着多数人眼中的热切,同东方佑告辞离开,厅里的学生又留下听了一盏茶的训话,才相继离开宣楼。
路上,遗玉四人浅谈了一番此次的著书之举,程小凤这耐不住性子的,也难得对著书这种相当枯燥的事露出了兴趣,只因那奉诏巡游一事。
卢智的态度,是这事尽量争取,却也不必看的太重,比起旁人的热切,倒是冷静了许多。
遗玉心里,却在分析着李泰此举的深意,著书,少说也要个三五年,他是要博名、还是造势?这等好事,肯定多的人是想上前分羹,恐怕今日之后,魏王府门前又要热闹许多,送礼求见的,能少了么。
回到教舍后,屋里前后的学生都一脸好奇地看过来,似乎是能从她身上,看出刚才她去干嘛了,好不容易等到下课,便有三五个胆子大的围了上来询问,遗玉记得答应了杜若谨题诗一事,便大致同他们讲解了一遍。
在引得一片长吁短叹捶胸顿足后,遗玉和杜荷一道离开了教舍,却在门口遇上一名前来传话的太学院学生,说是杜若谨临时有事早早离开,题诗一事,若遗玉有空,则改到下午上课前。
第三一零章 因画生悸从国子监到国公府,车马不过一刻钟,遗玉和卢智今日都无事,便一同回府用午饭,同昨晚一样,是一家子使了长桌坐在一起吃的,饭间听卢景姗的口气,在他们来之前,这一大家子人是鲜少坐在一起吃饭的。
午饭后,卢俊被卢荣远叫走,卢氏则跟着卢景姗跟着卢老夫人回房。
离下午上学还有足足一个时辰,遗玉推着卢智进了他的屋子,待他在桌边坐下后,方才从怀里掏出一只木盒来,放在他面前的茶案上。
这是?卢智边问,便接过打开。
是那匿名人送我的炼雪霜,遗玉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本来昨晚就要给你的,可是说着话就忘了,最后睡着你们也没叫我。
昨天三兄妹几乎彻夜长谈,遗玉先扛不住趴在案上睡着,卢俊便没吵醒她,直接把人抱起来送回屋里。
卢智看着木盒中静静躺着的银色药膏盒子,沉默了片刻,目光温柔地看着她,道:知道了,我会用的,你回房去休息吧,还够时间午睡的。
遗玉点点头,昨夜是没睡好,她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扭头看了看没有旁人的屋里,隔空唤道:卢耀哥在吗,记得帮我大哥涂药膏啊,谢谢了。
嗯。
未见其人,却闻其声,遗玉这才放心地回去补眠。
卢智看着她的背影,目光一紧,握紧了掌心的银盒,这炼雪霜的来历,他也是偶然听得,因此,遗玉是从哪里搞到这第四盒的,不做他想。
李泰匿名赠物的事情,肯定是被遗玉得知了,具体她是怎么知道的,他不得而知。
可李泰的态度,却让他愈加难辨,他始终以为,在亲情之外,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更别说是自小生长在冰冷皇室中的皇子。
不过好在遗玉年把还小,对这些事情应该没那么敏感才对。
卢耀闪身进了屋子,在卢智身边站好,道:智少爷,我帮你上药。
卢智摇摇头,不用,那些疤痕,我要留着。
留着?那天在宗祠前,暗处的卢耀将他背后可怖的大片烫伤痕迹看了个一清二楚,不解他为何要留下那些东西。
卢智清秀的面容上,突然出现了极其不搭调的冷酷之色,他食指轻轻摩擦着银盒上的花纹,轻声道:对,留着,好让我不忘记,我手中的箭,究竟是要射向哪里。
这短短两日,国公府祭祖时闹大的认亲一事,应该快要传到有心人的耳中了,他只等着有人找上门。
当年拿他们母子当棋子随意摆弄的——韩厉、房乔、丽娘、还有......一个一个地来,谁也别想跑!品红楼李恪晃着手中的酒杯,挥退了前来禀报的探子,搂过在这暖阁之中一身轻薄红纱的沈曼云,低头笑出声来。
主子,您还笑的出来,皇上下诏命魏王招揽人才撰书,对您实在不是一件利事。
沈曼云双手撑在他胸前,不笑自媚的眼中带着不解和些许的埋怨。
饮下一口酒,李恪道:穆师不是说过么,有些事,要往深处看了,才明白,李泰撰书,着着是对我不利,然而,却是大大有利的一件事。
曼云不懂。
沈曼云探身捞过酒壶,给他杯中添酒,一脸好奇地等他解答。
只要是这长安城里的明白人心里都清楚,太子、魏王与本王三方争势,可迄今为止,我们哪个都没有明显地表现出争夺之意,一直以来,太子自以为稳坐东宫,本王本份地安居于他之后,为百姓做些不招眼的小事。
李泰则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当皇上最宠爱的儿子,然,李泰请命撰书之举,却相当于是头一个冒头出来,露出了‘争’势,太子党的人会怎么想,父皇虽应了他,可心里,又会怎么想?哈哈,曼云,你可是懂了?您的意思是,让他们两虎相争?李恪环在她肩上的大手伸出一指来轻轻晃动,不、不,他们两个又不是傻子,若真开始争,又怎会容我作壁上观,所以咱们不只要在旁看戏,也要多少插上一扛子才行,如此,矛头只有一面,他们便不会朝向我。
