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热,学校要求学生们统一穿起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
赵学军穿的是二哥赵学兵的旧衣服,白衬衣已说不上白,算是灰白,衬衣的后衣襟上还有墨水印。
赵学军记得小时候,因为穿旧衣服总是跟父母闹脾气,谁不爱穿着崭新的衣衫?现在,他只是接过妈妈改好的白衬衣,笑笑,并不计较的上了身。
看到穿旧衣服的儿子,高橘子是心酸的,那份心酸却也只是停留了片刻后就丢到一边。
丈夫提升了,家里的事情越来越多,人情往来也是越来越多。
孩子满月要送六尺棉布,结婚要送脸盆暖壶,有朋友同事生病住院,还要送两包钙奶饼干。
这些东西都要拿钱买的,即便是不想送,人家巴巴的来家请,不去,实在不好。
需要钱的地儿越来越多,高橘子主动回家跟父亲要赵建国那三千元的复转军人费。
那夜,她是哭着回来的,舍不得买三毛钱的车票,是走三十里地山路回来的。
赵建国最近很大度,也许是真的当了领导不一样,他知道妻子回了娘家要钱,也预料到了必定要不回来。
却什么都没说,以前也许他真的会因为三千块跟妻子吵架,逼迫着妻子回娘家,即便是知道要不回这三千块,他总要出了这口气。
现在,对于人生前途他有着太大的指望,隐约着他觉得那三千块并不是那么重要。
他有很多事情需要做,未来他能预见自己的世界绝对不止三千块那么简单。
每一天,每一天他都很忙,除了上班,还要抽空学习,他觉得自己几乎是无知的,对人无知,对活着无知。
有时候,他会安静的坐在办公室思考,思考人为什么活着这样的奇妙问题,思考完,他会在下班时间拿着一副象棋子,蹬着自行车去市博物馆找老常下一把。
老常就是那个博物馆的门房,那人实在是个趣人,他的有趣在于他对人生,对世界有一份奇妙的解释,几乎每一个属于赵建国想不通的问题,他都有着自己充满人格魅力的解释,如历史,如单位,如家庭,如现在这个时代。
大千世界,万变,不离其宗。
赵建国从不觉得与老常交往失了身份,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很认真的去学习老常的语调,尽力模仿那些有趣的语调,结合历史的人物,强迫自己记下一个又一个故事,历史总有它相似的地儿,老常会把现世与历史作比较,有时候这种比较常给予赵建国一种活着的明悟。
一切豁然,不过如此。
对比爸爸的变化,赵学军依旧在过着与之前若相似,又不相同的日子,六一过去,老师把他与女班长彭娟放在了一起。
假后第一天下午上学,彭娟梳了二十五条小辫子,就像小新疆人一般的来到了学校,刹那,成了风云人物。
临班的同学过来参观了,高年级的也过来参观了,最后老师们还把彭娟叫到办公室去欣赏了一会。
彭娟美滋滋的,却不知道她的同桌用一种看外星人一般的眼光去打量她,想下啊,白衬衣,蓝裤子,红领巾外带二十五条非洲黑人惯梳的小辫子,真可谓是奇怪到了顶点。
看什么看!没见过新疆人吗?彭娟仰着骄傲的小下巴鄙视的撇一眼赵学军。
她觉得她是美的,无与伦比的美。
我还真没见过,赵学军无语的低下头,对待女人,无论是这个女人有多大年纪,不计较可以少很多事。
这是活了很多年的经验。
赵学军低下头翻自己的课本,他这课本新的就像刚发的,很少有勾勾画画的东西出现在他的课本上。
见赵学军没说话,彭娟又开始找话了:赵学军,你看《泉水叮咚》了吗?我妈带我六一节去看了。
可好看了,我还学会唱里面的小海螺呢。
彭娟哼着电影里的调子,小样子可爱。
你看一遍就学会了?赵学军连忙巴结,要在一起坐一学期呢,这个丫头他见过她拿圆规尖尖扎同桌,那手不是一般的黑。
那当然,什么歌儿,我听一遍就会了,我妈说我以后是要做歌唱家的。
彭娟很是自我感觉良好,她说完,轻蔑的看了一眼站在教室门口,拥挤着参观她的临班同学,美得几乎要飘。
赵学军很认真的在记忆里翻找彭娟后来的轨迹,奈何,他早就忘记这个人,甚至他跟这个骄傲的小姑娘几乎就是不认识的。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现在万林市没有响彻全国的音乐家,今后几十年也不会有,这里面没她彭娟什么事儿。
