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小婉怎么接?小婉看着刘如蕴,见她面上死灰一般,不由心里嘀咕,这个奶奶,也太不近情理了些,大爷大奶奶还有吴奶奶对她的情谊,她却似全不知道一般,执意如此?要是自己,怎舍得这么大的福气。
想起自己,小婉又叹了口气,娘说过,自己一个女儿家,能换得几两银子,让家里人嚼裹,也不算没有白养了自己一场,若像奶奶这般,从小锦衣玉食,穿的用的吃的,哪一样不是精美的,怎么还不知足呢?刘如蕴没有得到小婉的回应,叹气道:小婉,你可觉得我是确实不知好歹?小婉吓了一跳,却不敢说出来,依旧垂手侍立,刘如蕴站了起来,推开窗户,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小婉下意识的想上前开窗,却又退了回来。
刘如蕴站在窗前,指着窗外在寒风中抖索不止的花草:小婉你瞧,这些花草,都在大树的庇护下,经不得一点风雨,而那大树就不同了。
小婉看了眼,依旧不解,只是顺着她的话:奶奶说的自然是道理,只是奶奶,这天生万物,总是有它不同的作用,做女子的,做花草被养在后院也是常事。
刘如蕴没料到小婉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关窗子的手停在那里,半日才叹道:小婉,话虽这样说,可是外面那么大,一辈子被关在后院,你就这样甘心?甘心吗?小婉低下头,好像没什么可不甘的,但是真要走出去,这又太难,过了半日,小婉才小声的道:奴婢是奶奶的人,奶奶叫我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刘如蕴轻声叹气,知道小婉会这样回答,小婉会这样想,小宋管家还不是一样这样想,自己迁怒于他们,却也有些要不得的。
小婉听到刘如蕴的叹息,惊恐的抬起头来,刘如蕴伸手出去拍拍她的脸:好了,我没事,你去叫宋管家进来罢。
小婉应了,转身出去。
小宋管家却不是独自来的,他们夫妻一起来的,见到刘如蕴,两口双双跪下,一句话也没说,刘如蕴端正坐在那里,半日才道:起来吧,这事却也怪不得你们。
小宋管家又磕个头,这才带着杜氏起来,杜氏迟疑半日,才小声问道:奶奶,你可还要遣我们回去?遣他们回去?刘如蕴唇边现出一丝苦笑,他们这样回去了,也捞不到什么好,摆手道:罢了,你们依旧在这里伺候罢,不过。
杜氏的那口气刚松了下来,又听到刘如蕴后面那句,心又提了起来。
刘如蕴用手撑住头,只觉得无比疲惫:你们原先从大哥那里拿的银子,我也不计较了,只是此后,你们就不必听我大哥的了。
小宋管家连连点头:是,奶奶说的是,大爷当日也是这个意思。
刘如蕴唇边浮出一丝笑意,不知道这笑是为了什么,沉吟一会说:宋嫂子,此时不比在松江时候,凡事要节省着来,我瞧着这使唤的人也太多了,内院只留下小婉和你,还有那个小丫鬟就成了,旁的人都裁了罢。
裁了?杜氏面上露出一丝犹豫,大爷还说这些人不够用呢,统共也不过两房家人,三个丫鬟,两个婆子,刘如蕴见她面上有些犹豫,哼了一声道:现在就我一人,小婉近身伺候,厨下你去忙碌,那个小丫鬟帮着把手,也尽够了,我又不请客,要那么许多人伺候做什么?小宋管家急忙拉一把杜氏,笑道:奶奶既这样说,就这样做罢。
刘如蕴摆一摆手,他们退了出去,小婉见刘如蕴的神色变幻,端了杯茶过来:奶奶,你这又是何苦,多几个人伺候,横竖没有奶奶自己的钱。
刘如蕴端茶在手,喝了一口才道:小婉,我既离开刘家,又花着刘家的钱,这算怎么一回事呢?但是,小婉还想再说,刘如蕴把杯子放下:好了,小婉,大哥帮我的,我记在心上,只是有些事情不能过了。
小婉低头应是,杜氏又进来了,规矩的垂手立在一旁:奶奶,邱公子求见。
邱梭来了,刘如蕴忙道快请,杜氏虽出外去叫人,心里还是嘀咕的,听的这邱公子是和奶奶同舟而来的,这孤男寡女一路而来,虽说是亲戚,却也没这个理不是?心里虽这样嘀咕,杜氏对邱梭还是极其礼貌,请邱梭到厅上坐下,又端了上好的茶上来,邱梭依旧还是那般恬淡,别人的殷勤也好,白眼也罢,他都习惯了。
刘如蕴出来之时,见邱梭依旧坐在那里,无论身边是什么样的摆设,都与他无关,不由想起了尘师傅来,上前笑道:昨日下船之时,实在忙碌,都没招呼邱公子。
邱梭已经起身行礼:得以附舟前来,已是非分之求了,再有旁的,是不知足。
刘如蕴侧头轻笑:邱公子的经义越发精通了,倒让我想起了尘师傅。
邱梭微一点头:了尘师傅苦修佛理,在下与她,还差的甚远。
刘如蕴不过点头而已,说了几句,邱梭笑道:在下却是来辞行的。
辞行?刘如蕴有些奇怪,邱梭已经笑道:在下本是要出来传教的,这武昌既已有了教友,自当往那没有教友之处,故即时就行。
刘如蕴暗地点头,瞧这邱梭,想也是道心坚定的,点头道:既如此,就不拦公子你了,只是一路之上,风餐露宿,也不知公子?邱梭只是笑笑,再没说话,刘如蕴不由怪起自己来,修行之人,本就对那些身外物不在意的,自己是以己度人了,起身道:我也不虚留公子了。
邱梭点头欲告辞,刘如蕴突然想起一事,开口问邱梭道:一直没有请教过公子,贵教里面,对男女之别有何讲法?邱梭一愣,半日才缓缓的道:我主造人,从男子身上取下肋骨,造成女子,女子生来就是依从男子的。
听到邱梭这样的回答,刘如蕴眼神变的暗淡,罢了,邱梭等了一时,不见刘如蕴的回答,起身行礼道:在下就此告辞,会在主面前祈祷,原你心想事成。
刘如蕴转回思绪,含笑点头。
此后的日子,刘如蕴过的十分忙碌,她虽是生意场上的新手,却从小在商人之家长大,耳濡目染,也曾听过一些,原先只是不在意罢了,现在真的开始在意,学的比旁人要快速的多,再加上小宋管家也是个精明的,不过那么几月,生意渐渐做了起来,刘如蕴就没有初来时那么忙碌,只需每日盘查账目即可。
