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边的榕树虽绿意犹在,但没了知了去了夏天,连秋都悄悄走过一半。
沐清饶有兴趣地看着池面被风吹起阵阵涟漪,而靠坐在假山一侧的亭柱子旁的猗兰却出神地望着她。
憋了半响,猗兰动动嘴唇:奴——婢——,多谢——不必了!没什么好谢的。
沐清回头微微一笑,带着几许羞涩,让猗兰有些晃神,好像刚才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大人与眼前稚美的小女孩并非同一个。
说句姐姐不爱听的话,其实刚才我还真想看看姐姐你能撑到什么时候?呵呵!稚嫩的声音随风轻轻飘进了耳朵里,猗兰身形微滞,吃惊地看着满脸洋溢着甜美微笑的小脸,感觉身子一寒,冷到了骨头里。
沐清扭头看向池塘:本以为猗兰姐姐就爱半夜出门,没想到今儿一早便出去了。
不知清儿走后,老太君说了什么要紧事儿……看姐姐这般狼狈,定是出门前没翻黄历吧,今儿怕是忌出行。
猗兰头有些发晕,背心冷汗直冒,加上挨打受惊,刚才还算挺直的腰身已经软了下来,手下意识地扶上立柱怕自己晕过去。
不过,她忘了刚才跌倒时已经擦伤了手掌。
嘶——猗兰倒吸一口气,疼痛让她一个激灵,身子又直了起来。
沐清没有看她,恍然未闻她痛苦的叫声,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说过姐姐们待我好,我自会待姐姐们好。
可惜姐姐心不在清儿身上,姐姐做的事可能会伤害清儿的家人。
清儿借四哥的手出出气也无甚过错!若不是看在姐姐还有几分骨气的份儿上,清儿只怕会袖手旁观。
小娘子,你……怎么会……我怎么会知道你半夜出去,明明我该睡着了不是,你想问这个对吗?猗兰点头默认。
沐清跳下来,换了个石杌子,坐到了猗兰对面,胳膊肘撑在石桌上,双手托着下巴直视着她:你就当我偶然梦游而已……猗兰,你知发生今日之事后,我断不会留你。
看在十来天你伺候我的份儿上,过两日养好伤,你便离开陈家吧。
沐清没有解释得那么清楚,可猗兰已然听懂了。
自己半夜就出去过一次,与大爷通报老太君有益让四爷接手二爷手里铺子的消息,没想到小娘子那日竟然发现了。
她低下头,忍着嘴角疼痛,问道:小娘子为何不早些揭发于我?难道小娘子不想知道我今日为何去东院吗?揭发人是需要有合适机会的。
算你幸运,这机会我还没逮到。
呵呵!至于今日之事,你不愿说,逼得你开口,也是假话。
我没四哥的气力,懒得费那些功夫。
莫不是你还有旁的心思,再或者如芙蓉说的那般,寻思着当我爹或是我叔伯们的姨娘,继续留在陈家?猗兰脸上浮现出犹疑挣扎之色,想要说什么,却还是闭上了口。
沐清见状,放下手臂,眼睛里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大伯父我是不能比,不过,我虽人小年幼,但好歹有老太君宠着。
你若真想留下,我便把你许给四哥。
反正四哥刚也求过我了,呵呵!猗兰打了个寒战,原来那日小娘子从头到尾都听了去,却装作懵懂无知。
再想想初见时的情形,调她们换院子时的谈话,猗兰现在才反应过来,芙蓉与咏絮被赶,哪里是张妈说得被查出出身有问题,大爷抹平了,怎会有问题?定也是她背后的杰作,是大家都小看这孩子。
猗兰再也不敢看轻眼前这不大点的小人,谁不知道老太君如今就疼她一个,她这是警告自己,若是她想做的事,是能做到。
哪里见过六岁孩童心思如此细密深沉,笑语间所说的话里还透着股子阴狠。
四爷家的小娘子好生厉害!原来为了不颠沛流离,而进了陈府,想着做个三五年解约出府。
今天被打,猗兰彻底看清了。
大爷为了夺权连兄弟都算计,小娘子小小年纪就要防着身边伺候的人,姨娘们的争宠,管事的、丫鬟们的倾轧……猗兰觉得这大家子里就算日子富足,吃穿不愁,可烦恼远比她们这种清苦人家多得多。
既然有这机会,她为何不出去,只是……猗兰稳了稳心神,答道:小娘子说笑了,奴婢愿意出府。
奴婢素日以为小娘子仅是聪明伶俐,今日才知小娘子并非凡人。
奴婢做了这等事也没什么脸面留下来,小娘子给奴婢指了条出路,奴婢遵从便是。
反正外面比府里要清生许多。
只是,奴婢还有事要与小娘子言明!并非凡人,呵呵,沐清暗道,自然不是常人,不过是未来穿越来的一缕幽魂罢了。
姐姐请讲!今晨起,小娘子往南院去了。
张妈向老太君禀告说,六年前的稳婆已经在镇江找到了,不日就回杭州。
