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八,各个封地的王爷臣子就得进京朝拜,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谁也拦不住。
殷逸让管家打点进京事宜,把小世子殷璇扔给乳母教养,自己待在书房里写字。
上等的紫毫笔蘸了墨,运笔如流水,写了几个福康之类的吉祥语,又觉得没意思,把笔扔在一边,将宣城贡纸揉成一团,往地上扔去。
那纸团却没掉到地上,而是被一柄扇子轻轻一挑,落入了一只手中。
沈沉昕展开纸团,念出声来:福泽天下,好字,尤其是‘天下’二字,大有乾坤。
殷逸负手,冷冷道:你还真把洛清王府当作自家后院了么,沈护法……不,应该称呼你为沈教主了。
那地方算是什么家。
沈沉昕微微一笑,倒是这洛清王府颇有点意思在。
他折起纸,又道,教主之名愧不敢当,只是最近频繁出入的绿林贼匪可让王爷满意?殷逸淡淡道:你倒是上心,连我的封地里都不忘插两个,能让那群闲着赌钱吃干饭的活动活动也是不错的。
这等小事自然不用王爷费心。
他凑近了殷逸的身边,低低道,王爷的折子才是要紧事。
他的呼吸在耳边弥开,殷逸觉得很是不自在,身子侧了侧,瞪了一眼,沈教主还请自重些,这里是王府,不是你夜宿的勾栏院。
沈沉昕收敛神色,道:勾栏院哪里是能和王府比的。
对了,你何时启程进京?这关你何事。
殷逸道,王府侍卫步步紧跟,又会有什么闪失?倒不是这个。
沈沉昕玩着扇子,慢慢道,我听说皇帝老儿病得不轻,傅仪王还不让你们进京探视。
殷逸冷笑一声:现在再不让进京,他就是违了祖宗,大逆不道了。
殷仁自以为好手段,却摆明了是个弱智。
他素来修生养性,口上说不出什么粗话来,却是处处毒舌。
沈沉昕也不言语,笑眯眯地看着他,弱冠少年薄怒,双颊微微泛红,煞是诱人,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又听他继续道,父皇现在病情如何?我手下的探子已经进去过了。
沈沉昕悠悠道,探查这等小事最是难不倒他,躺在床上,几个大臣担着政务,就这样了。
他转手拿起一支笔,蘸饱了墨汁,在纸上重重地落下,转瞬收笔,不再继续,展开扇子摇了摇,看着窗外枝头绽放的几朵腊梅,喃喃道,问许落得几点心,却作淡痕一抹无。
说罢,不紧不慢地步出了书房,再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殷逸咬了咬下唇,权当没有听见,转身回到书桌前,见纸上一个一字,雄浑有力,收尾却是风流不羁。
他略略挑了挑眉,收起纸,对外朗声道:把小世子抱过来。
乳娘抱了小世子来,小世子在她怀里乖巧,一到自家老爹手里,顿时变了个模样,满嘴口水欢乐地拽着衣襟要爬上爬下。
殷逸皱了皱眉,却又听小世子唔酿唔酿地叫着父王……父王,心里又放宽了心,再听他叫着璇……殷璇……,微微一笑:到底是个伶俐孩子。
管家乳娘几人忙笑着奉承:小世子聪明伶俐,王爷千秋无忧。
小娃娃也听不大懂他们的话,见爹爹笑了,就再接再励:樱桃……杨柳……什么?殷逸侧耳仔细听,却听他又重复了一遍,樱桃……口……杨柳……腰殷逸的脸咯噔一下沉了,唬得众人唯唯袖手:谁教小世子这等淫词艳语?乳娘噗通一声跪下,捣头如蒜:王爷明鉴,婢子没教过小世子这等话啊!管事也跪下忙道:王爷,平日乳娘教的皆是圣人言语,小的可以担保!小娃娃眨了眨大眼睛,拉着殷逸腰间挂着的紫晶穗子玩,殷逸见这穗子,脸色愈发铁青,心下隐隐猜到一二,沉声道: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乳娘和管事诚惶诚恐,躲过一劫,忙不迭退下,也不敢思量到底是什么事情。