这做生意少不了应酬,有些小宋管家出不了面的地方,刘如蕴自然也要出面,只是她总是女子,虽说自己不在意的,旁人还是少有不在意的,刘如蕴当日既能做出种种,哪有怕人眼光的道理,久而久之,旁人渐渐也习惯了。
不觉残岁已过,又是新春,各家来往的商家里面,彼此间相约赴宴,刘如蕴忙的个不得了,恨不得再分出几个身子才好应酬这些。
这日却是柳家请客,柳家是武昌的大商家,又和刘如蕴的商行是间壁,自然有帖子送到刘如蕴门上,到了那日,刘如蕴装扮好了,带着小婉前去赴宴。
到了柳家门上,递上帖子,管家婆子出来迎着刘如蕴到了二门,柳三奶奶早侯在那里,笑着道:刘奶奶许久没见,还是这等风采过人,听的刘奶奶的生意做的甚是得法,还没恭喜过。
刘如蕴不由抿嘴一笑:姐姐那日还说,叫我不要生分,此时怎么又一口一个奶奶了?柳三奶奶不由笑了:妹妹说的对,倒是姐姐我说错了。
两人应酬几句,柳三奶奶把刘如蕴送到厅上,就又有人报女客来了,柳三奶奶忙又出去了。
丫鬟送上茶,此时厅上只有刘如蕴主仆,刘如蕴吃着茶时,不由细细打量起来,厅上的摆设,上面挂着的字画,几上摆着的水仙花,还有那些零星摆设,都透出富贵气,而不是那种爆发的家来。
刘如蕴不由暗暗点头,小婉已经叹道:奶奶,没想到这个地方,竟也有如此气派的人家。
刘如蕴白她一眼:这武昌城也是个大码头,柳家如此的财势,这样也是常事。
两人在这里说话,就见又有几起女客走了进来,刘如蕴忙起身行礼,那几起女客见先已有人,不免也要互相行礼,不过就是这个太太,那个奶奶,刘如蕴见还有几个年轻女子,心里不由奇怪,女客出来应酬本是常事,这没出阁的姑娘跟着出来,就不常见了。
柳三奶奶安排妥当了,又出去迎客去了,那些太太奶奶听的刘如蕴的身份,不由都打量起来,听的是个寡妇,没想到还这么年轻,长的又这样貌美,做生意还甚是得法,这也真是怪事。
刘如蕴什么样的眼光没见过?对这些眼光只当是挠痒痒,一一笑着应答,那几个姑娘家,对刘如蕴露出羡慕又好奇的眼光来,刘如蕴见她们几个,装扮的极为娇艳,倒有些像是来相看谁一样?难道是柳家还有没成亲的兄弟,可是听的柳三爷就是这辈里面最小的,虽说他有几个妾室,可是这些姑娘看来也不是做人妾的?刘如蕴还在思索,听到身后有人叽叽咕咕的说什么王家?王家?难道是王慕瞻吗?心事听的王慕瞻是住在柳家的,连年都没回去过,难道是柳三奶奶见他尚未成婚,故才趁着设席,请这些太太奶奶带着自家姑娘前来,好给王慕瞻挑个妻子?想到这里,刘如蕴不由细细打量起那些姑娘来了,见她们虽个个低垂粉面,却难掩面上的娇羞,眼里有些暗淡,当日自己在闺中时候,也曾有过这种时候,只是现在,早已世事全非了。
有个年老些的突然笑着对刘如蕴道:刘奶奶,听的你是个寡妇,容我问句不当问的话。
什么不当问的话,刘如蕴只是微笑一下:有什么事,但讲无妨?问话之人看着刘如蕴,想了想:我见奶奶虽是寡妇,却还青春年少,想忝着脸问句,奶奶可曾想过再走一步?再走一步,刘如蕴的脸色不由变了变,说话之人看见刘如蕴的脸色变了,这话却着实是自己托大了,忙哂笑道:是我糊涂了,奶奶不要在意。
刘如蕴淡淡一笑:这有何妨,不过这总是私事,和这位太太无关。
她这话出来,厅上正在议论纷纷的人都停下说话,望向这边,问话之人瞧见了,脸红一红,旁边早有人过来打圆场:秦太太可是没喝酒就醉了,想也是,你家女儿挑了这许多时日,总没有什么中意的,这次这个王家二爷可不一样,听的人长的俊俏是不必说的,家里也是财大势大,正是十全。
秦太太听到过来打圆场的人这样说,脸红了一红,起身笑道:钱太太不也是一样?只是我家女儿,总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带个庶出女儿来,好一个贤惠的嫡母。
刘如蕴听她们这话,觉得十分生厌,况且此时厅内,人来的越来越多,耳边只听到纷纷扰扰的声音,索性悄悄起身,出门去了。
此时还是一月末,柳家花园虽然极大,也有几处亭台楼阁,花木扶疏之处还是能看的出来的,不过枝上都是空的,连一抹绿色都看不到,刘如蕴走了些时,心里的烦闷渐渐消去,有什么好生气的呢?旁人这样说,自己不是已经习惯了吗?怎么还会像方才一样呢?想到这,刘如蕴不由轻轻摇头,此时若有一场大雪,携了酒,在雪地赏梅,高声吟唱,也是一件美事,只是此时,能陪自己赏雪赏梅的人在何方呢?刘如蕴嘲讽的笑笑,原来自己还是怕寂寞的。
觉得身上有些寒了起来,刘如蕴转身预备走了,还是回厅上去,再不耐应酬,也要再去做会,此时比不得在南京时候了,刘如蕴想到这里,唇边的笑越发嘲讽的更深,自己一心想要逃开的,还是没有逃开,人生竟是如此,自己费尽一切换来的,还是在这个框框里面,真正的飞翔是什么样的,刘如蕴抬头望天,天上此时没有飞鸟,究竟是怎样的?刘姑娘许久不见。
身后突然传出男子的声音,刘如蕴听到这个声音是极熟的,又是王二爷,吸了口气转身,笑着对王慕瞻道:王二爷也许久没见。
王慕瞻瞧起来脸上有一些些红,他上前走了一步,刘如蕴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香,不由退了一步。
王慕瞻见刘如蕴往后退了一步,有些尴尬的后退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四步,王慕瞻突然笑了起来,就这么四步,已是自己和面前这个女子最近的距离,从初次见面到此时,快有两年了,看着这个女子一点点,努力的,拼命的去挣,挣这些世间不让女子想要的一切,所为何来呢?只要不挣,她自有旁人求之不得的一切,纵自请下堂,却也是刘家的女儿,父母疼爱,身边的仆从也是忠心的,她自能去做想要的,似世间旁的才女一般,吟诗作对,闲来时可以去和才子们唱和,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苦苦的,非要离开家人的庇护,她这样,究竟是痴还是傻,还是旁的什么?刘如蕴被王慕瞻看的脸色发红,咬一咬下唇,开口道:王二爷挡住去路,还请让一让。