一阵上课铃声响起,玩耍的孩子叽叽喳喳的冲进教室,这一堂是音乐课。
在无趣的校园生活当中,几乎每一个孩子都是喜欢音乐课的。
随着一阵杂乱,孩子们找出音乐课本,班上的值日生去老师办公室抬来了学校唯一的乐器,一台脚踏风琴,虽然这一部老式的乐器,孩子们会在五年的学习生活中无数次的看到它,但是,每次看到他们都是兴奋无比的。
趁着老师没进来,会有勇士跑上讲台,打开琴盖子冷不丁的弹一下。
我要报告老师!彭娟大喊一声,蹦到讲台上对着勇士就是一阵死命的捶。
勇士骂骂咧咧不服气的退下,并不敢做出太大的反抗。
讲台那是什么地儿,那是神圣老师与课代表才能去的地儿,那是彩色粉笔呆着的地儿,一般人是不许上去的。
学校新来的音乐老师是漂亮时髦的,随着铃声结束后两三分钟,这位走在时代前沿师范毕业的音乐老师,穿着一条几乎盖了脚面的喇叭裤,格子的确良上衣,脖子上俏皮的围着嫩绿色的纱巾,夹着课本走了进来。
赵学军明显的能感觉到彭娟一阵颤抖,接着高高扬起了她的头。
大声清脆的说了句:起立!老师好! 同学们好!音乐课啊,音乐课,赵学军确定自己不喜欢音乐课,一来,这里每一首歌他都熟悉,都熟悉的他想哭,二来,一段一段的将一首在记忆里完全会的东西分解开,是一种折磨。
三来,他是个音痴。
他倒是很佩服这个时代音乐老师的多才多艺,会弹琴,会画谱子,会指挥,会舞蹈,会教一些非常有用的知识。
整一堂课,赵学军都不时的盯着老师那条时髦的喇叭裤,裤口的喇叭宽度几乎盖住的高跟皮鞋上下起伏着。
他听着老师那故作优雅的夹杂着地方土话尾音的普通话清脆并充满韵律的哼唱。
那只拿着课本,翘着一只小拇指的手有力的打着拍子,那鞋跟也不停的充满激情的合拍。
不得不说,老师很美,很美好。
这段童年,他觉得新鲜,虽已遗忘,他决定重温,他仔细看了老师的脸,这一次,他觉得他再也不会忘记她。
放学后,赵学军与彭娟带着红袖标站在校门口值日,他们检查放学队伍的整齐度,在小贩们的哀怨神色中阻止孩子们去买零食。
彭娟是严肃认真的,她的新疆头是格外引人瞩目的,每个人都看她,这小丫头越发的认真,每一声响亮的呵斥都引得别人不得不看她。
赵学军是无奈的,他躲得很远,站在阴凉的地儿,抬头看着天。
学军,爸叫我带你去洗澡!赵学文咋咋呼呼的骑着父亲的自行车来接弟弟。
他上初中,初中部并不与小学部挨着,两个地儿隔了一条街。
赵学军!你多大了?还叫你哥带你去洗澡,你可真是个小皇帝。
彭娟一顿讥讽,说完,看下四周。
小皇帝,这不是一个好词儿,是被这个时代所有孩子们鄙视的。
赵学军坦然受之,并不搭理,他把书包挂在哥哥脖子上,伸手去摸哥哥的口袋。
赵学文笑笑,看下弟弟拿出来的一斤全国粮票,外加五毛钱解释:早饭吃了,我们同学请我的,一个糖烧饼呢。
真的?赵学军看自己哥哥的身体,看的很紧。
真,那小子爸爸是三运的,家里有钱,常请我吃东西。
你吃啥,哥给你买。
赵学文弯腰抱起弟弟,把他放在自行车前梁上,兄弟俩一起等赵学兵,赵学兵今天值日,画板报,出来的比较迟,他一冲出校门第一句是:哥,给我买个小豆冰糕!这家伙骨子里的市侩也不知道像了谁。
赵学文看下四周,值日的学生已经散去,就悄悄花了六分钱,买了两根小豆冰糕给弟弟们,弟弟们啃着冰糕,他觉得比自己吃到嘴巴里甜。
如此,兄弟三个便一起十分快乐的去政府洗澡堂洗澡。
要说过去这办公室主任,实在是没什么油水的,即便是有,这个时代去刮公家的便宜,那也是耻辱的。
政府洗澡堂这边归赵建国管,可赵建国的孩子们洗澡,依旧得花钱,一位一毛钱。
少了一分,看澡堂的阿姨也不会叫他们进去。
赵家的孩子干净,每星期要洗两次澡,自从赵学军重生,这种潜移默化的卫生习惯早早的就把虱子从孩子们的身上驱赶走了。
一小捏洗衣粉,半块药皂,一块旧毛巾,一个破牙具杯子,是所有洗浴的工具。
赵学文帮弟弟们脱好衣服,找了一张旧报纸铺好整齐的叠了衣服,卷到一个角落。
三只光猪嘻嘻哈哈的互相击打着对方裸着的身体,啪!的一下子,啪一下子。
哗,好多人啊!赵学兵叹息着,看着洗澡堂里水汽缭绕当中的一只只人形,这是什么日子?政府机关的人集体洗澡吗?一个莲蓬下最少五个人在等待,洗澡堂一侧的水池里泡满了人。
