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宝儿偷偷掀起帘子,偷眼看着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三叔,两只乌黑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齐连春对他笑了笑,便转过头对齐长春道:大哥今日怎么不在地里?齐长春道:许是另有别的什么事了吧,昨日还见着他的。
齐连春道:当年我离开的时候,福儿只有五岁,便如同宝儿一般大呢。
不过他们兄弟两个长得可是一点都不像啊。
这时文氏把茶杯放好,沏上茶,对齐连春道:福儿长得像他的娘,男孩子多有像娘的,也不算稀奇。
跟着文氏进来的齐敏儿嘴角歪了歪——果然齐福长得像他的娘么!看来那是个母老虎啊!齐敏儿看了一眼齐宝儿,齐宝儿正在向她招手,便走了过去。
齐宝儿把她拉进房内,对她道:爹爹回来,你怎么不进来叫醒我?齐敏儿不理他——心想我才虚岁三岁,跟你扯这些个做什么。
其实齐敏儿在与齐宝儿单独相处时,表现得并不像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所以齐宝儿才会把她当做同龄人,甚至有事还会向她请教。
只是齐宝儿对于齐敏儿这个妹妹为什么会在与自己相处时才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可奇怪的——他才是真正的傻乎乎的傻小子,反而对齐敏儿隐然有种依赖。
现在见自己偷懒被父亲捉个正着,齐宝儿感到自己的依赖被辜负了,就把齐敏儿叫进来问罪。
齐敏儿也不理他,只是看着那边的齐氏兄弟。
文氏沏好了茶,很快又返身出去,齐长春还道:晚上多做几个菜,三弟回来了,好好庆祝一下。
说着回过头去,对齐宝儿道:宝儿,去隔壁大伯家,告诉他三叔回来了,让他晚间到咱家来吃饭。
齐宝儿应了一声,便出门去了,却留齐敏儿一人在里房。
齐敏儿翻看齐宝儿写的字,见先头几个还算工整,后面的就越来越疲软,最后简直是东倒西歪了,也是暗自好笑,心想等一下齐长春见了你这字,还不得打你的屁股。
虽然被齐氏夫妇收养了两年多了,而且在口头上,她也习惯了称二人做爹娘,但是在内心深处,总还是很难有认同感。
听说在小说里穿越者总是很快就有了身份和血缘的认同感,但是齐敏儿不知为什么,却总是有点别扭。
这时齐氏兄弟已经在桌前坐下,齐连春许是渴了,一口便喝下了茶去,齐长春倒似是吃了一惊:这茶还热得很,三弟怎么一口便饮了?齐连春笑了笑,显得有些落寞,道:在苦役营里面,有时连口水都吃不上,有了水时,哪里还管得凉热,先就要喝了。
烫的冷的,也都习惯了。
原来齐连春果然是犯了事的,被捉去服了苦役。
如今建文帝打败了朱棣,这才大赦天下,把他放了回来。
齐长春叹了口气:这些年也苦了你啦,你今后可不要再好勇斗狠了罢!齐连春苦笑了一声,道:我如今哪里还敢呢!再烈性的人,在那苦役营里磨上个一年半载,也都没了性子,更何况我一待就是七年多。
齐长春道:这次能放你出来,也算是你我兄弟之幸了。
你看看你今年才二十六岁,两鬓就都有白发了!齐连春又苦笑了一下,道:白发算得甚么,有的人连性命都折在里面了。
齐长春听了,也是嗟叹不已。
那边齐敏儿却想——这个三叔到底是犯的什么罪,怎么竟要服苦役,如果是一般的罪,在县衙的牢里待着也就行了。
看来这次天下大赦的范围很给力啊!这时齐宝儿回来了,对齐长春道:大伯母说不过来,说三叔气死了爷爷,怎么还有脸回来。
齐敏儿一惊——原来当年这齐连春惹的祸这么大么!那边齐长春与齐连春的脸色都变了变,齐长春霍地站起身来,道:这是什么话!我去找大哥去!齐连春却把他一拉,神情有些黯淡,道:算啦,大嫂说得也没错,的确是我把咱爹给气死的,我也着实是无脸回来。
只是心里总是记挂着大哥和二哥,便想回来看看。
本想在田头上远远看一眼大哥二哥便走的,却不料被二哥认了出来。