说着从王慕瞻的身边走过,经过他身边时候,王慕瞻伸手出去拉住她的袖子:如蕴,你这是何苦?听到王慕瞻叫自己的闺名,刘如蕴已经怒了,等听到后面一句,她更怒的没办法了,把袖子从王慕瞻手里扯了下来,转身面对着他道:王二爷,男女有别,还请王二爷自重。
王慕瞻却似没听到一样还是定定的望着刘如蕴,她的娥眉,她的凤眼,还有那从来都是倔强的往上微翘的樱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她美得如此的惊心动魄,刘如蕴心里的火气越发大了,狠狠的骂了一声登徒子,就要往另一边走。
只是王慕瞻说出的话让她停住了脚步:刘三姑娘,王某若真是登徒子,又怎么打理家业呢?刘如蕴停了一停,转身道:王二爷家里有无数的管家,打理家业,自然有那些管家了。
管家,王慕瞻又笑了,往刘如蕴在的方向走进一步,刘如蕴刚想退,又觉得这样好像是示弱,抬起头看着王慕瞻,王慕瞻说话的声音很轻,轻的好像耳语:刘三姑娘这些时日打点生意,自然也是知道不能光靠着管家们了,怎么此时又这样问?刘如蕴愣住了,手不自觉的往旁边的柱子那里扶了一下,王慕瞻看着刘如蕴,又继续问道:刘姑娘一心想脱开家人的庇护,也算是有志气了,只是刘姑娘难道不知道,离开了家人的庇护,姑娘什么都不是吗?这话恰切中刘如蕴的心病,她身子晃了晃,手扶住了旁边的柱子,此时该说什么?有泪在刘如蕴的眼里聚集,是,离开了刘家,自己什么都不是,纵然是现在,自己还不是靠着刘家的钱吗?难道自己苦苦寻的,终究是无用吗?想到这里,刘如蕴脸色变的煞白一片,王慕瞻见她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还想再说,刘如蕴已经举起一只手道:王二爷这话,我自然是明白的,只是一旦走了这条路,就由不得自己,你说我不知好歹也罢,说我矫揉造作也好,我走定了。
王慕瞻轻声叹息:刘姑娘,你可知道,就算身为男子,也不能随心而作。
刘如蕴低头,同样也是叹息着说话:是,我知道。
说话时候刘如蕴抬起头来:但我知道,若不去做,就什么都没有了,纵再苦,也要咬牙受了。
说着刘如蕴指着那些花木: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若只是浑浑噩噩,人云亦云过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王慕瞻听了这话,迟疑一下才道:刘姑娘想青史留名?刘如蕴摇头,唇边露出笑意:不,无须青史留名,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王慕瞻眼里的神色转柔了,这样的回答是自己料不到得,不过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不一样,只是这样的不一样,会不会变成和别的女子一样呢?想到这,王慕瞻不知为什么,又脱口而出:嫁给我吧,我不会把你关在一个院子里面。
刘如蕴看向王慕瞻,唇边又露出笑来,不过这笑却是对王慕瞻的嘲讽:王二爷不是说过吗?身为男子,也不能随心而作吗?况且。
刘如蕴瞧着王慕瞻:你想娶我,难道不知道我是你妹夫的下堂妻?纵你想娶,王家也容不得我进门的,王二爷,你忘了吗?刘如蕴望着王慕瞻的脸色变化,心里越发高兴了,转身走去,丢下一句:王二爷,柳三奶奶已经择了无数的名门闺女,二爷还是在这些人里面慢慢挑吧。
直到刘如蕴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王慕瞻的话才说了出来:刘姑娘,旁人能不能随心我是不知道的,只是我能随心。
不过,王慕瞻脸上又笑了,这样的话,还是慢慢的再说,时日还长是不是?自己还要在武昌待许久,有的是法子,一想到这个,王慕瞻的心情又变的无比好了起来,慢慢走回去,自己可是逃席出来的,再外面待得时候久了,子亮又要罚自己酒了。
刘如蕴回到厅上之时,酒席已经开了,戏台上也唱开了戏,刘如蕴坐回到自己位子上,和身边的太太奶奶们应酬几句,那些未出阁的姑娘们却是被请去另外一面去了,从刘如蕴坐的地方望过去,好像姑娘们坐的地方,能看到外面的男客,不过隔了一层纱帘而已。
刘如蕴听着旁边的人在那里议论也不知是谁家的女儿能雀屏中选,成为王家的二奶奶,心里不由有些好笑,做王家的媳妇也不是那么轻易的,不过,这些做母亲的,也只能看到外面了,门当户对,人长的不差,自然是门上好的亲事了。
客来略坐了一会,告辞出门,刘如蕴在轿子里面想,这个王二爷,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这样的话都说的出来,难道是多喝了几杯酒,就糊涂了不成,只是,想起他那句,就算做男子的,也不是事事都随心,刘如蕴不由叹气,觉得手上的手炉也凉了,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随心。
不过,她重又抬起头来,像现在这般,没有公婆丈夫管束,也无需去和那些人周旋,虽说总有些应酬,却也不多,如果自己还是在潘家,锦衣玉食是少不了的。
