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挨了一顿毫不客气的打、骂、拧之后,赵学军裹着被子,眼巴巴的坐在小屋炕上。
他坐了一会……饥肠辘辘,见没人搭理他,就推开小屋床边的小窗户,看厨房那群人吃东西喝东西。
那些人还是故意不看他,还大声说话。
我们都知道,赵家的厨房是从以前的后墙接出来的。
所以赵学军与赵学兵的卧室,常年没有阳光,唯一的窗户打开,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能看到厨房。
窗户推开后,当那股子扑鼻的菜肴香气,一阵阵的袭来,赵学军可怜巴巴的双眼含泪的看着自己的爸,妈,哥,奶,还有最最亲爱的改霞姑。
没人理他……都当他不存在……这几周,你的问题上了几次会。
大家都对你的情况很了解,也很同情。
宋辽阔坐在厨房饭桌的主位,他的话大多都是宽慰之言,虽无实用,胜在那片心。
席间赵建国多次敬酒,感激之意,难以言表。
这段时间,赵建国憋坏了,总想发泄,好不容易逮到了人,他想说,宋辽阔却害怕知道一些事情,害怕自己一激动答应什么又办不到。
所以,他只往家庭,生活上引,一来二去的,赵建国倒是明白了,虽然无奈,却仍旧感激。
理解就成,理解就成。
赵建国想了一番,表面上笑的倒是豁达了些。
桌面上他连连敬酒,劝菜劝饭,脚却在桌子下跟着急表达一些其他意思的高橘子,已经交锋多次。
爸!饿的忍耐不住的赵学军高声叫着爸。
放!赵建国怒吼,对儿子今天的行为他真的是很生气,这孩子一住院就是好多天,就怕着凉,他还敢大雨里奔跑,不要命了。
爸,我没屁,我饿。
赵学军委屈的反抗。
忍着!今天不写完三百字的检讨,还想吃饭,吃屎吧……宋市长,你吃,你吃……吃这个……哎,对喽,这个好……我妹妹改霞最拿手的……来来,是叫长安吧,你也吃。
宋长安想笑,硬生生忍住了。
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鲜活的人家了。
原本他跟父亲进屋,看到这位赵书记先是热泪盈眶,接着与自己的父亲握手。
才寒暄几句,人生感悟,世间的无奈,种种情绪迎面袭来。
他的遭遇令人磋叹。
而这家的主妇,那个传说中的要发死了的女主人,很激动的握住自己爸爸的手,同是双眼含泪,一脸真诚的说:感谢,感谢宋市长,感谢市委领导……感谢……一家大小有次序的忙活,没多一会,端上了家常菜肴,还有一些以前没吃过的花了心思的本地传统菜。
赵建国说着热情的话,将他们让上桌。
他们按照主次坐好。
赵建国举起酒杯,先是仰面看房梁,把硬汉的热泪硬生生憋回去,这才哽咽开口:宋市长,这第一杯,我要敬给……老爸!我们一起去大雨里飞奔吧!那是一种有境界的静默……长时间的……地球都停止了转动的寂静……一家人呆愣片刻,老宋家一家看着赵建国瞬间从严肃的,想向组织表白自己清白的可怜人,化身成为一个无法形容的随便什么……他先利落的一弯腰先脱下一只拖鞋,对着门口就丢出。
那拖鞋擦着他老婆的脑顶飞过……鞋还未到位置,赵建国大跨步的迈着椅子也飞扑了出去,他完全无视自己这一家人看,很直接的在家门口就把儿子扒光了。
赵学军捂着□悲愤着挣扎……高橘子怒吼着冲进屋抱出一床棉被,围上去就开始了一顿泼天唠叨,赵家老二拿着一条破毛巾跟在自己父母身边转圈,而这家的老奶奶,举着拐棍,抽冷子就给自己儿子一棍子,她舍不得打孙孙。
儿哎……你就像个二傻子一样,从大街上跑回来,叫你傻爹一起出去飞奔。
飞……飞你妈的鞋拔子的奔……赵建国我告诉你,我老高家的根就够傻的,可我家没这么傻的傻筋,我跟你说,这傻筋一定随了你了。
赵学军,你是不是觉得你老子好过了,你是不是觉得你爹每晚爬房顶,咱日子美好了,行,我就当没生你,就当你是太上老君的屁蹦出来的……你不想活,早说啊!我……我还治不了你了,我……我生你出来,我丢尿盆里淹死你……啊……淹死!绝对淹死!擦擦头,擦擦头,妈你让开点……我给他擦擦头。
