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的马蹄渐行渐远,带着两人一路向北。
白若溪毕竟也是跑过江湖的,知晓江湖上的规矩,出发前不仅让单枞换了旧衣服,自己还略作易容,将原本一张漂亮的脸添上皱纹和伤疤,看上去像个中年人。
京城距杭州,脚程快一点也得数日,两人骑马能略缩些行程,但也不免有风餐露宿之苦。
好在一路上行的皆是官道,驿站大小皆有,倒也是免去了一点忧虑。
但白若溪却不这么认为,眼前太阳西沉,前头那个驿字的招幌越来越近,他收住缰绳,勒了勒马前进的速度,对单枞道:身上一些显露的钱财之类全部收紧了。
单枞点点头,他早把银票玉佩贴身藏着,再加上一身打着补丁的破棉袄,和背后背着的竹筐,论谁见了也都会认为这两人是去京城科考的穷书生,凑了几钱银子借了一匹马。
这个驿站又破又小,屋后的马棚年久失修,竟垮了一般的砖墙,余下的空间只能让三匹马勉强挤一挤。
如今马棚里已经有了一匹马,正在慢悠悠地嚼草料,感觉到边上有新邻居,它抬头瞅了一眼,鼻子里呼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继续低头吃草。
单枞看这匹马,膘肥体壮,身上一切装饰皆是精良上品,草料也是大豆混了青草,自己的马站在边上一比,简直就是天悬地隔。
他安慰地拍了拍自家那匹已然有些自惭形秽的马,心中默默说,你且忍一忍,等到了京城光吃一斗黄豆不混青草也是舍得的,回头让驿使添上枯黄的干草料,倒上水。
两人走入屋内,人倒是没几个,除了驿使之外,还有两个大汉和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
两个大汉操着一口胶州方言,桌上摆着一盘子大饼,并一碗蒜苗炒肉丝,正在边吃边闲聊。
那个公子哥则离得他们远远的,脸上稍显忍耐之色,一口一口斯文地吃着凉透的糕饼。
小驿站不提供饭食,只提供锅具,做饭都得自己动手。
单枞心说大约是那公子不喜蒜味,故而离得远些,转眼却见白若溪也离那两个大汉稍远些,心下一笑,上前对驿使道:可还有房间?驿使道:本站地方小,只有一间了。
不妨事。
单枞道,厨房在哪儿?就在屋后转角那间,后头是菜地。
听后,单枞谢了一声,又摸出几枚铜板与他买些油盐米菜,招呼白若溪一起先去房间看看。
不进不知道,一进吓一跳,单枞看着这间房,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唯一干净点的地方就是那个土坑。
白若溪道:你先去做饭,我来打扫。
单枞点点头,走出门去,却一头差点撞上人,他忙退了一步,却见是方才那个公子哥。
原本远远地看着只觉得贵气十足,近看竟发现桃花勾人,朱唇玉齿,是个少见的美人。
只是多了几分焦躁,几分显贵,比不得白若溪的平淡如水。
他侧开身,让这公子哥先过去,那人也不说什么,轻描淡写地扫了他一眼,径直走了过去。
单枞客气地笑笑,转身往厨房去,擦肩而过之间,却瞄见那公子哥的耳垂上有耳洞,他一愣,也不好乱猜,干脆摇摇头,直接走了。
厨房里充斥着大饼的焦香和蒜苗的气味,是之前那两个胶州大汉留下的,单枞暗叹一声,烧起水,把锅子刷干净,淘米煮饭。
从驿使那里买来菘菜,剥下洗了,再掏出带着的腊肉,切成片和菘菜一起炖上。
外头菜园子边上有一汪水潭,边上长了不少水芹,在这个季节实属难得,包里放着的茶干也切成丝和水芹炒了。
出门在外,能吃上这么一顿也是能耐。
端着饭菜进屋时,白若溪已经打扫完毕了,正在铺床。