想必也要像柳三奶奶一样,打理家业,相夫教子,惟独没有的是她自己,没人知道她的闺名是什么,日后墓碑之上,刻上的不过就是柳门某氏,似千百年来的女子一样,她的贤良淑德,也许会有人记住,终究什么都没留下。
刘如蕴掀开轿帘,低低叹气,什么时候才能有女子不被视为男子的依附,在正史列传里有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出现在列女传,后妃传里面呢?虽说刘如蕴决定不把王慕瞻的话当一回事,只是心里也捏了把汗,万一这王二爷又似在南京时一样,派人到自己门上说亲,到时闹的满城风雨,却又如何是好。
以后数日,刘如蕴虽还似原先一般,但心里总还是七上八下的。
幸好她担心的一切并没有来到,柳家的宴席之后,武昌城里都知道王慕瞻并没看上谁家姑娘,人人都在说他眼界太高,只怕要找个天仙样的贤惠人才配的上。
又过了一个来月,当知道王慕瞻终于离开武昌回到南京时候,刘如蕴暗地里松了口气,笑着对坐在自己面前的柳三奶奶道:南京此时正是好玩时节,清凉山的花,玄武湖的烟雨,还有秦淮河的风光,都是极有情致的。
柳三奶奶听了这话,奇怪问道:听的秦淮河边,都是花街柳巷之所,怎么妹妹也?刘如蕴轻笑了:秦淮河四时风光,各有不同,不光是那些妓子们所在,好人家女儿也有驾了船在那里玩耍的,就像在东湖一般。
柳三奶奶点头:各地都有不同风光,只是苦于身是女子,不然也像那男子一样,可四处去见见,好长长见识。
说话间,柳三奶奶瞧着刘如蕴道:似妹妹这等,自己做了生意,不受人气,想去那就去那的,实在让人羡慕。
刘如蕴淡淡一笑,这几个月的交往,知道柳三奶奶也是有见识的,倒有些像自己二姐何奶奶,想起自己二姐,刘如蕴暗地叹气,二姐的路,就和普天下的女子一般,她觉得好,就觉得好吧。
柳三奶奶见刘如蕴不说话,笑着道:妹妹在想什么?刘如蕴忙抬头道:没想什么,只是想起我家二姐,却也和姐姐一样,宽和仁慈,只是自出嫁后,许久都没见到二姐了。
看见刘如蕴面上露出的思念家人之色,柳三奶奶握住她的手:妹妹既然想家,就回去瞧瞧也好。
刘如蕴只是一笑,柳三奶奶忖道,这倒是自己糊涂了,她既孤身一人来到这武昌做生意,想来也是有人不为道者,不然纵做了寡妇,婆家容不得,还有娘家可投,怎么会孤身来此呢?忙笑着岔话:妹妹提起南京,倒让我想起王二爷来着,相公交往的这些商家,没一个似他这般。
上次本想着替他寻一门亲事,谁知无数的姑娘,他都一个看不中,我家相公逼问几次,可是有那心上人,他只答身似闲云野鹤,再不想着成家一事,却也不想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心上人?想起春日时候在柳家王二爷的那番话,刘如蕴心头不知怎么动了一下,只是这闲云野鹤恐怕也是托词,既已说过,男子也不能事事随心,等娶了媳妇,自然也要去侍奉老人,王家媳妇,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看见刘如蕴笑开了,柳三奶奶心道,想来自己所料不错,她定是无可投之人了,想到这,对刘如蕴又添了几分怜惜,可惜她是个寡妇,王家太太听的眼界极高,想也是看不中她的,不然年龄相貌,倒是恰合适的一对。
时光似那长江的水一般,流淌的不知不觉,转眼间刘如蕴来到武昌已经一年有余,这年岁末,刘大爷借着做生意的时节来探妹妹,见妹妹一切都好,生意也做的热火,心这才放了下来。
交谈之间,刘如蕴知道燕娥已生了一个儿子,刘大爷做了爷爷,心里是极喜欢的,笑着对刘如蕴道:三妹,你是没瞧见你大嫂的那喜欢劲,嚷着不让奶娘照顾孩子,她要自己来,她可怎么会照顾孩子呢?连小孩尿都不会把。
说着刘大爷捻着胡子笑起来,刘如蕴抿嘴笑着给他斟了杯酒:恭喜大哥了,爹娘?提到爹娘,刘大爷沉吟一下,看着刘如蕴叹了口气,刘如蕴已是习惯的了,垂首道:大哥,爹娘四世同堂,这是极大的喜事。
刘大爷重重叹气:是,爹娘那边是四世同堂了,却还是念着你,说若是你在着,那该有多好。
刘如蕴抬头看着兄长,刘大爷见刘如蕴眼里的神色虽平静却坚定,劝她回去的话又说不出口了,罢了,只要她高兴就好,在那里不也是一样的。
见兄长一副喝闷酒的样子,刘如蕴笑着道:大哥,回去你对爹娘说,我什么都好。
刘大爷抬手替妹妹拢一拢鬓边的乱发,罢了罢了,摇头叹道:你高兴就好,爹娘现在也想明白了,横竖已经抱了重孙子,成日在家操心那孩子还不够呢。
说着刘大爷想起一事,笑着对刘如蕴道:你那侄孙还没大名呢,爹娘的意思,让你给起一个。
名字?刘如蕴侧头想了想,笑着道:刘熙如何?熙,光明,兴盛,刘大爷点头:这名字不错。
说着转向刘如蕴,有些意味深长的说:妹妹,一听就是你起的。
兄妹两久不见面,聊了许多时候,刘如蕴从柜子里拿出一样东西,递到刘大爷面前,刘大爷打开一瞧,竟是一包银子,初还想不出来,等想了一想,虎着脸把这包银子一推:三妹,你这是做什么?刘如蕴还是一样不急不燥,把银子慢慢往刘大爷这边推去:大哥,我知道你做兄长的疼我,但是我既出来,做了这些事情,难道还要受着大哥的庇护不成,这里只有两百八十两,是今年的盈余,先还了大哥这些,下剩的,慢慢还。
刘大爷的手又高高扬了起来,刘如蕴只是抬着头,面上的神色依旧平静,刘大爷的手颓然放下,拍打在那堆银子上,半天才叹气道:三妹,你不想嫁人,这些钱,就当是哥哥省的嫁妆钱不成吗?刘如蕴依旧平静的对刘大爷道:大哥,这丁是丁,卯是卯的,嫁妆钱是嫁妆钱,做生意是做生意,不一样的。
刘大爷颇为复杂的看了自家妹妹一眼,再没推辞,半日才说道:三妹,我还当你变了,不似原先一样急躁,谁知这性子还是一般的倔。
刘如蕴唇边露出浅浅的笑:这总是要变的,出面做生意,总和原先在家做女儿时候不一样了,总也要改改脾气。