齐长春道:自家兄弟,岂能不识!你也是,明明我在身后喊你,你还走得更快了!齐连春道:我是没脸再回来啦!齐长春怒道:向你说了几次了,自家兄弟,还说这话,像什么样子!这时文氏从外面进来,道:你们两个也别在这里生闷气了,这事肯定是大嫂的主意。
说着问齐宝儿,刚才你大伯是不是本来想要过来,然后又被你大伯母叫住的?齐宝儿点了点头,道:大伯被大伯母叫到房里去了,然后就没有出来了。
文氏冷笑道:大嫂不过是怕三弟你回来分她们家的地罢了。
齐长春虎起了脸:妇道人家,胡说个什么!还不快去做饭!文氏不服道:大嫂是什么样的人,三弟难道不知?咱家本来一共就有两顷地,当年三弟被官府拿去,咱爹一病不起。
分家时大嫂说大哥是一家之长兄,三弟应得的分额应当由他来暂时代管,如今三弟回来,她又想要赖帐不成!文长春把桌子一拍,怒喝道:线娘!如何不守妇道,还不快下去!文氏脸色一变,恨然而去。
一旁的齐敏儿也中暗自咋舌——古代的教条真多,多说两句话也算是不守妇道。
实际上古代的三从四德里,妇言一项中就包括了不恶言、不多言的意思,这一条也被归纳在七出中,名为口多言,认为妻子是嫁进家中的外人,如果搬弄是非是会坏了一家人的和睦的。
文氏被丈夫这样一说,自然无言以对,只得恨恨而去。
齐连春见了便更有些不自在,道:大哥大嫂也是咱自家人,我不会跟他们计较什么的。
我这次回来,也就是来看看大家,两位哥哥和嫂子们都好,我也就心安了。
我对不起大家,早就没脸回来了。
齐长春坐了下来,对齐连春道:三弟快别这样说,谁不知咱爹当年最喜欢的就是你,他老人家临去时还让我和大哥好好照顾你呢!齐连春苦笑道:我不拖累你们就好啦,哪里还敢在这里待下去!齐长春沉声道:你胡说些甚么!等会儿我就和你去找里长,让他来主持公道。
你的房子和你的地,该你的都是你的!齐连春道:大哥不必如此,我在那苦役营里,有一起出来的朋友,他们之中有几个擅于经商的,我已经决意跟着他们去做生意了。
齐长春大惊,道:咱家乃是农户,你何苦轻贱了自己,去做商人!齐敏儿这时才知道,原来自己家的确是农户。
明代的户籍划分,最终目的是要分清百姓该纳的税和该服的役。
而明代的人,分做三个阶层,其中皇室和贵族,包括官绅,乃是上层,这些人依各自的等级有着不同的特权;而第二个等级称做凡人等级,其实就是庶民等级,没有特权,而要应役,其中又细分为军、民、匠、灶、酒、菜等户,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民户、军户、匠户三类。
而民户中包括了儒、医、农等户。
也就说,农民其实是与读书人和医生处于同一个等级的,甚至庶民地主,也属于这一类民户。
在明初的朝廷看来,庶民地主其实和佃农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齐连春要去做生意,也就是要做商人,而实际上商人不在户籍划分中体现,因为商人在明初的地位实在低下,哪怕是大商人,也一样要依着官府所给他划分的户籍纳粮服役。
这一现象要到明中叶才被打破,因为明初时民生凋蔽,也没有那么多商业行为可供商人牟利。
士农工商的等级制度,其实从战国时就有体现。
要知道中国古代一直是重农抑商的,商人在明朝前期的地位,与第三个阶级,贱民阶级,其实没有多大差别。
而所谓的贱民,便是婢仆佃仆之类的。
而到了明朝中期以后,虽然商人赚钱多了,但是朝廷也设了商籍,只是谁都不愿意入了这商籍,因为一旦入了,那朝廷和官府的大事小事,都要应在商户身上,哪怕是要些纸笔,也要商户去采买。
而这种采买不但费时费力,还往往赔本,就算买来了,官府不是赖着不给钱,就是给的钱差了很多,商人也因此而被弄得苦不堪言,于是只能厚赂官府,免了商籍。
而官府也因此发了横财,没有背景的商人最后也免不了落个逃籍的下场。
所以齐长春听弟弟说要去做商人,不免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