两人坐下吃饭,白若溪道:刚才你在门口撞到人了?单枞夹了一筷子水芹,道:就是大堂里那个少爷模样的人,差点撞上。
那人还是少接触为好。
白若溪淡淡道。
单枞愣了愣:怎么了?是个女的。
白若溪道,有脂粉味,没有喉结。
单枞回忆起方才不小心瞥见的耳洞,了悟地点点头:只是一个姑娘家女扮男装跑出来作什么?难不成……是逃婚?白若溪摇了摇头:那她方才吃的糕点,你可认识?单枞努力回忆刚才看到的情形,估摸着道:倒是没见过,看着像是黄金糕,又不像。
那是大内专贡的金丝簇星糕。
白若溪道,偶尔见过一回,也是幼年时的事了。
那个姑娘……单枞瞪大了眼睛,是皇宫里逃出来的妃子?白若溪看了他一眼,埋头吃饭,权当作没听见,果然,平日里戏文看得太多也是害处。
当下夜里,两人和衣而寝,现今出门在外,不敢大意。
单枞素来就是倒头睡,抱着被子缩成一团,睡得毫无知觉。
白若溪却是浅眠,夜半三更时分,窗外的风窜进破了洞的窗子,他睁开眼睛,推了推边上呼呼大睡的单枞。
单枞嘟囔一句,也听不分明,翻了个身继续睡。
白若溪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有三三两两凌乱的脚步声,虽然被风盖住了,但丝毫逃不过他的耳朵。
脚步声往他们的房间靠近,他的心不由一紧,一手握紧了随身不离的剑。
眼见快到这里了,只听步履一转,往边上那间而去。
毕竟在江湖浸染多年,白若溪猜测到几分,又推了推单枞,那人依旧睡得不知天地异动。
他暗自叹口气,拉了拉被子,把单枞盖妥当了,自己披衣下床,提了剑悄无声息地从窗子跃了出去。
空气里淡淡地飘来一股幽香,白若溪认出这是迷香,遂掩了口鼻,屏住呼吸,缩身躲在厨房里,偷眼往外瞧去。
院子里的月光淡淡的,看不清楚,大约摸是个中年汉子,眨了眨眼间,另一个中年汉子也汇合了。
他心下一动,回想起进驿站时所见,这两人不正是那桌胶州口音的汉子么!那边的屋脊上冒出好几个黑影来,其中一个胶州汉子手一挥,黑影就直落而下,又轻盈跃起,兵刃出鞘,寒光冽冽,有这等轻功的,不是杀手就是大盗。
白若溪按住剑,担心地望向单枞还在睡觉的房间,这一头杀气十足,那一头却是安谧无比,眼见黑影纷纷而去,忽然空气里响起一丝异动,白若溪神经一颤,加倍屏住了呼吸,却听见院子里砰砰砰几声闷响,然后那个胶州大汉叫道:不好!是李……接着又是一声闷响,院子里再没了气息。
白若溪皱了皱眉,按下剑柄,把自己缩在灶台后面,鼻子上满是油烟味,却只能努力忍耐。
院子里响起极轻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扒着窗户偷眼一瞧,月色淡淡,映地如霜,之前的一场厮杀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又等了一会儿,最后悄无声息地回到房间,单枞依旧抱着被子睡得香,天塌不惊。
换了件衣裳,擦了把脸,他也躺下了,闭上眼进入梦乡。
翌日早晨,单枞先起了,端着脸盆努力不发出声音,白若溪还是睁开了眼。
单枞道:把你吵醒了?见他摇摇头,又道,刚才出去烧水,我还觉得自己起得早,没想到驿使说那两个胶州人天没亮就走了。
白若溪半撑起身,道:天大亮了,我们也该准备走了。
单枞点了点头,两人收拾停当,出去牵马。
马棚那里一如既往,只是那匹装饰豪华的骏马不见了,自己的那匹马默默地低头吃草。
单枞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与白若溪上了马,继续往京城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