刘大爷的手握成拳,在腿上敲了几下:三妹原先要这样想,也不会。
刘如蕴又笑了:大哥,那不一样的,天下之大,有许多许多的事,怎会甘心在那小院子里面呢?刘大爷轻轻叹气:三妹,你和我小时候一般,总不甘心在爹娘的身边,今日我才明白,你性子像了谁。
刘如蕴调皮一笑:正是像了大哥,大哥才这般对我。
刘大爷再没推辞,收下那包银子,终究是会长大的,长大了就想飞,今日的三妹,是不是就像当年的自己,为了能出门做生意,不肯守在爹娘身边,这才早早成亲,只是三妹是女子,用的法子也决绝的多。
刘大爷还要赶回松江去过年,在武昌不过待了三四日,收了几家欠的银子,就收拾行装回松江去了。
刘如蕴去了码头送她,那些旁的送刘大爷的商家瞧见刘如蕴也去,心里嘀咕,也没听说过他们两家有生意往来,怎么听说这刘大爷就住在这里,难道是?刘如蕴对那些掺杂着不怀好意的眼神早就习惯了,只装作个不知道。
刘大爷有些气恼,嘴里虽在应酬,那眼里的火都快要喷出来了,他这眼神一怒,那些猜测的人越发坐实了自家的猜测。
码头处突然有轻微的骚动,原来有船来了,柳子亮也在送刘大爷的人群里面,瞧着来的船,笑着道:原来是慕瞻来了。
慕瞻?那位王家二爷?这都快过年了,怎么还从南京到武昌来?难道是嫌南京城不好过年吗?环顾四周,刘如蕴见周围的那些商家脸上,也露出了同样的疑惑。
说时迟,那时快,王慕瞻的船已经靠上了码头,不等柳子亮上船去,他已经走到码头上,笑着对刘大爷拱手道:原来是表姐夫要回去,我说怎么码头这里如此多的人呢?小弟可从来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要如此多的人迎接。
刘大爷还了礼,笑着和他说了两句,笑道:二弟此时怎么来武昌,难道在家过年不好?王慕瞻哈哈笑道:家里人太多,这才逃了出来,图个清静。
说话时候,王慕瞻的眼神不由自主往刘如蕴身上飘去,数月不见,她依旧那么恬静,许是冬日,她看起来清减了些,只是那双凤眼,里面的神色还是和原先一般。
不过只是一眼,王慕瞻又和旁的商家寒暄说笑,刘大爷见时辰不早了,上船扬帆而去,刘如蕴直到他的船消失在天际边,那些送行的人都走完了,这才拢一拢身上的斗篷,上轿而去。
小婉虽穿的暖和,手还是被冻的通红,见刘如蕴总算迈开步子,忙上前搀扶,嘴里还道:怎么这王二爷过年不在家里待着,跑来这武昌做什么,难道?说话时候,眼还往刘如蕴脸上瞟去。
刘如蕴在轿子跟前停下脚步,白她一眼:你啊,在想什么呢?他来就来了,难道你也想跟着他们嚼舌头吗?小婉忙把刘如蕴扶上轿,递上一旁的手炉,安顿好了,轿夫这才起轿走了。
岁末总是慵懒的,商家关了店,每家都弥漫着甜蜜的香气,偶尔有爆竹声响起。
刘如蕴住的地方也不例外,从腊月二十三送灶神开始,扫尘祭祖,到了大年三十晚上,厅上点了火盆,做了满满一桌子菜,烫了酒,刘如蕴嫌去年只有自己一人灯下独饮着实孤寂,早早就和小宋管家他们说了,内院的人,不分上下,都聚在一起过年。
小宋管家虽觉得这与礼不和,还是遵从了刘如蕴的话,酒席之上,自然是刘如蕴坐了首座,小婉斜坐在她下手,小宋管家一家和小丫鬟坐在另一边。
虽说答应和主人家一起过年,小宋管家夫妇还是局促的,反不如小婉在刘如蕴身边的时间长,来的那么自在,席上只听到小婉和刘如蕴偶有说话,小宋管家夫妇却是诚惶诚恐的,坐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
刘如蕴本来兴致极高,在那里执着杯子在喝,见小宋管家夫妇这么拘束,渐渐也觉得不满起来,主仆之别,还是不让他们在这里受罪了。
吃了会就笑着斟了杯酒递于小宋管家道:宋管家,你这一年也辛苦了,今日过年,也不必在这里立规矩了,吃了这杯,就下去歇着吧。
小宋管家忙从席上站起来,双手接过那杯酒饮尽,又坐了一会,小宋管家一家也下去了,杜氏相帮着小丫鬟把席面收的干干净净,又沏上茶,给熏笼和火盆里都加了炭,这才道了恭喜,辞了下去。
刘如蕴瞧着小婉,突然笑道:小婉,今年又是我和你一起守岁了。
小婉见刘如蕴面上露出一丝寂寞,忙上前替她捶着肩膀道:奴婢是奶奶的人,自然也要陪着奶奶了。
话还没落,杜氏就在外面叫道:奶奶,有客求见。
有客?刘如蕴不由奇怪,这家家团圆,户户守岁的时候,会有什么客到?难道是邱梭,但邱梭上月来信,说已经入川,算下时候,也不会这么快到。
还没等刘如蕴猜出来,就有男子的声音响起:同在异乡为异客,刘三姑娘可容在下和姑娘一起守岁?拒绝王慕瞻的话一说出来,屋里屋外顿时没了声音,小婉的脸色变了一下,偷眼看眼刘如蕴,刘如蕴面上不知道是什么神情,是喜是怒,小婉也看不出来,只得垂手侍立,等她的吩咐。
杜氏在王慕瞻说出这句话后,一下子愣住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大爷罢了,那总是奶奶的亲哥哥,这位爷虽说也沾点亲,这亲也在的够远的,哪有突然跑到人家内室,冲口要一同守岁的,这是哪家的道理?不过里面没有动静,杜氏也只得垂手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再怎么说自己也不过是个下人,奶奶的性子又古怪,她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罢。
王慕瞻冲口而出那句之后,施施然站在那里,仿佛说出的话不过很平常罢了,也不知站了多久,天上有小雪花开始飘了下来,报更的梆声也随着响起,子时已过,已到万历四十八年了。
终于有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岑寂,刘如蕴的声音此时听来,十分之平静:此时已交过岁,守岁之说,也已迟了,二爷还是请回吧。