父皇正值壮年,日子还长,不争不行,但要慢慢地争,一点点地争。
沈曼云轻轻靠在曼云这会儿懂了,王爷,穆师走有几日了,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
他若早些回来,还能见到一场好戏。
李恪已经开始琢磨着,要用什么样的法子插上一扛,对李泰撰书之举,他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他们两个人,总是有 一个要先站出来。
李泰做事,向来让人摸不着边际,又出人意料。
几 个月前的家宴之后,京中便开始暗传他和长孙夕的事, 前阵子的宫中家宴,长孙夕身上更是出现了同李泰相近 的熏香味道,这两件事并在一处,已经让一些见风使舵 的人开始摇摆。
谁还记得,在这之前,同长孙夕走的最近的,明明是 他吴王李恪,他不信李泰会看不出来,既没有父皇的宠 爱又没有母系支撑的他,是在借着长孙夕长势。
可李泰 却一再在长孙夕身上做文章,对他来说,着实是过火了。
好在,他于穆长风的劝说下,到底是忍住了冒头的 冲动。
国子监五院之中,敞亮又空闲的教舍并不多,恰书 学院的后院之前,便有一间采光好,又宽敞的。
东方佑 上午便让人把这间教舍收拾了出来,桌案席毯皆从学库 房里取了最新的出来,暖炉足足添了六只。
遗玉因记着中午放学时杜若瑾让人来传的话,下午 出门时便没打搅仍在午休的卢智,提早了两刻钟去到学里。
穿过静悄悄的前院,进到后院中,道旁种植着一排 常青的憩房前面,从左数,第三间屋,便是杜若瑾所说 的秋字间。
许是她来的早,轻敲了两下门,却无人应答,可门 却一触即开,正犹豫着是否要进去,便听身后一阵脚步声。
小玉,真是对不住,我来晚了。
扭头便看见一脸歉意的杜若瑾,正快步朝她走来。
遗玉瞄了一眼他额头上的细汗,还有微微泛红的清俊 脸庞,道:我也是刚刚到。
总归是比我来得早。
杜若瑾引她进到布局如同 书房般的憩房中,指着左面一张书桌,让她坐在那里等 后,便走到南面一排书架下面取画。
两人在门前这番动静,却被隔壁其中一个窗下而坐 的人,听了个清楚,正在随手翻看学生课业的男子,一 手抚过纸张上清秀的小字,在屋里其他人疑惑的目光 中,站起身来缓缓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遗玉借着杜若瑾取画的功夫,将他书桌上的摆设看 了一遍,笔架上挂着的毛笔,有几只已经有了明显的磨 痕,可笔锋却十分柔顺,桌侧的几骡纸张整齐地叠放, 上面压着模样大小都差不多的玉质纸镇,靠近她手边 的,显然是学生们的课业,她小心地掀起了几张,但见 每份课业上前用白纸夹着一份长短适宜的评语,字迹清 朗。
看人要从细节,这一张书案,正一如他的主人般,干 净又清爽,认真而细腻,遗玉给头看着朝她走过来的杜若 瑾,对他的欣赏又多了一分。
你坐着就好。
杜若瑾伸手虚按了一下,让正待 起身的遗玉重新坐好,走到她对面,小心翼翼地将手中 长长的画卷慢慢摊开在她的面前。
这是……待看清楚画中全景之后,遗玉忍不住吸 了一口气,太过惊讶的她,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嘴,有些不 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画卷。
几乎占据了整张桌案的画卷上,一如那晚芙蓉国中所 见的美丽月夜江景,可画中却不再单单只有景——宾客 满座的酒宴,红缭纱飞的大殿,快要和远处江面融成一 片的玉石台阶上,亭亭玉立着一抹模糊又纤细的身影,背 对着众人遥遥望厅,披帛飘飘,似要归去。
这分明是她一时因诗所动,对江长吟之时的场景!如何?……很美。
想不出任何的辞藻来形容,心单纯地 为这一幅画而悸动,遗玉放下手,隔空轻抚在画卷上, 却不忍心碰触这幅似真似幻的画。
杜若瑾见她目中毫不掩饰的赞叹之色,唇角漾起一 抹会心的笑容,自五月之后,这同样的一幅画,他绘过 不下百卷,却是在艺比中,暗处再见到那神采飞扬的少 女时,才赋予了它最重要的一抹色彩和灵魂。
先生,我、我恐怕不能。
不能随意落笔,她怕 会一不小心毁了这幅画,凭这一幅让人望而失神的画, 杜若瑾在长安城中的名声,必会大噪,成为真正的大 家,指日可待。
你能,因为这才是真正的春江花月夜,这才当得 那一首诗。
他柔和却态度坚地一笑,伸手一指长长 的画卷之上左侧预留的大片空白处,而后撩起永摆,就 势跪坐在她对面的席子上,挽起衣袖露出因常年作画分 外有力的臂腕,竟是一脸认真地帮着研起磨来。
(还有一更,稍晚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