要不,咱等会?!赵学文问弟弟们。
赵学军看下四周,摇摇头,他上前几步,使劲撑开坐在浴池边上的大人,缓缓下了池塘。
他抬头看自己的哥哥们,那两个一起摇头,大概觉得不好意思。
赵学军慢慢走到浴池中央,停了片刻蹲下,突然大喊一句:哥!看我少林十八铜人屁!!!水池面上,突然咕嘟,咕嘟嘟的一阵阵的泛出屁泡。
周围的大人悄悄后退两步。
又过了一会,赵学军又是一声大喊:哥!哥!看我流星赶月屁!!!!!!!!水面又是一阵屁泡……赵学军屁泡的花式是无穷的,什么海底捞月屁,醉屁,鹰爪屁等等之类,他放了一会,浴池里的大人尽数躲了个干净。
赵学军得意洋洋的冲着自己哥哥们招招手,赵学文,赵学兵迟疑了一下,捂着鼻子走过去,缓缓下了宽敞的池子。
赵学文试探着闻了一下,空气中并无臭气,悄悄问:三儿?你哪来那么多屁?赵学军坐在浅池台阶上,一脸坏笑的从水里拖出那个牙具杯子,倒扣着按进水里,不久一串气泡被放了出来。
哈哈!!!这个嘎小子!未等赵学文大笑,身边一声来自大人喉管里的笑声传来,接着有两个人扑通!扑通!的下了池子,一边下,还符合的赞叹:臭!真臭!这是什么味啊?这是萝卜屁啊!哈哈……!臭死了。
赵学军抬头看了半天,这人穿着衣服,跟没穿衣服那是两样的。
熟人,老赵家的熟人,这是王希他爸爸,王叔叔。
上次,赵学军把人家孩子脑袋开了,害的他儿子缝了六针,孩子们倒是没交集,因为总是觉得抹不开面子。
两位都是部队出身的父亲们却成了挚友。
王叔叔在本地没什么朋友,随军的老婆一直闲在家中。
后来,赵建国被提拔,做了个顺水人情,安排了王叔叔的妻子进了政府后勤。
你爸呢王叔叔一边洗,一边问老大。
赵学文回答:我爸忙,跟领导下乡了。
王叔叔点点头,劈手从身边揪过一身老泥的儿子王希,不待他反抗就是一巴掌:躺好!初中了,还得你老子为你服务。
王希屈辱的趴在池子边上,眼神依旧带着仇恨,他盯着赵学军,赵学军挤眉弄眼得意洋洋。
一层,一层的老泥巴,每段足有寸长。
王希身上的泥球子通过他老子的揉搓,令人咋舌的掉落。
赵家三兄弟看的实在是稀罕,完全忘记,几年前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儿,哥给你搓泥球。
赵学文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对弟弟的怜爱,他将弟弟抱上池壁趴好,赵学军的脸正好对着王希的脸。
赵学军倒是觉得没什么,他闭着眼,身上被大哥手劲刚刚好的揉搓,他舒服的直哼哼,正在享受间,迎面一口天外飞痰。
呸!王希吐了他一脸仇恨的浓痰。
赵学军当然不让,又吐回去:呸!呸呸!我……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就这样,有些人带着几十岁的灵魂,好不要脸的跟一个初一的孩子相互仇视一般的对吐起来。
王希挨了一顿打,赵学军被哥哥丢到池子里喝了一口泥球水。
战争因大人们的干涉早早结束,赵学军一脸小人的看着王叔叔踹着王希离开,那家伙偶尔回头还威胁:你等着!赵学军才不怕呢,他跟哥哥们站在澡堂门口告别,赵学文不放心的吩咐弟弟:你见到他,躲了,要是他敢贱,哥帮你捶死他。
赵学军感动的不行,搂住哥哥一阵腻歪,奈何今天大哥是心不在焉,他与澡堂子里遇到的发小说好了,要去政府后勤的白杨树林,在那里,正在发育的青少年们会悄悄躲在一边,欣赏男人抱女人跳不要脸的交谊舞。
二哥也要走,他与小伙伴要去学校石砌台打乒乓球。
赵学军挥挥小手,表示一个人回家没关系,走不远,哥哥却蹬着车子过来,拽住他,塞了五分钱到他手里。
拽着哥哥那五分钱,赵学军扛着书包溜达着向家走,快走到小院那边的时候,却看到了女班长彭娟,换去校服的彭娟此刻正玩耍的十分畅快。
一群男孩子女孩子围在电线杆前,彭娟被捆绑在电线杆上,做出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脆声呵斥:呸!狗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