在院子里冻的手脚都僵了的杜氏听到这话,忙呵口气暖一暖手,动着有些麻木的脚上前对王慕瞻道:王二爷,我家奶奶既这样说,还请回吧。
王慕瞻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今日此来,确是冒失了,只是方才柳家的团圆宴上,又被三嫂子说起自己的婚事,借了酒醉出来,望着彤云密布的天,想起同在异乡的刘如蕴,悄的带着随身小厮到了这里,这样的回答,自己是明白的,只是心中还是有万一,谁知。
杜氏等了一会,得不到王慕瞻的回答,上前一步,还待再说,抬眼看见王慕瞻脸上的神情,失望,释然,似乎都有,又似乎都没有,王慕瞻已经笑了一下,对着门那里轻轻一揖:如此,倒是在下冒昧了,就此告辞。
说着转身出去,杜氏虽觉得有些奇怪,还是急忙迎在前面,送他出去,倒是王慕瞻的小厮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王慕瞻走出很远,才眨眨眼睛跟了上去,还看了房门一眼,这人是什么来头?上次在南京自己二爷求亲不说,怎的到了武昌还来寻,难道二爷真想娶她?难怪太太说的亲事,二爷都不允,听得太太不喜欢她,这饥荒,有得打了。
小婉在窗前,偷偷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瞧着王慕瞻走出院子,才直起腰来,刘如蕴翻过一页书,眼都没离开过书本:小婉,这糊窗户纸的银子,就从你月银里面扣。
这个?小婉忙坐到她身边,有些哀求的道:奶奶,你也知道,我一个月那么点月银,你再扣了,我拿什么零花?刘如蕴这才把书放了下来,带着笑去望小婉,小婉被她瞧得不好意思,低下头道:奶奶也知道,奴婢家里还有个哥哥要成家,那些月银,奴婢都攒了起来,等有便人时候,带了回乡。
刘如蕴不由暗自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拿出个荷包来:好了,逗你玩的,这有几两银子,给你的压岁钱,拿去玩吧。
小婉本还在拼命忍住眼里的泪,听到刘如蕴这样说,忙道:谢奶奶赏。
手里已经接过那荷包,打开一看,是一两重的小元宝,共有五锭。
小婉的喜欢是说不出的,跪下给刘如蕴磕了个头,刘如蕴见她脸上的高兴劲,心里也有几分喜欢,似小婉一般简单的活,也是一种快乐吧。
只是这种念头,刘如蕴并没说出来,只是起身道:过了子时,也不需守岁了,歇了吧。
小婉得了那五两银子,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带回家去,听了刘如蕴这话,忙上前伺候她歇息。
躺在捂得暖暖,熏得香香的被褥里面,刘如蕴虽困倦异常,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这王二爷,今日这样跑来,究竟是何道理?难道是酒喝的多了,突然想到得吗?想起在南京时候,他数次遣人求亲,当日自己只是想,他定是不想和林家结亲,这才故意遣人求亲,好让王太太不好再张罗,但经过春日在柳家园里的话,还有今日这事,刘如蕴分不出来,那日的事,到底有几分真心,几丝假意?思虑重重,不觉已经天明,今日是大年初一,小婉掀起帘子,笑着上前道恭喜,刘如蕴也道了同喜,掀开被子下床,铜镜里面,照出的是一双有些红的眼,小丫鬟推门送进洗脸水,放下之后,垂手上前也叫恭喜,刘如蕴从梳妆台里拿出个荷包赏了。
小婉这才上前伺候梳洗,梳头时候,刘如蕴手拿着胭脂往脸上点,小婉不觉奇怪:奶奶,你往日都不用脂粉的。
刘如蕴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胭脂点到了唇上,伸手想去拿帕子擦,随即又用手轻轻的把胭脂晕开,笑着道:今日初一,用点脂粉,人也新鲜些。
小婉没再说话,依旧替她梳着头,刘如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渐渐的变的容光焕发起来,梳好头,小婉拿来衣衫,刘如蕴见了那青色的衣衫,摇头道:这个不好,还是换了罢。
小婉愣了一下,随即把青色衣衫收了起来,只是刘如蕴平日所着,都是素淡的,此时又是冬日,寻了半日,才寻出一件石榴红的棉裙来。
小婉拿出这条裙子,迟疑的看着刘如蕴,刘如蕴接过这条裙子,点头道:就这个也好。
小婉见裙子上有些折痕:奶奶,还是烧起熨斗,熨一熨吧。
刘如蕴只是看着这条裙子,裙子的一角还有一点烧过的痕迹,虽经织补过,仔细瞧却还是能瞧得出来。
这是自己初嫁到潘家时候冬日所着,当时不小心,手炉里的炭蹦了出来,烧着了裙子的一角,此后就被收了起来,瞧那手艺,还是珠儿补的,只是日后再不能穿她做的衣衫了,她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家人。
小婉见刘如蕴只是持着裙子,什么都没说,连叫两声,刘如蕴才笑道:不需烧熨斗了,就这样穿吧,我只是想起这裙子上的洞还是珠儿补的,她的好针线,日后都见不到了。
珠儿伺候刘如蕴换上裙子,笑着道:吴奶奶生的姐儿,也快半岁了吧,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吴奶奶再给她添个弟弟。
珠儿去年六月时候生产的,虽是个女儿,来的信上却说吴严是极喜欢的,满月时候,还请了戏班子来,倒是珠儿自己没有一举得男有些难受。
刘如蕴想到这里,笑着道:这有什么,女儿家还不是一样能撑起家业。
小婉吐吐舌头,怎么能说这话戳奶奶的心窝子呢?再没说话,迅速的替刘如蕴装扮好了。