军军哎,这是抽什么疯了,建国媳妇么?老赵家么这个傻根么……你家的么!擦擦头,擦擦头……赵学兵你拿个破擦脚毛巾,那里溜达啥,挡啥啊!起开……我跟你说,赵学军,哎呀,气死我了,瞅你们爷三那个傻样……擦擦头,擦擦头……改霞,你去倒杯红糖水,煮点大葱胡子姜片,把大屋那个药盒子拿来,拿片扑热息痛……哎,我怎么就不能生个闺女呢,我怎么就不能生个闺女呢?擦擦头,擦擦头……我又没发烧,乱吃什么药!你拿块破毛巾,舞啥舞……起开!赵建国抓起毛巾一甩,那块毛巾穿越人群,就挂到了宋长安的妈妈刘青灵那漂亮的发卷上。
这家人顿时惊了,又反扑回来一阵忙乱。
宋长安躲在一边,看着那个祸害源头,裹着被子卷,往里屋蹦……骂完儿子,陪好不是,将客人再次请上座,端着酒杯的赵建国,尴尬的看着宋市长,小心翼翼的说:对不住啊…………哈哈……算了,算了,建国,我还以为你现在每天长吁短叹呢,看样子,哈哈……你那里有这个美国时间愁哦!宋市长哈哈大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高橘子急了,立刻站起来表白:有,赵建国有美国时间……大把的,好多美国时间!他可愁了宋市长,赵建国要愁死了,每天晚上爬房顶子。
真的……摆摆手,宋辽阔与刘青灵相视一笑,倒是真心喜欢起这家人。
刘青灵拍拍高橘子的手,温声软语的安慰:小高,咱领导人都说了,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你这也是响应国家号召。
所以别担心,要我说,这说不定是好事呢,那书上不是说吗,不经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吗。
高橘子一阵难受,拧下鼻子:大姐,我知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工艺美术品厂的情况你们都知道,我是真的没办法,老大上大学,老二也马上要上,老三出过车祸身体不好。
赵建国他今天发发善心,明天发发慈悲。
一年十二个月,你说他那个月工资是完整的交到我高橘子手里的。
这眼瞅着厂子黄了……我这也是自食其力,可是现在老赵这两头不靠谱的日子,实在没办法过了,秦香莲还有个地儿击鼓,您们说,我想击鼓鸣冤,可我也得找到庙门啊……赵学军身上那股子冷劲儿过去,捂着被子暖洋洋的,他舒服的趴在窗户上,迷迷糊糊的看了一会,觉得甚没意思,于是缩回床,靠着墙脑袋里一阵胡思乱想。
要我说,老赵,现在这个情况确实没办法,我说句心里话,要不……你最近请个病假,索性!就坐在家里好好休息,休息。
等这阵子过了,我想想办法,跟组织上提提……宋辽阔好心的建议着。
赵建国端起酒杯,没说话的喝了半杯苦笑:也罢……行,我明天就去请假,其实这几天,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老母亲年纪大了,我也想陪她去省里做个体检,好多年没看我大哥了,我也想去看看。
这人这辈子除了工作,不是还有好多其他事儿吗。
这人言可畏,自古就是这样,你能跟一个人吵架,难道跟一群人吵架?那就是你傻了。
我家老宋这也是肺腑之言,都是那会子过来的,哎,不说这些了。
橘子,你家老二学兵跟我家长安可是同班同学呢,我家长安说啊,你们家的孩子学习都是拔尖的……多好啊,你看我家长安,偏科偏的厉害,我跟老宋都要愁死了。
刘青灵打着哈哈,转移话题。
哎,一家一本难念的经,就说这个倒霉军军吧,你看到了,竟给我们找事,大姐,你是不知道呢,军军以前出车祸,拇指大的钢筋从前胸到后背给他扎了个对穿。
那时候啊,给我吓得,都不想活了……比起那会,说实话,现在这个不算什么。
真不算什么……只要孩子们好,其他的,算个啥……宋长安一直悄悄的观察着在窗台上发赖的赵学军,他有些迷惑。
那天在工地他听到他安排事儿,阴起别人来,那手段就不像个小孩儿。
可今天,这孩子分明就是家是娇生惯养的。
他跟自己不一样,小时候,爸爸,妈妈的问题迟迟没有解决。
他一个人在老家过,想要什么那都得动脑筋,看眼色。
赵建国家,三代穷根,成分好的政治波折没触及到这个家的根骨。
赵二给他的感觉,已经令他刮目相看,可这位……他看不透他。
他看他好没意思的扒了一会,又无奈的缩回自己的屋子。
这一刻,宋长安很想进去,跟他聊聊。
他想问他:哎,怪物,咋长的?教教呗。
赵学军听着外面的音声,那外面,有个呼吸声,他听了很多很多年。
人的耳朵可以记录很多音声。