殷逸抱着小娃娃,咬牙切齿:好你个沈沉昕,竟然教璇儿这等言语!小娃娃还不知明细,继续拉着穗子咿呀咿呀留下一滩口水。
一切都打点完毕后,殷逸带着小世子并一干侍卫仆人登船由运河北上,进京贺岁,探望父皇。
朱漆点睛大船在纤夫的拉动下缓缓前行,出了狭窄的水道,驶入宽阔的运河河道。
殷逸靠在贵妃塌上合眼小睡,耳朵里隐隐约约听到帘子外有极轻的脚步声,口里道:茶水就在外面搁着,退下吧。
说毕就翻个身,蒙了头继续睡。
那脚步声顿了顿,接着珠帘被挑起来,大颗的珠子相互碰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殷逸略恼,睁眼道:不是让出去……是你?沈沉昕眼睛噙着笑意,一手撑在他的上方,另一只手稳稳地端着一盅茶,道:王爷可要在下伺候?殷逸别过头去,喝道:还不放手。
耳根却是微微红了起来。
将茶碗放在一侧的几案上,沈沉昕双手撑在他上方,嘴凑在耳边,压低嗓子道:殷逸,你须落得几点心方能明白?殷逸忽地举手往他脸上招呼过去,沈沉昕眼疾手快,一手制住,笑道:是我急了,也别这么出手,小心伤了筋骨。
这是王府的船,你自己放尊重些。
殷逸冷冷道,毕竟我们还有约在先。
言毕,他拉了毯子蒙住头,翻过身不去理会。
沈沉昕笑了笑,俯下身隔着毯子轻声道:约定自然是记得,但是也没往这上头说去。
殷逸蒙着毯子装睡,故作没听见,脸上却不知怎么烧了起来,心里头却又恼怒,听见沈沉昕故意放重了脚步挑帘离开,这才拉下毯子,愣愣地对着帘子发呆。
自己也是有一个孩子的人,这等事情不是不明白,但一来违了人伦宗法,二来也不知这人是故意设套还是真心,圈圈绕绕之间,是几分真几分假,自己对着也不清楚,三来毕竟往后,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微不可见地低叹一声,扭头望着窗外,苏杭两岸冬日清隽的水墨山色,像是铁马金戈交上那一撇一捺的瘦金体,层层错错之间,空余寒鸦绕枝三声,在北风中漾了开来。
沈沉昕说到底还是个得遮遮掩掩的主儿,在船上晃悠被别人看了去,朝廷里总会有杂七杂八的风声传出来。
偏偏这位主儿就不知避嫌,横了心厚脸皮赖在船上,摆明了在挑殷逸的耐性,殷逸没奈何,终究是把他赶了进来。
你可在这里好好待着,免得外面落了口风。
小世子在榻上爬来爬去,完全没理会两个大人的说话。
沈沉昕抱起张牙舞爪的小世子,笑道:那么我就在这里陪王爷赏花饮酒。
殷逸啜了一口茶,抬眸瞥了他一眼:装糊涂也没这等模样的。
我倒是要问你,璇儿的那些淫词艳语可是你教的?什么淫词艳语?沈沉昕拿起一个佛手给殷璇玩,尤自笑道,那些可是有名的前人之言,白居易诗坛大家,何来的淫词艳语?殷逸差点一口茶喷出来,搁了茶碗道:好一张利嘴,就可惜了。
有何可惜?沈沉昕笑道,在我身上长着才是物尽其用。
见过心黑嘴不黑的,也见过心不黑嘴黑的。
殷逸面无表情道,却没见过心黑带着嘴黑的,如今算是见识了。
沈沉昕倒是没恼,脸上依旧带着笑:那么王爷呢?是心黑还是嘴黑?五十步不笑百步,这句话可别忘了。
两人一时静下来,殷璇拽着衣裳咯咯咯直笑,外面夜深了,流水慢慢经过大船,依稀还能听到拨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