装扮好到了厅上,小宋管家夫妇早就率着家人仆妇在那里等候了,说过几句吉利话,散过赏钱,刘如蕴就出门拜年去了。
刘如蕴去了常来往的几家,柳家素日往来的多,就留在最后方去,等到柳家时候,已是午后时分,帖子传进去,管家婆子出来接住,笑着道:刘奶奶来的恰好,我家奶奶却也是方回来的。
说话时候,已到了二门,柳三奶奶迎出来,见了刘如蕴这样的装扮,不由愣了一下,刘如蕴似没瞧见一样,随着她进了里面。
互相行礼,道过几句吉利话,给柳家的孩子散了压岁钱,刘如蕴就要告辞,柳三奶奶欲言又止,见刘如蕴要走,想了想道:妹妹,有句话想问,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刘如蕴不由一愣,这一年来,和柳三奶奶也算说的上话的,笑着道:姐姐有什么话就说。
柳三奶奶退后一步,望着刘如蕴身上的装扮,只是笑着,刘如蕴想起方才去各家拜年时候,那些太太们脸上奇怪的神色,不由笑了:姐姐,这过年时候换上件新鲜的,有什么稀奇,难道姐姐也是那些俗人不成。
柳三奶奶上前亲热的挽起刘如蕴的手,笑道:昨日夜里,听的你家来了客人,今日又见妹妹这身,我倒想问问妹妹,可想再走一步,容我们捡个现成媒人做做。
昨夜,来的客人?难道就说的是王慕瞻。
刘如蕴眼神一闪,王慕瞻住在柳家,深夜出门,柳家的管家自然也要问问去了哪里,想来这事是瞒不住的,大大方方的道:姐姐的耳报神倒快,只是这事和他不相干,再说句不知羞的话,我纵再嫁,也绝不嫁他。
旁边传来了咳嗽声,刘如蕴和柳三奶奶抬头,见厅门口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王慕瞻和柳子亮,方才刘如蕴的话,他们听的是真真切切,刘如蕴不由一愣,柳三奶奶已经骂门口伺候的仆人们了:怎么三爷和王二爷进来,你们都不说一声。
仆人被骂的十分委屈,低着头道:是三爷不让通报的,说。
没等说完,柳三奶奶已经命他下去了,刘如蕴低了低头,对着柳三奶奶又行一礼:姐姐,我先告辞了。
起身也不看王慕瞻一眼,径自出了大厅,往外走去。
柳三奶奶一时竟忘了着个人送她出去,只是看着王慕瞻,王慕瞻此时的脸色依旧,反倒是柳子亮白了一张脸,喃喃的道:这个寡妇,竟看不上慕瞻?王慕瞻舒一口气,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为什么每次说出这样话的时候,自己都恰恰能听见?听到柳子亮为自己抱不平的话,王慕瞻只是微微一笑:罢了。
柳子亮接上一句:就是,慕瞻这等家世,什么样的女子寻不到,等过几日,再让你嫂子替你寻几个好的细挑挑。
局势细挑挑,王慕瞻只是一笑,他的笑被柳三奶奶瞧见了,再略一思索,想到什么,却没说出来,上前行礼后也没说话,只是照了往常一样立在那里,柳子亮对她一摆手:好了,过几日,再摆几桌酒席,请个戏班子来热闹热闹。
柳三奶奶应了是,就退下去了,柳子亮对着王慕瞻叹息:你瞧瞧你嫂子,什么都挑不出毛病,就是少了点那什么。
王慕瞻但笑不语,或许,不是少了点什么,而是不愿对眼前这个男子有什么罢?王慕瞻此后就在武昌住下,这次他竟不似只来做几次生意而已,竟买了宅子,用了管家,好似要在武昌长住一般。
这些事就算刘如蕴不想知道,也有人把话传到她耳边,刘如蕴不过笑笑罢了,不过心里,竟有了些小期盼,若王慕瞻再派媒婆上门,自己该如何拒绝?不过没有等到媒人上门,倒是隔壁的店面有人租下了,隔壁店面共有四间,已空了大半年了,刘如蕴在它初空下来时,也曾想过租下这面,好把店扩大些,不过当时银子不凑手,也没租了下来,开张那日,小婉跑去瞧了,回来时候满脸兴奋的道:奶奶,你知道旁边是谁租下的吗?刘如蕴正在写字,看都没看她一眼,笑着道:谁租下的管不着,只要知道他做的生意是不是和我们一般就成了。
小婉见刘如蕴不感兴趣,凑到刘如蕴耳边道:奶奶,租下隔壁的,就是王二爷。
是他?刘如蕴的笔滞了一滞,就继续写着道:有什么可稀奇的,他是做生意的,租下这里也不稀奇。
小婉点头道:是,是不稀奇,不过这位王二爷做的是书坊生意就稀奇了。
这下刘如蕴是真的觉得奇怪了,书坊生意?怎么会想到做这行了,刘如蕴不由放下笔,回头却见小婉一脸俏皮的笑看自己,刘如蕴不由嗔着她道:还不快些来给我磨墨,白看什么?小婉忙上前磨墨,磨得时候还道:奶奶,你说那个王二爷可是为了奶奶才到这里的?刘如蕴本已重新在写,听到她这话,拿起笔顺手就要往小婉脸上画:胡说什么,小心我画你一脸。
小婉忙的求饶,刘如蕴心里却还有些怕,这搬来做了自家邻居,到时候的话?不过王慕瞻的书坊开张了几个月,王慕瞻并没有做旁的事情,出入时候就算见到,也是极守礼的,并没有旁的举动,刘如蕴渐渐心安的时候,却还是有些渐渐不知名的思绪理不清楚。
渐渐就到了六月里,这日刘如蕴见到有船送来的松江土仪,想着许久都没见到柳三奶奶了,遣了杜氏送去些给她。
杜氏回来时候,刘如蕴正在和小宋管家对着账目,上个月的生意不知怎么的,清淡了许多,小宋管家只是皱着眉不知道该怎么做,刘如蕴正在思量,见到杜氏回来,先让小宋管家下去,杜氏这才进来行礼,刘如蕴见她说过几句,脸上欲言又止的,不由奇怪,也没说话,只是瞧着她。
杜氏见刘如蕴只是瞧着自己,碎步走到她面前,小声的说:奶奶,今日奴婢,却没见到柳三奶奶,等奴婢出来的时候,悄悄问了她家管家,这才知道。
哦?柳家又出什么事了?刘如蕴抬眼去看杜氏,杜氏虽知道说别人家的家事有些不好,却还是道:听的柳大奶奶,前几日闹着分家,说哪有嫂子闲着,让小婶当家的,偏生又赶上辽东那边局势不好,柳家连失了几笔货,柳大奶奶再这么一闹,三奶奶就犯了心口疼。
