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那天晚上,宋青谷倒是回来得早。
两个人的话依然很少,吃了饭洗洗便睡下。
苗绿鸣很难得地失眠了。
宋青谷似乎也没有睡沉。
苗绿鸣的脑中出现了在电脑中看见的东西。
那是一封来自国外的信,来自宋青谷最最向往的国家地理频道。
原来,宋青谷前一段时间寄了自己做的纪录片小样过去,参加了他们网站上办的一个小型的纪录片征集活动。
国家地理频道给他发了回信,说是很喜欢他作品的风格,如果有可能,想请他过去工作,可以办理工作签证。
哦,苗绿鸣想,他可算是美梦成真了。
难怪他这些天总是用那奇奇怪怪地眼光看自己,是不舍,是还没有下定决心?还是,同情自己这个蒙在古里的傻子?拦住他不让他走?真的让宋青谷一百年之后还闭不了眼?跟他一起走?自己一个学中文的,去了美国做什么?在餐馆里洗一辈子的盘子?再说,人家请你跟他一起走了吗?倒贴也没这么贱的吧。
还是做个留守一族,开玩笑,人家男女之间都有留不住的,何况自己一个小gay?拿什么留?人家夫妻间,兴许有个孩子,血脉相连,牵着绊着也是一辈子,自己呢?若是生出孩子来那可真真是活见了大头鬼了。
还是,做一个万里寻夫的男版孟姜女?他母亲的,那种蠢事做过一次也足够了。
还有,还有,何滔。
他是不是决定跟何滔一同走?宋青谷的鼻息不匀,苗绿鸣知道他没睡着。
真是,一张床上,两样心肠。
原来真是有同床异梦这种事的。
感情面前,真是众生平等。
第二天,苗绿鸣的学校发生了一件大事。
又过了两天,苗绿鸣的妈妈打来了电话。
苗妈妈的老同学,要给苗绿鸣再介绍一个对象。
这一次,对方也是一个老师,跟苗绿鸣不是一个区的。
苗绿鸣想,这真是天意啊。
苗绿鸣简直地自暴自弃了,答应了见面。
约在周六,在星巴克。
对方来得居然比他早。
坐在五号桌上,那位介绍人阿姨也在。
寒暄了两句,阿姨走了,剩下两个人面对面傻坐着。
那女孩子颇有几分玩味地看着苗绿鸣,突然发问:苗绿鸣老师,你觉得我们俩般配吗?苗绿鸣大吃一惊,什么?女孩子把自己的胳膊伸过来,一段雪白圆润的酥臂。
苗绿鸣心中出现红楼梦中的句子。
可是,这跟般不般配有什么关系?女孩子把胳膊移近苗绿鸣的胳膊。
我的胳膊几乎是你的两倍粗。
我块儿比你大,我甚至比你还大三个月。
女孩子笑起来。
苗绿鸣在那笑容里无地自容。
他母亲的,他不仅快被男人丢了,也同样被女人唾弃。
也许他是史上最失败的人,也是最失败的gay。
就在下一秒,苗绿鸣感到了更大的挫败。
有人进了门。
熟得不能再熟的人。
宋青谷与常征。
跟着的好象是采访的对象。
苗绿鸣想起来,这家星巴克其实离着宋青谷他们台不远。
苗绿鸣也记起宋青谷曾跟他说过,有时,为了采访对象能够放松精神,会把他们带到咖啡店或是小公园里进行采访。
天意,苗绿鸣想,原来生活远比小说要戏剧得多。
宋青谷惊讶,宋青谷发呆,宋青谷生生咽了要冲口而出的询问,宋青谷背对着他们坐下,宋青谷强装看不见他们。
常征却掩不住面上的疑惑,不时地望向这边。
苗绿鸣彻底放弃,索性与那女孩子说: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
女孩子竟然答应了站起来。
真的跟苗绿鸣差不多的个头,肩背的轮廊却要大出一轮去。
苗绿鸣他们从宋青谷他们旁边走过去,走出来多远之后苗绿鸣才发现自己满手的冷汗,腿软得快要迈不动步子。
去他母亲的,苗绿鸣想,他宋青谷可以偷情,为什么我苗绿鸣不能爬墙?真是,真是一团乱。
真是,真是悲哀。
女孩子突然走到苗绿鸣的前头,回过脸来用手在他眼前扇一扇:喂,我说话你听见了么?苗绿鸣问:什么?我是说,女孩子说:我说我们不般配,其实不完全指外表上。
你的心里有人吧?苗绿鸣一惊,女人真不得了。
你灰头土脸,心事重重,神思恍惚。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怪可惜的,其实我对你倒挺有兴趣的。
我觉得你好象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少年。
很有趣。
女孩子退后两步再端详苗绿鸣:有趣。
苗绿鸣苦笑。
这么一笑,女孩子便不觉得他象漫画少年了,漫画里的少年,不会有这样沉重无奈的表情。
女孩子说:我的看法是,宁可跟一个花花公子交往,也千万不能碰一个心里有了人的人。
苗绿鸣心不在焉:是吗?是。
女孩子答得很俏皮,你可以称之为‘马氏爱情定律之一。
’她姓马。
苗绿鸣结束了一败涂地的相亲回到家,宋青谷过了不多久也回来了。
宋青谷意外地沉默了半晌,然后很慢很慢地问:绿绿,今天,你,去相亲了?苗绿鸣也慢慢地答:是。
你妈妈安排的?是。
不过有一点你可以安慰,苗绿鸣补充道,人家没有看不上我。
觉得我配不上她。
我也不配不上你。
我谁也配不上,我整个人就是落花流水,一无是处。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宋青谷说。
可是你心里未必就没有那么想过。
我,我这个人,这么让你,不能依靠?你什么也不对我说。
是。
是什么?是你什么也没说,还是我不能依靠?你不能依靠。
苗绿鸣说,过一会儿补充:我已经学会谁都不靠。
我靠我自己,从今以后,我只能靠我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苗绿鸣心里突地涌上无限悲凉,真是凉。