沐清敏感地觉得猗兰这话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
六年,稳婆,猫儿六叔,沐清将进府以后的事情串到了一起,暗嘲,难不成真给自己猜对了……猗兰观察着沐清的脸色,见她除了微微皱眉外再无甚表情,还道沐清不懂,又说:小娘子年方六岁……沐清扬扬手:这便是你与大伯父说的事情?你说的这些,我没听见。
清儿只想知道猗兰你想从我这里得什么好处?猗兰接着说道:丹枝性子单纯,她并不知晓奴婢的这些事情,她知道芙蓉出身青楼,也是听我与芙蓉私下说起听到的,望小娘子别赶她出府。
我不为难她,大伯父未必不会为难她?我好象记得那日是她与芙蓉起了争执吧……你就信我一个稚子,能看顾得了一个比我大八九岁的丫头?沐清问道,盯着猗兰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端倪,心里想着,猗兰自身难保,还有心情去顾及她人,是该赞她看重姐妹情谊,还是另有他图?猗兰暗自佩服,小娘子竟也看出自己担心大爷会为难丹枝,好在当初是芙蓉自己乱嚷嚷出青楼来的。
那日芙蓉着了道,自己说了青楼二字,大爷怪不到丹枝头上。
只要小娘子能好好待丹枝,奴婢不会将今日听到的事说出去。
沐清越发疑惑了,猗兰为何这般看重丹枝?竟拿身世的秘密来要挟我。
可这事儿一日没揭破,即便是流言也做不得数。
若真要是这样,爹娘定是知道真相,依旧对自己还疼爱有加,说明爹和娘根本不在乎。
而老太君对自己的宠爱似乎也源于这个狗血的可能性。
所以,沐清暂时并不担心。
姐姐,为何如此紧张丹枝?若姐姐不着紧,清儿未必动她,可如今姐姐这般说了,清儿反倒疑心姐姐的用心。
丹枝也留不得了。
要不姐姐你出府,我把丹枝顶给四哥,免得哪日我又得梦游了。
沐清打了个哈欠,低头把玩起了腰上系的玉石坠子。
猗兰咬咬嘴唇,扶着立柱站了起来,噗通一身跪到了沐清面前。
饶是沐清猜想她另有隐情,也冷不丁吓了一跳。
丹枝父母对奴婢有养育之恩。
养父养母临死时将丹枝交托于我,奴婢今日被赶出去,居无定所,奴婢不能让她现在就出去跟着受苦。
求小娘子莫将丹枝送人。
猗兰担心沐清不信,又将进府以前的事讲了个大概。
猗兰与丹枝家住镇江,养母早逝,养父是个秀才,所以两人自幼也读书。
后因养父得罪了地方上的恶霸,被人打成重伤,不治身亡。
为了敛葬养父,猗兰在集市上遇到了杭州来选人的牙侩,就卖身为奴。
丹枝不愿姐姐一人受苦,最后也跟了来。
沐清没在街上碰见卖身葬父的戏码,却在自己家里遇到了一个。
猗兰态度恳切,她也信了大半。
宰相门前七品官,想陈家也是杭州的大户,院里的丫鬟虽然伺候人,可日子过得比一般穷苦人家舒坦多了。
你与她的关系,还有别人知道吗?沐清又问。
无人知晓。
当初大爷选人时候,奴婢留了个心眼,没有告诉旁的人。
大爷找奴婢是给芙蓉与咏絮教规矩,可二人性子差得太远,大爷不放心,怕她二人反而应付不来,所以买通奴婢做眼线。
而今,芙蓉与咏絮阴差阳错都已被赶了出去。
大爷留着奴婢用处也不大,所以奴婢被出府,我想大爷该不会多加为难……猗兰态度恳切,神色泰然,不复刚才的局促不安。
沐清觉得她不是演技太高,就是真想借着这机会出府,只是担心义妹。
你真想出去?不是被我逼的?嗯!猗兰点点头,奴婢未见识过小娘子的手段,也许还想侥幸留下。
可如今奴婢却想出去了……沐清一听,笑问:莫非姐姐是害怕于我?奴婢从进府在北院做了两月,到被大爷选中教芙蓉、咏絮规矩一个月,然后伺候小娘子十来天。
日子虽然不长,可却也见多了宅门里的事儿……这会又惹上了四少爷,奴婢不愿再呆下去。
丹枝能跟着小娘子是她的福气,想小娘子也会善待她。
等奴婢找到新活计,安顿下来,自然会带丹枝离开。
猗兰心想,说起来小娘子没把自己送给四少爷,已经是开恩。
自己提出照顾丹枝,也是看在小娘子年幼,盼她一时心软答应了。
这样自己也能免去后顾之忧。
沐清并不觉得大伯父是个简单的人物,没个由头放猗兰出去定然让人生疑。
虽然还有四哥这起子事,可沐清觉得在这个男尊女卑的年代,该更维护女性尊严才是。
猗兰不比芙蓉,她不屑做败坏人家清白名声的事儿。
况且明明是老四那个小色鬼先动手动脚……四哥……猗兰姐姐,我替你照顾丹枝姐姐也行。
不过,你得照我说的办,不然,我可就真要将你送给四哥了!单凭小娘子吩咐!沐清笑了,走到猗兰身边,凑到她耳朵边……二人耳语之时,凉风穿亭而过,说不出的清爽惬意,正道是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