但,最熟悉的,是一种很特殊的,只属于你,只能印刻在你的灵魂里的,属于他的上楼梯咳嗽声,撒尿最后一刻抖动一下的断流声,吃饭咀嚼的声,夜里咬牙放屁的声,它只对你毫无顾忌的展现,你每天听一次,一年三百六十五次,一生有一多半的时间,你就只能听它。
最初听到的时候怎么都顺耳,最后听到就想捂耳朵的……声音。
赵学军不喜欢再次听到那声音,他烦躁,想远远地躲避开。
可是,有些事儿,你回避不了,就像你这辈子没有跟着他,粘着他,没有傻乎乎的对他表白。
你当不认识他,可他又认识了你二哥。
你没跟着他去他家,可他又来到了你家。
这都叫什么事儿呢?用后脑勺轻轻的点点墙壁,赵学军眼珠子一阵阵的咕噜噜乱转……他迷迷糊糊的想着,听着,不知不觉时间过去……有双熟悉的大手摸索到他的额头,打断他的回忆。
爸。
赵学军睁开眼,看着自己的爸爸。
臭小子,知道错了吗?赵建国摸到没发烧,心完全放下了。
他们走啦?赵学文坐起来,看看外面,改霞姑姑正跟妈妈收拾着呢。
走啦,你这孩子,这一晚丢人丢的,哎。
算了,吃你的吧。
喏……你姑姑刚给你做的,淋了雨,不能吃肉,小心呛风积食。
爸,我出生于一九七三年七月七日,农历六月八日。
赵学军坐起来,被子滑下,他自己揪住连忙缩进去。
吃你的面条吧,我知道你没发烧。
端起面条,赵学军稀里哗啦的吃了半碗后,他仰起脸对站在对面看着他吃得香笑眯眯的老爹提高声音说:爸,我今年十四岁了。
恩?军军,你偷酒喝了?赵建国坐到床沿,又摸了一下儿子的头。
拿筷子郁闷的拨拉开老爸的手,赵学军带着一点气的大声说:爸,咱家现在这样,你就是躲,你还能躲一辈子?我有点想法,都想了好些天了,你要把我当小孩呢,我就不说了。
你要是把我当成读了几年书,还懂得一点道理的人呢,你就听听。
赵建国探头看看正在满地繁忙的高橘子,他站到床上,关起小屋的窗,坐下对自己儿子小声说:你妈,给你们付出不少了,对咱们家,对我,对你们哥三都是这样。
爸知道,这段时间,你跟你哥都不好过。
所以呢,要是叫你妈把现在的工作放下,那就算了。
这一次啊,爸爸想好了,爸爸退,我又没错什么,我就不相信,没说理的地方了。
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别操这份心,好好念书得了。
稀里哗啦的吃完面,赵学军把空碗放置到一边,擦擦嘴角辩解:谁说叫我妈退了,我跟你说老爸,我有个笨办法,也许能成。
你能想什么办法,算了,你说说。
赵建国还是觉得,自己的儿子什么忙也帮不上。
他们父子叽里咕噜的一顿说,最开始,赵建国连连摇头。
最后高橘子也进来一起商议。
开始,他们坚决不同意。
赵学军又是起誓,又是解释……第二天一大早,高橘子还按照以前的时段,早早去了市场,开业后。
她没像以前一样,见人就唠叨,逢人就嘟囔自己家多清白,自己有多难过。
她关了门,坐在自己办公室,哭了一整天。
怕人听见,她小声呜呜,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可凄凉了……第三天一大早,还是那个时段,还是做那样的事儿,又是一天哭。
第四天,高橘子操着沙哑的声音,把现在管全面杂事的老厂的李科长叫进办公室,她嘱咐了一番话之后,从会计那里,将所有的钱支出来后来离开了。
老李科长出来后,那是叹息摇头,没一会,他在金鑫市场已经传播了一大圈。
高橘子带着小儿子去了省里,不久省里打来电报。
赵建国现在停职在家,电报是直接打到市委门房的。
上面只有几个字:儿病重,速来!那电报一上午,连续来了三封……当天下午,赵建国连夜离开万林市。
半个月后,高橘子带着儿子回到了万林市,赵学军请了一个月的假,呆在家里不出门。
而高橘子到处找人卖金鑫市场。
等到暑假之前,赵学军终于回到了学校参加考试,班主任把他叫过去,问他怎么样了,他说:没怎么样啊,我妈,我爸说,没事的,叫我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我妈现在跟我可好了……巴拉,巴拉……赵学军这学期,虽然误了大部分功课,可是成绩却考的非常好。
在他考试这段时间,每天放学,赵建国就推着车子学校门口小心翼翼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