你问我为什么?是,我就问你,为什么?因为,苗绿鸣一字一字地说:因――为――你――不――值――得!那么谁值得,是曾经的谁值得,还是你现在找到了什么值得的人?都不是。
我做了什么,会突然让你这样幡然醒悟?你做了什么?你都做过些什么?你跟何滔是怎么回事?他的手套你替他找到了吗?宋青谷怔住了,仿佛是细想了一下,他明白了。
如果,我跟你说我跟何滔真的没什么事,这其中有隐情,你会不会相信?那么国家地理频道是怎么回事呢?你看了我的信?是啊。
苗绿鸣自嘲地笑,难得做一回小人了。
对不住。
宋青谷久久地盯着他,如果我跟你说,我不会去,你会不会想信?会不会信?绿绿,你就告诉我,你会不会信?苗绿鸣看向窗台,那里的一盆仙客来开得正好。
其中一朵,半开的花瓣,呈现出一个拥抱的姿态。
象是凡人梦里一个小小的渴求。
不会。
我不再信了。
倒底是为什么?苗绿鸣只觉得有火苗子腾腾地窜上脑子,烧得他七荤八素,痛不可当,为什么?因为你是这样一个人!你自私,自恋,自大,小气,狭隘,宽以待已严以律人,处处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有着种种不可理喻的臭毛病!你是不是以为地球都该绕着你转的?是不是以为苗绿鸣天生比你低贱,天生该匍匐在你尊贵的脚下,一次又一次地退让,一次又一次地妥协?刹那间,苗绿鸣想,原来,那些事,自己统统记得,原来他在乎,原来他计较,原来他远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大度,原来他的忍让不是一种基于理解的包容,只是无奈地退缩。
原来那些事不是消失了,而只是被他自己刻意地掩盖了。
象是沉在河底的泥沙,总会有一天,借着某一个契机,翻腾上来,混浊了他们的河水,堵塞了他们的河道,让他们不知何去何从。
宋青谷的天灵盖上炸开一个响雷,他象个面对突然而来的指责的孩子,张皇失措,平日的灵牙利齿,张狂不羁全淹没在一片惶惑中。
他一直以为,好脾气的绿绿,温顺的小犹太,他的和缓,他的温柔,他的宽容,都意味着他了解自己,他明白自己。
原来,并不是。
哪里错了?宋青谷感到了肝肠寸断般的疼痛,还有,从未有过的剧烈的不安。
半天半天,宋青谷才挤出一句话:绿绿,你,原来,原来,在你眼里,我是是这样的。
苗绿鸣无语了。
真的是这样的吗?宋青谷,这个跟自己相处了近两年的男人,在自己的眼里,真的就这样一无可取吗?那么,在一起的两年,是为了什么?同居的意义何在?那么多次那么多次或热烈或缠绵的做爱,仅仅是生理的发泄?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突突突地冒出来,震得苗绿鸣的身子扑簌簌地抖起来。
宋青谷过半晌,又艰难地问:绿绿,我问你一句话。
你,有没有想过,跟我一生一世?哪怕,想过一次?有没有?就一次,有没有?苗绿鸣无言以对。
午夜梦回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春暖花开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柴米油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吻着彼此的瞬间,有没有想过?融为一体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久久得不到答案,宋青谷再也没有等答案的勇气,他发现自己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几乎丧失了一辈子的高傲。
那,绿绿,你还你还在不在意我?关不关心我?只在这一念之间,苗绿鸣心里全部的委屈激荡上升,无限膨胀。
关心你?你关心过我吗?你知不知道现在我在学校里受的是什么罪?宋青谷听出了不对劲儿,怎么回事?绿绿,学校出了什么事?没什么。
宋青谷一把抓住他,不让他躲开,你告诉我!苗绿鸣用力甩开他,但是甩不开,不告诉你!宋青谷也急了,下死劲儿握了他的肩,两个人竟然象是扭打在一起似的,说啊你!为什么你什么也不说!我说了有用吗?没有说怎么知道没有用?如果不是你把什么都藏着掖着,至于到今天这样吗?至不至于都没用了,去你的美国吧!我跟你说了我不会去!不关我事!怎么不关你事,你说清楚!我怎么能碍了你的大好前程,我这块绊脚石还是自己识相地滚蛋吧!谁说你是绊脚石?宋青谷,等你说出来我就死无藏身之地了。
慢着慢着,你又岔开话题。
你先告诉我学校是怎么回事,谁给你气受了?不说!苗绿鸣,你说不说?不说怎么样?怎么样?宋青谷也不知道怎么样。
他除了抓着他的肩膀什么法子也没有。
这个苗绿鸣,这个小犹太,他是他心里的嫩豆腐,拍不得打不得,捧在手心中也怕掉在地上破了皮沾了灰,但是小犹太并不明白自己对于宋青谷的重要。
还是,他宋青谷没有让他明白?宋青谷放软了声音说:绿绿,说话好吗?冷暴力无益于问题的解决。
暴力?苗绿鸣挣出宋青谷的手掌,拉开衣领,肩膀上红了一片,你暴力我暴力?绿绿?宋青谷在这一刻把心潮起伏,心乱如麻,心如刀割等等诸多成语诠释的情绪实实在在地尝了个遍。
绿绿,过来,我看看伤着没。
我们有红花油不用了。
苗绿鸣转身去拉门。
绿绿!宋青谷大惊之下从后面拦腰把他抱住。
苗绿鸣没有回头,声音里有无限的疲惫。
宋青谷,我们,分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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