柳家只有柳太太一个老人,听得身子骨不是太好,常年只在乡下庄子里养着,柳三奶奶当家,还是当日柳老爷在的时候定下的,这柳大奶奶闹,连刘如蕴都听说的,怎么这次闹的这么厉害?杜氏自顾自说道:偏生这次又失了货,大奶奶就越发抓住由头了,说定是三房想抓私房。
刘如蕴已经听不到别的了,柳三奶奶是个要强人,被这样说了,难怪会犯心口疼,只是辽东那边为什么局势不好?去年听的柳家说往辽东那边做生意,说那边苦寒,出产不多,做生意利很大,况且辽东产的人参,皮子这些都比这边产的要大要好,柳家前年就往那边去了,下的本钱不多,获利不小,去年更下了些本钱,还想在那里择了地方开店的,怎么这时?刘如蕴越想越不对,索性对还在替柳三奶奶叹息的杜氏道:好了,你收拾一下,我去柳家一趟。
杜氏被惊住了,刘如蕴已经拿了外出的衣衫了,见她确是要出门的准备,杜氏忙出门去叫轿子。
小婉正在旁边理着东西,也忙丢下手里的东西上前来相帮,不一时轿子叫到,刘如蕴就出了门。
到了柳家,等了许久才有人出来领着刘如蕴进去,柳三奶奶也不似原来一般,在二门处亲自迎接,刘如蕴不由轻轻皱眉。
管家娘子是个机灵的,早笑着道:刘奶奶,家奶奶却是明白奶奶不是那种挑礼的,今日确是走不开。
刘如蕴想起方才杜氏所说,皱眉正要问这管家娘子,却已到了里面,管家娘子忙走上前两步,挑起帘子报道:刘奶奶来了。
既没见到柳三奶奶迎出来,刘如蕴是常客,索性走了进去,里面只有柳三奶奶和一个贴身丫鬟在那里,瞧见刘如蕴进来,丫鬟忙上前行礼,柳三奶奶刚想站起身迎接,刘如蕴早几步走到了她面前,柳三奶奶脸上竟没有脂粉,细一瞅的话,还能看出眼微些红,想是刚哭过。
丫鬟已经说话了:刘奶奶来的正好,我家奶奶满心的委屈也没人听,刘奶奶不是个一般人,正好给奶奶开解。
柳三奶奶还强自挣着啐那丫鬟:呸,少说这些,平白惹人笑话,还不快些传茶来。
刘如蕴已经握住她的话,千言万语不知道怎么说,最终只有一句:姐姐,到现在还把我当外人吗?柳三奶奶的泪又忍不住了,不过头往上一仰,泪没有出来,只是用帕子蘸蘸眼角,就对刘如蕴道:原先我总觉着,这寡妇再走一步也是好事,今日瞧来,一个人过也自在些。
丫鬟已经送上茶来,柳三奶奶还要张罗着给刘如蕴拿些点心出来,刘如蕴忙按住她:姐姐,我们说说话就好,别张罗了。
柳三奶奶脸上露出一丝笑:没事,我没这么娇弱,不就是点委屈吗?有什么不能受的?刘如蕴听了这话,不由想起自己二姐来,二姐也似柳三奶奶一般,贤德能干,人人夸赞,可是自己二姐会不会也像柳三奶奶一样,受了委屈只能自己在屋里哭,谁也不告诉呢?刘如蕴刚想说话,门外传来声音:三婶子在吗?柳三奶奶听了这话,头一昂,不过一瞬就又是平时的样子了,起身笑道:二嫂子来了,快里面坐。
接着帘子被掀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她一眼就看见刘如蕴,反愣了一下,笑道:原来有客,那我等会再来。
柳三奶奶已经走上前拉住她的手:刘家妹妹也不是外人,二嫂子快坐下吧。
刘如蕴已经起身见礼,柳二奶奶不过说了两句,也就各自坐下,听的柳二爷夫妇平日都是在庄子上侍奉柳太太的,刘如蕴不过节庆时候见过一两次,彼此不熟,此时坐下来细谈,听她话里话外都是对柳三奶奶的钦佩之情,不过话怎么听怎么觉得不由衷。
说了几句,柳二奶奶就起身道:三婶子这里有客,我也不多坐了,还要赶回庄上预备晚饭呢。
柳三奶奶携着她的手送她出去了,这才坐了回来,笑着对刘如蕴道:倒让妹妹瞧笑话了。
话还没说完,丫鬟就进来,俯在柳三奶奶耳边说了几句,柳三奶奶皱眉道::知道了。
就让她下去了,刘如蕴不过恍惚听见,说什么往那边去了,想到杜氏所说,柳大奶奶闹着要分家,方才进来时候,柳三奶奶又是这样,她从小在这大家里面长大,这些争产的事情,虽没见过,也听过不少。
不说旁的,松江刘家那头,庶出的四弟已经长成,上几个月方完了婚,刘大奶奶前日来的信上还在那里抱怨,说周姨娘成日只在刘老爷耳边絮叨,说大房欺负她儿子,那个意思,想是要自己儿子出来做生意。
还说已定亲的四妹嫁妆备的不足,丢了刘家的脸,刘太太近些年已不管事了,这些事全落到了刘大奶奶身上,刘大奶奶虽性子强,暗地里也落了些抱怨,只是不好对旁人说,也只有写信给自己絮叨絮叨。
想到这里,刘如蕴只是一笑,对柳三奶奶道:姐姐,听的说辽东那头情形不好。
听到提起这话,柳三奶奶叹了口气:就是不好,妹妹,我也不瞒你,上两个月的货都丢在了那里,一来一去,丢了的也有上万银子,三爷这几日着急上火的头发都白了些许,偏生还有。
柳三奶奶住了口,叹气道:只怕辽东那边要打仗,朝廷已经下诏征兵援辽了,你说这打起仗来,银子没了事小,那边还有许多的伙计。
刘如蕴见她面上露出的疲惫之色,那些伙计,也是有父母家人的,到时真出了什么意外,柳家也够头疼的了,刘如蕴只得安慰几句,告辞出去。
回去的路上,坐在轿子里面只是想,这些年的局势总是不平静,辽东一带,朝廷虽略次用兵,终平定不了,听的陕中一带,也有流民做乱,这陕中离四川不远,到时若四川那边有个不测,自己的生意?越想心里越烦躁,这太平日子还能过几年?自己纵是闺阁女子,这几年听的见的,那些繁华似锦,也不过像是那沙上的塔,这些年做生意和官府也能打些交道,明白一些,若从自己读的前代史上来瞧,所谓王朝末世,不就是现在这样?想到这里,刘如蕴忙用手拍拍胸口,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怎能想来,收起思绪,罢了,还是等过些日子,往川中走一趟,看情形再说话。
左想右想,不觉已经到家,下轿时候,刘如蕴顺便往旁边一瞧,见王慕瞻的书坊,还是人来人往,自家店门口却明显冷落了些,心里在想,还是要寻个时候,再和小宋管家说说。